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漁船靠岸,兩人在離船時樓邵華用自己之前的衣物換了漁家的粗布衣裳,只道是隨身沒有貴重物品,只有衣服還較好些,作以酬資。漁家夫婦自然歡喜的應(yīng)允,再送了一些干糧給兩人上路,還告訴了兩人一個附近漁村的地址,告訴他們?nèi)羰峭恫坏礁浇挠H戚就來他們家中暫時落腳。
下船時,漁家夫婦穿著光鮮的西式洋裝離開,樓邵華與三小姐在后方戴了草帽與頭巾稍后下船,在碼頭旁邊的茶攤處稍作停頓,兩個穿粗布衣裳的人稍后跟上了漁夫一家消失在巷口。
“這些人會在半個小時后發(fā)現(xiàn)跟錯人,然后來找你。”樓邵華聽著遠去的腳步聲,淡聲開口。
三小姐不緊不慢地取了茶杯沏茶,笑道:“人家漁家好心救你,你卻把人當鉺,萬一出了意外,你就不會良心難安?”
樓邵華伸手將沏好的茶取過來淺償,笑道:“那些人并無殺意,只是想查看行蹤,發(fā)現(xiàn)錯了也就作罷了,無性命之憂,更不會自找麻煩。”
三小姐瞥過旁邊的人一眼,沒有說話,但樓邵華卻感受到了她所想的,又兀自笑了,長指在桌面輕輕敲擊木質(zhì)桌臺。
“我不是神棍,小姐不用懷疑。”
“哦?那是什么?”三小姐喝著茶笑語反問。
樓邵華微微曲起食指自自己的鼻尖輕輕滑過,再微微側(cè)過一些頭,用側(cè)臉擋住了三小姐與道路之間的視線,道:“這里。”
恰巧這個時候,三小姐看到一個人行色匆匆的人自外面的道路上走過,四下還在尋視張望。
“找你的人可真不少。”樓邵華側(cè)著臉,低聲在三小姐耳邊詢問。
“多嗎?大概是圖財吧,畢竟我家境殷實,綁了我的票,就能一生榮華不在話下。”
“船上的和碼頭的是一伙的,他們要活的,這個滿身殺氣,可就不一定了。”樓邵華的語氣微斂。
三小姐的情緒也有些變動,微有沉默之后,她將頭巾重新拉下來,樓邵華順手拿起桌上的草帽戴上,兩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茶攤。
兩人挽著胳膊,都微微佝僂起背,輕咳著自旁邊離開,重新返回碼頭的渡橋,在一艘船最后起錨的時候踏上去,然后回頭望向這個不知名的小碼頭,晨曦下有些破舊但卻充滿活力,船工漁民來往匆匆,雞鳴狗吠,一派生機。
樓邵華站在船頭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丟掉,也順手將三小姐的頭巾取下,在不由分說之間重重踏了一腳船板,引起了船上其他船工的注意力,發(fā)現(xiàn)這兩個陌生人之后立即被追問由來,而這樣的喧嘩聲也成功引起了碼頭上人的注意。
大船遠去,這些喧嘩也與碼頭相隔甚遠了,在貨船消失在碼頭上眾人可見的視線之內(nèi)時,在碼頭另一側(cè)的不起眼大樹下,全身濕透的樓邵華與三小姐在晨風中都忍不住輕輕發(fā)抖。
“希望那個殺手能別那么聰明吧。”樓邵華一邊擰著濕透的外衫一邊輕嘆,
三小姐沒來得及說話,就重重打了一聲噴嚏,樓邵華揚開外衫披到三小姐身上,示意她看路離開。
在小鎮(zhèn)上,樓邵華當?shù)袅俗约弘S攜帶的懷表,得了一個非常不合理的價格,但他絲毫沒有猶豫,拿了錢之后帶著三小姐在一處客棧打尖歇下,又讓店內(nèi)打雜的小姑娘去街上買了些干凈衣服給三小姐。
午時三小姐下用吃了些東西,卻不見樓邵華,問過之后小姑娘說他在后院,三小姐掀開簾子到后院,就看到樓邵華坐在一塊木頭上,面前的地上放著小爐與藥罐。
一身粗布麻衫,腳上是舊布鞋,坐著的地方也是枝葉橫雜,但偏偏就是不會讓人覺得落魄或,三小姐不由在心中感嘆,果然有些東西是因人而生的,豐神俊朗,氣質(zhì)卓然,是明珠就算落到塵埃里也還是明珠,不會黯然失色。
三小姐在階上站了一陣兒,直到樓邵華先開了口,道:“小姐還要站在那里看我到幾時?倒不是介意,就是……我怕會臉紅了。”
“你也會臉紅?若真會,我倒想看看。”三小姐自階上下去,邊走邊反問。
樓邵華輕彈衣衫,站起身來轉(zhuǎn)過臉來迎向她,一雙眼眸卻燦若星辰,臉上帶著慣有的微笑,道:“也許下次吧。不過……小姐你臉紅的模樣,倒甚是可愛。”
