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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醫(全集)
  • 馬伯庸
  • 2字
  • 2024-06-28 09: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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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〇四年七月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關東。

一只烏拉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濘。

“噗嘰”一聲,一股濁黃漿子從腳指頭縫涌上來,小腿一個踉蹌,拖著整個身子摔在地上。

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一張方臉黑得像是鐵鍋底。他在泥漿中掙扎著起身,身上的深藍色軍裝瞬間變成了土黃色。他爹在旁邊趕緊伸出一只粗壯的胳膊,將他從泥里撈出來,又在他后腦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道兒!別糟踐衣服!”男孩爹喝罵道。男孩兩片厚厚的嘴唇緊抿著,不吭聲,滿眼不服。

若是鴨綠江上的漁民看到他們倆的穿著,肯定會大吃一驚。他們兩個人穿的是深藍色軍裝,前襟有一排五枚銅紐扣,外號喚作“倭皮子”。正式一點的叫法,是日本陸軍的明治十九年式軍裝。

一對留著辮子的關東父子,居然會穿起日本兵的衣服,這委實古怪。更古怪的是,在這對父子身后,還跟著足足兩百號人,俱是一樣的裝扮,長長的隊伍好似一條深藍色的長蟲在山林里鉆行。

在這支詭異的隊伍最前頭,是一個和尚。他聽到巴掌聲,回頭笑道:“方村長,別為難孩子啦,專心趕路。”

方村長悻悻地推了兒子一把,對和尚道:“覺然師父,咱們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獨左邊嘴角有兩顆黑痣,一個大如銅圓,一個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種奇妙的失衡感。

這些村民來自關東蓋平縣的溝窩村。這是個不起眼的小山村,距離牛莊和營口港不遠,主要產物是野蠶與山貨。前兩天,一個叫覺然的游方和尚來到村里,向村長方大成提出個古怪要求:

他想請村里出兩百號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轉一圈。什么都不用干,轉一圈就行,但去的人都得換上日本軍裝——這個他負責提供。事成之后,衣服歸村里作為酬勞。

覺然解釋說,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給甲午戰爭時戰死于此地的日本兵做場法事。村長方大成對日本人的法事規矩不知道,可心里禁不住犯嘀咕。

今年不比往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關東打得不可開交,從鴨綠江到金州,槍炮聲一天都沒消停過。這個當口,覺然和尚的這個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么簡單。

可溝窩村實在太窮了,這兩百套衣服是一大筆橫財。方大成思前想后,決定冒冒險。遇到危險,大不了往山里頭一鉆,多少回兵災不都這么躲過去了嗎?

于是他把溝窩村里的大部分村民帶了出來。方大成老婆死得早,只留下個十三歲的兒子叫方三響,這次也跟著父親出來了,多一個人就多賺一身衣服。

方三響這名字有點怪。他出生的時候,外頭炸了三趟響雷,方大成懶得琢磨,干脆給兒子起名“三響”。這孩子從小沒了娘,拖著鼻涕跟著爹進山,打熬出一身好筋骨。方大成暗自尋思,這趟跑完賺夠了錢,是不是該送兒子去鎮上讀個書啥的。

此時已近午時,不知不覺,這支古怪的隊伍鉆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淺綠色丘陵。

這片丘陵的形狀像個攤壞了的圓炊餅,一角長長拖出,與大山恰好構成一條曲折的夾溝。郁郁蔥蔥的白楊、樟子松和蒙古櫟蓋滿了坡面陽面,透綠色的茂密樹冠遮住了地勢起伏。

帶路的覺然和尚突然慢了下來,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著什么。方大成見他形跡古怪,不由得多留了點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盤旋,久久不肯落下。

灰大眼在飛鳥里最是顧家,它們不肯飛遠,說明這片林子里有巢;它們又不敢落下,說明……林子里有人,而且人數不少!

方大成一驚,忙要開口提醒覺然。可他話還沒出口,就聽見坡頂響起一片炒豆般的槍聲。一瞬間,方大成瞳孔猛縮,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這是毛子的莫辛-納甘步槍!這槍因為連射清脆,如水珠落地,關東人都叫它“水連珠”。哪個山頭的胡子若有那么幾桿,足可以稱霸一方。可眼下的槍響太密集了,起碼有上百支,只能是毛子的正規軍。

眼下俄國和日本正在干仗,這么多毛子兵在坡頂居高臨下埋伏著,他們隔著幾百米,會在山坡上瞅見什么?

不是兩百個穿著倭皮子、扛著燒火棍的老百姓,而是兩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

反應過來的方大成猛然轉身,伸出手臂擋住兒子,聲嘶力竭地大吼:“快跑!”他話音未落,頭頂無數子彈化為連綿水珠,暴雨般傾瀉在溝窩村村民的頭頂……

在方大成喊出“快跑”的同一瞬間,方三響眼中的世界發生了劇變。

首先是方大成的肩部、腹部與腿部先后綻放出四五朵血花。其中一朵血花的花蕊里鉆出一枚彈頭,繼續向前飛行,一口叮住了方三響的小腿。接下來,正朝坡頂爬的村民們,突然僵直了身子,血花在深藍色軍服上一片片地盛開。他們一排排地朝溝底滾落,如同被一陣烈風掠過的蘆葦蕩。

呼喊聲、哭號聲、慘叫聲,還有刺鼻的硝煙和血腥味,霎時一齊涌入感官。直到這時,方三響才發覺右側小腿傳來一陣蛇噬般的劇痛。他還沒顧上做出反應,方大成的身軀已重重倒了下來,把他壓在身下。

“啊……”方三響發出一聲慘叫。可山溝里早已哭聲震天,他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見。

所幸密集射擊只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否則溝窩村的村民一個都幸存不了。待槍聲稍稍平息之后,有幾個膽大的村民仗著腿腳靈便,掉頭就朝山里跑。可他們只要一離開山溝范圍,立刻又有幾聲槍響傳來,子彈準確地命中他們的后心。

“兒啊!”一位母親發出凄厲的號叫,掙扎著要去救自己孩子。可“啪”的又是一聲槍響,她一頭栽倒,保持著胳膊前伸的姿勢,再無聲息。

方三響常年跟父親出去打獵,對彈道不算陌生。此時他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聲:“不要跑!都趴在溝里頭,快!”

這一嗓子,讓幸存者們都明白了,你從這邊上,要挨槍子,從那邊逃,也要挨槍子,只有老老實實趴在溝底,才能避開射界。村民們齊刷刷地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溝底恢復了平靜,更準確地說,是變成一片因極度恐懼而凍結的死寂。

不過那一聲吼,倒讓方三響自己從驚慌中恢復。他試圖從父親身下鉆出來。可方大成實在太重了,少年枯瘦的身子根本掙不動。最后還是附近兩個村民爬過來,勉強把村長攙起身來,背靠土坡擺好。

方大成神志還算清醒,但身上的傷口不斷有血涌出來,十分嚇人。方三響顫抖著手,去捂父親的傷口,卻怎么也捂不住,一會兒工夫,十指便滿是鮮血。方三響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那個一直如大山般庇護自己的父親,并不總是那么強壯。

“覺然呢?”方大成虛弱地擠出一句話。

方三響掃視一圈,放眼望去全是深藍色軍服,沒有灰僧袍。那和尚似乎趁著混亂逃走了。

方大成見兒子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都怪我……一時貪心,這次算是著了道兒了……”他忽然發現兒子右腿也中了槍,心疼地身子一動,連連咳嗽,嘴角溢出血,恐怕某一槍傷到了肺。

方三響知道首先要止血才行。他從父親懷里掏出一盒洋火和煙斗,把干煙葉燒成灰抖落到傷口上,又在附近薅了幾把刺兒菜和耬斗菜,拿嘴嚼碎了敷上。這都是老獵人止血的法子,方三響常年跟父親出門打獵,手法熟練得很。

“三響,三響,別瞎忙活了!”方大成道,“先瞅瞅你自己的腿,別落下殘廢。你得想辦法回去!”

“要走一起走!”方三響說完抿著嘴。方大成急道:“你得把還活著的鄉親們都帶回去,他們都是被我帶來的,不能全死在這里!這是咱們方家的本分!”

方三響抬起眼來,環顧四周,只見溝底密密麻麻躺倒了一大片,藍的軍服,黃的泥漿,紅的鮮血,混雜成一片刺目的色彩組合。比死人更可怖的,是那些重傷的人,他們橫七豎八地靠在溝底,捂著傷口,鮮血肆流,卻只能大聲地呻吟、哭喊。

少年被這畫面沖擊得腦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三響!”方大成竭盡全力喝道。

方三響只好從父親身旁跑開,招呼還活著的村民在溝底拔草燒灰,好歹先給傷員止血。

這可是一件極危險的差事。溝底的花草不多,只有坡頂向陽面的植被比較豐富,可誰一過去,肯定挨槍子。有幾個村民想說咱們干脆投降吧,高舉著雙手出去,結果還沒等露頭就被一陣排槍打回來了。

好在對面放槍的人一直沒過來,他們似乎只打算把整條山溝封鎖住就夠了。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方三響給二十幾位輕重傷員做了止血處理,一盒洋火用得干干凈凈。有幾個村民一邊接受著處理,一邊痛罵方大成豬油糊心,竟然把這么多人送上死路。方三響心中惱怒,可一想到這是方家的本分,也只能忍氣吞聲地低頭忙活。

這時腿部的疼痛蔓延上來,他實在筋疲力盡,勉強挪回父親身旁,眼皮子變得愈加沉重,不由得昏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三響感覺有異動。他猛一睜眼,發現一個大胡子洋人正趴在自己小腿上,仔細用鑷子扒拉著什么。奇怪的是,明明腿上皮開肉綻,自己竟然不覺得疼痛。

他下意識要縮腿,卻被旁邊一個穿紡綢短衫的中國人給按住了,那人溫聲道:“打了麻藥的,不疼。”方三響認得這中國人的圓麻臉,這是遼陽的一個醫生,叫吳尚德,曾去村里瞧過幾次病,遠近名聲頗好。

他們倆怎么跑來老青山的山溝里了?怎么突破封鎖進來的?沒挨槍子嗎?無數疑問在方三響腦海里盤旋。

洋人的右手忽然一抬,鑷子夾出一個鮮血淋漓的變形彈頭,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英語。吳尚德松了口氣,對方大成道:“水連珠用的子藥是鈍圓頭,穿透力不算強。這枚子藥先穿過您的腋下,再射入令郎腿部,未及太深,已然取出來了。”

方大成靠在溝邊,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算是謝過。方三響不傻,看出這兩個人應該是醫生,掙扎著要起來磕頭,可惜腿上麻勁沒過去,撲通又摔倒了:“請你們一定要救救俺爹!救救溝窩村!”

