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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秋水共長天一色

當日晚上,在海城孫家公館燈火通明,大堂一側的餐廳內孫馬一身暗青色對襟褂,懸一塊懷表坐于正中首席之上,年過五十卻依舊精神健碩,頭發濃密,他看起來眉眼溫和,有一些胡子,會讓人生出一種很好言語的錯覺,但如果你與之直面對話你會發現這個人有一種讓你不動聲色間被征的威嚴。他有著他的一套規則,而且誰都不能逾越。

旁邊左側為首坐的是一個身著綠色旗袍的中年女子,窈窕端莊,眉眼溫柔,舉止嫻靜,看得出來她擁有過很好的禮儀教導和書卷氣,這是一個符合一家女主所應該有的東西。

之后依次坐著一個年輕女子,著一身淺碧色裙衫,挽了發髻,著了一套與衣衫顏色相配的首飾,正是三小姐杜寒綃。再過去的位置是空著的,聽公館里的人介紹,那原本是要給二小姐孫情所準備的,但因為她這兩日染了風寒,就在臥室里休息,不出來迎客。

右側為首的是孫傳業,也換了一身與他父親差不多同款的對襟,但顏色更淺些,花紋也簡單些,沒有任何裝飾,似乎是并不想與自己的父親有任何的相仿沖突,旁邊坐著的是著襯衫與馬甲的樓邵華,再下去的位置也是空的。

“不好意思,來晚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孫玉堂匆匆地從大門外進來,揚手將一件染了塵的外套丟給自己遇見的第一個仆人,然后就拉開餐桌上的椅子坐下來。

杜寒綃看了一眼孫玉堂,他額頭有汗漬,隨便地穿了一件有折皺的襯衫,還解開兩顆扣子,手腕上有一些淺淺的摩擦傷痕,看起來雖然算不上狼狽不堪,但卻也算不得得體。

“老三,你又干 什么去了?今天杜小姐剛到家里,你就這樣子見人?”孫馬發聲,顯得不愉。

“爸,這個真不怪我,我本來是想著早些回來的,可半路上有個小姑娘……”

孫玉堂話說到一半,孫馬就無意聽了,揮手打斷他,責怪要他馬上去收拾一下自己,不要在這里丟人現眼,以及關他三天禁足不許出門。

孫玉堂不甘心,還想要爭辯,但旁邊的樓邵華輕咳了一聲,他就知道自己現在不是火上澆油的好時機,老實地閉了嘴先行離席去。

綠姨乘機沖仆人示意備餐,將這一點餐前的小插曲帶過不提。

在餐桌上,通過孫馬與杜寒綃的對話,孫杜兩家的事情也都清楚明白。當年北平還安然為一所繁體盛世時,孫家就與杜家有著數代的交情,雖然一個在北平一個在云南,但長輩之間的莫逆之交和兩個大家族之間互利互惠的聯合。特別到了如今是局混亂的情況下,不論是金錢還是安全保障的相互穩固需求,讓他們有太多需要保持良好關系的需要,比如一場在半年前定下的婚約,讓這兩個家族的子女聯姻。

孫家當年是以點當行業立家,當時在名門林立富庶如云的北平來講算不得一等大戶,富庶有余,卻比不得那些世代豪門和各種歷代親貴。當各門各戶爭相在北方開立門業,興盛門庭時,孫家的幾代長輩棄近求遠地將產業朝當時離都城遙遠的南方擴張,吃盡了苦頭,甚至一被險些門庭蒙難。

但事實證明,這樣的舉動在后來給了孫家崛起的資本,在歷經那場北平之亂,多數名門大戶紛紛中落的時候,北方一夕之間繁華散盡,僅留滿地斷壁殘垣,名門豪戶和王孫貴胄都成了焦土白骨。

孫家卻似是早有遠見的在江南布下重重退路,北平之亂后孫家一路南下遷至海城,在一片頹敗的大勢之下迅速擴張,最后商優從政,孫馬如今位居洋行的副行長,而孫家則經營著海城以及周邊江南多個大城的許多點當行與一些米糧生意,盛極一時。

杜家一直在云南,做著香、布、紡織、藥材的生意,倚仗于云南的地界優勢一直在云南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兩家的聯姻是是錦上添花也是必然之勢。

