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秦軍事思想史(2)
- 中國古代軍事思想史(中外史學叢書)
- 張明 于井堯編著
- 5936字
- 2014-12-08 15:44:39
先秦軍事思想的主要載體是數量可觀、內容豐富、種類眾多、哲理深刻的兵學著作。其他先秦典籍中的論兵之作也是其重要的載體,這包括《尚書》、《易經》、《詩經》、《周禮》等中華元典的有關軍事內容;先秦諸于的代表作《論語》、《孟子》、《老子》、《莊子》、《鹖冠子》、《文于》、《墨子》、《商君書》、《韓非子》、《管子》、《呂氏春秋》中的有關兵論;《左傳》、《公羊傳》、《國語》、《逸周書》、《戰國策》等史書。文獻中的有關軍事論述。此外,地下考古材料(如甲骨卜辭、銀雀山漢墓竹簡、馬王堆帛書所包含的黃老著作)、傳世文物資料(如金文等);后世文獻(如《淮南子》、《說苑》、《新序》、《北堂書鈔》、《太平御覽》等)中有夫先秦軍事問題的追敘,也是有價值的輔助性載體內容。至于先秦歷史上豐富的軍事實踐活動所體現的戰爭觀念、治軍原則、作戰指導方法,則是當時軍事思想的又一種表現形態;它們同軍事理論著作一起,共同構筑起先秦軍事思想的寶庫。
《漢書·藝文志·兵書略》根據秦漢以前兵書的基本內容和主要特征,把先秦時期的兵家劃分為兵權謀家、兵形勢家、兵陰陽家、兵技巧家四個大類。其中兵權謀家共13家,著作259篇,現僅存《吳孫子》(即《孫子兵法》)、《齊孫子》(即《孫臏兵法》)和《吳起》等,另外《六藝略·禮部》所收錄的《軍禮司馬法》155篇、《諸子略·儒家類》所收錄的《周史六弢》(與今本《六韜》有一定的淵源關系)等亦似應歸人這一大類。這是兵家學派中最主要的一派。《藝文志》在總結這,學派的基本特點時指出:“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由此可見;這一派是一個兼容各派之長的綜合性學派,有學者認為這一學派主要是講戰略的。形勢家共11家,著作92篇,現在通行的觀點,是該派迄今僅存《尉繚子》一書(也有人認為今本《尉繚子》是《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雜家”《尉繚子》,或“兵形勢家”與“雜家”兩《尉繚》的混合體)。這一兵家流派的基本特點是:“雷動風舉,后發而先至,離合背向,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即主要探討軍事行動的運動性和戰術運用的靈活性與變化性,有學者認為這一學派主要是講戰術的。
兵陰陽家共16家,著作249篇,其中有相當多的部分是托名黃帝君臣的作品,如《黃帝》十六篇、《封胡》五篇、《風后》十三篇等等,現基本上已散佚。1973年底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經法》等似可歸人此類。這一學派的基本特點是:“順時而發,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為助者也。”這表明它注重“時”,注意天候、地理與戰爭關系的研究。很可能與范田以及黃老學派有很大的關系。
兵技巧家共13家,著作199篇,均已散佚,個別著作的零星內容(如《伍子胥水戰法》等),散見于《太平御覽》等政書、類書、叢書之中。這一兵學流派的基本特點是:“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者也。”這顯示出,該學派所注重的是武器裝備和作戰技術,包括設計、制造攻守器械和學習使用器械的技術方法、軍事訓練等等。《墨子》中有關“城守”專論的13篇文字,就可以歸人這一大類。
二、異彩紛呈的戰爭觀念
先秦時期是中國古代戰爭觀產生、發展并走向成熟的重要階段,當時戰爭頻繁,爭霸兼并無已的客觀歷史條件,強烈刺激著中國古典兵學的萌生和發展,戰爭觀念作為軍事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也際會時代的風云而迅速走向系統化深刻化。應該說,在先秦時期,人們有關戰爭問題的理性認識已基本成型,并規范了后世戰爭觀念發展的基本方向。
