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寒冷刺骨。
在魏宇的記憶中,那種冷是根本無法接受和抗拒的。
小的時候,每年冬天,他睡覺的時候都會把頭縮在被子里的。
沒有空調,沒有暖氣,即便是在室內,他也能體驗到臉將將露出被子的邊沿,就被凍成了冰棍。
所以每天起床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
往往到了這個時候,就會突然有一個冰涼的東西猛地一下鉆進了被窩,頓時把他凍得跳起來,然后就是尖叫。
與此同時,母親“咯咯咯”笑聲就歡快地響起了。
“快起來,不然我的寒冰手又要來了。”母親威脅道。
無奈之下,他只有忍著冰凍的痛苦,在母親的協助下,躲在被子下面穿衣服。
等他徹底下床時,身上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套了不下四件衣服,看起來像個鼓鼓囊囊的布偶玩具。
“試試這件看看,我親手打的!”
一件凍得硬邦邦的粗羊毛背心再次從天而降,從頭套下。
母親并不是一個手巧的人,打出來的毛衣顏色單一,而且經常領口會偏小,每次都要把他的頭硬塞才能套穿進去。
在街角的米粉店吃完熱氣騰騰的碎肉米粉,母親再把被衣服裹得圓鼓鼓的他送到學校門口,目送他進去之后再離開。
在冰窖般的教室里上課,手背經常被凍得長紅紅的凍瘡,寫字的時候,要先揉搓幾下,活動開了才能握筆。
晚上回到家,母親會將熱水瓶里的熱水倒滿臉盆,然后把他的手摁入水中,完了之后再用毛巾擦干,很心疼地給他的凍瘡涂上藥膏。
這是他童年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直到有一天,他正在泡手的時候,門“砰”的一下被踢開了。
父親怒氣沖沖地從外面沖了進來,從廚房里操起一把菜刀,惡狠狠地架在了母親的脖子上。
他當時才九歲,年紀尚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記得自己嚇壞了,哭鬧個不停,然后用長滿凍瘡的小手抱住父親的腿,哭著喊著求他不要不要。
很多年以后,他好幾次還夢到過這個畫面:菜刀,母親的眼淚,長凍瘡的小手,以及,父親猙獰的面孔。
他嚇得從夢中坐醒,大口喘氣,渾身是汗,望著漆黑的屋子,不斷慶幸這不過是一次噩夢重現。
父母離婚之后,他與父親的交流就變得十分稀少了。
這么多年來,直到母親去世,他也從來沒有問過當年到底是因為什么,要實施如此可怕的暴力罪行。
其實在他早期的記憶中,父親并不是這樣一副面孔。
他個子不高,書生形象,念過大專,接受過良好教育,喜歡養狗,待人接物時常溫文爾雅,與那一天的猙獰形成了巨大反差。
他隱隱約約記得,在那次恐怖的死亡威脅中,似乎出現“出軌”兩個字,又不敢確定。
這是困擾魏宇多年的一個謎團。
他解不開,也參不透,就任由它橫亙在自己與父親之間,形成無法逾越的障礙。
不過,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情感記憶。
他不斷提醒自己,現在他不是魏宇,而是游戲世界里的阿彭。
而這一刻,他進入的是阿彭父親彭大順的身體里。
一個衛生防疫站的辦事員,正夾著公文包,走在1994年冬天的南方街頭,目的是搜集復活阿彭母親的第二塊碎片。
在這一關里,字母“R”代表的是什么單詞呢?
是一種顏色——Red?
或者是一種花朵——Rose?
還是一款動物——Rabbit?
不管怎樣,至少目前身處的世界看起來是相當真實的。
比如現在,一陣寒風試圖通過衣領鉆進他的脖子,被他縮緊阻擋,同時腳步繼續前進。
眼前的景象已經跟1944年那次可謂完全相反。
街頭的蕭瑟與凄涼變成了人來人往,戰爭的硝煙也被一股子市井的煙火氣所取代,雖然是下午時分,但整個世界朝氣蓬勃,給人一種新時代的熱鬧與繁華之感。
而更多的還是旅途中的人。他們有的朝車站方向而去,有的從車站方向而來。
無一例外的,人人拿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或疲憊,或興奮,接踵摩肩,好不熱鬧,并且多數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的表情。
這時,他腦海中猛地跳出了一個詞:春運。
是的,春運來了。
橫州火車站作為湖南中部第一大交通樞紐,每年春節前后都有數以百萬計的乘客在這里途徑,有的回家,有的探親,無論是哪種,闔家團圓都是此刻的主題之一。
看到這一幕,魏宇不禁感慨,從1944到1994,過去了整整五十年的時間,誰能想到,橫州會從一個破敗不堪的戰場,演變成如今一座情感濃郁的現代城市。
離開家鄉這么些年,魏宇第一次對這座城市產生了些許好感。
不過,走著走著,內心的疑惑就越發擴大起來。
大過年的,大家都在回家,為什么彭大順卻要遠行?