餐上談及途中之事,杜寒綃微笑表示著無礙,只說是路上遇到海盜,出了些小插曲但都有驚無險,言及一半時管家上來說有行里的采辦來訪,要見孫馬請見一些急事,于是孫馬暫時離席,留下其余眾人閑聊。

“不用擔心,我的人已經接上了小姐的隨行人員,過幾日就能帶來上海,就是小姐帶的貨被那些盜賊損毀了一點。”孫傳業在孫馬離開后自由了許多,隨后將臂搭至了椅背上,說話的語氣也大了兩分。

“多謝大少爺。”隔著餐桌杜寒綃微笑示意。

“還有,這一路也辛苦二弟你了,回頭婚宴上大哥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

“不客氣,是辛苦三小姐照應我這個眼盲之人。”樓邵華也微笑頷首。

“二弟是早就認識三小姐的身份的吧。”孫傳業一邊抬手淺償些餐后酒,邊笑著詢問。

“我看不見呢,大哥在擔心什么。”

樓邵華一句玩笑惹了孫傳業的大笑,他抬指示意仆人給樓邵華添酒,拍樓邵華的肩,道:“三小姐是云南有名的香主,素有美貌之名,還好你眼睛不好,否則大哥我可要擔心些什么了。幸好……幸好呀……”

孫傳業的話未及說完,一邊坐著的孫玉堂就打斷了他的笑語,提高了些音量,道:“大哥,你說什么呢。”

“我說什么了?”孫傳業反問?再度抬腕舉杯。

“什么叫幸好,幸好二哥看不見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孫玉堂當即憤然出聲,卻被樓邵華在桌下以足尖輕點地面,示意孫玉堂收聲。

“三弟,大哥只是玩笑。”

一直沉默坐在對面的綠姨看準時機,當即也微笑出聲,接道孫傳業只是一家人玩笑,招了仆人把她親手做的點心送上來邀請杜寒綃償試她的手藝。

“綠姨的點心做的好,大哥多吃點吧,別再說話了。”孫玉堂果然是年輕氣盛,末了還是不忘要懟上一句,隨后拉開椅子起身離席。

孫傳業對著孫玉堂的背影瞥過一眼,無甚情緒,正好管家前來說孫馬讓他也到書房議事,他沖著綠姨和杜寒綃稍作招呼后目光掃過樓邵華,再由著管家引路上二樓書房。

點心上來了,綠姨說要再去親手煮些自己制的花茶給杜寒綃來招待她,之后也暫時離開。

一時間,四周都安靜下來,長桌之上他人散盡,只余下兩個相對坐著的人,中間的桌上擺著餐后盛上來的鮮花,兩廂都沉默了。

“應該很香。”樓邵華先開了口。

“什么?”

“綠姨用的是最好的細面與綠茶粉,但不要貪吃,否則會難眠于夜。”

樓邵華微笑頷首,同時先行起身,禮貌地退后一步,再轉身離開這個空曠的餐桌。

走出公館的大門,外面夜空漫漫,繁星羅布,公館前的大噴泉水光漫漫,四飛水流像是盛開的花朵。

這個大噴泉是樓韶華在數年前找德國人耗費了數月才運送過來裝上去的,是送給孫馬的一件禮物,所費財資讓人咋舌,當初啟水那一日引了無數人前來圍觀這洋派新潮又奢靡的東西,同時也讓眾人知曉 孫家在財力上的地位。

有酒香氣靠近,隨后是一只手搭上樓邵華的肩,懶散地靠在他的身邊,將一只小灑翁托著在他鼻下四下游繞。

“哥,竹葉青在等我們了,走吧。”

“好,走吧。”

孫玉堂勾搭著樓叧華的肩,兩人走下臺階,繞過大噴泉提著一翁酒離去,漸行漸遠的消失于黑夜月光映照的可見之處。

而這一切也被孫公館二樓窗背后的人看于眼中,孫傳業勾著窗簾的手放下,轉身看向坐在沙發上的吳采辦,以及坐在書課后方手指輕輕敲擊書桌表面的父親。

“父親,我覺得吳采辦的話在理,應該給他們些顏色,這次能加收我們的稅,下次就能收我們的貨了。”

