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律師,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趙向楠將一疊文件摔在茶幾上。
她摔文件的動作憤怒而輕率,絲毫不尊重坐在對面的傅書義。傅書義擦了擦眼鏡上濕潤的茶霧,重新戴上之后,才拿起文件看了起來。
只是看了幾頁,他的手就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你調查我。”傅書義極力維持平靜,哪怕他的內心已經暴雨傾盆,自己的體面在這樣的暴雨中搖搖欲墜。
“我不是我父親,相信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一套邏輯。你既替我父親處理遺產的問題,又要幫我對付趙恬恬,我怎么能不對你調查清楚?何況,周家跟我們家合作的內幕被曝,我就一直懷疑有內鬼,一查,果然你跟這些小報記者有來往。”
趙向楠越說越氣,已經開始口不擇言,“傅律師,我很欽佩你個人的努力,沒有出身背景,全靠個人打拼,年僅三十歲,就已經是虞城數一數二的民事律師。但有些人,小時候窮怕了,所以長大后就跟惡狼一樣,怎么喂都喂不飽,簡直貪婪無厭。我給了你那么多好處,你居然敢背叛我。傅律師,你該不會覺得,我不敢動你吧?”
傅書義緩緩放下文件,過了好幾分鐘,才勉強壓下內心翻滾的情緒,面向趙向楠,微微一笑道:“趙小姐,新聞發布會上的記者確實是我找來的,但內幕并非我抖落出去的。若趙小姐不信,大可以將這些記者找來問個究竟。我認為,在趙小姐你面前,我沒有收買這些記者替我圓謊的能力。”
“真的?”趙向楠半信半疑,“你跟趙恬恬這些陳年爛谷子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不恨她?不想利用這件事讓她萬劫不復?”
“想。”傅書義眼眸一暗,隨后又語氣堅定道:“不過,我在業內多年,不會拿職業道德去換復仇的機會。”
“趙小姐,新聞發布會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最初,我僅僅是想讓她下不來臺而已。被人利用了這樣一個契機,挖掘出周家與趙家的事,縱然與我無關,但也算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了。先前你承諾給我的律師費,我會退回一半。”傅書義表現足了道歉的誠意。
趙向楠的氣也在這時消了一半,她問傅書義:“那你覺得,這件事像是誰的手筆?我查過齊家,跟他們沒有關系。至于其他人,就算他們聽到了什么風聲,我也不信他們有這個膽子,敢與周家、趙家作對。”
“這件事從表面上看,是周家與趙家丟了面子,但如果處理得當,趙小姐以為,受益人是誰?”傅書義輕聲道。
“趙恬恬?”趙向楠一下子點出來,“你的意思是,趙恬恬在自導自演?”
“根據她在新聞發布會上的表現,我認為她是一個不在乎面子,但在乎收益的人。被人當眾揭了老底不要緊,只要能光明正大認祖歸宗就好。被人笑話當同妻也不要緊,只要能嫁入豪門,擁有一個周太太的身份就好。她讓所有的內幕公之于眾,讓大家都看到了光鮮背后的臟,但她卻不撤退,選擇與這種臟共沉淪。到時候,誰不夸她一句俠女風范,講江湖義氣?說不定,連不明真相的周家也會被感動,從而待她不薄。”傅書義將自己的猜測掰開了說。
趙向楠是將信將疑的,她認為傅書義說的有道理,但又覺得,那個繡花枕頭,真有這么深的心機?她回想起趙恬恬在新聞發布會上的表現,確實得體得過分,像是早有準備。慢慢的,趙向楠心中的天平傾向了相信。
“她還真是大膽!”這句話,趙向楠是咬著牙說的。
傅書義其實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只是提出一種可能性。眼見成功“禍水東引”,傅書義便起身告辭。
離開茶園,傅書義剛走到車邊,便覺得一陣胃痛。
他扶著車把手,慢慢垂下頭,在陽光透過他身體灑在地上的斑駁陰影里,傅書義似乎再一次看到了小時候。
幾個鄰居家的小孩兒,將他圍在天臺上。
帶頭的那個,因為自己考試每次都考不過傅書義,被家長責罵,就對傅書義生出不滿,決定帶幾個人,好好教訓一下他。
“這是吳媽糖水鋪子新做的糕點,你肯定沒吃過吧?我送你一塊?”男孩兒將一塊油紙包的冷糕點從書包內拿出,又一下子丟到地上,還用腳踩了兩下。
“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你以為你和你那個做傭人的媽,能買得起嗎?你給我撿起來吃掉,我就放過你。”男孩兒揚起下巴道。
年僅十二歲的傅書義咬著下唇,站著一動不動。
男孩兒們一擁而上,可無論他們如何辱罵與逼迫,傅書義就是不肯張嘴。
再窮,也不食嗟來之食。
不過后來,傅書義還是吃了。因為帶頭的那個男孩兒,是房東的兒子。這一帶的房子,只有他們家的地下室租價最便宜。媽媽夠辛苦了,他不想讓她被趕出去。
那塊摻雜著泥土的糕點,是桂花味的。
打那以后,傅書義再也不吃桂花味的東西。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明明已經改頭換面,早將過去那個任人欺侮的小孩兒拋下。他明明已經長成媽媽希望的樣子了,為何還是被人那么一刺,又再次現出了原形。難道,無論一個人如何努力,都無法忘掉過去嗎?