這時候,阿彭的母親應該還健在,新年假期也沒結束,他不好好在家待著陪老婆孩子,跑去桂林做什么?
就這么胡亂想著,不知不覺,他已經來到了站前廣場。
相比五十年前,車站大樓已經煥然一新,但主色調依然漆成了白色。
經過修繕,當年戰爭造成的損傷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
望著擁擠的人潮,他想到站樓大門里曾經涌出像喪尸一般的日本兵的畫面,既膽寒又欣慰。
一切終究都過去了。
和平年代如此美好。
他低頭看了眼手表,此時已經下午五點了,進站還太早,于是想著去周圍的小店里提前解決一頓晚餐。
在站前廣場上的報刊亭里,他買了一份剛出攤的當日的橫州晚報,然后拐進了路邊一家米粉店。
粉店小而溫馨,幾張桌子,干干凈凈,墻上就貼著手寫的米粉類型和價格。
他要了一碗碎肉粉,就歡天喜地地坐了下來。
這一趟穿越也沒白來,至少現在能吃到正宗的橫州碎肉米粉了。
老板娘是本地人,做事利落,親自下粉。她說,今天大年初六,這一天剛開門營業。
在等待米粉上桌的過程中,他打開了那份橫州晚報。
頭版是有關國務院作出《關于進一步深化對外貿易體制改革的決定》的深度報道。
第二版則是本市的主要時政新聞——市領導春節前夕慰問養老院,給老人送溫暖,后面跟著一小篇不痛不癢的時評。
接著,他看到了新年郵票的征訂消息。
1994年是甲戌年,生肖為狗票將由著名畫家張二苗設計。
翻到社會板塊。
今年是春運大年,據估計,將會有上百萬的乘客在橫州站經過或中轉,這一數字創下了歷史新高。
最后是國際版塊。巴西發生里氏6.8級地震……
這時,老板娘已經把下好的米粉端上來了。
“小心燙。”
“謝謝。”
老板娘說著,就轉身去打開了柜臺上的彩色電視。
熒屏上正在播放本地電視臺的晚間新聞,主持人端坐,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念稿。
他把報紙放到一旁,吃了一口米粉。
啊,就是童年的味道啊。
他長大后一直在尋找這口味道,可惜一直沒有找到,沒想到在這里終于又吃到了。
這么想著,他就埋頭認真嗦起粉來。
“各位觀眾,今天是1994年2月15日,農歷正月初六,今年我市春運人數創了新高,有近百萬人迎來送往……”
突然,他愣了一下,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
等等,2月15日?
他連忙翻開那份今日的晚報報紙,確認了一下時間。
1994年2月15日。
沒錯了。他恍然大悟,難怪之前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很熟悉,原來是這個日期。
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而是他的生日。
他,魏宇本人,就是在1994年2月15日這天出生的。
據母親后來回憶,那天生完孩子,本來疲憊不堪地準備睡上一覺,在病房陪護的父親突然接到電話,說是醫院里送來了很多傷員,讓他趕緊去幫忙。
等父親走了之后,母親慌慌張張地打開了電視機,播到了新聞頻道。
事故發生的日期不就是今天么?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火車站的情況,聽聽春運中的旅客是怎么說的……”
電視中,一名記者在采訪旅客。
讓魏宇吃驚的是,被采訪的人正是之前在公交車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老大爺。
大爺有些害羞地告訴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他是去廣州看望當兵的兒子,并且和他一起元宵節。
魏宇突然渾身顫抖不已。
現在已經是5點25分了。
也就是說,只剩一個小時的時間。
他感到嘴巴里咸咸的。
這不,第二關的任務就不來了么?
魏宇連忙站了起來,向老板娘付了錢,極為不舍地喝了一口粉湯后,拿起公文包,低頭沖出了店門。
屋外天色已近黑夜,不知何時,竟飄起了毛毛細雨,氣溫又低了幾度。
但他此時卻滿腔熱血。
出發吧!
任務啟動,倒計時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