“是呀,這不是第一次了,該給些教訓了。”吳采辦附和。

“行了,我知道了,今日家里有客有事改天再說,你先回去吧。”孫馬沖沙發上的人發話。

吳采辦顯然沒有得到想到的答案,但是也了解孫馬是什么樣的人,所以沒有再去爭取什么,站起身來客氣地作別告辭。

在吳采內出門前,孫馬又沖前來引路的管家傳達了另一個指令。

“管家,讓綠姨給吳采內安排吃些晚膳再走,他今天辛苦了。”

這雖然只是一句小小的提醒,但是卻讓吳采內的臉上瞬間生光,感激地再三道謝后離去。能在孫公館用晚膳,這不僅是精致的食物更是種榮耀,甚至是一種與其他人談論的資本,自己是孫馬的入幕之賓等等。

吳采辦離去后,綠姨拿了水和孫馬每天要吃的藥到門外,孫傳業也適時提出告退不影響孫馬休息。

“管好你自己的手,別太長。”臨孫傳業關門前,孫馬淡淡地留下一句話。

孫傳業扶著門微微一停,之后客氣地回了一聲是,應下后輕手合上門離去。

“大少爺做什么都是為了家里好,老爺您知道的。”綠姨將藥遞與水遞出去柔聲笑道。

“就怕好過頭了。”孫馬抬手將藥丟進嘴里,喝過一口水后將杯子還給綠姨,轉身回到書桌后自抽屜里取出一只文件袋開始一些事務處理。

“你去睡吧,不用等我,照顧好杜家的人。”孫馬頭也不抬地開口。

“是。”綠姨收好杯子,安靜離去。

當夜,杜寒綃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卻徹夜難將息,最后還是不再勉強自己披衣起身,拉開臺燈走到窗前,自二樓打量孫公館前面的花園與噴泉,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自黑夜中逐漸行來,肩上還攙扶著一另一個身軀。

在孫公館外的臺階平臺上,那白色的身影止步抬頭向她看來,盡管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但卻像是感知到了那里有人在看他,兩人隔空望向對方片刻。直到仆人發現了門外的樓邵華和喝醉的孫玉堂,出來數人將已經不醒人事的孫玉堂迎走,樓邵華自己揮揮手表示先不用幫忙,自己很清醒。

仆人將孫玉堂帶回了公館,樓邵華在樓下停留片刻,留下一句輕嘆后離去。

“長夜難將息,長夜吶……”

翌日清晨,當杜寒綃醒來時發現茉莉站在自己的床邊奉著毛巾和清水,一臉的欣喜笑意,喚她一聲小姐。

之后在洗漱中茉莉介紹說是孫傳業的人在她與樓邵華投江后及時趕到,海盜們點燃了大船后棄逃,他們人都安全無虞的被帶來了海城,帶的貨暫時寄存在碼頭的倉庫里,只等她同意就可以轉交給孫家的人。

杜寒綃起床更衣下樓,綠姨正在桌前插著鮮花,笑意與之招呼。

孫馬去了洋行,孫傳業去了商行,孫玉堂宿醉未起,那位未曾打照面的二小姐卻一早啟程去了另一所中別院,因為那里有專門為她建成用以藥烝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搬去小住。

綠姨挑了一朵白玫瑰送給杜寒綃,去刺后扎于她的耳側,笑言這是最近海城內時髦小姐們流行的扎發,她得空時也可以去做個新潮的洋式發型。因為所帶的行李毀了,所以綠姨也提出這兩日要帶她去洋坊那邊做些新衣。

一起用了早膳,綠姨要去后院清理花圃,安排了司機了與仆人一起,隨著杜寒綃與茉莉一起出門去處碼頭理貨物的事情。

坐在車里的時候,茉莉告訴了杜寒綃一件她覺得意外的事情,那就是樓邵華居然不住在孫公館,而是有自己的私宅。

“你倒是很關心這個二少爺的事。”杜寒綃笑言。

“小姐你取笑我呢,難道小姐不想知道關于他的事?”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 ,已經不想再知道更多。”杜寒綃側對,以手指挑起車窗上的蕾絲窗簾看外面的街道。