吳尚德苦笑道:“我和魏伯詩德先生兩人身上所帶藥品不多,你爹讓我們先救你。他和其他傷者,在這個地方我們無能為力。”

這時方三響才注意到,兩人袖子上都掛著個古怪的標志,白色底,繡著一個紅色的十字。

魏伯詩德已包扎好了傷口,抬起頭,用生硬的漢語道:“我檢查了你父親和其他受傷村民的傷勢,處置得很好。在有限的條件下,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做到這地步,實在令人佩服。這種急救法,你是在哪里學的?”

“我是跟俺爹打獵學來的。進山保不齊磕碰摔傷,附近沒人,總得自個兒想辦法。”方三響憨憨地答道。魏伯詩德贊賞地摸摸他的頭,滿眼慈祥。

這時方大成虛弱地問道:“吳先生,到底是咋個回事?”

吳尚德和魏伯詩德對視一眼,都流露出濃濃的無奈。吳尚德緩緩坐下,盯著方氏父子:“老方,你們可是上了日本人的當啦!”

最近俄、日兩國幾十萬大軍云集在遼陽附近,摩拳擦掌要大打一場。根據吳尚德的推測,那個覺然和尚很可能是個日軍間諜,他用幾百套舊軍服為餌,騙取溝窩村的村民冒充日軍部隊,前進到俄軍防線,好讓他們誤判日軍的主攻方向。

這也解釋了俄軍為什么沒有追擊。他們懼怕這是日軍主力,所以只用長短武器封鎖住山溝。若非如此,只怕溝窩村早已滅絕了。

“我×他姥姥!”

方三響氣憤地猛一捶地,怒不可遏。怪不得覺然和尚的口音聽起來有些怪,這人居然是個日本間諜!之前他在山溝里找了幾圈,沒有找到覺然的尸體。這個狗雜種肯定趁著最初的混亂,腳底抹油溜掉了。

吳尚德道:“關東的日本間諜多如牛毛。商人、僧道、讀書人、獵戶、農民,什么身份都有。他們對這場戰爭,可謂志在必得啊!”

這時方大成喘勻了一口氣,提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吳先生你和這位……怎么會來這里?”

“嗐,此事說來話長!”吳尚德又說開來。

俄、日在東北這一場大戰,讓無數中國平民流離失所,傷亡慘重。偏偏大清宣布局外中立,無法出手施救。消息傳到上海,有一位叫沈敦和的善長仁翁拍案而起,集合各界賢達,成立了一個“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對東北同胞展開民間救援。

魏伯詩德與吳尚德分別是當地的傳教士和醫生,這次被萬國紅十字會聘為專員,以牛莊和營口港為基地,前往關東各縣考察災情。兩人路過老青山時,魏伯詩德覺察動靜有異,這才發現了溝窩村村民的窘境。

“紅十字會是什么?”方三響一臉困惑。

吳尚德一亮胳膊上的紅十字袖標:“這紅十字會乃是一個國際慈善組織,已有四十一年。它不問立場,只要是戰爭傷兵以及難民,均一體施救。所以各國交兵都有約定,不得妨礙紅十字會行事,亦不得加害佩戴紅十字標志的人員。”

方三響大喜:“這么說,俺們村有救了!快把我們救出去吧!”

吳尚德和魏伯詩德對視一眼,卻都面露尷尬。吳尚德道:“大清還不曾加入《日來弗公約》,不算紅十字會正式會員,所以無論是日方還是俄方,都不承認上海萬國紅十字會的官方身份,不會在戰場上給予方便。”

“你們過來的時候,他們不是沒開槍嗎?”

“俄方只保證了魏伯詩德教士和我的人身安全,卻不承認有合法營救的權利。”

方三響聽得一頭霧水,他小小年紀,這些國際法的彎彎繞繞太過深奧。他一轉念:“俺們只是受了騙的村民,情愿不要軍服,讓毛子放我們走不就行了嗎?”

吳尚德嘆道:“我去交涉過了。那邊的指揮官說了,就算你們是清人,但穿著日軍軍服,一樣視為敵對團體,不受國際法對平民的保護。所以……唉,想要把你們帶出去,得讓俄國人先承認我等的紅十字會身份才行。”

“那……那要怎樣才好?”方大成身體一掙,臉色霎時變得灰暗。魏伯詩德趕緊掏出聽診器檢查一番,說了幾句英語,默默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吳尚德臉色一變:“魏伯詩德先生說,雖然你止血做得不錯,可只能延緩一陣。若不及時處理,你父親只能聽憑上帝的安排……”后頭的話他沒翻譯。

方三響緊緊抱住他爹,絕望令他身體一陣陣發冷。

若要救人,非得紅十字會前來營救;若要紅十字前來營救,非得俄國人認可其身份;若要俄國人認可其身份,得先讓大清加入萬國紅十字會……一群卑微平民的命運,在層層推動之下,竟奇妙地與國際局勢牽連到了一塊,這已完全超出了這個鄉村少年的理解范圍。

“吳先生,你是醫生,醫生最聰明了。為啥日本人和俄國人打仗,要跑到俺們地頭上呢?”方三響忽然問。

吳尚德怔了片刻,最后嘆息一聲。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從袖子上扯下紅十字袖標:“你腿上的槍傷,得盡早去牛莊治療才成。來,戴上這個,與魏伯詩德先生一并離開,只要人數對得上,毛子不會為難。”

方三響先是一愣,旋即搖頭:“不成不成。俺爹還在這兒,溝窩村的村民也在,俺不能拋下他們自己跑掉。”他把吳尚德手里的袖標推了回去,態度堅決。吳尚德又勸說了幾次,可方三響偏認準了死理。

魏伯詩德注視著這一對父子,內心很不平靜。他在關東傳教了十多年,在這片黑土地上見過最卑劣的人性、最愚昧的迷信,也見過最高貴的品格、最堅韌的生命。眼前這個坐在污泥中的瘦弱孩子,處于如此窘境,仍不肯拋棄眾人離開,奮身救治村民,實在不似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心智。

他只在最堅韌的傳教士眼中,才見過這種神色——魏伯詩德很好奇,這孩子沒受過教育,也不像任何宗教的信徒,他的信念來自哪里?

“活著。”吳尚德低聲回答。

“活著?”

“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信念。”

“既然如此,他應該接過你的袖標,跟我離開這里。”魏伯詩德不解。

“中國人所謂的活著,并不只是個人的追求與獲得。”吳尚德在遼陽做了許多年醫生,早洞悉了世情,“倘若這孩子現在拋棄父親與鄉親離開,即使他還活著,他的靈魂也已經死了。”

村民們的哭聲和哀哀慘呼從不遠處傳來,忽斷忽續,有沉重的死亡氣息彌散在野草之間。兩個人注視著那個孩子,沒再說什么。當一個人對這些事情無能為力時,任何安慰的言語都是殘忍的。

魏伯詩德不忍見這絕望的氛圍,遲疑著緩緩開口:“其實,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轉機。”

方三響把眼神投過來,他不懂英語,但從語氣里聽出了一點點不同。

魏伯詩德掏出一個銅質懷表,上面顯示下午五點整。這叫海岸時,比格林尼治時間早八個小時,乃是中國東部口岸、海關、鐵路、洋行等處所共用的標準時間。

“我從牛莊出發前,曾看過上海發來的簡報。清國朝廷駐英公使在六月二十九日,已經在瑞士補簽了紅十字會公約,只要朝廷發布公告,便可正式生效……”

吳尚德先是欣喜,可一細想,又搖搖頭。“相隔萬里之遙,此事實在太過縹緲,等消息到關東更不知是何時,只怕整個溝窩村的頭七都過了。”

魏伯詩德思忖片刻,決然道:“可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吳醫生,我留在這里陪伴這些不幸的人。請你趕回牛莊,守在營口港電報局前。一俟有清國加入萬國紅十字會的官方公告出來,你立刻找到兩國軍方開具證明,帶一支救援隊過來。”

吳尚德不由得狐疑道:“可是,這趕得及嗎……?”

“我在這里學到的第一句中文,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那應該您回去,我在這里看護。”

“我是英國公民,無論俄國人還是日本人多少會有所顧慮。好了,時辰不多,快動身吧。”

吳尚德沒有再堅持,匆匆離去。魏伯詩德站在方三響身邊,掃視這一片面臨生死之劫的關東村民,默默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

接下來,這些無辜的村民能否得救,將取決于這個消息多快從倫敦傳到營口港。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倫敦。

格林尼治時間上午九點整,大本鐘準時開始報時。鐘聲悠揚而深沉,響徹泰晤士河兩岸。無論是路上頭戴禮帽的紳士還是河上運煤躉船的船長,都不約而同地掏出懷表,面向鐘樓進行對時。

在莊嚴的鐺鐺聲中,一道迅捷的黑影飛快地沖過不遠處的西敏寺橋,進入大喬治街。

這是一輛小巧的“荷蘭”自行車,沒有橫梁,后座微翹,可以讓穿著繁復長裙的淑女也從容跨坐,不致走光。不過此時騎在上頭的,卻是一個半大少年。他屁股微抬,整個人前傾,有節奏地快速蹬踏,右手不住按動車鈴。

車子像游魚一般在行人、攤販和電線桿之間鉆來鉆去,一路飛馳到白金漢宮前的廣場,才被一名巡警攔停下來。警察晃動著警棍,惡狠狠地咆哮道:“小兔崽子,你知道你騎得多……快嗎?”

巡警的尾音頓了一下,因為少年抬起鴨舌帽檐,露出一張胖乎乎的圓臉,黃皮膚,黑頭發。

“我下次會注意的,警官先生。”少年用流利的倫敦腔答道。

“一只小黃皮猴子?嗬!”巡警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你應該滾回動物園待著去,而不是在這里雜耍——以女王的名義,我現在要扣押你的自行車!”

少年不慌不忙,從襯衫兜里掏出一本藍皮派司,晃了晃:“我是大清國駐英國公使張德彝的助手,正在執行一項重要的外交使命。”

“大清國公使?”巡警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證件上蓋著外交部的鋼印,應該不假。另一頁上寫著Sun Hsi和兩個不認識的方塊字“孫希”——這應該是他的名字。

可這個Sun Hsi也就十三四歲,怎么可能會是一位公使的助手?