“你……”
在發(fā)現(xiàn)被偷看都不曾窘迫臉紅,但此時配著他說話時的語氣,還讓三小姐不自主的唰地紅了臉。
“厚臉皮。”
“哈哈哈,別氣別惱,你又不是頭一個偷看我的姑娘。再者說……”言至此處,樓邵華負手于背后,向三小姐微微前傾身子才又接著說。
“能被小姐你偷看,樓某也覺得有幸,下次小姐可以大大方方的看,我……也經(jīng)得住的。”
言罷,樓邵華取了抹布將藥罐自爐上拿起放到旁邊的桌上,隨后自三小姐身側(cè)離開,徑直上階先行離去,
“面頰充血,雙額發(fā)熱,利于散寒祛濕,現(xiàn)在小姐就自行把藥喝了吧,此去還水遠路長,莫要病了。還有,不用謝。”
樓邵華離開后院,杜寒綃兀自站在院中,抬手捂緊自己的臉頰,輕輕拍了幾下,心中奧惱責怪自己居然被這個人算計了,還生生讓她不能反駁言語。
不過,此去海城的路的確不易,保重身體不生病是件大事,所以也不客氣地把煎好的藥取出來待飲。
在客棧稍作了一夜的休息,兩人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衫,杜寒綃也梳了最普通的發(fā)辮,兩人就當作是一對遠去外地投靠親戚的年輕人向人打聽了路之后離開。
為了低調(diào),兩人沒有雇傭馬車,而是給了一個到隔壁城內(nèi)賣柴的大爺一些錢,坐在柴車后面搖搖晃晃朝主城去。
“只要這城里有香坊……”行至山路間,樓邵華才話至一半就悠然停下,忽然抬指在自己唇前作了噤聲的手勢。
樓邵華自袖下取出一只小瓶遞給三小姐,要她立即吃下,三小姐想置疑卻感覺到了車身的劇烈晃動,隨后前面有腳步聲跑來。前面趕車的老人下車跑開,樓邵華側(cè)側(cè)以袖子掩住她的側(cè)臉,微彎起身子伏在木柴后面,才過了不一陣兒,一行戴著帽子,穿著粗布短打看起來像是農(nóng)夫的人跑過來。
“一共二十個人,過來十個,還有十人藏在附近的樹林里。”樓邵華側(cè)過頭,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來找我的?”三小姐反問。
“不,一半是殺,一半是找。”
“那怎么辦?”三小姐疑惑。
“就看這些要找你的,是不是非得要活的。”
“什么意思?”
“你信我嗎?”
“不信。”三小截然回答。
“唉,可真是個狠心的人。”樓邵華微笑一聲嘆息,隨后迅速拿過三小姐手里的瓷瓶打開,倒出一粒藥丸,握起她的下巴不由分說就丟進了她正要說話的嘴里。
“你給我吃了什么……。”
樓邵華沒有回答,起身立起自柴堆上過去,拉起老人丟下的鞭子和牛繩,揚鞭狠狠一抽,那牛就不擇路地就沖著前面而去,將那些迎面來的壯漢沖散,同時瘋了一般地朝著沒路的山道去。不時,車子翻了,柴堆散了一地,樓邵華拉著三小姐自車下爬出來時,面前已經(jīng)圍滿了追上來的人。
為首的壯漢自腰間抽出一把刀,杜寒綃望著那刀鋒,倔強地抬起下巴,絲毫不顯畏懼,甚至緩緩站了起來與之對立。
“是他讓你們來的嗎?真就要這么趕盡殺決?”三小姐冷問。
“我們拿錢辦事,要怪,就怪你擋了路吧。”
“殺我可以,帶句話給雇你的人,就算我死了,他也不會得逞。”
壯漢沒說話,揚手抬高了腕,眼看手起刀落之際,樓邵華忽然拉著三小姐急速后退,同時將一只瓷瓶重重摔碎在面前地上的大石上,并叫了一聲有毒。伴隨著一股惡臭在空氣中散開,壯漢們迅速后退以手捂住口鼻。
同時,自旁邊山路兩側(cè)的樹從間出現(xiàn)了數(shù)個蒙著面部的壯漢,原本這一批拿著刀與斧,喬裝成山村樵夫的殺手們自然立馬與來者爭鋒相對,但是當他們在舉起冷兵器說些什么之前,那些來人不緊不慢地自腰后抽出了西式洋槍。
雙方勢力立見高下,那些壯漢自知已不是對手,互相睇了眼色之后各自收起東西別到腰后,壓低頭上的帽沿退后,沿山路迅速離去。
但是,當那些人離開后,這些蒙面者再尋找樓邵華與三小姐時,發(fā)現(xiàn)兩人也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唯有山道中間倒著的牛車和滿地的柴木。
蒙面為首的人左右看了看,示意身后的人將牛車扶起,將牛再牽套上去,甚至還所把柴堆重新搬上了車,末了讓身側(cè)的人掏出錢袋放到柴堆上放定。