“這制香界,北樓南杜,一火一水,各有所長。樓家真是可惜了呀,當年北平第一樓的事,可是說書先生最愛的板文了。到后來家破人亡,只余下這么一位少爺,還盲了眼,那’風間香’也成了傳說,再沒人能調出來了。可惜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茉莉連連感嘆著可惜,倒是把杜寒綃惹得笑勾起唇角,調侃她,道:“你到底是可惜了說書的板文沒了,還是可惜樓家,還是可惜地斷了秘方的制香術,還是可惜這位盲了眼的樓少爺?茉莉呀茉莉,從來不知你還是這么貪心的人。”

茉莉被杜寒綃一番調侃漲紅了臉,嘟囔了兩句不清楚的話之后安靜地坐在那再不說話,杜寒綃就繼續看窗外的街道。

車水馬龍,繁華鼎盛的大好城池,難怪無數人都想在這里有一席之地,立足于此,這里儼然在重復著昔日北平的盛態,不論是曾經有過北平夢的人,還是想做一個北平夢的人,都向往這里。

夢?北平夢?杜寒綃下意識地察覺到自己產生了一個不像是自己風格的概念,略作思量之后記起這是那個人曾經說過的話,自己居然記下了。

到了碼頭,杜寒綃見了杜家的商隊領隊,查對了貨物數量與成色,除了兩種香料受潮變了成色只能淪為次品外,一切都好。杜寒綃查對了東西,按過自己的印章,余下的事情交給領隊處理。

“少爺說,如果小姐能安全到海城,讓您寫封平安信回府。”臨末時,領隊提醒。

杜寒綃轉身欲走的步子停下,側首看向那領,領隊當即微微低下頭不與之對視。

“好,我會讓茉莉在你臨行前交給你。”

杜寒綃轉身淡淡地應了一聲,茉莉立即將搭在腕上的披風給杜寒綃披上,與她一起從開艙室離去。

行在碼頭上時,茉莉暗聲不服地報怨了起來,道:“少爺這是有想著你不能平安抵達的意思?到了就是運氣好?”

“茉莉,有些話不該你說就永遠別說,否則我也保不了你。”

杜寒綃不緊不慢地行著,也不緊不慢地提點了一句,但茉莉卻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趕緊低下頭去,恪守本份地隨著杜寒綃前行。

一輛黑色洋式轎車停下,司機下來拉開車門后見到孫傳業走下來,他著一身黑西裝,意氣風發的自信模樣,說聽到杜寒綃親自到碼頭來簽印,不想顯得失禮,就自己來迎接,可惜還是晚了。

“大少爺客氣了,只是一些簡單的貨,哪里還用您親自來接貨。”

“小姐的事,于我孫某而言就萬萬不是小事,不過話說回來以后小姐也是孫家人,你我就分不上彼此了。”

孫傳業笑說著,杜寒綃也客氣地微笑,不置可否,最后應了孫傳業之邀一起去城中孫家的典當行看看。

在孫家一間并不太起眼的典當行里,杜寒綃看到了一塊懷表,鏡面有些舊了,四周也有些劃痕,指針停在了一個時間點上不動了,簡單些講就是塊廢表。

杜寒綃拿起那塊表來看,孫傳業立即就讓人把最近收到的上等表全拿出來擺開給杜寒綃看,并推介貴的那些,告訴杜寒綃盡管挑好的才是,那塊破舊的別要。杜寒綃果真放下了那塊廢表,但也沒要別的,只說隨便看看,自己并不喜歡懷表。

又隨意地與孫傳業一起走動了幾處,杜寒綃以累了為由先行回公館,孫傳業則返回商行處理事務。臨別時孫傳為交待身邊跟著的人,只要是杜寒綃看上的,盡管送去公館。

杜寒綃并不拒絕,微笑著表示了謝意,帶著茉莉繼續在街上閑走,直到在一處香坊外停下步子。

“織香堂也是孫家的產業,小姐要是想要挑香,讓司機載您去城西那邊最大的那間,貨是最齊的。”孫家的仆人在的面提醒。

杜寒綃搖頭表示不用,之后舉步上階,茉莉為其掀簾后被示意不必隨行,她想自己一個人進去。

這是一處非常小的香坊,潔凈的室內,雕花椅與一方大桌,上面放著些調香之物,墻上掛 著一幅沒有留印的黑白潑墨疊嶂畫作,室內沒有什么綠植,甚至是除了那幅畫之外沒有其他的任何裝點之物,像是一個被搬空了一半的居所。只有椅上搭著一條灰白色圍裙讓一切看起來有點生機,證明這里是存在活人的。