“張公使也來了,你可以直接問他。”

少年朝巡警身后一指,趁他下意識回望之際,果斷一蹬車子,飛速逃遠。

受到愚弄的巡警抓起脖子上的警哨,玩命地吹了起來。孫希知道哨聲一響,前頭會跳出更多警察。他車頭一偏,飛速繞過威靈頓廣場,一口氣騎到了海德公園入口。

海德公園是倫敦最大的皇家公園,占地三百六十英畝(約1.457平方公里),極為廣闊。巡警和聞訊趕來的同事沖進公園時,眼前只有深邃的綠蔭大道與漫步的人群。那只黃皮猴子早不見了蹤影。

孫希甩脫了追兵,長長噓了一口氣,掉轉車頭,不知不覺騎到了海德公園東北方向,一棵深灰色的大橡樹映入眼簾。

這棵橡樹叫作“改革者之樹”,是倫敦的一大景致。樹根所延伸到的范圍之內,人人皆可發表演講,除辱罵皇室及顛覆政府之外,別無所限。今天恰逢周日,形形色色的人早早聚攏在橡樹周圍,高談闊論。

孫希本打算穿出去,盡快去辦公使的差事,可沿途這些東西實在太好玩了。這里一不用布棚,二不需會場,只消肥皂木箱一個,便可登高一呼。有聲言殖民地改革,有議論婦女投票權,有宣揚磁氣治病,有陶醉于吟詩作賦,至于效果如何,全憑各家本事。所以每個人都施展出渾身解數,侃侃而談。

他饒有興致地一家家看過去,忽然看到前方草坪上插著一塊白漆廣告牌,上面畫著一條狗,狗臉的側面被剖開,一根管子從脖子插進去,頗為驚悚。

孫希不由得停下自行車,從圍觀人群之間鉆進內場。只見里面是一塊不大的空地,一個穿背帶褲的虬髯漢子正侃侃而談,旁邊的木臺子上趴著一條雜色牧羊犬。

那狗看著溫馴,細看模樣卻十分可怖。它的脖頸處和腹部分別有一根細管子,貼肉部分用一圈皮革固定,似乎插進狗的體內很深。

“……各位紳士也許從沒聽過伊萬·彼德羅維奇·巴甫洛夫,這是可以被寬恕的罪過。但我老伊萬可以跟諸位賭上十英鎊,今年十二月十日之后,整個歐洲都將記住這個名字。這位可敬的科學家已獲得今年的諾貝爾獎提名!”

老伊萬一抖手,唰的一下展開一張巴甫洛夫的頭像傳單,下面用碩大的花體英文寫著“PHYSIOLOGY or MEDICINE”(生理學或醫學)!

“我懷有十足的信心,他將會是第一個獲獎的俄國人!”

一聽是俄國的事,周圍的聽眾似乎有些失望,紛紛準備離開。老伊萬急忙高聲道:“你們難道不想知道巴甫洛夫教授為何獲得提名嗎?我告訴你們,奧秘就在這條狗的身上!”

圍觀者紛紛回過身來。老伊萬拿出一盤臟兮兮的肉塊,放到狗前面,那條病懨懨的牧羊犬見到有肉,勉強打起精神,垂頭在盤子里大嚼起來。

過不多時,人群里發出驚訝和厭惡的聲音。只見一團團惡心的肉糊從脖頸的管子里滑出,掉落回食盆里,又被狗吃下去。兩分鐘之后,連接腹部的那根管子開始滴落黏稠的半透明液體。

“如諸位所見,這條狗的食道被切開過,重新接到了這根管子上;而腹部那根橡皮管子,則直接連通著它的胃部。”

如此殘忍的手段,令人群同時吸了一口涼氣,孫希卻被完全吸引住了,看得愈加認真。

“你們瞧,當狗開始進食時,即使它實際上什么也沒吃進胃里,胃仍舊會分泌出胃液。”一邊解釋著,老伊萬一邊從狗的背頸處提起一根絲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現象?你們瞧,我手里這根線,連接的是狗的迷走神經。狗以為自己在進食,迷走神經會通知胃部開始分泌胃液,準備消化。現在我這么一提,神經傳輸中斷……”

他一指橡皮管。盡管狗還在徒勞地狼吞虎咽,胃部卻停止分泌胃液。孫希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新大陸的哥倫布。

“這就是巴甫洛夫先生的假飼實驗!他揭開了消化腺的奧秘!”老伊萬得意萬分地嚷道。

這個實驗的精妙與殘忍,讓在場觀眾為之咋舌。老伊萬見時機成熟,掏出一個古怪的棕色藥瓶:“巴甫洛夫先生根據這個原理,研發出了一種胃病良藥。嘿,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發明的神藥!這有多難得不必多說。我靠著跟那位大人的同鄉關系,才獲得了這種藥在英國的銷售權,存貨不多,欲購從速!”

剛才的實驗,震撼了圍觀群眾,他們一擁而上,爭先搶購。矮小的孫希被擠到圈外,只好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張印著巴甫洛夫頭像的傳單。上面“生理學或醫學”幾個單詞,在他眼中似乎激起了某種漣漪。

忽然一陣悠揚的鐘聲從東南方向隱隱傳來,大本鐘準點報時,上午十點整。孫希一聽鐘聲,像被火鉤子捅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本來的任務。

“糟糕!這次要被張大人打死了!”

他情急之下,鄉音流露,急忙扶起自行車離開海德公園,慌里慌張地朝著大清使館方向騎去。

倫敦西一區有一條波特蘭街,它北望攝政公園,南臨卡文迪什廣場,東接皇家理工學院,西邊不遠處則是建成剛剛三年的魏格摩爾音樂廳。街中第四十九號,乃是一座安妮女王時期風格的四層小樓,嚴整的幾何形狀門窗板條均漆成白色,與棕紅色墻磚形成一個個小十字,古樸而莊重。外門旁邊掛著一塊銅牌,上面用中英文寫著:

“大清國駐大不列顛公使館。”

“丁零零零——”

孫希騎著車子,風馳電掣般地沖到了使館門口,把自行車往旁邊一摔。守門的英籍守衛見怪不怪,直接拉開大門把他放了進去。

孫希心急火燎地沖進門廳,門廳里正站著一位湖縐黑衫的老者,頭戴禮帽,手執橡木拐杖,旁邊兩名隨從提著行李箱,似乎是剛剛出遠門回來。

孫希硬著頭皮迎過去,老者淡淡道:“電報難道沒說明白?我這次出差去瑞士,今天上午十點準時返回倫敦。你不在門廳迎候,又去哪里野了?”

孫希支吾了片刻,老者冷哼一聲,隨手抄起橡木拐杖,劈頭就打。孫希不敢躲,只能齜牙咧嘴受著。老者打了十來下,每一下都著實徹骨。他疼得實在耐不住,連聲告饒:“唔好再打啦!”

“講官話!”

“張大人您歇歇手!去年政府才頒布法條,不得虐待兒童,您不能……”

老者怒道:“這里是大清使館,只聽大清皇上的。你這么多廢話,罪加一等!”拐杖一揮,又敲到他脛骨上頭,孫希疼得嗷嗷叫,跳了起來。

這老者正是大清駐英公使張德彝,剛從瑞士出差回來。他今年五十有七,這一通杖責下來,自己先累得氣喘吁吁,只好停下手,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老夫說過多少遍,外交事務關乎國體,不可怠忽,你怎么還如此輕佻誤事!”

孫希還要辯解,誰知手一抬,從衣服里滑出一張傳單。張德彝一看,火氣更大了:“你居然去海德公園廝混,那是正經人去的地方嗎?全是巧言令色之徒,嘩眾取寵之輩!”

“不是,我聽的是科學講座,是巴甫洛夫關于狗的……哎喲!”

“好哇,還去學什么雞鳴狗盜!”

他訓斥的聲音大了些,路過的使館隨員和仆役紛紛側目。張德彝見狀,放下拐杖,隨手拿起函袋對孫希喝道:“跟我上樓!”

兩人上了三樓的公使辦公室。一進屋,風格陡變。只見房屋正中擺著一張黃梨木大書案,案后一把云石太師椅,背后還有八扇黑漆螺鈿屏風。左陳香幾,右放繡墩,墻上還懸著一幅“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字,落款是“人境廬主人”。

初入此處,會讓人恍惚覺得不在英倫,而是到了哪位督撫的簽押房里。

張德彝坐到太師椅上,去拆那個外交函袋。孫希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旁邊的架閣上取出一封大紅袍,輕車熟路地忙活起來。他知道這位大人雖是鐵嶺漢軍旗出身,但因為祖籍福建,對烏龍情有獨鐘,一會兒工夫便端上一盞茶香四溢的蓋碗。

張德彝讀著文書,睨了一眼,伸手接過蓋碗,輕輕頷首道:“坐吧。”孫希如蒙大赦,連忙挪了個繡墩過來:“我……”

“嗯?”

“小侄,小侄。”孫希連忙改口,“說英語說習慣了。”

“哼,洋鬼子稱呼不分尊卑,跟他們交流也就算了,咱們自個兒可別把習氣帶進來。”

張德彝一邊說著,一邊把行李箱打開,取出一沓文件,隨手擱到旁邊的電報匣子里,這才端起蓋碗輕啜一口。這茶泡得恰到好處,口感甘醇,確實是用了心的。張公使火氣消退,語氣也柔和了幾分:

“你父母在南洋死得早,把你托付給我。可惜老夫公務在身,常年帶著你游歷海外,忠孝節義沒學全,連口音都是亂七八糟的。至今思之,實在有負所托啊!”

“我覺得挺好的……”孫希嘀咕道。

張德彝面孔一板:“胡說!你爹在廣東也是正經的讀書人,你雖不能幼承庭訓,也不可辱沒門楣。你記住,在咱們大清,讀書方是根本正途,除了功名,別的都是虛的。”

“您不也是同文館的通譯出身嗎?”

張德彝擱下蓋碗,臉上的褶皺里浮現一絲苦笑:“同文館是什么地方?實在沒出路的人才去。人家說我們是未同而言,斯文將喪。別看我現在是駐英國公使,在朝中一干大員眼里根本不入流,就是個跟夷狄打交道的舌人。我擔心你將來回國,也會被人瞧不起。”

“那就不回去了唄,小侄在倫敦也挺好。”孫希頗不以為然。

“荒唐!孫家祖墳宗祠都在國內,你不回去,別說你爹娘,我都死不瞑目!”張德彝頓了頓,“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琢磨著,是時候把你送回國去讀讀圣賢書。”

孫希嚇了一跳:“不是說國內科舉都快廢了嗎,讀那個做什么?”