“老伯,車給你重新裝好了,自己來取吧。”一人沖著旁邊林子里囑咐了一聲,一行人才離去。
另一邊,樓邵華帶著三小姐自山林間的小路繞到了另一側(cè)山石背后,三小姐覺得臉上發(fā)熱發(fā)癢,樓邵華擋下她償試去碰的手,告訴她忍忍。
“這個地方經(jīng)常有貨郎車經(jīng)過,到時我們混在人群里。”
“你又嗅到了?”三小姐反問。
樓邵華笑了笑,地以食指勾動鼻尖,似乎是在故意賣弄關(guān)子,末了側(cè)臉向三小姐,道:“你要想知道我的秘密,那就告訴我你的秘密先,你到底是誰,你惹了什么麻煩?能讓這樣追殺的,可不會是什么普通富家小姐。”
“那大概是因為我漂亮吧。”
“哈哈哈,有意思。”
“你是說我不漂亮?”
“不,我是覺得你很漂亮,真漂亮。”樓邵華忽然壓低了一些聲音,朝三小姐湊近了些,聲音撲面落在臉頰上讓三小姐不自覺地紅了臉后退,再不理會這個男子。
在大石后面稍等了約半個時辰,果然有貨郎車經(jīng)過,還有一些趕集的人同行,樓邵華用頭巾將三小姐的臉遮去大半,攙扶著她一道走出去,只道是兩個進城求醫(yī)的新婦迷了路,向眾人求助。
一位婦人上前將三小姐面上的頭巾掀起一點看了看,隨后立即放下,嘖嘖地嘆了聲可憐,讓自己的當家人行個善舉,帶上他們兩人。
如此,就上了貨郎車,兩人還被贈了一些干糧和清水,末了還特意將一些牛奶給三小姐,要她好好休息。
摸約晚上到了內(nèi)城,兩人作別貨郎隊伍,找了一定便宜的居家旅社住家,到此兩人才能體面地坐下來吃些熱食,之后各自疲憊睡下。
三小姐立在床前,樓邵華就桌在桌前五指輪回著敲擊桌面,三小姐要樓邵華先出去,樓邵華卻笑著說自己看不見,就算現(xiàn)在她做什么,他都一片黑。
“可你聽得見。”
“唉,老故事里都說英雄救美之后,美人都會以身相許的,可憐偏生到了我這兒,連坐個冷板凳的資格都沒有。”
樓邵華調(diào)侃嘆息著,將一只小瓷瓶放到桌上,提醒三小姐給自己身上擦傷的地方上一些以防感染,然后自己負著手緩步踱出去。
三小姐在室內(nèi)換洗漱上藥,換上干凈的衣物之后由店家來收拾,屋外的院內(nèi)不見樓邵華的蹤跡,又聽到街上熱門非凡,于是就拉開院門走出去。街上正有一長條的燈龍經(jīng)過,一群孩子提著燈籠笑笑鬧鬧,老少婦孺也都前前后后地跟著燈龍,問過之后方才今天已經(jīng)是十五了,是這個小城內(nèi)傳統(tǒng)的一個燈會日。
左右看了看,還是不見樓邵華,三小姐不由有些心中疑惑和不安,順著燈籠的方向開始尋找,但很快卻被帶入了人群中去,被推搡著由人流帶動向前,不留神間有人踩中了她的腳,痛得她咧嘴,想要突圍走出去,但卻被越來越多擁緊過來的人困在中間。
那種人潮的涌動讓她瞬間像是墜入了萬太深淵,一些曾經(jīng)的陳舊記憶涌上心頭,人頭攢動,匆匆忙忙,前赴后繼的涌向前方所期盼的目標,那么的陌生又熟悉的情景,在腦海中浮現(xiàn)。
記憶中,這樣的場景還伴隨著空氣中的煙花與血腥氣,腥甜混合著茉莉花香,充滿刺激與畏懼,可怕與未知,她如浮花浪蕊間的一粒微塵,浮沉不定,命不由己。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雙腳無法再行走,如同被腦海中的記憶施咒定在了原地,只能望著涌向自己的人潮不斷撞擊自己的身體,伴隨著一些謾罵,她想逃,無比想逃,但卻沒有力量去逃,一如那個陌生的夢魘。
“我在這兒。”
忽然,一個聲音自身后傳來,隨后一只手自背后側(cè)過來握住了她的腕,手腕與臂間的力量輕輕帶動,她定在原地的身體被人帶離,側(cè)避開了一個要迎面撞過來的行人,之后被側(cè)護進了一個高自己半個頭的胸膛。
“眾里尋她行百度。三小姐可知道下半句是什么?”樓邵華笑問。
三小姐當然知道,但她也知道這是樓邵華在故意調(diào)侃她,所以側(cè)過頭去后退一些,她慶幸因為對方的眼盲而見不到自己此時的面目蒼白可怖。
“才疏學淺,不知。”
“哈哈,好,那下次看燈時,再教你。”
樓邵華笑著,握起三小姐的手腕,在她詫異之間見,他將一枚銀色圓圈拿在了指間。
“這是什么?”