“我猜,你是為我而來吧。”有人自后門處掀簾入室,邊繞綰著袖口邊輕笑開口。

是樓邵華,一身對襟麻衣,腳上著黑色布鞋,臉上帶著慣有的笑意。

“我只是信步進來。”

“哦,那更是說明,你對我心向往之,情不自禁。”樓邵華又笑了,伸手拿起椅上的圍裙自顧系上。

“我現在可是你未過門的大嫂,如此失禮了吧。”

“不是還未過門呢,那就作不得數。”樓邵華負手于背后,微微曲身,取過一件桌上的香材輕嗅。

“右邊柜子上數第三個格子,冰藍瓷的那只拿過來。”樓邵華出聲。

杜寒綃走過去按照樓邵華的要求取了那只小小的瓷瓶過來,但是卻在遞進樓邵華掌心時又收回了手腕,笑道:“你真當我是你的使喚丫頭了?”

“自然不是。”樓邵華笑著立直身子,負手于背后,轉身朝房間的另一側去掬銅盆里的水凈手,同時道:“收了我的東西,可就要好生留著。”

“收你的東西?”

“對的,你現在不就拿在手里不想還我了嗎,那就算是收下了。”

“你……”杜寒綃話至嘴邊,這才又幡然醒悟過來,樓邵華根本不是真的要她拿東西,而是料準了自己會故意刁難于他,他再反將自己一軍要自己強行收了一件東西。

“我不要。”

杜寒綃倔強地將瓶子放到桌上,同時抬高了些下巴將手伸了出來,道:“還我吧。”

“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的銀簪。”

“那是你贈與我的,過了手的東西,怎么好再討要回去。”

“此一時彼一時,你知道當時情況不同今日。”

“有何不同?”樓邵華停下凈手的動作,轉身面向杜寒綃,面上慣有的笑意收斂消退,因為一雙微微上吊梢的桃花眼,配上本就上揚的唇角,他似乎還是有著些許笑,但那笑卻讓人不自覺的心生中出些敬畏,不敢信口說些胡言去搪塞。

杜寒綃一時沉默,樓邵華則朝她走來,一步步靠近,最后與之僅有一面之隔,而杜寒綃也后背靠上了寬大的桌臺邊沿無去可避。

杜寒綃感覺到自己的臉火熱一片,心也狂跳不止,雙眼更是不敢直視面前的人,這是她活了雙十年華以來顯未有過的緊張不安,不知所措。

“罷了,我先存于你處。”最終杜寒綃妥協,慌不擇言地道出了一句話。

“甚好。”樓邵華微笑,手自杜寒綃背后的桌上拿過一片麻制抹布,邊拭著手上的水漬邊轉身離開。

與此同時,杜寒綃也迅速的轉身,掀開門簾離開這處香坊。

“卿本佳人,奈何……奈何……”樓邵華在門簾落下的同時也停下拭著水漬的手,微有嘆息地放下抹布。

“東家,那邊的幾位來信,想約您晚上會面。”老材自后門進來,恭敬地請示。

“我知道他們要說什么,現在不是時候,再等等。”

“是。”老材應下話后退出去,樓邵華負手走至后院,那里有三五的白鴿正在地上啄食,樓邵華拿起廊下放著的鴿食再食手投了一些,唇角微微上揚。

三日后,由孫傳業負責的孫氏商行的大門口爆發了一次小騷亂,因為原本孫家向一處村鎮采購了全鎮的今年新茶,全鎮人想著孫家門戶頗大,給的價格也合適就推掉了別家商戶的開價,把所有茶葉都存了起來送到海城,但卻在要交貨的時候負責的采辦以驗貨為名拖著時間不及時上岸入庫,茶葉在岸口碼頭放了幾日,經了一場夜雨居然好些受了潮。那采辦就提出要壓低價格才肯收貨,即使還有一半的茶葉沒有問題,也再不肯原價收購。

