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高考結(jié)束后，我被一間二本的應(yīng)用型理工科公辦大學(xué)錄取了。

記得在填志愿前，我曾特意查了一下中文類的專業(yè)，可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我不想浪費自己的分?jǐn)?shù)，也不愿意出省遠走高飛，挑來選去，好像只有這所大學(xué)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我甚至沒有對這所學(xué)校進行全面的了解，只是想著憑自己這個分?jǐn)?shù)能上個本地的大學(xué)算是很不錯了。而且據(jù)同學(xué)說這所學(xué)校很有前景，已經(jīng)被政府看重培養(yǎng)，未來也許會成為一流的大學(xué)。

如果我能被計算機專業(yè)錄取，學(xué)到一些專業(yè)的知識，未來的生活也多少有些保障了。

成績公布后不久，我順利被這所大學(xué)錄取，與此同時，我的一個好友也收到了一樣的錄取通知書。

只是可惜，他被其第三志愿專業(yè)錄取，我卻因分?jǐn)?shù)原因被調(diào)劑。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的腦海里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可都沒能被我抓住。它們就像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來自過去，奔向未來，留給人的只有語焉不詳?shù)陌凳尽?

我這位好友體型偏胖而矮，平常詼諧又像個皮小孩，因此我們都很親切地喚他作“豬皮”。記得他約我一起去新學(xué)校參觀的那一日，天有些陰沉，一副將雨未雨的樣子，下了交通，路上行人稀少，放眼望去是一排門可羅雀的商家店鋪，與琳瑯滿目的共享單車。

我們沿著地圖上的指示前行，翻越過被數(shù)輛車違規(guī)停放的長橋，途經(jīng)過正在休市等待夜晚的小吃店，避繞過荒無人煙的施工地區(qū)，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終于來到了多年以來心心念念的“大學(xué)”。

豬皮禮貌地與保安交涉了兩句，后者欣然同意了我們的進入?yún)⒂^。

那時正值暑假，整間大學(xué)空蕩而無聲，唯有偶爾樹梢上的靈動鳥鳴在校園上空徘徊。走進大學(xué)正門，坐鎮(zhèn)中央迎客的還是一尊雕像與噴泉，后方是有好幾座籃球場大小的寬闊廣場，它由石磚與拋光磚間隔著鋪滿。兩側(cè)不僅植樹，還有一些雜亂的草蔓延上來，像是攻占領(lǐng)地般爬上了廣場邊緣。視野最寬處是兩條長長的柏油馬路，臨馬路邊還有供人樹下乘涼的幾張石凳；視野最遠處的廣場盡頭，是一棟略顯老舊的教學(xué)樓。

我們滿懷新奇，卻又有些未同設(shè)想的失落，仿佛大學(xué)并不應(yīng)該是眼前這副模樣的，可又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與理想的落差。

我們當(dāng)然要進那棟教學(xué)樓里看一看。這是一座很有歷史的建筑了，外觀老式而規(guī)矩，像一本方正的古書，里面有些墻面已經(jīng)老舊泛黃，失了顏色；有些瓷磚已經(jīng)凹凸不平，橫七豎八，雖然四周仿佛都暮氣沉沉，可總體上還算整潔。

教學(xué)樓很靜，落針可聞。我們原本隨意地漫步參觀，卻在驚詫地發(fā)現(xiàn)有些課室居然還有人在默默地學(xué)習(xí)后，不得不換以躡手躡腳的方式徑自朝這座老樓摸索。

幾圈下來，我們有些沮喪地發(fā)現(xiàn)，所謂大學(xué)的教學(xué)樓，其實除了那幾間大課室以外，其余也和高中的課室差不了多少。反而桌子更小，儲物的空間也沒有多少，似乎和高中的課桌相比，它們只是應(yīng)付客人的工具，學(xué)生使用完了它們，就會立刻離開，下次再見也不會憑借熟悉的面目了。