“要知道 ,你們現(xiàn)在可是逃難的夫妻,做戲總要全的,這戒指呢是簡陋了些,小姐將就一下吧。”
言畢,也不由三小姐同意與否,樓邵華將那枚戒指就套上了三小姐的無名指,末了再將自己的手伸出增與之并到一起,上面赫然也是一枚同樣的銀戒。
“你……你……”
三小姐有些惱,但又說不出什么話來,這個樓邵華似乎總是在冒犯自己,但似乎又總是有理在據(jù),讓她無法反駁,不由得拒絕。
“既然都來了,那不如就一起逛個燈會吧。”樓邵華曲起臂彎遞到三小姐的面前,三小姐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將自己的臂穿過去挽上,然后兩人同人群一起緩緩向前。
“喜歡聽故事嗎?”樓邵華問。
“不喜歡。”
“好,那我就給你講講這里燈會的由來。據(jù)說呀,這個城里幾千年前出現(xiàn)了一頭怪獸,體大無比,有獠牙,在十四這天沖進城來傷了好多人畜,最后到了城隍廟,眼看要沖進廟里的時候,檐頂上的螭吻雕塑掉了下來……”
兩人挽著臂順著燈火通明的街坊行走,人聲喧嘩,偶爾還有炮仗與煙花的聲音,龍舞人笑,此起彼伏,熱鬧的是城池,也是人心。
翌日清晨,三小姐在井邊洗臉。
當她看清自己的臉時,終于明白了為何所有人都對自己格外遷就,一臉悲憫同情,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關(guān),暗自念出了樓邵華的名字。
“三小姐叫我?”
樓邵華在旁邊笑著了現(xiàn),三小姐揚手就要去抽自己頭上的發(fā)簪,結(jié)果被他及時的握住手腕,隔著三小姐的肩膀與她背后門口處的店家打了招呼,表示稍后就去用早膳。
“這是為了你好,掩人耳目,你也想平平安安到海城,不是么。”
三小姐咬著牙不說話,樓邵華就放低了些語氣又道:“我保證,只要到了海城吃副藥,小姐你保準比以前更容貌出眾。”
“最好如你所說,否則……”
“否則,我就認了。”樓邵華笑著接話。
“認了?”
“若真治不好了,小姐的臉毀了,我就娶了小姐過門,保證不讓小姐吃虧。”
“休想。”
“小姐你又臉紅了。”樓邵華抬首輕笑,習慣地負手于背后。
三小姐感覺臉上一陣火熱,又氣又惱,但卻又沒辦治這個人,只能甩袖,憤然離去。
午后樓邵華與三小姐繼續(xù)啟程,以到海城求藥給妻子治臉的理由,在支付了一些錢資后坐上了前往另一個較大城市的商行馬隊,歷經(jīng)兩天路程后到了那里最大的碼頭,又付了一些錢后搭上一輛前往海城的貨船再度出發(fā)。
在貨船上,樓邵華儼然一個對患了怪疾,幾近毀容的妻子不離不棄的好丈夫,而三小姐則大多數(shù)時候保持沉默,以頭巾遮住大半個臉。同時,樓邵華的眼盲也成功讓他再獲得了一定的同情與肯定,在船上受到了各種友善的待遇,人們對這樣一對患難夫妻多有關(guān)照,盡量給予更多可能好的食物與照顧。
“他們這樣對你好,而你只是在利用,不覺得心生愧疚?”
