第三章下井
看門老漢咋么咋么嘴,似笑非笑地說:“這可趁命來!礦主窯主不都活得好好的?趁命哇!”說完回身倒頭邊睡,“睡哇!明日先領(lǐng)你下去看看,要是真的怕了就回圪哇!”
大孟聽了也不敢多問,這次躺下也不敢來回翻身了,沒多久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亮,老漢就把大孟叫醒了,指著窗戶敲著玻璃說:“后生,起來哇!工人們不真色(差不多)就來呀!”
大孟一骨碌爬了起來,揉著眼睛瞅過去,果然看見三三兩兩的人朝這邊走過來。他起身下地,把身上的衣裳往展(平)揪了揪,向老大爺詢問:“叔,你這里有水么?俄想擦把臉。”
看門老漢上下看看他,笑了笑:“行啦!不洗臉你出去也是最白凈的!你看看他們,根本辨不出眉眼來!”說著自己也下了地,趿拉上鞋,抱上炕頭上的大茶缸子猛一氣灌,又用力咳了好一會兒,濃濃吐出一口黑痰來,這才開了門朝外面走去。
大孟緊緊跟在后頭,出了門就看到幾個滿臉煤灰的人從坑口走出來,他正在納悶,就聽見看門老漢笑罵:“又得乏得睡里頭了?也不怕落了頂(塌)壓死!”
“盡灰說!”“個老沒調(diào)!”一群人嘻嘻哈哈罵著出去了。有個人斜著眼睛瞅了瞅大孟,笑說:“喲?這是誰來?沒見娶媳婦,得走大(這么大)的兒子啦?“一群人又是一陣哄笑。
“我老漢哪有這福來?“老漢倒也沒惱,笑瞇瞇地指著大孟,”來尋營生的!我先領(lǐng)著四處看看,一會兒礦長來了報個名,以后也跟你們一搭受(工作)呀!“
這下幾個礦工不說話了,一下子靜了下來。大孟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個十分渾厚的聲音爆了一嗓子:“好!又來個受苦的!好好干哇!記住下井先拜拜窯王爺!看看祖師爺給不給這口飯吃!“
大孟連聲稱是,看來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門道,這下井也需要拜窯王爺。他就這樣跟著大爺四處跟人打招呼,在礦上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白天看礦山,四周堆滿了黑黑的煤塊,一條窄小的鐵軌一直從坑口延伸到了外面,地上還有鋪設(shè)鐵軌的痕跡,但不知為什么卻沒有火車皮(貨車車廂)。不遠(yuǎn)處還有一間十分高大的房子,窗戶比尋常大車的車板還要大。
大孟好奇地四處張望,猛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一大片煤堆上有兩三處冒煙的地方,立刻著急起來,用力拽著身邊的大爺:“叔,叔!快看看!那來來好似著火咧!”
老漢瞇起眼只瞧了一下,就擺擺手,說:“沒事沒事!那常年冒煙,是自燃,燒不大。一會兒就有人把這些炭都拉走了,澆上水就都滅了。”還真是見怪不怪。
大孟還是不大放心,又朝那邊看了好幾眼,發(fā)現(xiàn)真是只冒煙并沒見燒起來,也就稍微放下心跟著大爺走下去。
他們溜達(dá)到了井口跟前,老漢抬抬下巴,瞅著黑洞洞的井口,問大孟:“后生,想下去看看不?”
大孟猶豫了一下,用力點了點頭。老漢朝他一招手,兩人就朝著井口走了過去。剛進了井口不遠(yuǎn),光線明顯就暗了下來,老漢手里不知道啥時候多了一盞燈,把前面的一截路照亮。
他見大孟深一腳淺一腳走得不穩(wěn)當(dāng),就放慢了腳步,說:“后生,你扶著我的膀子。第一次下井,注意點,底下一會兒就有水了。咱們不往最深的地方去,等會兒走到采區(qū)就停下,我給你簡單說說。”
大孟這會兒除了點頭,別的也不敢多說多問。就這樣走了不知有多久,終于到了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老漢停了下來,靠著旁邊的煤層捂著口鼻猛烈地咳起來。大孟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幫助他,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亂動。
老漢終于倒過氣來,指著身后的層層疊疊的黑色石頭,說:“這就是炭了!咱們這是口老礦了,宣統(tǒng)年間就開了坑口,后來好一陣歹一陣,再后來日本人占了這里,修了鐵道,里頭挖出來的煤直接都裝上火車?yán)吡恕C看畏排谒懒巳艘矝]人管,都是白死。老漢我這一身毛病也是那時候落下的,下井最少一天才能上來,有時候封了井口兩三天不讓上去,啥時候挖夠人家要的數(shù)才開。在里頭瓦斯爆了,挖的動靜大了落了頂,這都沒人管。那幾年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這底下可以說每走一步都有尸首。”
大孟聽得毛骨悚然,不由得往看門老漢跟前又靠了靠。老漢笑了,指著他的頭說:“怕啥?一個后生家這點膽子能行?咱們這下井的窯黑子就是跟閻王爺跟前討飯吃呢!吃的陰間飯,還怕說個死?”接著又安慰他,“沒事,那都是日本人手里頭的事了。現(xiàn)在的礦長挺好,每天兩班倒,也就是只上半天,也有專門的技術(shù)員,放炮、支立柱、架頂都有專門的人,事故比原來少多了。”
大孟這才松了一口氣,看了看四周,見有電線和電燈,問:“這里還點著電燈呢?”
“那可不?黑洞洞的那能看機明(清楚)?”老漢指著前面一處堆著煤塊的地方,說,“這挖煤可不是用蠻力的,得上巧勁,要不然容易挖塌巷道。你這報上名,還得跟著師傅下井學(xué)幾天,這才能正經(jīng)干上。一個兒(自己)機靈點兒,多看多記,到時候又能多出煤,又能少費勁。”
“謝謝叔!”大孟終于從忐忑中鎮(zhèn)定了心神,他從沒想過這挖煤還有這么多講究,雖然說自己沒啥文化,也只能干苦力。但要是能學(xué)點手藝,總是比光耍鐵鍬巴子(干苦力)要好。
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這礦長的技術(shù)員都是哪來的?從外頭請來的?”
看門老漢嘿嘿笑了一聲,瞅了瞅他:“技術(shù)員的營生可不是誰都能干了的!那可都是正經(jīng)上過學(xué)的!后生,你上過學(xué)?”
大孟頓時臉紅了,羞澀地?fù)u了搖頭,說:“家里頭沒錢,哪能供念書?在城里頭當(dāng)學(xué)徒時候,掌柜的教著認(rèn)得幾個字。”
“喲!那還是我老漢小看了,沒看出來還是個識字的!一會兒出去跟礦長說說,說不定能干點輕省(輕松)的營生。”老漢背朝著手,慢慢朝外走。燈在他身后一晃一晃,照的大孟面前的路斑斑駁駁,大孟擔(dān)心地問了一句:“這光給俄照了路,您老能看見?”
“嘿嘿嘿!是個仁義的好后生,我老漢閉著眼也能從這巷道里走出去,不用燈!“下了井的老漢似乎比在上面精神多了,駝著的背好像也直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