豬皮踩了踩某塊如蹺蹺板般浮動的地磚，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樹燊，我們以后不會就在這里上課了吧？”

我聳了聳肩。

他似乎在來前做了不少功課，拉著我從教學(xué)樓后門出去，入目是一片干凈的草坪，古樹垂蔭，草木葳蕤，一片祥和。

草坪的盡頭是一棟比教學(xué)樓小上兩分的行政樓，它擁有著和教學(xué)樓相差不多的色調(diào)，呈現(xiàn)出一種不屬于這個年代的灰白。沿著柏油馬路右轉(zhuǎn)，走出幾十米，榕樹聯(lián)排而去，路上的一切幾乎一直曬不到炎灼的日光，原本悶熱難耐的夏日反而一片陰涼。

我一邊左右觀望一邊問身旁的豬皮說：“你后來被什么專業(yè)錄取了？”

“錄到第三志愿去了，計算機專業(yè)今年縮招，分?jǐn)?shù)線有點高了，夠不太著。”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回答說，“我現(xiàn)在這個專業(yè)好像是學(xué)機械來著。唉，我在暑假買的關(guān)于編程的課本可惜是白買了。”

“你到時候可以賣給計算機專業(yè)的那些人嘛。”

“那必須。你呢？你被調(diào)劑去什么專業(yè)了？”

“好像是港岸工程，”專業(yè)的名稱特別長，全稱是“港口航道與海岸工程”，在進這個專業(yè)之前，我甚至連這個名稱都沒聽說過，“以后要去工地干活嘍。”

“那也不一定的，還可以去搞房地產(chǎn)呀。”

他可真是什么都知道些。

“也許吧。”我攤了攤手說。

突然間，前方馬路傳來一陣嘈雜的笑聲，我們抬頭望去，只見有兩個騎著單車的青年疾馳而來，他們手中提著兩個外賣模樣的餐盒，一邊賣力踩踏一邊放聲大笑。

他們飛速經(jīng)過，一陣清涼的風(fēng)朝我們撲面而來。

我們隨之停步。

我笑著對豬皮說：“我仿佛看見了我們以后的樣子。”

我們對視一眼，隨即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

在柏油馬路的第二個轉(zhuǎn)角處有一排一層樓高的樓梯，看上去新建不久，它的新石磚踩上去穩(wěn)固而舒服，同時樓梯也很寬敞，甚至能容下十幾人并排行走。樓梯下方是大學(xué)的學(xué)生宿舍區(qū)，有五棟同樣矮而老舊的宿舍樓，抬頭望去，目測高度不超過七層，而它們的頂層有一圈看上去像剛涂上去的藍色，配合著天上的云，好看得仿佛是將動畫里的濾鏡拉到了現(xiàn)實中。窄小的陽臺上仍然掛了不少衣物，但是否里面還留有此等數(shù)量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這幾棟都是老校區(qū)的宿舍樓，很舊，放在外邊給人看，不說都不知道這是大學(xué)宿舍。”豬皮說。

“嗯？你的意思是還有新校區(qū)的宿舍？”

豬皮給了我一個白眼，說道：“你來之前都不搜集些資料的嗎？新校區(qū)就建在學(xué)校后邊，氣派的很，一棟新宿舍樓幾乎是這兒的兩三棟大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問：“那要是我們被分到這兒了，咋辦？”

“那就得過苦日子啦，兄弟。”豬皮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

“希望留在這的是你。”我開玩笑說。

他笑罵了一句。

“那我干脆從上面跳下來算了。”

我倆大笑著，又再一次抬頭觀察，這一棟模樣如供嬰兒學(xué)坐的矮凳的宿舍樓，它跟外面那些氣派的大樓——那些典雅的“高椅”相比，委實顯得矮小又磕磣，它就像地圖上的一塊土疙瘩，若以鳥瞰視角觀察這片校園，甚至根本找不出它的存在。