茶農代表和采辦僵持不下,眼看著茶葉沒辦法交貨換錢,自己一行人也耗在海城的碼頭上好些日子,每天張嘴吃飯不說,茶葉也在變質,最后在一次交涉無果后商行的人與茶商動了手,茶商那邊傷了人,便說是孫家仗勢欺人,鬧到了孫馬所在的洋行大門外拉著歪七扭八的大字幅說要討公道。

最后這些人被治安隊的人帶走,為首的人還收押了起來,這本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只要孫家處理得當一切也就過去了,最多就是慷慨些,用原來的價格收掉那些茶葉,這對于家大業大的孫家不過是小小皮毛,還能換一個誠信有德的好名聲。

但是,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就在為首的茶農在收押的當天晚上,在收押房里又與看守的人大打出手,被打傷。

一個記者又在此時爆出一篇文章,大意將矛頭指向孫家,說孫家店大欺客不說,還收通治安隊欺壓茶農。

本就是無風不起浪的人世,此時又像是摸住了一些邊角棱磷,這件事一時間成了海城里最重大的新聞,眾說紛云,不明真相者自然就會指著孫家開始罵起來,套上一個為富不仁的帽子。

入夜,孫傳業一進公館大門就撞上了正端著一碗銀耳湯經過的年輕仆人,步子太急,仆人避讓不及就將湯打翻了,一些湯汁濺上孫傳業的衣衫,他本就正盛的火焰瞬間像是被澆了油,揚手就將仆人端著的托盤掀翻,并大聲責問對方是不是沒長眼,嚇得仆人立馬跪地。

“外面一個個的蠢,家里也一樣蠢,就沒一個省心的嗎。”

孫傳業大聲責問著地上已經嚇得瑟瑟發抖的年輕仆人,隱約已經開始抽泣。

“大哥,誰惹了你就沖誰撒氣去,沖個小姑娘可就不好看了。”孫玉堂著一身居家的絲綢睡袍,雙手插兜的自樓上下來,對著滿面怒氣的孫傳業開腔。

“我的好三弟,你要是能來商行坐一天,還這么風輕云淡的,那也才好看些。”

孫傳業冷笑瞥過孫玉堂一眼,側身自他旁邊經過后上樓,同時令在樓口候著的仆人吩咐下去備車,半個時辰后他要出去。

孫傳業走后孫玉堂去將地上嚇器的年輕仆人拉起來,發現是一個看起來很稚嫩的陌生面孔,猜料她應該是新來的丫環,就問她叫什么名字。

“云隱。”

“好名字。云隱你別害怕,以后三少爺罩著你,沒人會再這么欺負你的。”孫玉堂害怕這個小姑娘對剛才的一切心中有陰影,就笑著如同調侃般安慰了一句。

拍拍云隱的肩后招手叫年長的仆人過來帶她去休息,換身干凈衣裳,今晚也不要再讓她出來做事了。

“還是你憐惜玉。”綠姨自公館一側通往花圃的側門走過來,微笑著沖孫玉堂開口,順手接過仆人送上的毛巾凈手。

“女兒家都是水做的,本就應該好好護著的,哪里能由人呼來喝去的驚嚇到。”

“三少爺這是在學寶少爺的風骨呢。”杜寒綃隨后也從側門出來,看樣子是陪著綠姨一起在花圃做事情了。

話音剛落,也未來得及孫玉堂說反駁的話,另一個聲音自門外響起來,道:“非也非也,他才不想當個脂粉堆里的寶少爺,要當他也是想當那仗劍走江湖的梁山漢。”

來人一身白色西裝,身后跟著提了一只錦盒的老材,正是數日不見的樓邵華。

樓邵華拿過老材手里的錦盒遞交到綠姨面前,笑道:“綠姨,十五年快樂。”

杜寒綃一愣,她根本不知道今日是綠姨的什么特殊日子,綠姨也是微微一愣,之后才恍然想起今日是自己進入孫家十五年的日子。

“這兩日家里事多,居然可忘記了。”