甲板上,三小姐坐在木凳上邊以手轉(zhuǎn)著竹制茶杯,邊沖旁邊沾著茶水在桌面以手指勾劃圖案的樓邵華開口。
樓邵華繼續(xù)著自己的勾劃,揚了揚唇角,道:“要知道,我可都是為了小姐你,這樣說話可真是把您自己個兒也一起罵了。”
三小姐撇撇嘴,喝一些茶水,側(cè)過頭去看樓邵華畫的東西,因為海風吹拂,水跡干的特別快,但她還是依稀能認出這是一幅地圖。
“這是這些天我們走過的路?”三小姐問。
“一半一半。”樓邵華勾起唇角笑了。
經(jīng)此一說,略作遲心緩后三小姐明白了,原來這畫的不僅是海上行過的路線,還有一路朝海城去的預計航向。
一時間,三小姐說不出話來了,這個眼盲的年輕人,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一切,她真的不會相信這世間有這樣的妙人。
“怎么?小姐是不是對在下頓生欽慕之意?”
三小姐坐回身子,笑了笑,手指輕輕劃帶后,那余下的半杯茶水傾翻在桌上,將劃繪好的路線圖全部淹沒。
“我只是覺得,要是哪天你死了,這鼻子定讓人割下來好好研究研究。”
一陣淺淺的孩子嗚咽聲傳來打斷兩人,三小姐聽見后詢問樓邵華,樓邵華點點頭表示早就聽見了,只是他們幫不了她。
三小姐尋聲轉(zhuǎn)過桅桿,看到是一個船工的孫女蹲在桿下的角落里抹眼淚,面前的地上是一只死去了的翠鳥。
問過之后得知這翠鳥是孩子養(yǎng)的寵物,頭次隨家人出海的她帶著鳥兒一起,不想鳥兒不適應(yīng)海上生活就死了。
孩子的爺爺提著水桶經(jīng)過,有些責備地說早就提醒過女孩,這鳥兒不能出海,帶著只能死,她非不信的要帶上,最后只能看著鳥兒沒命,
三小姐帶孩子去室內(nèi),找了一只盛東西的小匣子,在里面鋪上干草和一些碎布,再讓孩子把鳥尸放進匣子里鎖好,親手將鳥兒投進海里,當是完成一出海葬。
孩子在三小姐的懷里哭著睡過去后被安置在了艙內(nèi)的床上,等三小姐再出來的時候樓邵華將一只香袋遞給她,要她系到孩子腰帶上。
“上等的安神香,這一只香袋可以買下小半條船了,你可真舍得。”
“物盡其用,反正我?guī)е矡o用。”
三小姐握著香袋笑了笑,忽然側(cè)過頭低聲道:“你的秘密還真是不少,一會兒落魄到要點賣當家當來買口糧,一會兒呢又隨手從身上掏出這么貴重的東西。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藏在身上?”
樓邵華有點俏皮的側(cè)頭,微微張開雙臂,道:“小姐有興趣搜的話,我也不會反抗的。”
三小姐似笑非笑地退后半步,轉(zhuǎn)身離去,但又在才走出一步之際,耳側(cè)一件東西掠過,她下意識地偏過頭順手接住,見是一只小小的錦帛小包,握在手中不用打開她也知道了里面裝的是什么。
“小姐這一路上可沒少落下東西,比秘密……小姐你只怕比我還多。”
三小姐垂下接住東西的手,沒有回頭,也沒回復,動動唇角悠然舉步離去。
晚膳的時候,三小姐戴著耳環(huán)與一串項鏈前來,樓邵華在取碗筷時低聲笑語,夸贊三小姐還是戴著這些東西較好,不要再弄丟了。
入夜的時候,船上起了火,一眾人荒亂地打水救火,樓邵華摸著黑出來,將一個黑暗中嚇哭的孩子抱到懷中尋找較為安全的地方,在經(jīng)過樓梯時似乎感覺到了異樣,將孩子藏到樓梯下的拐角處要她噤聲不哭,之后朝下層去,在通道往層底倉庫的門口處皺眉止步。
同樣的腳步聲靠近,是三小姐,在她打算自樓邵華身邊經(jīng)過下去前被樓邵華拉住,旋身轉(zhuǎn)到了一堆放著菜筐的雜物后面。
“你一個人,以為能對付六個壯漢,加上一桶黑火藥?”樓邵華低聲質(zhì)問。
三小姐一邊挽著長發(fā)到腦后,一邊不動聲色地勾動唇角,道:“是五個半,暈船的那個已經(jīng)只有半條命了。”
“你一直都知道有人混上來,這些人是跟著你留下的東西來的,所以……你這一路上根本不是獵物,而是誘餌。你拉著這一路的人陪你當鉺。”