(一)“安國全軍”——兵家的抉擇
兵家是先秦軍事思想的主要代表,戰爭觀是其整個學說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舉凡戰爭觀的基本范疇,如戰爭的起源、戰爭的性質、戰爭的目的、戰爭在社會發展中的地位與作用、對待戰爭的態度,等等,兵家都予以了認真的關注和深刻的闡發,提出了具有真知灼見的認識,形成了許多富有意義的命題。
先秦兵家普遍注意探討戰爭的起因問題,如《吳子》就將戰爭的起因歸結為五種:一是爭奪名位,二是掠取利益,三是仇恨的積累,四是內亂;五是饑荒。《司馬法》也指出戰爭的產生有其必然性:“正不獲意則權。權出于戰,不出于中人”(《司馬法·仁本》)。在他們看來,戰爭的爆發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在當時諸侯列國爭霸兼并的條件下,戰爭乃是普遍的社會現象,是不可避免的。
在承認戰爭的歷史合理性基礎上,先秦兵家根據具體戰爭的不同內涵與外在形式。對戰爭的性質初步進行了區分。如《吳子》將戰爭分為五大類:義兵、強兵用兵、暴兵、逆兵成司馬法》將戰爭劃分為正義與非義兩大類型,指出正義戰爭的目的是“討不義”、“誅有罪”。《尉繚子》也將戰爭區分為“狹義而戰”和“爭私結怨”兩大類。雖然他們對戰爭起源原因的探討還相當膚淺,其對戰爭性質的分類也不無簡單片面之處,不能真正揭示戰爭的起因和戰爭的性質,但它畢竟已涉及到這些問題,提出了自己獨到的看法,這在古典兵學發展史上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
先秦兵家戰爭觀中較有價值的內容,是他們對待戰爭的基本態度。這具體表現為,第一,積極提倡和支持“誅暴亂,禁不義”的戰爭,反對殺人越貨以滿足個人私欲的不義戰爭。強調從事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實現兼并與統一,“戰勝而強立”。主張“以戰止戰”、“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司馬法·仁本》)。第二,主張對戰爭采取十分慎重的態度,堅決反對窮兵黷武的做法。《孫子》兵法開宗明義就指出:“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孫子·計篇》)。《孫臏兵法》等兵書繼承了《孫子》這一“慎戰”傳統,也反對一味迷信武力的價值取向,如《孫臏兵法·威王問》強調“夫樂兵者亡,而利勝者辱。兵非所樂也,而勝非所利也”。《吳子·圖國》指出窮兵黷武的巨大危害性:“天下戰國,五勝者禍,四勝者弊,三勝者霸,二勝者王,一勝者帝。是以數勝得天下者稀,以亡者眾。”由此可見,其對戰爭的共同態度是既不忘戰又不黷武,即所謂“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司馬法·仁本》)。第三,提倡“備戰”,做好必要的戰爭準備,確保自己在戰爭中處于不敗的地位,以實現一定的政治目標。如《孫子》一再強調要把立足點放在做好充分準備,不打無準備之仗,以強大的軍事實力迫使敵人不敢輕易發動戰爭的基點上:“故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孫子·九變篇》)。而《吳子》則更明確地提出了“安國之道,先戒為寶”的重要命題,強調時刻做好準備,投人對敵作戰。由此可見,“慎戰”與“備戰”并重,是先秦兵家對待戰爭的根本態度,“安國全軍”是他們從事戰爭的基本出發點。
先秦兵家戰爭觀的可貴之處還表現為他們已初步觸及到軍事從屬于政治,戰爭是政治的集中表現的實質。早在(孫子》那里,政治(“道”)就已被看作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首要因素。認為只有“令民與上同意”,“修道而保法”,方能“為勝敗之政”,奪取戰爭的勝利。《孫臏兵法·月戰》也把“人和”列為制勝的決定性因素之一,“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尉繚子》更提出了“兵者,以武為植,文為種;武為表,文為里”的卓越見解。