孫玉堂也一拍手,道:“父親居然忘記了這樣的大日子,今天至今還還回來,我讓人去叫他。”

“無事,老爺在忙正事,不要打攪。”

綠姨阻止了孫玉堂去通知孫馬的事情,孫玉堂又不甘心就這樣平淡作罷,最后他一拍腦門說要帶綠姨出去逛街,說是城里新開的夜街上來了一伙馬戲團,會接連幾日在那邊搭場子表演,要帶上綠姨去看個熱鬧。

綠姨不太愛出門的,但是又抗不了孫玉堂的熱心,還拉了杜寒綃與樓邵華作陪,綠姨只能同意了,說上樓換身衣服再下來。孫玉堂也興奮地一拍掌,隨后粘著綠姨胳膊的一起上樓去換衣服,

公館的一樓只余下杜寒綠與樓邵華,杜寒綃就感覺到了一些不自在,轉身再拿起毛巾來凈手,樓邵華似笑非笑地在廳中走動,最后坐到沙發上輕撐起下巴,盡管他雙眼不能視物,但卻又像是在打量一側的杜寒綃。

這樣的氛圍讓杜寒綃不喜歡,直到茉莉從門外進來向杜寒綃稟報事情,但才開了口至一半,就發現了旁邊一側的沙發上還坐著外人,話聲悠然止住。

“小姐,宅子找……”

“你要搬出去?”樓邵華問。

“我尚示訂婚過門,久居在孫家還是不太好……”杜寒綃出言解釋,似乎是不想讓樓邵華誤以為是他的存在才讓她想要搬離。

“是不太好,搬出去很好。”杜寒綃的話單未落全,樓邵華給了一句干凈利落的結論評價,讓杜寒綃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茉莉都感覺有些尷尬了,眼神偷偷掃過樓邵華,又看向杜寒綃,見杜寒綃一臉又氣又無法爭論的模樣忍不住低頭輕捂了唇想笑。

一陣腳步聲中樓上下來,側過頭去看,見是孫傳業換了一身正式的西裝下樓,身后跟著隨從邊遞上帽子和大衣。

見到一樓的幾人,孫傳業表情不咸不淡地看了樓邵華一眼,之后對杜寒綃倒是很客氣地點頭招呼,說自己近日比較忙,等過幾天得空了帶杜寒綃去城外的山上出游看杜鵑。

杜寒綃得體地謝過,同時表示自己無妨,希望孫傳業能以商行的事為重,不必為她分心,兩人相敬如賓地對話過后,孫傳業在隨從的服侍下出門離去,對于樓邵華起身相送的姿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半點反應也沒有,像是完全沒有看見。

旁邊的茉莉看向杜寒綃,眼神里透著不解,連她都看出來這個樓家的大少爺很不喜歡這外名義上的二少爺。杜寒綃沖她微微搖頭,要她收起好奇心,不要在別我面前顯露這些外露的心思。

正好,樓上的綠姨穿上了大衣,提了一只小手袋下樓,孫玉堂也換了身西裝下樓,招呼著兩人出門。

府里的車送孫傳業走了,另外的車隨著孫馬在洋行候著,孫玉堂也不想等再去調車過來,就叫人招了黃包車過來,自己攙著綠姨坐上一輛,然后陪著綠姨說話,看樣子是極力補償自己今天忘記備禮的過失。

茉莉和綠姨隨身的仆人一起共一輛,樓邵華則客氣地側手示意杜寒綃同自己一輛。

“三小姐,請吧。”

“三小姐這是在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見杜寒綃沒有立即上車,樓韶華就笑著調侃出言。

“是老虎,也嚇不到我。”杜寒綃提裙上車坐下。

樓韶華隨后上車在杜寒綃旁邊坐下,吩咐車夫跟上前面的黃包車一道前行就好。

“你想說什么?”杜寒綃先開口。

“說什么?小姐誤會了,我與你同乘,卻并沒有什么想說的。難道,小姐有什么想與我說的?”