“如果說我的身材像是那棟行政樓的話，你就和眼前這棟宿舍樓差不了多少。”

“我可去你的吧。”

我一把摟過豬皮那略顯臃腫的身軀，將雙臂都搭在他的肩上，我們穿行過宿舍區(qū)，在老校區(qū)饒了一個大圈子，看過了恢宏大氣的體育館，看過了綠草如茵的操場與不見老板的小賣部，看過了許許多多不同學(xué)院的研究用樓，最后走回到了剛開始進來時的大門處。

我們回頭望去，新校園的闊景在我們面前鋪展而開，仿佛一條燦然的道路從我們腳下延伸至無窮遠的未來，一時間令我們目眩神搖。

“大學(xué)你有什么一定想要達到的目標(biāo)么？”我問。

“如果真要說的話，那必須是找到一個女朋友！”豬皮嘿嘿一笑。

我無奈地笑著搖搖頭。

天昏沉沉的，還未下雨，但我們都知道下起暴雨來往往是毫無預(yù)兆的一瞬之間，然后避無可避。

我們決定就此打道回府，那個尚未參觀的新校區(qū)，被約定好屆時規(guī)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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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參觀那天之前，即使是錄取通知書遙寄而來擺在我的面前，我都不愿意相信往后的四年我會就此就讀于這樣的一所理工科大學(xué)。不是因為它陳舊暮老，也不是因為它二本的普通地位，只是單純地因為它是一所理工科院校而已。

我不只一次地后悔選擇理科。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的內(nèi)心只好以當(dāng)初父母和我所說的——理科就業(yè)好這個理由聊以自慰。

在高一那個學(xué)期的尾聲中，在那張潔白無瑕的A4紙上，我猶豫得最久，甚至匆忙地跑到廁所給父母偷偷打電話，可惜當(dāng)時他們正忙，電話無人接聽。

文科。理科。如今已然沒有此等明確的分別，可在當(dāng)初那個年代，又是每個人都無法繞開的課題，是每個人都需要做出的取舍。

我最終還是選擇了理科，選擇了自己遠遠談不上喜愛的物理、化學(xué)與生物，并咬著牙硬著頭皮堅持了兩年。在這兩年時間里，我嘗試過很多方法，讓自己不再對它們?nèi)缤瑯O的磁鐵一般排斥，可大多徒勞無功。

現(xiàn)如今，我居然又要開始和它們打交道了，而且可能這一來就是一輩子。

真是讓人頭疼。

可我并不是一個冥頑不靈的人，我很擅長為自己畫餅充饑。這間大學(xué)有太多我非它不選的理由，而我排斥它的原因卻只有一個。我想，試試看吧，這一切也許并沒有那么難熬，也許我一樣可以在理工科的大學(xué)中如魚得水，和那些當(dāng)年的討厭鬼們化敵為友，也許我可以嘗試先學(xué)一學(xué)這非我本意的港岸工程再考慮轉(zhuǎn)專業(yè)的事兒，如果一切都不行，那就考研嘛！

方法總比困難多。

對于寫作，我不覺得它是什么需要很大成本的事，也許它并不在乎我選擇什么樣的路，即使南轅北轍它也會同我相伴而行。

也許在將來，我會在施工地區(qū)邊上的休息室里，獨自創(chuàng)作著我的小說，自顧自地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吧。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剛剛成年的我的想當(dāng)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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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運的是，我被分到了舊校區(qū)的宿舍，正好就是那天參觀時所調(diào)笑的那一棟建筑。我那朋友倒像是踩了狗屎運，他住的是新校區(qū)最新最高的宿舍樓。

我氣壞了，但又沒有什么辦法。豬皮足足在我面前捧腹大笑了十分鐘，見我不理他才稍有收斂。

“好啦別生氣了，我請你吃飯。”