基于這樣的認識,先秦兵家都把清明政治,推行仁義看作是從事戰爭的先決條件。《司馬法》提倡“以禮為固,以仁為勝”;《吳子》主張正確處理政治與軍事之間的關系,“內修文德,外治武備”,強調用“道”“義”“禮”“仁”規范戰爭行動:“是以圣人綏之以道,理之以義,動之以禮,撫之以仁”。《六韜》倡導“愛民之道”。等等,均是這種以政治規范指導軍事,以“道勝”確保“兵勝”思想的突出體現。至于具體的做法,《司馬法》的主張是“因眾相利,治亂進止,服正成恥,約法省罰”(《司馬法·定爵》)。《吳子》的觀點是“先教百姓而親和萬民”廣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民安其田宅,親其有司”,君主關心愛護民眾,“愛其命,惜其死”。《孫臏兵法》的意見是“知道”,“知道者,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內得其民之心,外知敵之情”(《孫臏兵法·八陣》)。《六韜》的看法是“與人同憂同樂,同好同惡”(《六韜·文韜·文師》)。應該說,先秦兵家這種將戰爭與政治放在一起通盤考察、系統分析的做法,立論是辯證的,方法是正確的,反映出其在戰爭問題上的理性認識已達到相當的深度,也規定了中國古代戰爭觀念的主導傾向。從歷史的角度看,先秦兵家的戰爭觀念,符合春秋戰國期間新興勢力的基本要求。是與社會大變革的潮流相一致的,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突出的進步性,在中國古代社會的影響殊為廣泛而深遠。
(二)“兵兇戰危”——儒、墨、道的立場
1.“非攻”“反戰”的基本態度。戰爭觀念是先秦諸子軍事思想的核心內容。從這個意義上說,戰爭觀念的差異決定了先秦諸子軍事思想的不同面貌。而就先秦主要學派儒、墨、道、法諸家的戰爭觀念看,其主要差異在于對人的價值與利的功用定位側重點的不同。儒、道、墨三家立足于人的價值本位構筑其戰爭觀念,法家則側重于從功利的立場提出自己實用性的戰爭觀理論。前者體現為對人本精神的崇尚,而后者則反映為對功利原則的執著。重視人本的結果,是使他們的戰爭觀念呈示出強烈的“非戰”和“反戰”的色彩,“兵兇戰危”成為其對待戰爭的基本立場和態度。這是儒、墨、道三家戰爭觀的共性所在。當然他們在這一問題上的切人角度和論述重點是有所不同的。儒家主要是基于“仁義”、“德治”的立場,對當時的戰爭予以否定性回答;道家則本于“天道”自然無為、厚生好德的理念,反對違背自然本性的戰爭活動;墨家側重于價值尺度的衡量,在功利性的層面上,提出了“非攻”主張。
以孔子、孟子、茍子為代表的先秦儒家,都持“非戰”的態度。孔子作為儒學的創始人,強調以禮樂治國,以仁德服人,主張“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珍惜民力,節制剝削。站在這種人本主義的立場上,他合乎邏輯地否定和非議當時的戰爭。在他看來,當時頻繁發生的戰爭,其性質大多屬于非正義的一類,是“天下無道”的表現。孟子更是反對當時的戰爭,他處處拿自己的“仁政”原則對當時的戰爭現實進行衡量,結果是大失所望:“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孟子·離婁》)。于是對戰爭痛加抨擊:“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賦也。君不志于仁,而求為強戰,是輔桀也”(《孟子·告于》)。荀子的態度雖較孟子稍為溫和,但同樣是本于仁義的原則來認識戰爭的意義認為“仲尼之門,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荀子·仲尼》)。可見,先秦儒家是從人性與戰爭的對立沖突這一角度闡述“非戰”立場的。
道家對戰爭也持基本否定的態度。《老子》明確認為戰爭是不吉利的事情,“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老子,三十一章》),它是“有為”(即妄為,無事生非),與“無為”相對立,違背自然本性。給民眾生計造成嚴重的破壞:“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老子·三十章》),同時導致慘重的人員傷亡。“殺人者眾”,違背天道厚生好德的本性,有百害而無一利。基于這樣的認識,道家提倡“非戰”,對戰爭采取遠而避之的立場,“故有道者不處”。即主張“以道佐人主”而反對“以兵強天下”。至于莊子否定一切戰爭(包括所謂的“義戰”),就自不必說了。