“別聽洋人報紙上胡說。朝廷是經學、實學并重,科舉之外增設新式學堂而已。什么科舉將廢,哼,科舉廢了朝廷從哪里取士?”張德彝頓了頓,語氣不太確定,“就算真沒了科舉,你多讀讀書總是沒錯的,藝不壓身哪。”

孫希大著膽子道:“其實小侄今天下午在海德公園,聽的是一個醫學講座。其實學醫也挺好啊,救死扶傷,多仁義呀!”

張德彝眼皮一翻:“學醫?哼,只怕你沒學會醫術,先學會不認祖宗了。你們廣東倒出過一個學醫的,也姓孫,你去學學看?”

一聽這姓,孫希連忙打了個哈哈。那個姓孫的醫生叫孫逸仙,跟這座使館關系匪淺。八年之前,這人跑來倫敦,被當時的大清公使綁架入館,準備伺機運回國內。結果走漏了風聲,惹得輿論嘩然。在英國外交部提出強烈抗議后,公使被迫放人,失了好大的面子。

見孫希不吭聲了,張德彝把蓋碗往書案上一擱:“可嘆我大清近年命途多舛。甲午之后,就是戊戌之變;拳匪鬧完,又來了八國聯軍。前幾年德國人占了膠州灣,今年日俄又在東北開戰。這個時候,正是朝廷用人之際——回頭我尋個事機,送你回國去讀書,總比在英國待著有出息。”

孫希一聽要回國,頗覺悶悶不樂。可張德彝計議已定,若再廢話肯定又得挨打,只好默默轉身出去。正要邁出門檻,孫希忽然暼到電報匣子里的那份文書,忽然計上心來。

他知道這一次張德彝去瑞士,是去補簽《日來弗紅十字會公約》。按照規矩,張德彝需把補簽后的公約文本發一份回國。不過瑞士沒有大清國的專用電報線,所以他只能把文件先帶回倫敦,再從使館拍發回國。

孫希轉過身來,一臉痛悔:“張大人,這一次小侄貪玩耽擱正事,雖是小過,但您常教誨,勿以惡小而不為,我亦該自罰警醒才對。”

“那是勿以惡小而為之!”張德彝忍俊不禁,“你打算如何自罰?”

孫希朝電報匣子里望了一眼:“這封文書,不如就讓小侄來負責拍發回國吧。”

公使館是外交重地,不得使用外籍電報生,所以譯發電報只能自己人來做,逐字加密。而外交信函與朝廷諭電動輒數百上千字,往往需要中英兩稿并發,工作量巨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孫希居然愿意主動承攬這個差事,說明是真的悔悟了。張德彝一時間大為慰懷,暗祈故友在天之靈保佑。他正要勉勵兩句,卻見孫希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大人,拍發電報,得有密碼本呀!”

張德彝一怔:“你今天就要拍?”

萬國紅十字會的這封信函字數不少,且以法文寫成。得先變成英文和中文,譯成密文,再行拍出。孫希一個人來做,恐怕得忙到晚上。

“您不是教誨我說‘今日事,今日畢’嗎?”孫希慨然拍胸。

張德彝想了想,事情雖小,卻是個難得的教訓,遂從抽屜里拿出密碼本丟給孫希,又在文書上寫了收件地址,勉勵幾句讓他出去了。

屋子里恢復了安靜,可張德彝總覺得心浮氣躁,仿佛被那只孫猴子給傳染了。他把茶碗放下,攤開一張國內帶來的生宣,研墨掭筆,打算寫幾個字靜靜心。

靜心字講究的是憑意落筆,順心而為。于是張德彝也不多想,揮筆便寫,寫得渾然忘我。待他寫完了低頭一看,自己不由得為之一怔。只見宣紙上墨汁淋漓,乃是《出師表》里的一句話:

“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電力的驅動下,兩條粗大的鉸鏈嘎吱嘎吱地動起來。兩扇鐵門像舞臺幕布一樣徐徐拉開。一束酡紅色的余暉從外灘方向照射過來,讓沉寂在庫房中的黑影逐漸泛起光芒。

這是一輛亮黑色的四輪敞篷汽車,它最前方是一塊彎曲的金屬橫擋板,擋板印著一排花體英文“Oldsmobile”,駕駛桿后頭是可容納兩人并排而坐的軟墊高座。雖然造型與馬車相似,金屬框架卻賦予其截然不同的氣質。

女孩驚喜地大叫了一聲,撲了上去。她只有十三歲,可身材已頗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馬術短裝,頗為颯爽。她圍著車子先轉了幾圈,忽然回頭道:“曹叔叔,就是這輛車從紐約一口氣開到洛杉磯嗎?”

一個戴金邊眼鏡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輛,但是同一款。這是現在美國賣得最火的車子,老靈了,光去年就賣了四千多輛。國內嘛,別的地方不好講,上海灘絕對是第一輛。”

說上海第一輛,跟中國第一輛也差不多。大清這幾年時局不靖,內憂外患,但上海反倒日漸繁華,什么流行時尚,什么西洋發明,從來都是滬上嘗鮮。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長衫老者頷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這樣的貨物,清關還要費一番周折,有勞。”他操著山東口音,輕輕遞過一支香煙,曹經理一看紙卷上印著獅身人面像,眼睛發光。這是原裝進口的茄力克啊,一塊銀圓只能買一聽。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點燃,在煙霧中一臉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這車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點弄個好牌照,在租界里就能隨便開了。”

陶管家淡淡道:“我家老爺最近在忙慈善的事情,無暇他顧。這輛車是買給小姐做生日禮物的。”曹經理的眉頭抬起又放下,連最后一點點羨慕的心都熄了。

姚永庚是有名的上海灘煙草大亨,他的獨生女兒姚英子別說買輛車,買棟樓也是分分鐘的事。要不是有一層寧波老鄉的關系,這筆買賣都輪不著他姓曹的來做。

不過這姚小姐也委實古怪,不去學女紅,反倒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有錢人家的教育真難以揣度。

“陶伯伯,我們現在就能把它開回去嗎?”姚英子在駕駛座上探出頭來,迫不及待道。

陶管家猶豫了一下,現在是海岸時下午六點,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曹經理賠笑道:“油倒是都加足了,只是沒司機呀!”姚英子大聲道:“我來開!我來開!我在雜志上看了好多遍了!簡單得很!”

曹經理一驚,連忙去看陶管家。陶管家道:“她七歲就在江灣學騎馬了,想來這汽車總不會比騎術難。”曹經理還想勸幾句,可瞥見管家也是一臉無奈,這才意識到誰才是大老官。

十五分鐘之后,這輛汽車調試妥當,離開了虹口華順碼頭,穩穩地拐上東百老匯路。

整條東百老匯路都是碎石加瀝青的馬卡丹路,路面平整堅固,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汽車而存在的。汽車如同一頭饑餓的野虎,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起來,身軀幾乎化為一道殘影。只能聽見發動機的突突聲,像在咆哮。

這一段路與黃浦江恰好平行,沿岸皆是各大洋行的碼頭與倉庫。苦力們吆喝著卸載著貨物,川流不息的馬車在廠區進出如梭。在碼頭外浩渺的江面上,一串串滿載著貨物的駁船正冒著黑煙駛過。更遠處,依稀可見外灘那一排排高大莊嚴的灰色建筑,如巨人遠眺。

在姚英子眼中,這一切景色都在疾速后退。她一手緊握駕駛桿,一腳踩住了油門,仿佛練習過很多次一樣,穩穩地控制著這臺鋼鐵怪獸在路上疾馳。

她從來沒有享受過這么快的速度,就連長發被大風吹得四處飄舞,都舍不得閉上眼睛。姚英子不由得興奮地大叫起來:“太過癮了,要是爸爸也在車上就好了!”

陶管家在副駕駛座上寬慰道:“老爺忙于萬國紅十字會的事,等東北那邊打完仗,就能多陪陪小姐了。”

“東北?打仗?紅十字會?”這幾個詞對姚英子來說十分陌生,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只有第三個詞引起了她些許興趣:“紅十字會,那是什么?”

“哦,大概是洋人搞的善堂之類,老爺在家里提過……”陶管家也不是很熟悉,他正努力回想,姚英子突然站起身來,指著黃浦江方向一個穿紅馬甲的洋人喊:“你看!是跑馬!”

在這一帶,碼頭與江面之間有很寬闊的灘涂,與東百老匯路平行。租界的洋人沒事喜歡過來騎個馬。此刻那名騎士正騎在一匹棕黃色賽馬背上,興致勃勃地練習著沖刺。姚英子好勝心起,一捏喇叭,“咔嚓”一聲把桿位推到了二擋。

這輛汽車一共三個擋位,兩擋前進,一擋后退。在姚英子的操控下,擁有七匹馬力的發動機如同開了鍋一般,轟鳴著,驅動整輛車開始加速。

騎手似乎也注意到了競爭對手,他雙腿一夾,坐騎越來越快,蹄子如雨點般落在灘涂上。可惜肉身的造物,終究難以匹敵機械的力量,二十幾秒后,汽車便超過了駿馬,把那個一臉蒙的騎手甩得遠遠的。

姚英子絲毫不打算減速,繼續在路上馳騁。她高高站起來,手扶前擋彎,任憑狂風把自己一頭長發吹散。這感覺實在太好了!比騎馬要爽快十倍!