“沒有。”

“那便是了。”

一行車輛到了馬戲團擺攤的地方下來,那里人潮涌動,孫玉堂說挽著綠姨的胳膊,笑言今晚孫馬不在她就是綠姨的護花使者。

”幾個孩子里,就數你最像你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綠姨笑言。

孫玉堂笑開顏,仆人過來上報說旁邊看馬戲最好的位置的茶位已經都訂出去了,孫玉堂想了想之后就讓幾人稍等,自己進了茶樓里,不一會兒就笑臉出來帶綠姨上樓進了最佳位置的雅間,只是在那雅間的門品處遇到一個由兩位丫環陪同的年輕小姐。

“孫玉堂,可記得你欠了我的人情。”年輕小姐笑著提醒孫玉堂。

孫玉堂拍胸保證會記得,那小姐就高興地點了頭,再沖迎面而來的綠姨行了一禮,之后帶著自己的人下樓離開。

“這是齊府的大小姐,玉堂你呀你……”樓邵華欲言雙止地露笑,孫玉堂并不想多解釋,催促著眾人進門,將此事帶過不提。

綠姨坐定在屋內,開窗看下面的街道,一個馬戲團的布場正在籌備,孫玉堂叫了一些點心小食上來,又叫了最好的茶水,之后暫時離開了一陣兒。

不久,孫玉堂又滿面春風的回來,說稍后要給綠姨一個驚喜,之后便一直夸贊綠姨今日的衣裳好看,直把她當成佛爺供著的模樣。

到馬戲開場后一個節目結束,樓下的眾馬戲人居然忽然放起了煙花,沖著二樓的位置齊齊朝綠姨賀喜,祝她歲歲平安,喜樂永駐,把綠姨竟感動著眼角泛了淚。

“若是太太還在,能見到今日的三少爺,一定會欣慰的。是我托了太太的福,是我消愛了她的福呀,我怎么敢消受。”

孫玉堂上前,輕攬了綠姨的肩,也是神情動容。

“我自出生便沒了母親,是綠姨你一手帶大的,您也是我的母親,不要說這些見外話,如今我長大了您 就要享著我給你的福,沒什么托不托更沒有什么受不起的。”

本是應該欣喜的動情時刻,綠姨卻后縮回了手,下意識地連連搖頭。

“三少爺,有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多年,我本不想再提及的,但我覺得現在應該讓你知道了……”

“何事?”孫玉堂蹙眉。

綠姨的目光望向樓、杜二人,似乎是示意要與孫玉堂似乎有話要說。杜寒綃看了旁邊起身的樓邵華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心領神會,尋了個借口后暫時離開房間。

在關上門的一刻,杜寒綃不經意地抬腕,將一塊懷表遞到樓邵華的面前。

“好一出自導自演,好一出有驚無險。”杜寒綃慢聲說著,側轉過身,目光微挑地看向樓邵華,再接道:“還是,好一出螳螂捕蟬。”

樓邵華并不意外,微笑著伸手挑起杜寒綃手上的懷表,翻開看了看,順手掛上了自己的扣子放進衣袋。

“小姐可別忘了,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從我登上你的貨船的那一刻起就是了,這是你告訴我的。所以……一切,都取決于您,樓某悉聽尊便。”

“這就是你的目的,你沉船棄貨,拉上一群不相干的人佯裝落難,自導大戲,就是為了把我栓到你一條船上。此前種種,都是你算計好的。”

“若小姐不想算計樓某,早早說出自己的身份,更不與我接近,又怎么會有后來這些呢?小姐你不也是想拉上樓某一道算計些什么?我,不過是順水之舟罷了。”

“你……”杜寒紹話至嘴邊,又止住咽回。隨后微笑,將袖下的袖劍緩緩收回,自己也退后一步,笑道:“你這個對孫家一心一意,譬如親生的二少爺,看來并不如外人所說的那么真心。孫家的典當行,真的全是孫家的嗎。”

樓邵華不怒反笑,負手于背后,身體微微前傾向杜寒紹,道:“那你就是真心真意嫁入孫家,聯姻共贏?”

杜寒綃不說話,樓邵華也不意外,微微歪頭,側身以一個紳士的姿態為杜寒綃引路,示意她先行下樓。

“小姐請。”

兩人在街上走動,身側人潮涌動,好像還是在那個海邊小城一樣的情形,但兩人卻都各自沉默,最后在一處路口兩人停下,互睇一眼后,各自選擇了一個方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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