“你不也一早就知道了,還裝什么無辜圣人。”三小姐說著,將一從頭上取下來的長簪塞進樓邵華的手里。
“守在上面,如果最后出來的不是我,就試著給我報仇。”
“你這是把我和你系在一條繩子上的意思。”
“你踏上我的貨船時起,命可就是我的了,你欠我一條命。”
三小姐轉(zhuǎn)身要下樓,樓邵華的手在黑暗中抓了一下,只是劃過三小姐的衣擺下角,之后就是她輕輕下樓。
約半杯茶的功夫,船艙的底層發(fā)生了爆炸聲,船上的大火也錯著海風之勢不可阻擋,船上的老漁頭看到救船無望,就命眾人放下小帆,安排眾人上帆棄船,而棄船之后是死是活全憑海之神的命運安排了。
樓邵華抱著害怕的孩子站在開始傾斜的甲板上,直到最后將孩子交給她的家人,也沒有打算登上小帆的。
“是福是禍,都看海神的旨意了,都是命,快逃一個是一個吧。”老人勸他。
“而我,卻不太信命。”
樓邵華話音剛落,在一眾物品燃燒的畢剝聲中,黝暗夜空之下一點純白緩緩出現(xiàn)。猶如一枚流星劃過夜空緩緩落下,直朝燃著大火的船而來,最后顯示人前,是一只雪白的羽鴿,通體潔白,泛著盈盈光潤,在船頂盤桓之后落向樓邵華緩緩抬起的手背上。
眾人驚詫,不懂這海域腹地哪里會有這樣的白鴿,樓邵華卻在唇角露出微笑,揚手再度放飛白鴿,在白鴿飛離的方向,黑暗中有燈光星火徐徐靠近,眾人發(fā)現(xiàn)那是一艘大船,他們的心情從方才面臨將要聽天由命,放逐命運,轉(zhuǎn)變?yōu)橐姷搅藞詫嵉纳猓肋@樣的黑夜之下,他們再不孤單彷徨。
樓邵華轉(zhuǎn)身,守在艙口那里,忍受著周邊搖搖欲墜的桅桿上落下的斷片殘干,面臨火海,卻始終沒有半點離去的意思,甚至都不顯露任何的急躁之意,仿佛在閑庭賞花,靜侯在那。
最終,在濃煙這后有腳步靠近,攜帶著血腥氣來到他面前,他默默放下了負在身后一直緊握的銀簪,伸手攬接住搖搖欲倒的來人。
“好了,你到了。”
三小姐只感覺頭腦一片空白,四周一片黑暗,也一片火紅,獵獵韶華之中,面前的人帶著微笑迎接她,最后這笑容逐漸遠去,與那頭頂?shù)镊畎狄箍杖転橐惑w,消失不見。
等三小姐再醒來時她躺在干凈柔軟的雕花大床上,珠簾,雕窗,插花,鮮茶,一切的考究與典雅讓她知曉,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那個原本屬于自己的安穩(wěn)局內(nèi)。
一個小姑娘進來告訴她,再過半天她們就能抵達海城了,并為三小姐送上了干凈的衣物和看起來可口的食物,以及一碗湯藥。
三小姐沒有吃東西,只是喝了藥,換了衣物后走出去,見到自己身置于一艘大船之上,船身半新,不同于貨船或是普通的商船,它有亭有閣,有花有木,甚至還有一方池塘與假山小瀑,池中錦鯉在閑游。
停步走入一條臨海的回廊,海風將垂在側(cè)邊的白色紗幔吹得四下翻飛,起起伏伏,前路若隱若現(xiàn),像是無數(shù)紛飛的白蝶翅膀。
樓邵華負手立于回廊的另一頭,著一白西裝,臨海而立,沉靜地出著神,側(cè)顏如刀斧鐫刻的雕塑。三小姐走近,剛想要開口之際,他抬手在唇邊作了一個噤聲的手示,隨后將手指向遠方的海面。
三小姐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見到遠的碧海藍天之下有點點白星正在靠近,愈來愈近,后來看清那是一群白鳥。
白鳥們帶著呼嘯之勢,也帶著一種無語倫比的美感蒞臨靠近,樓邵華拿起放在廊上的一只盛著些鳥食的青花小碗朝空中揚臂揮灑,那些鳥兒就都張開嘴捕食,同時發(fā)出了一種三小姐從未聽過的長嗚,悠揚又帶著些許婉轉(zhuǎn)的幽怨音調(diào)。
樓邵華指指另一只青花小碗,三小姐會意地拿起來,也揚手灑向空中,再次聽到那些悠揚的長嗚聲,甚至還有一只鳥并不懼怕的飛到了她的肩頭落下。
“它挑中了你。”樓邵華說。
“挑中?”三小姐疑惑。
“這種鳥叫嗥,相傳它們是鸑鷟的后代,在幸見過它們的人一生都會有好運氣,而如果有誰能被它們調(diào)中成為主人,更是會獲得終身之幸。”
“真的?”