吃完飯后我們同行去參觀新校區(qū)，他早就逛了個遍，于是基本是他帶著我走。

新校區(qū)才像是我想象中大學(xué)的樣子，巍峨富麗的牌坊，巨大的地球模型，整齊劃一的綠樹，還有樹下串聯(lián)在一起的四條潔白石凳，干凈而寬闊的走道，和新潮漂亮的教學(xué)樓。

老教學(xué)樓像是小時候畫房子那樣的四四方方，中間有對齊排列的窗戶，委實毫無特點。而新教學(xué)樓則不同，它很時髦地在一樓中央開辟了非常大的空間，沒有設(shè)計擁擠而麻煩的大門和多余的落地玻璃窗，只配備了四條光滑锃亮的石圓柱以支撐，看上去開放且寬敞。從遠處看去，它像是一個側(cè)臥的長方形，很寬，并在朝外的那一面微微有些凹入，有點像是敞開著胸膛想要擁抱遠方的人。

“新校區(qū)的宿舍樓你可能享受不到，但這個新教學(xué)樓你絕對能隨心所欲地撒野四年。”豬皮的笑不無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

我白眼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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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用力推開那一扇老舊的門，使其彈到洗浴間的臺階上發(fā)出咣咣的聲響，果不其然一股廁所的惡臭味撲面而來。我捂著鼻子關(guān)上宿舍門，再順手將入門處廁所的門給掩上，可惜這種膠質(zhì)塑料門光滑而毫無摩擦，根本關(guān)不緊。

不幸中的萬幸是我的床位是靠近洗浴間這邊，最多只能聞到廁所一絲絲的味道。這棟宿舍樓沒有配備上床下桌，都是上下鋪，而且這方管鐵床很是簡陋，連標(biāo)準(zhǔn)的梯子都沒有，我需要踩著像公交車上扶手的手環(huán)一樣的鐵玩意兒才能爬上自己的床。還好這鐵箍上面鋪有軟墊子，不然一定把腳硌得慘。

宿舍里加上我一共有六個人，三張方管鐵床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的空間，剩余的空間用來擺放懸空的六只木柜子、及其下方的六張普通課桌椅和一臺飲水機。陽臺對于六個人來說不算寬敞，只有一個能同時容得下兩個人洗漱的大洗手臺，剩余的都是擺放洗衣桶的空間。站在陽臺最外邊時，能望見對面宿舍樓或明或暗的窗，與學(xué)校圍墻外那一片郁郁蔥蔥的草樹。陽臺門和宿舍門恰好相對，兩邊都打開可以很爽快地對流，可平時大都緊閉，只開副窗。

大家都是初來乍到的陌生人，誰也不知該如何挑起話題，就算知道也不愿在此時嘗試。此時正值中午，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宿舍里是死一般的寂靜，人與人之間仿佛隔有無比堅硬的鋼化玻璃，將情緒、語言、興趣等等之類的東西全都阻絕掉。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床位靠著廁所的舍友終于出聲打破了隔膜：“要不，我們一起把廁所清潔一下吧。”

我們自然出聲表示同意。

“可是我們沒有清潔工具，有誰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買么？”

有三名舍友即刻響應(yīng)，我想到四人前往應(yīng)該足夠，便沉默著看著他們出去了。

宿舍里只剩下我和下鋪兩個，一時間仿若無人。

我忐忑地下床，因為平衡實在難以保持，踩到了下鋪的床沿上，等我踉蹌?wù)竞锰а弁ィ娝稍诖采峡词謾C并沒有留意，只好無奈地徑自歉意一笑。

等我解手之后從廁所出來，正好聽見我那下鋪開始和家里人打起了電話。

他操著一口間于粵語和客家話之間的方言，恰恰使我聽不太明白，而且他的聲音尖銳而沙啞，像是冰天雪地里拔地而起的風(fēng)，干燥又刺骨。

實話實說，他的聲音遠遠稱不上悅耳，既缺少男性的雄渾也匱乏女性的輕靈，然而整體偏女聲。當(dāng)它第一次響起在宿舍里的時候，每個人都多少產(chǎn)生了一種進錯宿舍的錯覺。