墨家學派戰爭觀的核心內容是“非攻”理論。《墨子》一書對當時的戰爭多有抨擊,無情貶斥,它認為從歷史史實考察,戰爭是兇事,是災禍:“古者封國于天下,尚者以耳之所聞,近者以目之所見,以攻戰亡者不可勝數”(《墨子·非攻中》)。只有極少數國家得以幸存下來,這就像醫生給人治病一樣,醫治了一萬人,而僅僅有幾個人痊愈,這種醫生絕不配稱為良醫。同樣的道理,戰爭也絕非安定社會的正確途徑,必須予以否定。再從現實狀況考察,戰爭的危害性也顯而易見,必須堅決反對。《墨子》指出一旦發動戰爭,久者數發,短者數月,國君無暇處理朝政,官吏無暇處理事務,農夫無暇耕耘,婦女無暇紡織,使得國家生產荒蕪,人員的傷亡不可勝計,物質的損失不可勝計;這完全是“奪民之用,廢民之利”,斷無可取!所以對戰爭活動應予以否定。
儒、墨、道的“非戰”“羞兵”思想從道德的層面看,有其不可忽略的積極內涵。具有批判社會現實,揭露戰爭弊端的合理一面,客觀上表達了飽受兵燹災難的廣大民眾渴望社會安寧的良好意愿,反映了這些學派追求和平、關注人道的努力。然而從歷史發展的自在規律來看,他們的觀點又不無可針砭之處。的確,戰爭有殘酷的一面,但有些戰爭卻符合歷史發展的要求;“仁政”、“兼愛”、“無為”合于人道、但卻有時解決不了歷史提出的問題。從人道的角度看,當時的戰爭不可取;從歷史的角度看,當時的戰爭又不可無。儒(墨、道諸家以“仁政”、“兼愛”、“無為”等原則否定當時的戰爭,這實際上也就使得自己的學說成為蒼白無力的說教。
2.“義戰”的理想追求。儒、墨、道等學派基于人本主義的立場,主張”非攻”“去戰”;可是他們所面臨的,卻是戰爭頻繁、殺戮慘重的痛苦現實,這就決定了他們無法回避戰爭,不得不重視對軍事問題的思考和探討,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戰爭目的論。
儒家系統地提出了“義戰”的理論,他們把戰爭區分為“義戰”和“不義之戰”兩大類,肯定和歌頌“義戰”,將其視為軍事斗爭的理想境界。所謂“義戰”,按儒家的理解,就是拯民于水火之中,吊民伐罪,為實施仁政開辟道路。他們認為,這種性質的“義戰”,在歷史上曾有過:“堯伐驩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代崇,武王伐紂,此四帝、兩王皆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也”(《荀子·議兵》)。同時,在現實生活中,“義戰”也是應該成立并積極推行的。如孟子鼓勵齊宣王伐燕,即是明顯的例子:“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于水火之中也”《孟子·梁惠王》)。就儒家創始人孔子來說,他對于反抗強暴,保衛祖國的義戰,也持肯定的態度。公元前486年,齊國發動侵犯魯國,孔子聞訊后即號召其弟子挺身而出,共赴國難:“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認為即使是為之奉獻生命,也當在所不辭。儒家進而指出,“義戰”順乎天道而應乎民心,因此必定是所向披靡,無敵于天下:“國王好仁,天下無敵焉”(《孟子·盡心》);“彼王者不然,仁眇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以不敵之威,輔服人之道,故不戰而勝,不攻而得,甲兵不勞而天下服”以《荀子·王制》)。
墨家提倡兼愛,主張以德義服天下,通過兼相愛來消彌戰亂,達到“非攻”的目的:“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墨子·兼愛上》)。在墨家看來,兼愛可以去亂,可以止戰。兼愛是非攻的道德倫理基礎,非攻則是兼愛的必然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