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朱生豪致宋清如(2)
- 世界名人情書大全集(超值金版)
- 雅瑟 王藝潞
- 2969字
- 2014-12-09 16:24:46
撇開這些傻話,我覺得常熟和你的家雖然我只是初到,卻一點沒有陌生之感。當前天在車中向常熟前行的時候,我懷著雀躍似的被釋放了的一顆心,那么好奇地凝望著一路上的景色,雖然是老一樣的綠的田疇白的云,卻發呆似地頭也不轉地看著看著,一路上鄉人們天真的驚奇,尤其使我快活得感動。在某車站停車時,一個老婦向車內的人那么有趣地注視著時,我真不能不對她beamasmile(發笑);那天的司機者是一個粗俗的滑稽的家伙,嘴巴天生的合不攏來,因為牙齒太長的緣故,從側面望去,真“美”。他在上海站未出發之前便好多次學著常熟口音說,“耐伲到常熟”,口中每每要發出“×那娘”的罵人話,不論是招呼一個人,或抱怨著過站停車的麻煩時。他說:“過一站停三分鐘,過十幾站便要去了半個鐘點。”其實停車停得久一些的站頭固然也有,但普通只停一分鐘許;沒有人上下的,不停的也有,因此他的話是有點夸張的,總之是一個可愛的家伙,當時我覺得。過站的時候,有些揮紅綠旗的人因為沒有經驗,很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而且所有的人都有些悠閑而寬和的態度,說話與行動都很文雅。有一個人同著小孩下車,那小孩應該是要買車票的卻沒有買,收票的除了很有禮他說一聲“要買車票”之外就一聲不響地讓他走了。有兩站司機人提醒了才曉得收票。某次一個鄉婦下車后揚長而去,問那土頭上腦的收票者,他說那婦人他認識。最可笑的是有一個鄉下人,汗流浹背地手中拿著幾張紅綠鈔票,氣急匆忙地要上車子,開到半路,忽然他在車窗外看見了熟人,車子正在疾馳的時候,他發瘋似的向窗外喊著,連忙要司機把車子停下放他下車,吃了幾句臭罵,便飛奔出去了,那張車票所花的冤錢,可有些替他肉痛。——這一切我全覺得有趣。
可是唯一使我快活的是想著將要看見你,我對自己說,我要在下車后看見你時雙手拉住你端詳著你的“怪相”,雖然明知道我不會這樣的,當然仍帶著些憂慮,因為不知道你身體是否健爽。實在,如果不是星期六接到你的信和知道你又在受著無情的折磨,也許我不會如此急于來看你,為著錢的問題要把時間捺后一些;而且你說過你要來車站接我,我怎么肯使你撲空呢?車子過了太倉之后,有點焦躁而那個起來,直到了常熟附近的幾個村站,那照眼的虞山和水色,使眼前突然添加了無限靈秀之氣,那時我真是愛上了你的故鄉。到達之后,向車站四周走了一轉,看不見你,有點著急,擔心你病倒,直至看見了你(真的看見了你),Wellthen,我的喜樂當然是不可言說的,然而不自禁地有些timid(羞怯)起來。回去就不同了,望了最后的一眼你,凄惶地上了車,兩天來的寂寞都堆上了心頭,而快樂卻忘記了,我真覺得我死了,車窗外的千篇一律的風景使我頭大(其實即使是美的風景也不能引起我的贊賞了。),我只是低著頭發著癡。車內人多很擠,而且一切使我發惱。初上車,還有一個漂亮的少女(洋囡囡式的),她不久下車,此后除了一個高個兒清秀的少年之外,車上都是蠢貨商人市儈之流。一個有病的司機人搭著我們這輛車到上海,先就有點惡心。不久又上來了一個三家村學究四家店朝奉式的人,因為忙著在人縫里軋坐位,在車子顛簸中渾身跌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這還不過令人發笑(雖然有些惡心)而已,其后他總是自鳴得意地遇事大呼小叫,也不管別人睬不睬他,真令人不耐。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打瞌銃常常靠壓到我的身上,也惹氣得很。后來有幾個老婦人上來,我立起身來讓了坐,那個高個兒少年也立起,但其他的一些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卻只望著看看,把身體坐得更穩些。我簡直憤慨起來,而要罵中國人毫無規矩,其實這不是規矩,只是一種正當的沖動。我以為讓老弱坐,讓賢長者坐,讓美貌的女郎及可愛的小孩子坐,都是千該萬該的,讓賢長者坐是因為尊敬,讓美貌的女郎坐是因為敬愛(我承認我好色,但與平常的所謂好色有所不同。