樓邵華負手于背后,側(cè)過身來看向三小姐微笑,道:“小姐你覺得呢。”
感覺被戲弄了,三小姐輕輕揚臂伸手,那只白嗥也就振臂高飛追隨自己的同伴而去。
“還我。”
“什么?”樓邵華反問。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兩人正對話之際,那食完鳥食的白嗥迎上一陣海風,再度發(fā)出長鳴,似乎是在與兩位海城相逢的投食者作別,俯身向回廊而來,簌簌地結(jié)隊穿過回廊再自長廊盡頭離去,朝著我垠的藍天大海而去。
在白紗與皓翅之間,陽光也似乎盛了幾分,三小姐為了避開飛鳥而朝后退步,與樓邵華的距離拉開。一個恍惚間,那通身雪白的人似乎也成了一眾飛鳥中的一員,要隨時與之一起振翅而去,她竟不自覺是生出些畏懼,或是其他的陌生之感,在自己毫無意識之前伸出了手腕,手指輕抬朝對方探去。
手指與羽毛劃過,鳥盡聲息,最后只留下兩個相對而立的人,三小姐才似回過神來,垂下手腕,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地快步離去。
樓邵華望著三小姐腳步急促地離去,并沒有阻止,一片雪白的羽毛自空中安靜落下,他抬起手指準確地將其捻到指間,隨后再伸向船外的空中放手,任其自由高飛。
傍晚,海城碼頭。
紅霞漫天,長天一色,華彩一襲,天地猶如披上盛裝的仕女般妍麗端裝。
隨著一聲沉響,以及船身的輕晃,大船在海城外灘的碼頭上靠岸,夕陽如一把烈火燒紅了半邊天,自浩瀚的清臺江面,一路綿延到天地一線的盡頭。
樓邵華先下船,老材已經(jīng)在那時恭候多時,恭敬地帶著一眾仆人向他行禮,同時一個身著灰色西裝馬甲,搭配白色襯衫的的年輕男子邊揚手將腕上的灰色西裝外套丟給身后的仆人,邊自人群之后快步走來,上前不由分說地伸手攬住了樓邵華的肩,給他一個親密擁抱。
“二哥,你可嚇死我了,父親和大姐也都為你擔心壞了,綠姨為你燒了一圈的香拜了幾天的佛,總算回來了。”
“我這么大的人了,還能走丟不成,還是沒我在你覺得沒人陪你喝酒,覺得無聊罷了。”樓邵華回拍男子的肩膀調(diào)侃。
“哈哈哈,說到酒,我可淘到了一壇上好的竹葉青,一直忍著等你回來呢,看,夠兄弟吧,今晚我們就……”
“三弟,你忘記父親給你下的禁酒令了嗎?”
在兩人喜于重逢之際,一個沉穩(wěn)緩慢的聲音響起,樓邵華臉上的笑意也在聞聲之后微斂。側(cè)頭,見是一身黑色西裝的一個年長男子,約三十左右的模樣,面目棱角分明,雙目微挑并不太大,但卻銳利異常,普通人與之對視后會下意識地別開眼睛,不與之直面。
“大哥。”樓邵華出聲招呼,被他喚作三弟的另一個男子也了出聲同樣的喚了一聲。
“二弟,平安回來就好。”
男子微笑,客氣又疏離,但又恰到好處的不讓人討厭,似乎就是那種熟人相見的標準模樣。此人,正是海城孫家的長子,也是素有海城三少之首之稱的孫傳業(yè)。
知曉了他的身份,也就不難知曉了那個年輕人就是孫家的次子孫玉堂,一個年方十八的意氣少年,以武聞名,也以義稱道,才于年前的海城武術(shù)比賽中斗敗了來自南洋的數(shù)位拳擊高手,之后就被城中少女個奉為最佳夫婿目標,一時風光四起。
“多謝大哥派船去接應(yīng)。”
“客氣什么,你可也是我們孫家名義上的二少爺,父親舍得用私船去接你,是他疼愛你,可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
聊至此處,氣氛不勉有些尷尬,正巧身后的船上有些許腳步聲靠近,是船上的仆人帶著隨行之物下船,樓韶華后退半步將距離拉開,也結(jié)束兩人之間的對話。
在眾人之后,最后走下來的是換了身衣裳的三小姐,長發(fā)挽于腦子后成髻,玉頭銀簪橫插收攏,雙耳懸著翡翠玉蘭花樣小墜,一身淺緋色的三重繡花套裳,即富麗精致卻又不庸俗,厚重端莊卻不繁重迂腐。
她面上輕覆著一層薄紗徐徐而來,但是才走出兩步一縷江風刮過就將那薄紗吹飛出去,將她的真實面容顯露無遺,藥效已過的她容貌恢復,膚如細脂,面如皎月,教人驚嘆。
有女如殊,身披彩霞,蓮踩碧波,滟滟瀅瀅。當三小姐緩步自搭板橋走下來時樓邵華不禁微微有些皺眉,他看不見,卻感受到了四周空氣中忽然出現(xiàn)的安靜。而事實也是,那一瞬間四周的眾人都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走了神。