“小姐,前面行人多,您得減速了。”陶管家在副駕駛座上提醒道,屁股下隆隆的震動讓他很不安。可姚英子充耳不聞,她覺得自己幾乎與車子融為一體,她們倆都天生應該縱情馳騁。

只是短短十幾分鐘,輪子便從東百老匯路碾到了東唐家弄的路口。從這里開始,道路開始變窄,人也聚得多起來。沿途的小販、報童、剃頭匠與商鋪伙計何曾見過這么一頭金屬蠻牛,聽到汽缸的轟鳴聲,無不驚慌地躲避,街面一時大亂。

姚英子正盤算要不要掉頭回去再開幾圈,前方卻陡然出現一根粗壯的高大木桿。

這是公共租界的一根電報總桿,矗立在東百老匯路和東唐家弄之間。它的桿頭呈“豐”字形,六個端頭扯出三路電報線,通過外白渡橋向黃浦延伸。

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腳夫本來蹲在桿子旁邊,一見車子沖來,嚇得朝右邊閃去。姚英子急忙握住方向桿向左扳去,右腳同時去踩剎車板。可是,汽車的方向桿幅度只有三十度,而剎車板的位置微微下凹。初次駕駛的姚英子,根本無法在第一時間完成動作。

車輪只來得及偏轉幾度,車子便以極高的速度狠狠撞在了電報桿上。

在一剎那間,車頭的金屬零件轟然朝四方散射而去,后排高高翹起。姚英子感覺胸口被什么東西重重捶了一下,整個人一下子被甩出敞篷車廂,仰面跌落在地。

姚英子躺倒在地,劇痛從后腦勺傳過來,不斷鞭笞著神經,把好不容易凝結在視網膜中的影像一次次打散。她掙扎著要抬起脖子,卻模模糊糊看到那截“豐”字形的電報桿頭,扯動數十根長線朝自己砸過來。

她根本無力抵擋,只能閉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可就在這時,一個黑影突然擋在面前,兩只手臂支住倒下來的電報桿頭,還發出一聲叫喊。姚英子頭暈目眩,看不清那身影是誰,可求生欲讓她強拖著身體,挪動了半米。

那黑影見她安全移開,這才輕輕放下手臂,閃身讓桿頭重重砸在地上。

接下來的事情,姚英子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覺自己被平放在地上,后頸下塞了一團軟軟的東西。一只溫暖的大手先后探過手腕、鼻孔和脖頸動脈,同時一個略急切的溫潤聲音傳入耳中: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說來也怪,一聽到這聲音,姚英子的心情便平靜下來。她勉強回答道:“我叫姚英子,住在華格臬路54號姚家花園。”那聲音又追問了幾個簡單問題,似乎只是為了確認她的神志是否清醒。

姚英子一一作答,同時感覺四肢關節被依次輕握了幾下,像乳娘侍弄新生兒一樣小心。

忽然間,她感覺右眼皮被輕輕扒開,一束光芒照射進來。同時映入她眼簾的,還有一張清俊白凈、細眉長臉的年輕面孔。熹微的夕陽從側面投過來,讓他的臉上染上一層沉郁的氣質,可暮光進入那雙眸子后,卻反射出明澈的活力。

“姚小姐,能看到我的手指嗎?請你一直看著它動。”

一根修長白皙的指頭伸到姚英子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指腹上有淺淺的紅棕色,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碘酊味道。她微微皺起眉頭,覺得刺鼻,但心里涌現出一種古怪的安心感。

她驅動眼球,隨著手指輕輕地左右搖擺,心情也是。

這時陶管家跌跌撞撞從馬路的另外一頭跑過來,他也被甩下了車,但只是摔了個灰頭土臉。年輕人轉向陶管家,露出笑容:“放心好了,我剛才做了初步檢查。這位姑娘并無明顯的肢體創傷和出血點,不過她后腦勺受到了強烈的撞擊,可能會有點腦震蕩,得盡快送去醫院檢查。”

陶管家見他穿了一件淺色格子底的無袖西裝,沒留辮子,倒梳了個短分頭,便狐疑道:“請問您是?”

“哦,我是同仁醫院的見習醫士,姓顏。”年輕人掏出一張同仁醫院的實習證,陶管家一看是個正牌醫生,登時放下心來。這時姚英子迷迷糊糊喊了一聲,顏醫生又趕緊俯身握住她的手,細聲寬慰,另一只手繼續檢查后腦勺的傷勢。

此時馬路附近已經圍攏了一大圈人,他們好奇地盯著那臺冒著黑煙的汽車,既興奮又有些惶恐,渾然不知自己正在見證上海灘第一起車禍。

這里屬于公共租界,很快有幾個纏著頭巾的印度巡捕趕過來。陶管家上前交涉了幾句,塞了幾枚銀圓。他們便很配合地驅散人群,調來一輛平板馬車。

顏醫生建議就近去一家德國人開的診所,盡快處置。陶管家在醫學上沒什么主意,只好聽他的意見。于是顏醫生把姚英子小心地抱起來,手托脖頸放到馬車上,然后脫下自己的西裝卷成一團,墊在她后腦勺下。

晃晃蕩蕩的馬車,很快把他們送到不遠處的診所門口。這是家私人外科診所,德國父子二人執業。父親大克勞斯恰好外出看診未歸,兒子小克勞斯先叫護士把姚英子抬進內室,然后毫不客氣地趕開陶、顏二人,拉上白簾子。

陶管家請顏醫生幫忙守在外面,匆匆出去通知姚府。顏醫生把那件已然污損的西裝卷在胳膊上,整個人靠著診所走廊上的長椅,閉目養神。

養著養著,他忽然聽到白簾子里傳來一個德語單詞,雙眼驀地睜開。略做思忖后,顏醫生果斷起身,一把扯開簾子。

小克勞斯正抱著姚英子的頭,一邊檢查一邊口述病歷。他見一個中國人闖進來,勃然大怒:“你不要弄臟診室,快滾出去!”

“小克勞斯先生,我剛才聽到你說顱骨凹陷骨折?”顏醫生德語說得很流利。

“等我完成檢查后,會通知家屬的!”小克勞斯咆哮道。

“我也是一名醫生,關于這個診斷,想和您再商榷一下。”

顏醫生亮出了實習證。小克勞斯見那證件是同仁醫院的,先面露不屑,可無意間瞥到保薦人一欄里寫著Dr.Juliet N.Stevens,這才臉色一變。

Dr. Stevens是上海灘有名的醫生,精通外科、熱帶病學和眼科。他肯簽字推薦的實習醫生,一定不是一般人。

顏醫生見小克勞斯氣勢減弱,搶先一步沖到他身旁。姚英子后腦的頭發已經被兩枚發夾撥開固定,露出頭皮上一塊不規則的暗紅色腫脹區域,大約三厘米寬:中央微微凹陷,周圍一圈凸起的硬質邊緣。

小克勞斯趾高氣揚地指著傷口:“這不是顱骨凹陷骨折是什么?”

“不,我覺得不是。”顏醫生俯下身去,抓住小克勞斯剛消過毒的手,“請你伸出食指,輕輕按一下這里。”

面對這不容拒絕的強勢,小克勞斯也只好依言而行,把指頭按在腫脹區域的邊緣,觸感很硬。

“這不是很明顯的骨板凹陷嗎?”

“保持這個力度,等一下。”顏醫生一邊按住他的手指,一邊看向診臺上的座鐘。半分鐘之后,才允許他把手指抬起來。

一個小小的奇跡出現了。那一段硬邦邦的凸起,居然在按壓下消散了。雖然不很明顯,但確實趨向平伏。小克勞斯面色變得鐵青,如果是物理性凹陷,絕不會有這樣的情況。

“我之前探查過,凹陷部分很柔軟,且有波動感。周圍這一圈凸起,應該只是比較硬的水腫帶。所以我判斷她的顱骨并未受損,更像是頭皮下血腫——這兩種很容易弄混。”

診室內陷入一片尷尬的安靜。護士先看看小克勞斯,又看看這個侃侃而談的中國人,不知該怎么辦。直到姚英子哼了一聲,小克勞斯才發泄似的沖護士嚷道:“還不快寫病歷!用冷敷法處置!”

讓他松了一口氣的是,顏醫生已經知趣地離開了診室,大概是覺得剩下的工作太簡單了,小克勞斯足以勝任。

過了半個小時,兩輛黃包車停到了德國診所門口。兩個中年男子匆匆從車上下來,一個面孔瘦削冷峻,眉眼與姚英子有幾分相似;一個闊面重頤,嘴唇上留著兩條魚尾胡,看上去沉穩敦實。

陶管家連忙上前請罪,瘦削男子沉著臉問了幾句,沖顏醫生一點頭,推門去了診室。不用說,這自然是姚英子的父親姚永庚。

那闊面男子留在外廊,沖顏醫生拱了拱手:“老友小女承蒙照顧。”顏醫生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我們做醫生的,以救人為天職。”

“看閣下年紀不大,不知在哪里高就?”

“同仁醫院見習醫士,顏福慶。”年輕人從懷里掏出張名片,恭敬地遞給闊面男子。

闊面男子面色微變:“哦?閣下莫非是圣約翰書院畢業?”

這一次輪到顏醫生面露驚訝。

圣約翰書院是上海一所教會學校,里面有一個醫學部,與同仁醫院是對口機構。醫學部的學生畢業后,都是去同仁醫院實習。兩者關系,不是業內人士很難搞明白,可此人能一口道出,看來也是同行?

不待他問,闊面男子呵呵一笑,拱手施禮:“在下沈敦和。”顏福慶“哎呀”一聲,雙眼露出興奮之色:“急公好義沈仲禮,想不到會在這里見到您啊!”

沈敦和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有點尷尬,不得不擺擺手:“這是朋友們瞎起的綽號,當不得真。”

顏醫生面色一肅:“沈仲禮的大名,我可是耳聞已久。您首倡成立萬國紅十字會,聚民間之力,四處奔走呼吁,解萬民于倒懸。報紙上的新聞,我都讀過不知多少篇了,我還捐過一個月的薪水呢——急公好義,您當得起這四個字。”

見這個年輕醫生滔滔不絕,沈敦和不得不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靜一下:“你今天救下的這位小姐,她父親姚永庚平時多行善事,捐助實多。你雖是無意之舉,也可以說是善有善報了。”

顏福慶恍然:“原來是煙草大王,怪不得他女兒開得起汽車。”沈敦和嘆道:“老姚的太太早亡,他也沒續弦,膝下就這么一個女兒,自然視為掌上明珠。英子雖然驕縱了些,其實是個好姑娘,只不過這次闖的禍有點……”

老友不在,沈敦和不好深入說,便換了個話題:“顏醫生仁心仁術。我這里有一樁不情之請,不知唐突與否。”顏福慶忙道:“您請說。”

沈敦和拿起煙斗吸了一口。淡藍色的煙氣里,他的神情露出幾許愁苦:“東北戰事連綿,死傷難民極多。目下紅十字會雖然籌到不少款子,奈何醫士數量極為不足。華人醫生太少,洋人又不易雇得,局面很難打開。我看閣下手段高明,又身懷仁心,不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善舉?”

顏福慶聞言神色一肅:“前輩抬愛,又涉國難民生,晚輩原應萬死不辭。不過今天是我在國內最后一天,明天我便要登船出國了。”

“哦,也是了。你這么優秀的人,是該出去深造。”沈敦和表示理解。顏福慶知道他誤會了,忙道:“我不是去學習,而是去南非礦井做礦醫。”

沈敦和一怔,他還以為是去德國或英國學習,怎么跑南非去了?顏醫生解釋說:“朝廷在五月間批準輸出一大批勞工,去南非開金礦。礦井何等艱苦,這么多人,卻沒配隨行醫生。我和兩個同學主動報了名,隨隊前往,希望能讓同胞好過一些。”

“好,好,好。”沈敦和連說了三個好字,大為激賞,“大醫無疆,何必分東北南非?你如此年輕,就有這份悲天憫人的心思,太難得了。”

年輕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我也是看了您年初在《申報》上發表的那篇《東三省紅十字會普濟善會啟》,大受觸動。里面有幾句話,我至今還記得:慨念時艱,傷心同類。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誰援耶?”

