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橋,魏宇還處于某種亢奮之中。
一種要成為英雄的快感,讓他這個原本現實中的縮頭烏龜春風滿面,拳頭攥緊,幻想著那些一槍爆頭一個日本鬼子的刺激畫面。
他的手一直摁在腰帶的槍套上。
槍套里有一把駁殼槍。
作為本款游戲故事的編劇,一個平時沒啥業余愛好的技術宅,在劇本細節上他可是下了一番功夫。
就拿這把駁殼槍來說吧,之所以叫這個土里土氣的名字,完全是因為這是咱中國人的叫法,理由是槍的扳機前面有個彈匣,看起來像是個盒子,而盒子在英文里叫Box,于是英譯過來就是“駁殼”,有時候也叫匣子槍。
而事實上這款槍的正式名稱叫毛瑟軍用手槍(Mauser Military Pistol),是19世紀90年代,在德國毛瑟兵工廠工作的費德勒三兄弟所設計的。
這款槍的外部特征,除了前面所說的前置彈匣之外,通常槍身寬大,外形細長,因此握感舒服,動作可靠。
不僅如此,它是世界上最早出現的自動手槍之一,可以單發,也可以連發,射擊速度每分鐘900發,有效射程50-150米,屬于速射型,而每個彈匣里裝有20發子彈,7.63毫米的口徑使得它威力不小,因此,它在中國還有另外一個稱呼:自來得手槍。
之所以在游戲主角程星身上設置這么一把手槍,是因為它是抗日戰爭中我軍使用最廣泛的一款槍。
也許是因為獲得了外公程星的記憶和能力,魏宇感覺對這把槍有一種得心應手的自信。
他毫不懷疑自己從打開槍套、掏出手槍、擊倒敵人只需要區區三秒鐘。
三秒鐘,英雄誕生,掌聲,鮮花,歡呼,勛章,抱得美人歸,便成就了這世間最美好的人生體驗。
這是他活到三十來歲從未有過的成就和榮耀。
難道這不就是游戲的真諦么?
然而,隨著靠近橫州火車站,他的心情開始變得憂慮甚至恐懼起來。
這份恐懼來自于他此時此刻的目及所見。
作為一名生于二十世紀末的九零后,成長于中國改革開放、經濟強勢崛起以及社會空前平穩的一代人,“戰爭”這個名詞距離他的生活實在是太遙遠了。
就他的童年以及青少年時代而言,所能接觸到的“戰爭”,很大程度來自于影視作品。
小時候,一到學校組織集體看電影,通??吹木褪菓馉幤?
那是他這一代孩子最最歡樂的童年時光。
因為電影院座位有限,校方通常會讓男同學們帶上班級里的木頭方凳,然后排成隊,在班主任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步行去電影院。
一路上,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同學們有說有笑,宛如一次暢快無比的游園活動。
而到了電影院,座位自然是讓給了老師和女生,男生們則在過道和角落里擺下方凳,坐下后開始打鬧喧嘩,直到全場逐漸暗下燈光,大銀幕上出現“八一電影制片廠”的片頭和音樂,所有人便逐漸安靜下來了。
那時候看的電影基本上都是《大決戰》、《董存瑞》、《鐵道游擊隊》這一類的抗戰片,雖然類型單調,但同學們看得津津有味,專注投入,尤其是到了結尾的部分,通常會不自覺地鼓起掌來——畢竟,這一類的戰爭電影展現的不是戰爭的殘酷和失敗,而是勝利。
沒錯,勝利。
在這類電影中,我軍永遠是勝利方,充滿了革命的智慧和勇氣,日本鬼子則永遠是被打敗的對象,又蠢又壞,被干掉是題中應有之意。
然后,電影結束,場燈打亮,同學們再次起立,搬起凳子,歡天喜地地打道回府。
因此在那個時候,“戰爭”對于魏宇而言,就是一場快樂的“春游”,無論是在前行路上,在電影院里,還是在返程途中,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快樂的。
到了青少年時代,魏宇逐漸迷上了美國電影,“戰爭”又變成了《兄弟連》和《拯救大兵瑞恩》這樣的好萊塢式主旋律大片。
“戰爭”在他的眼里開始慢慢成了某種個人英雄主義的舞臺。
有一點殘酷,也有一點反思,但更多的是充滿爽感的腎上腺素爆棚。
直到成年后,他開始從新聞上見到了真實的戰爭,有細節,有畫面,也有令人悲傷的死亡故事。
他開始清楚意識到,自己并非生活在一個和平年代,而是生活在一個和平國家。
在他每天吃著麥當勞、刷著美劇、自在平安地走在上班途中的同時,世界的某些角落,依然存在硝煙彌漫的戰場和慘無人道的屠殺。
平民流離失所,婦女兒童成了炸彈的犧牲品,信仰是各自開戰的借口,權力和利益被沾滿血腥的拳頭攥緊。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有意去避免看到這樣的人間悲慘。
有的時候,一聽到“戰爭”二字,他就產生一種生理上的不適,就像孕婦惡心油膩的食物。
他不再看戰爭電影,也不關注國際局勢,一旦網頁中出現類似的戰爭新聞,他就趕緊劃過,仿佛生怕看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似的。
有一年過年,他回到家鄉,見母親坐在床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部抗日神劇。
劇中正好出現了手撕鬼子這樣的超現實主義橋段。
他突然間就受不了了,也不管母親的反對,沖上前把電視機給關了。
他也說不上來自己這么做到底是為什么。
而現在,戰爭就在眼前了。
戰爭不再是電影,不再是新聞,而是非常具體的東西。
比如,一座空城。