我以為美人總是世間的瑰寶,而真美的人,總是從靈魂里一直美到外表上,而靈魂美的人,外表未有不美者,即使不合機械的標準與世俗的準繩,若世俗所驚眩之美貌,一眼看去就知道淺薄庸俗的,我決不認之為美人),讓小孩坐是因為愛憐,讓老弱者坐是因為憐憫。一個纏著小腳步履伶汀的鄉村婦人,自然不能令人生出好感,但見了她不能不起立,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地方,但中國人有多數是自私得到那么卑劣的地步。這種自私,有人以為是個人主義,那是大謬不然。個人主義也許并不好,但決不是自私,即使是自私,也是強性的英雄式的自私,不是弱性的卑劣的自私,個人主義要求超利害的事物,自私只是顧全利害。中國沒有個人主義,只有自私。
對于常熟的約略的概念,是和蘇州相去不遠,有閑生活和齷齪的小弄崎嶇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愜意之點。但兩地山水秀麗,吃食好,人物美慧(關于吃食,我要向你Compai-n(抱怨),你不該不預備一點好吃的東西結我吃,甚至于不好吃的東西也不給我吃,今天早晨令弟同我出去吃的鴨面,我覺得并不好吃,而且因份量太多,吃不下,只吃了二分之一;至于公園中的菱,那么你知道,嘉興唯一的特產便是菱了,這種平庸的是不足與比的,雖然我也太難得吃到故鄉的菱了。買回的藕,陸師母大表滿意,連稱便宜,可是豈有此理的她也不給我吃。實在心里氣憤不過,想來想去要恨你),都是可以稱美的地方。如果兩地中我更愛常熟,那理由當然你明白,因為常熟產生了你。
常熟和我鄉比起來,自然更是個人文之區。以詩人而論,嘉興只有個朱竹垞(冒一個“我家”)可以和你們的錢牧齋一較旗鼓,此外便無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鄉去,除了幾個垂垂老者外.很難找出一打半風雅的人來;嘉興報紙副刊的編輯,大概屬于商人階級或淺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詞在嘉興完全是絕響的,子女們出外讀書,大多是讀工程化學或者無線電什么之類,讀文學是很奇怪的。確實的,嘉興學生的國文程度,皆不過爾爾的多,因為書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亦已衰微,或者改業商了。常熟也許士流階級比商人階級更占勢力,嘉興則全是商人的社會,因此也許精神方面要比前看整飭一點,略為刻苦勤勉一點。此外則因為同屬于吳語區域,一切風俗都沒有什么兩樣。要是我死了,好友,請你親手替我寫一墓銘,因為我只愛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寫在什么碑版上,請寫在你的心上,“這里安眠著一個古怪的孤獨的孩子”,你肯嗎?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不朽是最寂寞的一回事,古往今來一定有多少天才,埋沒而名不彰的,然而他們遠較得到榮譽的天才們為幸福,因為人死了,名也沒了,一切似同一個夢,完全不曾存在,但一個成功的天才的功績作品,卻牽索著后世人的心。試想,一個大詩人知道他的作品后代一定有人能十分了解它,也許遠過于同時代的人,如果和他生在同時,一定會成為最好的朋友,但是時間把他們隔離得遠遠的,創作者竟不能知道他的知音是否將會存在,不能想象那將是一個何等相貌性格的人,無法以心靈的合調獲取慰勉,這在天才者不能不認為抱憾終天的事,尤其如果終其生他得不到人了解,等死后才有人崇拜,而被崇拜者已與蟲蟻無異了,他怎還能享受那種崇拜呢?與其把心血所寄的作品孤凄凄地寄托于渺茫中的知音,何如不作之為愈呢?在天才的了解者看來呢,那么那天才是一個元上的朋友,能傳達出他所不能宣述的隱緒,但是他永遠不能在殘余的遺跡以外去認識,去更深地同情他,他對于那元上的朋友,僅能在有限的范圍之內作著不完全的仰望,這缺陷也是終古難補的吧?而且,他還如一個絕望的戀人一樣,他的愛情是永遠不會被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