他背得慷慨,沈敦和也很激動:“我中華之所以積弱,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各掃門前雪。所以我也是想借這個機會,試著把國人團結一處,看看有何等效果。”

顏福慶道:“有您這樣的有心人,相信往后會越來越好的。”沈敦和自嘲地搖搖頭:“我空有財力,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等到此間事了,我有心也辦個醫院和醫學校,多培養幾個像你這樣的才俊,才不會受制于人哪。”

“那可太好了。我在醫學部讀書時,一共就十幾個同學,未免有勢單力孤之感。希望我從南非回來時,您的學校已經桃李滿天下。”

“呵呵,到時候,一定得聘你來我們醫院。”

“一言為定!”

診所里的座鐘忽然響了十一聲。顏福慶望了望,歉然道:“我得回同仁醫院了,晚上要值最后一次夜班。”

“你不等老姚出來?他這個人一向知恩圖報……”沈敦和還想暗示一句。顏福慶卻擺擺手:“醫者以救死扶傷為本分,豈敢恃技市恩?何況姚先生于國于民有大功德,這是我的榮幸才對。”

說完他抱了抱拳,走出克勞斯診所,飄然離去。

沈敦和捏著那張名片,凝視良久。這時姚永庚扶著姚英子走了出來。她頭上纏了一圈紗布,胳膊肘和腿上的擦傷處還涂了碘酊,神情郁郁。

陶管家迎上去,咕咚一下跪倒:“是我看護不力,致使小姐受傷,車子被毀,請老爺責罰。”姚永庚冷哼一聲:“你別替她遮掩,我還不知英子的脾氣?這次出事,肯定是她肆意妄為!”陶管家從懷里掏出一管毛筆:“小姐只是不熟汽車習性,幸虧有自家的胎毛筆庇護,才不致受重傷,總算是件幸事。”

那胎毛筆上刻著“英子”二字,姚永庚一見它,面色稍緩和,可聲調陡然升高:“幸事?她是幸運了,可你知道她這次闖了多大的禍嗎?!”他瞪向自己閨女:“她撞倒的是電報總桿!這一倒,整個蘇松太道的電報全斷了!”

這個蘇松太道,全稱叫作“分巡蘇松太兵備道兼理江海關”。列強租界與海關的諸多事務,多是與這個衙門打交道,乃是上海一個舉足輕重的衙署。姚英子撞斷的那根總桿,恰好是蘇松太道與海外聯絡的線路。它一倒,蘇松太道一封海外電報也收發不了,影響極大。

陶管家忙道:“我已通知電報局。他們說一天半之內,應該就能修好。”

“一天半?!”

姚永庚更是憤怒:“你知不知道,紅會正在等一封從倫敦發來蘇松太道的電報?一日收不到這封電報,一日東北分會無法展開戰地救援,這要耽誤多少條性命——而這,全因為我姚某人的女兒在馬路上肆意開車所致!老沈,我真是對不住你啊!”

往日被嬌寵慣了的姚英子被嚇到了,低聲啜泣起來。沈敦和見他越說越激動,連忙勸道:“姚兄,你這就有點求全責備了,英子才十三歲,又不是蓄意而為。我已致電北京外務部,看那邊是否收到,抄一份來便是,總不會耽誤什么大事。”

姚永庚一戳拐杖:“老沈,今晚咱倆可有的忙了。英子,你跟陶管家先回去!一周不許出門!等我忙完再帶你去負荊請罪!”姚英子不敢說什么,低頭朝外走去。

她走到診所門口,忽然又聞到一股碘酊味道,想起來什么,抬頭四處看去。沈敦和道:“你在找救命恩人?”英子臉頰有些發燙,可還是大膽答道:“是!”沈敦和把名片遞給她:“他已經走了。”

姚英子又是失望又是欣喜。失望的是他沒等她出來就走了;欣喜的是,總算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頭撥動著小紙片,麻面竹紙,暗綠底,上面用漂亮的楷體寫著三個字:“顏福慶。”紙背透著淡淡的碘酊味,不刺鼻,反而很舒服。

姚永庚叫了一輛四輪馬車,讓陶管家親自趕車,把姚英子送回家,然后和沈敦和匆匆去蘇松太道催電報了。

陶管家把胎毛筆收回懷里,寬慰姚英子道:“大小姐,我早說了這胎毛筆是個逢兇化吉的好物。如果你肯帶在身上,油皮都不會擦破一點。”姚英子滿腹心事,不耐煩道:“好啦好啦,誰會把自己的胎毛一直帶在身邊?好惡心啊!你幫我揣著就是。”

陶管家搖搖頭,甩動鞭子,馬車徐徐開動。姚英子靠在絨椅上閉目養神,內心卻沒有那么平靜。

她想著那個叫顏福慶的年輕醫生。真可惜,自己一直不曾瞧清楚他的臉,不知什么模樣。不過那也沒什么打緊。適才在診所里,顏醫生據理爭辯,連德國醫生都甘拜下風,這番霸氣,實在是神仙樣的人物。光聽聲音,這人就當得起《詩經》那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形容。

“不過他們到底在爭論什么?”她不懂德語,更不懂醫術,對此十分好奇,“是了,是了,我應該去同仁醫院復診,順便問問他。他既然救了我,就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

姚英子找到一個絕佳的借口,情緒振奮,可旋即想到,父親要關她七天禁閉,這個心愿很難實現,心情瞬間又低落下去。自從姚英子有記憶以來,她還不曾見父親用那么兇狠的眼神瞪自己,至于嗎?那一封被耽擱的倫敦的電報究竟是什么,竟比女兒受傷還重要?倘若收不到那封電報,真的會死好多人?

她突然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

姚英子在騎馬圈里認識一個租界電報局的洋人處長。那位處長以為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曾隨口說過一個秘密。

大英帝國的情報部門有一個習慣:利用日不落帝國的殖民地優勢,在全球幾乎每一處英屬電報中繼點,都偷偷截搭一條副線。任何消息只要經過這個中繼點,就會被偷偷記錄下來一個副本,供英國情報部門使用。當年南非鬧獨立,德皇發電給布爾人表示支持,就被英國人竊錄下來,惹出一場國際爭端。

上海既然是遠東重鎮,英國人自然也不會放過。

國際電報水線延伸到上海附近海域之后,在吳淞口與陸線相接。這里設有一個電報登陸局,由租界工部局負責管理,體制全球一致——言下之意,那里必然也存在默默監聽往來消息的耳朵。

也就是說,那一封倫敦的電報就算蘇松太道收不到,吳淞口中繼站一定會有一份留底。

如果我能找到那份留底,父親就不用苦苦等待京城轉發了。這樣他就會原諒我,讓我早點去找顏醫生了吧?

想到這里,姚英子雙眼唰一下睜開,對陶管家喊道:“路程改一改,我們去吳淞口!”

“您說去哪兒?”陶管家嚇了一跳。

“吳淞口,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

“絕對不行!”陶管家一口回絕。老爺明確讓小姐回家禁足,何況吳淞口遠在寶山縣,得三十多里路,小姐剛受傷,怎么能跑這么遠?

姚英子沒有堅持。馬車又跑了一陣,她忽然望見外面路邊有一個小攤,桌子上擺著個白瓷色的大罐子,罐體上用青漆涂著“荷蘭水”三個字。這是新近流行的外國飲料,據說是把二氧化碳打入薄荷水中,夏季在上海灘頗受行人歡迎。

她敲敲前方窗戶:“陶伯伯,我有些口干,想喝點荷蘭水。”陶管家覺得外頭的飲料多半由井水兌出,容易腹瀉,但他現在不愿觸小姐霉頭,只好說他下去買。

馬車就地停住。陶管家下車走到攤販前,摸出幾枚銅圓。小販慢悠悠地接過錢,又慢悠悠地擰開龍頭,拿木杯去接。帶著薄荷香氣的泡沫泛起來,還沒漫到杯口,陶管家忽然聽到身后馬匹嘶鳴。

他急忙回頭,卻見一匹被解開韁繩的挽馬絕塵而去,馬背上似乎還有一個嬌小的身影……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關東。

日頭墜下去很久了,整個老青山陷入瓷實的黑暗。這黑暗讓人絕望,也讓人多少有了一點點安全感。根據魏伯詩德的懷表來看,已過了海岸時夜晚十一點。

方三響蜷縮在父親身旁,佝僂著身軀一動不動。饑餓與腿傷讓這個孩子一點點失去活力,只有跟他爹的胸膛貼得更緊一些,他才能安心。方大成的右臂摟著兒子,靠著溝壁一言不發。

吳尚德早已離開,剩下一個語言不通的魏伯詩德,沒法跟村民們溝通。這位傳教士索性坐在方三響的對面,暗自為這些不幸的人祈禱,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藥品和食物都在傍晚前用光了。

村民們的呻吟聲和哭聲比白天減弱了許多,他們已經沒力氣了。絕望愈加深重,沉甸甸的如同一個鐵蓋子扣在溝頂。

幾個膽子大的村民窸窸窣窣地爬過來,說他們打算趁著夜色逃出山溝,讓方三響跟他們一起走。方三響拒絕了,除非他們肯帶上方大成——這是不可能的。方大成體格碩大,又身中數槍,沒人愿意背著他往山里跑。

魏伯詩德從他們的手勢里,讀懂了意圖。他緊張地站起來,用生硬的中文勸阻說:“不行,危險!”