江東區因為圍繞著戰時全國三大交通樞紐之一的橫州火車站而建立,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人口集散地,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可此刻在魏宇的視線范圍內,卻是一片被轟炸過的斷壁殘垣。
由柏油鋪設而成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每走幾步就有彈坑和碎石;
街旁的商店門框窗戶破毀,篾具、蔬果、五金等商品隨地可見;
一些民宅圍墻倒塌,從外朝里望去黑魆魆、陰森森的,見不到一例活口。
沒有炊煙,沒有牲口的叫喚,沒有人類移動的聲響。
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一切可動之物都不見了,就連之前叫囂著的日軍轟炸機此時也隱入了云層,不再放肆。
整座城市呈現出一種寂靜嶺般的恐怖之態。
他清楚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筆下的游戲世界,但過于真實的場景和畫面還是讓他感到極度不安起來,腳下也變得緩慢而踟躕,心情和視線恍惚不定。
就在這恍惚之間,路中央出現了一樣物體。
確切地說,是一具尸體。
它面朝下趴在了地上,身體中了燃燒彈,明顯已經燒焦了,黑呼呼的,血肉模糊,猶豫看不見樣貌,只能通過身上的衣服和長長的黑發來判斷她是一名女性。
魏宇感到一陣惡心,連忙手扶墻彎腰,抑制不住地嘔吐了起來。
地上黃黃的一攤。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猛然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
這可不是什么虛擬空間,而是真實的戰爭。
他一直想逃避、忽視、遠離的戰場,就這么無情地擺在了面前。
而在這具被燃燒彈擊中的尸體身上,他仿佛預見到了自己,也可能被彈片打中,被火苗灼燒,被刺刀捅穿肚子,絕望而痛苦地死去。
這么一想,他之前的興致一掃而空,腦子里只想著一個字:逃。
為什么要繼續玩這個游戲?
為什么要去幻想成為英雄?
做個普通人不挺好的么?
至于戰爭,很簡單,他只要掉轉頭回去,過了橋,找個防空洞躲起來就好了呀。
或者干脆脫掉軍裝,逃到山里去隱居起來,當個野人。
反正不死就行。
因為按照真實的歷史來看,這場保衛戰的最終結果就是失敗。
炸橋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要知道,這場敵我實力懸殊的保衛戰一共持續了47個晝夜,我軍只有1.7萬人,而日軍多達十萬,最終我方守軍犧牲1萬6千余眾,最后僅存1200余人,而日軍則死了死亡約2萬人,傷近6萬人,從數學角度而言,當然是賺了。
但勝利卻是屬于日軍的。
橫州失守,千年古城夷為平地,惱羞成怒的日軍對橫州進行了屠城行為,抗日將士和橫州人民尸橫遍野。
雖然后來的人覺得此役展現了橫州軍民的英勇和不當亡國奴的氣節,但在魏宇看來,這種精神固然可嘉,但現實是血淋淋的。
既然失敗已是注定,那么這趟充滿冒險的英雄之旅猶有什么價值和意義呢?
或許在立意上,這個游戲劇本就是錯的。
想到這,魏宇嘆了口氣,做好了掉頭的準備。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把他給拽在了原地。
這哭聲忽遠忽近。
他朝四周轉了轉,并沒有看見什么人。
哭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他細心聽了一下,很快意識到聲源是從哪兒傳來的了:女尸的身體下面。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把那炸焦的尸體慢慢推到了一旁。
在她的身下有一個紅色綢緞包裹的襁褓,而在襁褓里,一雙黑黑大大的眼睛正淚汪汪地看著他。
這是一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眉清目秀,白白嫩嫩,甚是天真可愛。
魏宇猜測,之前轟炸開始的時候,這位中國母親抱著孩子逃跑,卻被燃燒彈炸死在了路上。臨死前,她為了保護孩子,用自己的身體做了最后的盾牌。
魏宇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畜生??!”
他指著頭頂上的天空(轟炸機早已不知去向),開始破口大罵起來。
“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日你媽,看老子不干掉你們這幫王八蛋!”
他這一喊,那嬰孩兒又跟著哭了起來。
魏宇連忙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那嬰兒從地上抱起。
那個孩子依然哭個不停。
正在這時,頭頂傳來了一陣飛機轟鳴的聲響。
他連忙抬起頭,發現一架日軍的偵察機陡然出現在他頭頂正前方的五十米高空中。
救人要緊!他連忙抱著孩子,撒腿就跑。
巨大的飛機轟鳴開始朝他逼近。
Shit!
狗日的發現他了!
他大叫一聲,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前方有一座開著門的小院。
他拼了命地穿過院子,沖進了屋子。
就在這一瞬間,子彈如暴雨梨花針般朝他瘋狂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