薄紗在空中翻飛,在晚霞中如一只紛飛的蝶來到樓邵華的面前,而三小姐也在臉上展露淺淺微笑來到板橋的盡頭,緩緩伸出手去。
樓邵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唇角揚起一絲笑意的,只是身體本能式的抬腕伸出手去,但是……卻也在最后一瞬間,兩只手于空氣中平行劃過。
另一只手腕迎搭上了三小姐伸過來的手,又或者說三小姐的手落到了另一只伸出的手臂之上,輕扶著,踏步離開板橋落足于海城的地界之上。
“二弟,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杜小姐,也是你未來的大嫂……”
一句話,仿若許多東西在瞬間開放,亦瞬間凋零,樓邵華側(cè)過頭面向?qū)O傳業(yè)和她身側(cè)的熟悉面孔。他的神情是微妙的,孫傳業(yè)當他是感覺震驚與意外,便有些得意地笑了。
“杜小姐,樓寒綃,就是父親有意讓我迎娶過門的杜三小姐,二弟可聽清了?”孫傳業(yè)補充,更像是挑釁。
“二少爺,多謝一路照應(yīng)。”杜寒綃在旁邊微笑出聲,語氣疏遠陌生。
“客氣了,不足掛齒。”
“三小姐,是我父親收養(yǎng)的義子,名義上是孫家的二少爺,實際上是昔日北平制香名門樓家的唯一傳人。當年北平陷落,樓家被一伙匪徒滅門,他就來了孫家……”
孫傳業(yè)側(cè)手示意著向杜寒綃介紹樓韶華,語氣算不得認真,旁邊的孫玉堂聽出他有意在揭樓韶華的舊傷疤,就出言打斷孫傳業(yè),臉上顯露不悅。
“大哥,你能少說點嗎,要介紹二哥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介紹,總提這些事情做什么?”
孫傳業(yè)瞥過孫玉堂,笑了笑,順勢道:“諾,這位脾氣大的就是我們孫家的三少爺,全公館的掌上明珠,海城的小霸王,你可別惹他。”
孫玉堂自付是個男子漢,被孫傳業(yè)用掌上明珠來形容,立即就像是炮仗遇上了火苗要跳起來,好在旁邊的樓韶華伸手及時拉住了他的手臂,微微上前一步擋住他,并且微笑接過了話頭。
“大哥向來愛笑說,自家人說笑罷了,三小姐不要見笑。”
“自然不會,樓少爺。”
“大哥,三小姐一路顛簸辛苦了,您還是帶她先回公館休息吧,莫要站在這里吹冷風了。”樓韶華溫和客氣地提出建議。
孫傳業(yè)最恨的就是樓韶華這種永遠溫和,不被激怒,不被情緒左右,掛著招人喜歡的笑容的模樣,對人對事永遠像是一派善意。這讓他在全海城贏得了一個好名望,不管是在孫家還是在海城眾人面前,似乎所有的好名聲與贊美都由他占了去。
討厭歸討厭,但是他也沒有辦法,只能用不待見他的語氣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話。
“多謝二弟提醒,果然還是二弟細心,懂得所有人的心思。”
樓韶華的臉上恢復了微笑,客氣地輕輕頷首,像是沒有聽見孫傳業(yè)的挑釁。
孫傳業(yè)見樓韶華依舊沒有任何情緒,便覺得掃興,但還是保持著笑臉,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家仆去開車門,引領(lǐng)著杜寒綃轉(zhuǎn)身上了黑色汽車,紳士得體地再隨后坐上去。
黑色的車子離開,帶著一行孫家前來迎人的仆人遠去,漸漸消失在碼頭之上,而那天際的晚霞也逐漸退卻,黑夜開始緩緩降臨。
樓邵華迎著水面上明滅的浮動波紋安靜矗立,之前一路航行而來的萬里江海都在天際遠方了,一切像是剛才醒來的一場夢,他的手在空氣中微微一愣的停留后,抬腕抓住了那塊在空氣中翻飛的薄紗,夢就醒了。
“哥,你看什么呢。”孫玉堂的大手拍落到樓邵華的肩膀上,才將那望著遠方江面失神者的思絮拉回來。
“無事,只是覺得……夕陽無限好。”樓邵華微微揚唇,緩緩負手至背。
“只是近黃昏呀。”孫玉堂跟著接了下半句,雙腿微微分開,雙手插入西褲的兜里,也抬起頭隨著樓邵華的目光一起眺望遠方的夕陽。
日落大江,一線冥滅,舊的一天結(jié)束了,長夜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