日、俄兩軍都在趁夜色不斷調動、集結,為接下來的大戰做準備。這時候貿然離開,等于一頭扎進戰場,極為危險。

可他的中文實在說不明白,村民們根本不理睬這個洋老頭。他們見方三響不肯走,自顧自繞到附近的一處溝隙,往外爬去。

在夜色的掩護下,高地的俄軍確實沒發現這一小股逃亡的人。但只過了五分鐘,山溝后頭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黑暗中火光點十分醒目,不少于四十個。

熟悉軍械的人一聽便知,這槍聲不是老毛子的“水連珠”,而是日本人的“金鉤槍”——正式名稱叫作三十年式步槍,因為保險杠狀如銅鉤,在關東被稱為金鉤。

魏伯詩德霍地站起身來,暗叫不好。看來日本軍已經運動到附近來了!他們和俄軍,恰好把這條山溝夾在戰場中間。

槍聲像是接通了開關,立刻引發了高地俄軍的反擊。兩邊在黑暗中都不敢出擊,只好隔空拼命射擊。一時間槍聲呼嘯,火線縱橫。若不是山溝避開了一部分射界,只怕此時山溝里的村民已經死絕了。

對射持續了十幾分鐘,方才中止。夜色恢復了原來的沉寂,只有濃濃的硝煙味彌漫在空氣中。那幾個引發了攻擊的村民再也沒回來,命運不問可知。

魏伯詩德的憂心沒有絲毫消退。他對現代戰爭的樣式很了解,這種對峙再持續下去,守軍肯定會調來大炮,屆時這一帶將完全陷入火海——事實上,那個覺然和尚騙村民們到這兒,正是要把俄軍有限的火炮誘過來,以便日軍在其他方向突破。

魏伯詩德隨時可以離開,但總覺得上帝把他放在這里是有理由的。老人蹣跚著走到方大成面前,努力想用自己有限的中文詞匯把情況說明白。

但方大成沒有吭聲。方三響推了推父親,可那條胳膊“吧嗒”一聲,從兒子肩頭垂落下去。少年的心臟猛然收緊,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四肢。

他抬起手來,拼命去推父親的胳膊、肩膀和胸膛。可那個對兒子永遠有問必答的男人,此時全無回應。

魏伯詩德俯下身去檢查片刻,默默在胸口畫著十字。這位村長不知何時已氣息全無。事實上,一個身中數槍,又沒很好地止血的人,能支撐到現在才斷氣,已經是奇跡了。

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從男孩瘦弱的胸膛炸裂開來,響徹夜空。

“爹啊!你再撐撐,再撐撐啊!”方三響抱緊父親冰冷的身軀,一遍一遍地喊著,直到聲音變得嘶啞。漸漸地,吼叫渙散成了哽咽,哽咽又沉落成低沉的呢喃: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少年眼窩里沒有眼淚,有的是無盡的迷茫。他不明白的實在太多了,與世無爭的溝窩村,怎么會突遭滅頂之災?一直盡了本分的方家,怎么會突然家破人亡?大清的子民,怎么會在自家門口被俄國人和日本人夾攻?

魏伯詩德站立在黑暗中,神情肅穆而落寞。這些問題他知道答案,可他無法回答。

要怎樣對一粒塵埃解釋風暴呢?即使那塵埃置身于大時代的烈風之中,也無法明白這撕裂一切的力量從何而來。

沙皇的遠東戰略,新興日本帝國的勃勃野心,風雨飄搖的清國統治,后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政策……全球的政治板塊像西伯利亞的流冰一樣交錯碰撞,崩裂融合,釋放出無數能量。老青山的悲劇,不過是時代劇變傳遞到末端的一絲細微顫動。

可這一絲極微小的顫動,對眼前的少年已是天塌之變。一個人、一家乃至一村的徒勞掙扎,究竟有何意義,這些灰塵在風暴中到底會飄向何方,魏伯詩德無從得知。

他的眼神飄向牛莊方向,那里仍是一團難以稀釋的黑暗,看不到一點光。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倫敦。

孫希夾起文書與密碼本,去了位于公使館地下室的電報房。這間電報房里空無一人,只有一臺綠殼黑圈的西門子電報機擱在屋角。雖然此時才下午三點,房間仍需照明。

孫希扭亮臺燈,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懶洋洋地攤開厚厚一沓譯電紙、鉛筆和密碼本,還弄了一碟司康餅與兩瓶巴克斯頓啤酒在手邊。

他記性奇佳,即使是最復雜的中文四碼也熟諳于胸,之前只花了幾個小時便把這份文件譯為加密電稿。接下來,只要把它拍發出去就行了。

孫希抓起扁圓瓶子灌下去一大口啤酒。酒精落腹,醉意上涌,膽量像燈泡一樣“唰”地被接通了電流。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想清楚,你爭取到這個差事是為了什么。”然后伸手摸向鉛筆,在電稿上添加了早已醞釀好的一句話。

“搞掂!這樣一來,我就能留在倫敦學醫了。”

膽大妄為地改完官府文書以后,他拿起發電單,張大人用鉛筆在單子上寫了兩個號頭:送京城外務部英國股,抄上海蘇松太道。

頭一個地址孫希知道,第二個就沒聽過了。不過這些事與他無關,只要盡快拍發出去就好。孫希活動了一下手指,虛拍了幾下拍發鍵,確保其彈性良好。然后他把電稿放在夾架上,熟練地敲擊起來。

一串嘀嘀嘀的開合信號,從公使館下的銅芯線纜傳導出去,飛速離開倫敦,鉆入英吉利海峽下的水線,繞行直布羅陀進入地中海,然后在極短的時間內抵達亞歷山大港中繼站。

一個柏柏爾人電報生剛完成繁重的值班任務,正端起一杯角豆汁。可這時機器又響起了蜂鳴聲,他嘆了口氣,放下杯子,伸手把中繼器的電壓調高。

經歷長途跋涉的信號原本已開始衰減,突然像吸了一口鴉片似的,忽地又振作起來,穿過蘇伊士運河,沿紅海繼續朝著孟買跑去。

孟買港電報局的錫克員工才做完禮拜,漫不經心地轉接了一下,遠遠拋給了新加坡;新加坡一個新上崗的華人電報生,先嚴謹地翻閱了工作手冊,然后按規章釋放了電壓,推動信號一路抵達香港大口灣。

大口灣中繼站的操作員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他看到報頭是北京與上海,便分別接入兩路中繼站。隨著電壓最后一次抬升,這封電報分成兩股完全相同的訊息,一股去向京城,一股迅猛地朝上海奔去……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上海。

這是姚英子最長的一次騎乘。

她甩脫陶管家,一口氣騎了二十多里地,一直沖入寶山縣地界。那匹可憐的挽馬累得遍體流汗,它早習慣了拉車,可沒想過有一天要跑這么快。

寶山縣屬于江蘇布政使司直隸太倉州,不過因為毗鄰上海縣,人員往來密切,早被視為上海外郊。得益于此,寶山縣也修起了一條簡易的窄路,直通江灣鎮。

姚英子常來這附近騎馬,路途熟稔,所以不用多看,只管埋頭前行。道路兩側是連綿不斷的稻田與樹林,黑暗中不時有蛙鳴傳來。

此時她所在的位置,位于江灣鎮以西,毗鄰吳淞口的江岸邊上。此時已過午夜,四下皆是濃墨般的黑暗,但可聽到黃浦江水在遠處洶涌奔流,濤聲不絕。遠遠的,可以看到一棟三層塔樓建筑矗立在江邊,樓內有燈光,霧氣中好似一位驕橫的巨人俯瞰著周遭的卑微土地。

她一直跑到塔樓近處,才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樣。這是一棟安妮女王時期風格的三層磚混城堡,紅磚墻體,券柱立面,兩頭的凸肚窗頭頂有一條券心石直垂下來。

這棟塔樓的官方名字叫作“海底電纜登陸局”,民間都呼之為“望洋樓”——“洋”字既有大海之意,也暗指是洋人地盤。它建于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一直忠誠地監管著在這里上陸的國際電報線路,如今是公共租界的一個通訊委員會在管理。

姚英子翻身下馬,差點沒站住,一路顛得她腦仁直疼。對一個剛經歷車禍的人來說,這次奔波太辛苦了。

她定了定心神,徑直朝著登陸房前行。這么晚的時辰,她一個人跑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臨到頭不免有些畏怯,可手一觸到兜底名片,很快鼓起勇氣,抬手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黃頭發洋人,戴著厚底圓鏡片,穿著滿是口袋的帆布工裝,下頜一圈硬邦邦的胡楂子,像是個不得志的學者。他看到姚英子,第一個動作是用手去擦鏡片。

午夜時分,一個穿著騎裝、裹著紗布的中國少女出現在這里,任誰都要迷糊一下。

姚英子在路上醞釀了很久該如何說,可一見到工程師,霎時詞兒全忘,一脫口便直奔主題:“你給我查一封電報。”工程師有點蒙,他抓了抓頭發,用英文問道:“你是……誰啊?”

姚英子暗罵自己沒用,銀牙暗咬,索性把話給敞開了:“倫敦有一封發給蘇松太道的電報,我知道這里存有副本,我要得到它。”

工程師聽著她的洋涇浜英語,忍不住笑起來,他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同事故意整他的惡作劇。

“這位小姐,我這里沒有你想要的東西。回去告訴老湯姆,他的計謀破產了。”

“我不認識什么老湯姆。但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拿到那封電報!”姚英子上前一步,幾乎頂到門口。工程師見她是來真的,斂起笑容:“我說過了,我這里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這里有一條截搭蘇松太道的副線,我知道的。”姚英子不依不饒,“從倫敦發過來的電報,肯定會經過這里,被自動收報機記下來,對不對?”

工程師一聽便生出了警惕,這可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女會說的話,肯定有人教。也許她不是老湯姆派來的,而是那些無孔不入的記者。

“對不起,這里是為公共租界與政府服務的中立機構,絕不會截留或記錄過往電文。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姚英子還要說什么,工程師已經砰的一聲把門給關上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黑暗中,姚府大小姐何曾受過這等冷遇?

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姚英子站在門口,呆呆的不知所措。如果是父親的話,大概會有一百種辦法說服對方。可她除了直接開口要求,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方式。

怎么辦?難道就這么回去?

姚英子突然眼睛一亮。等一下,父親有一個辦法,是她可以學到的,也是她最擅長的。

于是姚英子再度抬起手來,又敲了敲門。十幾秒后,工程師怒氣沖沖地打開門,怒吼著說:“你如果還不滾開,我就要通知警察了!”