剛剛在趙家,面對趙向楠的那句“小時候窮怕了,長大后就像惡狼”,還有她居高臨下的眼神,傅書義已是調動了所有的理智,這才拼命壓下了噴薄而發的情緒。可是,他忘了,胃也是情緒器官。
多年以來,被自己精心呵護的胃,居然病了。
傍晚,唐昭遛完狗之后,在泳池邊,再一次碰到周躍然。準確地說,似乎是周躍然掐著時間,在這里等她。
他很自然地向她遞過來一杯鮮榨橙汁,開口說:“跟我說說,趙恬恬,是個什么樣子的女人。”
唐昭一愣,但根本沒多想,將橙汁喝下大半后,坐下來跟他說:“是個很聰明、很漂亮,又很善良的女人。”
周躍然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問了句:“還有呢?”
“還有?嗯......所有男人都喜歡她。”唐昭想了想,自顧自笑起來,“我要是個男人,我也喜歡她。”
周躍然看著她一臉傻笑的樣子,眉頭越皺越深,冷不丁來了一句:“是嗎?我就不喜歡。”
“為什么?”唐昭一臉不解。
“我不喜歡心思那么重的女人。”周躍然看著她,回道。
唐昭想了想,認同地點了點頭,但還是為趙恬恬辯解了一句:“我認為那叫做計謀。憑什么你們男人有計謀,就叫做足智多謀。女人有計謀,就叫做心思重啊?”
周躍然仿佛看傻子一般地看唐昭,“你這個閨蜜,將周家和趙家的秘密都抖落出來,想讓大家同情她,想讓我們周家欠她一個人情,這還不叫做心思深?”
唐昭瞪圓眼睛,因為趙恬恬那日在咖啡廳,只是讓自己幫忙打聽周家的事兒,想要多了解一下自己即將嫁入的家庭,根本沒提到這些。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不該信周躍然的話。
而在她反應的間隙,周躍然一直在觀察她的神態。因為他想知道,唐昭究竟知不知情。
看她的反應,似乎真不知情。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別是被人騙了吧。”唐昭憋出這一句。
周躍然已經不知道唐昭腦子里都裝的是什么了,他下意識接道:“我前女友是報社主編,她的線人很多,我得到的消息能有假?”
說完這句,周躍然有些后悔,畢竟,成年后的自己,就不跟任何人交心了,今天居然忍不住跟她吐露了一句實話。
唐昭盯著周躍然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都分手了,你還利用人家?這樣不好吧。”
周躍然一時無法理解她的腦回路,只得保持沉默。
沒想到,過了會兒,唐昭有些八卦地追問:“你們為什么分手呀?你也挺老了,該到結婚的年齡了呀。”
什么叫“也挺老了”,男人三十一枝花,她是不知道嗎?
周躍然深呼吸兩口,對上她一雙清澈好奇的眼睛,莫名其妙軟了心腸,開口回道:“階級不同,我是周家長子,要娶的姑娘,早就定下了。以前也嘗試爭取過,但沒有用。分開,是她的意思。做朋友,好過做見不得光的怨偶。”
“哦。”唐昭表示理解地點點頭,“這么說,你還挺癡情。”
提及往事,周躍然不想跟她多聊,于是起了身,告訴她:“周家會公布婚訊,就說趙恬恬與舒克相戀多年。你去和你的閨蜜說,改天讓她來家里一趟,和舒克見一面,吃頓便飯。”
“好,什么時間?”唐昭問。
周躍然轉身,只留給她一道背影,“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