怒氣發到一半,他的聲音強行剎住。因為門外這個小姑娘的手里,托著一摞亮閃閃的直邊鷹洋,怕不是有五枚之多。

不用翻譯,這是國際上最通用的語言。

工程師咽了口唾沫,這五枚鷹洋,相當于他半個月薪水了。可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貪念,為了這點錢丟了工作可不值當。他正要拒絕,忽然看到小姑娘又往手里摞了五枚。

工程師心中的天平微妙地發生了變化。在這種偏僻地方值班是個苦差事,撈點外快,不算罪過。租界里的大人物也沒少從這里拿情報,自己卻從來沒有分潤。再說了,今晚值班的只有我一個人,只是抄錄一份電報而已,應該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吧……

姚英子從脖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項鏈,放在十枚鷹洋上。這一下子,工程師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我沒聽過截搭蘇松太道的副線,但偶爾會有串線的情況。”工程師習慣性地掩飾了一句,“告訴我號頭。我可以去查一下,但不做任何保證。”

姚英子一喜:“我不知道。但應該是最近從倫敦大清公使館發出來的,接收方是蘇松太道。”

工程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沒多問,把鷹洋和項鏈拿走,然后把門給關上了。姚英子在屋子前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工程師才出來,手里捏著一沓滿是點畫的紙帶。

姚英子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動記錄機,它能把電報信號抄錄到一條紙帶上。工程師把紙帶朝前面地上一扔,對姚英子道:“你運氣不錯,這條是午夜前后剛收到的,號頭符合,不過內容加過密。”

姚英子不知密鑰,但這不重要,父親一定知道。她俯身把紙帶撿起來,塞進自己的馬靴邊緣。工程師又說:“今晚我也沒見過你,也沒給過你任何東西,我只出來倒過一次垃圾。”

姚英子壓根沒聽他自欺欺人的話,她飛身上馬,帶著興奮匆匆朝著上海飛奔而回。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關東。

隨著日頭緩緩偏西,魏伯詩德的眉頭皺到了極致。

他手里的懷表指向海岸時下午五點,距離吳尚德離開已經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就在一分鐘之前,一枚炮彈越過俄軍陣地,落到山溝附近。巨大的轟鳴聲掀起泥土,紛紛揚揚地落在幸存村民的頭頂。

俄軍的炮隊終于拉上來了。剛才只是在試炮,再過一會兒就該覆蓋射擊了。日本人的反擊也會轉瞬即至。到那個時候,這個小山溝會陷入火海。

山溝底下一片靜悄悄,沒人對剛才的爆炸有反應。他們在這里被困了足足一天一夜,受輕傷的變成了重傷,受重傷的基本都死了,即使沒受傷的人,也早被活活駭破了膽,僵趴在地上連胳膊都沒法打彎。

魏伯詩德估計,現在還保持活動能力的,不會超過三十人。對一個村子來說,已注定了消亡的命運。

方三響一直抱著父親的尸身,雙眼呆滯。如果不是嘴唇還在微微翕動,魏伯詩德還以為他也隨方大成去了。這位牧師在關東見證了無數次類似的慘事,每一個人在死前似乎都滿腹疑惑,但只有這一次,一個少年明確地問了出來:

“為什么?我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命?”

魏伯詩德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他現在決心拯救問出這個問題的人。

吳尚德在牛莊的那點微渺希望,斷然是趕不及了。于是魏伯詩德走到方三響面前,把自己的十字架掛在少年的脖子上,盡力用中文比畫道:“我們快走,危險。”

方三響的眼珠動了動,卻沒反應。魏伯詩德伸出手去,想把少年拽起來。可他倔強地一扭,朝父親懷里蜷縮得更緊了些。魏伯詩德還要說什么,頭頂卻傳來數聲劃破空氣的尖嘯。

俄軍的炮擊開始了!

山溝里頓時火光彌漫,轟隆震天,赤色的焰朵在山坡上連綿不斷地綻放著。雖然暫時沒有一枚炮彈直接落入溝內,但沖擊波猛烈擴散開來,把魏伯詩德一下子掀翻在地上。

“哎呀……”

老人趴在地上,有些頭暈目眩。迷糊中,他感覺一只瘦弱的手臂攙住自己,拼命往反斜面的溝壁旁邊拖動。魏伯詩德把袖子上的紅十字標取下來,遞給方三響:“你戴著,不打你。我是洋鬼子,他們不打我。”

方三響沒接那袖標,而是悶著頭繼續拖,直到魏伯詩德自己表示安全了,他才放開手。

“謝謝……”老人在硝煙中咳嗽了幾聲。

“這是我們方家的本分。”少年回答。

這一老一小背貼著溝壁等待片刻,外面忽然恢復了安靜,沒再聽到爆炸聲。

魏伯詩德覺得奇怪,怎么俄軍炮擊了一會兒,就停止了?這時方三響似乎聽到什么聲音,拖著傷腿奮力爬上坡面,伸直脖子朝遠處望去。

他烏黑的瞳孔上,突然映出一面旗幟。

這旗幟是白底紅十字,和魏伯詩德的袖標一樣。它迎風招展,在周圍黃綠植被的映襯下格外醒目。旗下跟隨著幾十個身穿白衫之人,個個戴著袖標,還有擔架、挎包等物,為首的正是吳尚德。

隊伍行色匆匆,兩側的軍隊卻全無動靜,似乎默許他們的行動。魏伯詩德也爬上坡來,一看到隊伍,頓時長長松了一口氣,連連畫著十字:“上帝眷顧,這真是神跡啊……”

吳尚德飛快地跑進山溝。他顧不得嘆息里面的慘狀,對魏伯詩德道:“雙方指揮官只給我們十五分鐘,所有離開的人必須脫下軍服。”

“身份問題解決了?”

吳尚德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本來已絕望了。可今天早上,營口港電報局接到上海轉來的電報,說朝廷發出公告,正式成為紅十字公約國。我沒敢耽誤,趕緊帶著役工趕過來,剛跟兩邊指揮官交涉完。”

魏伯詩德一聽他只帶役工沒帶醫士,便知道怎么回事。大戰一觸即發,紅會只能把還活著的人帶走。他長長嘆息一聲,揮手道:“一切聽憑上帝旨意。”

方三響已經被人抬上了擔架,歪著脖子朝這邊看過來。吳尚德解釋道:“情況緊急,你爹和其他鄉親的遺體,只能暫時擱在這兒。等局勢平穩了,再帶你來收殮。”

話是這么說,可吳尚德心里清楚。一會兒槍炮交響,這些遺體絕無留存的可能。

“要是俺和你們一樣學會醫術,是不是就能把俺爹救回來了?”方三響啞著嗓子問。吳尚德“嗯”了一聲,拍拍他肩膀,又去忙著搬運其他傷員。

擔架緩緩抬起,少年勉強支起胳膊,抬高脖頸,眼神越過那面白底紅十字的旗幟,落在一片狼藉的山溝之中。烈日照耀之下,他看得那么仔細,那么專注,仿佛要把這一切都深深烙在心里。

魏伯詩德把手放在擔架旁邊,一起朝外走去。這位可敬的教士知道,當一個靈魂對這個世界深陷迷惑又突蒙拯救,此時是引導他被圣靈接納的最好時機。可魏伯詩德沒有這么做,因為那孩子的眼神,讓他驀地想起了《哥林多后書》里的一句話:

“因我什么時候軟弱,什么時候就剛強了!”

與此同時,遠在萬里之外的倫敦,孫希扶著自行車走出公使館的大門,遠處恰好傳來大本鐘上午九點的報時聲。

昨天他拍完電報之后,又伺候張大使喝茶,為其跑腿,總算把這樁禍事遮掩了過去。今天早上孫希接了新差事,準備好好表現一番。

他走出門口,忽然看到使館外的垃圾箱蓋子上,一張廢紙正卡在縫隙里飄動。

傳單上頭是一個大胡子的畫像和一只狗,正是昨天他在海德公園拿到的巴甫洛夫傳單——張大人對這個還真反感,居然毫不客氣地扔了出來。孫希看看左右沒人,把傳單撿起來,順手塞到屁股兜里。他腳下一蹬,搖晃著騎上波特蘭街,嘴里還哼起一首蘇格蘭小調。

那封電報應該已經傳到國內。只要接電報的人沒識破他做的一個小小手腳,他留在倫敦學醫的夢想,應該在數月之內就能實現。

“張大人說這大清加入紅十字會就是個虛名,對我來說,倒真是一件實在的好事。”孫希喜滋滋地想著。不知為何,他突然莫名有了某種觸動,不由得停住自行車,摘下鴨舌帽,向湛藍的天空仰望。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一輪午后的烈日在拋灑光輝。它的光芒無遠弗屆,既照耀在倫敦上空,同時也注視著萬里之外的上海。

“你說什么?”

一個女孩的聲音在同仁醫院門前尖叫。

一位年長護士歉然道:“顏醫生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他今天下午登船去南非了。”

姚英子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暈倒。她好不容易從寶山弄來電報給父親,爭取到外出就診的機會。可她興沖沖跑到同仁醫院,聽到的卻是這么一個壞消息。

“南非?”在她心里,那地方跟天涯海角差不多,更別說他還是去某個不知名的礦井深處當醫生。

姚英子不甘心地拿出名片,讓護士再確認一下,是不是同一個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扭頭跑出醫院,吩咐陶管家叫了一輛最快的馬車,風馳電掣地朝著虹口碼頭飛馳。

可惜當她趕到碼頭時,時間已過海岸時下午五點,那條駛往南非的客輪早已消失在航道盡頭。黃浦江面無比寥廓,唯余長煙裊裊、水跡逶迤,以及悠長而惆悵的汽笛聲。

姚英子氣喘吁吁地靠在系纜樁子旁,心中委屈之極,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昨日他才救了我,今天便遠赴重洋,難道是故意避開我嗎?南非之地,遠在天邊,我去哪里與他聯絡?至于何時才能歸來,更是茫茫不可期。

姚英子的心情像被鐵錨一點點拽入水底,感覺這一次錯過,將會是一次真正的永別。

這時一陣混著煤灰味的江風倏然吹過,把那張綠底名片從她的指縫吹走。姚英子“哎呀”一聲,急忙去抓,總算夾住名片一角,沒掉進水里。淡淡的碘酊味,再度飄入鼻中。霎時,她心中生出一個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念頭。

“我要去學醫!只要一直當醫生,我一定可以見到他!”

想到這里,少女的憂郁消散一空,眼神灼灼,簡直要比江中的日頭還亮。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種力量在牽引,三個相隔千里萬里的年輕人,同時抬起了頭。他們雖然身在不同時區,可目光匯集在同一個熾熱的天體之上。

就在這一天,這一刻。

在遼陽和旅順口要塞,日軍同時向俄軍陣地發起決死進攻,開啟了決定東亞未來幾十年霸權的慘烈大戰;在北京,二百七十三名貢士從中左門步入保和殿,準備參加殿試。這些天之驕子此時還不知道,他們將是華夏科舉史上最后一批考生;在歐洲,哈爾福德·麥金德的新作《歷史的地理樞紐》在各國印廠同時開印,它將永久改變歐洲的地緣政治理論與全球格局;在美國的圣路易斯,第三屆奧運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雖然只有十三個國家參與,可仍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地球每一個角落發生著。之前的舊因,正在落實為果;未來的果,此刻也正種下新因。因果漲落,緣數糾葛,無數人的抉擇,匯聚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全球風暴。

而此時仰望太陽的三個小人物,尚對未來的壯闊波瀾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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