我坐在木柜下的椅子上，閑得無聊開始辨聽他所說的方言，聽著聽著，我發(fā)現(xiàn)他的語氣輕柔又寵溺，并且呈現(xiàn)出一種隨意而雀躍的姿態(tài)。我慢慢地意識到這可能并不是他的親人在對他噓寒問暖，而是他在向他的女朋友匯報這一日的見聞。

我撓撓頭，不由得想低下頭來細看他的模樣。

他半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在烈夏不合常理的棉被，兩只手摟著手機在聊電話。他留著半過額頭的頭發(fā)，臉龐黝黑，手臂粗壯，只是聲音輕弱而細如蚊吟。

他的方言我漸漸聽懂了一些，講的大概是些生活的瑣碎。他與電話那頭還常常拌嘴，好像兩人只是關(guān)系很好的閨蜜，并不是整天將情與愛掛在嘴邊的情侶。這讓我不得不開始懷疑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說話的內(nèi)容和語氣，就像小時候男生們和關(guān)系比較好的女生插科打諢，互相想辦法捉弄對方，以得見彼此的笑容。

青澀的男女在田埂間步履如飛而嬉笑，男孩折下狗尾巴草編成戒指，圈在女孩的手指上鄭重地說些不知多少年才能兌現(xiàn)的話，女孩也天真地認為那就是永遠。

阡陌間盡是單純的風(fēng)。

“你不要吃那么多垃圾食品嘞，能不能多向健康的我學(xué)習(xí)呀。”他溫和地輕笑說，我大概聽得出是這個意思。

我不由得有些笑意。只是我背對著他，他并沒有瞧見。

我想起我那呆頭呆腦的初中年代，自己也曾和一個女生有過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guān)系。可如今我早已記不清她具體的容顏，只記得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jì)，雙方稚嫩地在朋友與戀人的界限上互相試探，最后淺嘗輒止，無疾而終。

她是一個那么健康的女孩兒，每天早上六點四十分準(zhǔn)能看見她出現(xiàn)在通往學(xué)校的小巷口，站在轉(zhuǎn)角處的早餐店前嫻靜地等待她的早餐。接著她提著那個裝著糯米餅或玉米餃的小袋子，步履輕盈地走在盛滿晨光的小巷里。

有時清晨的日光穿過樹縫和檐隙，就這樣灑落在她的身上，照耀得她露在校服外的手臂和小腿反射著美好的暉光——那一瞬間，她仿佛潔凈得藏匿了影子。

蒸籠冒出來的白煙，零落在老地磚上的細榕樹葉，樹梢上鳥兒清脆的嘰喳，隔壁馬路自行車嘹亮的叮當(dāng)響，那玫紅色的書包恍惚的輪廓和遙遠的她，逐漸浮出記憶的水面，即使時隔多年，仍是一瞬間便怦然心動。

她完美無缺，我卻是個劣跡斑斑的不良青年。在認識到我們之間仿若天使與惡魔一般的不可磨合之后，我們漸行漸遠，直至如今，不再聯(lián)系。

記得當(dāng)年那個日色如橙的夏天，她坐在我身邊，低眼寫作業(yè)時睫毛輕輕地顫動，我的座位靠墻，被桌、椅、桌擁擠地封鎖在里面。每次想要出去，都得打斷她的奮筆疾書，而她頭也不抬，自覺地前拉椅子讓我通過。

經(jīng)過她時我總是惡作劇般地擺弄她的短發(fā)，嬉笑著說：“你怎么喜歡留著這樣不長不短不男不女的發(fā)型啊？”

她沒有計較我的毛手毛腳，只是白了我一眼說道：“我樂意啊，你管得著嗎？”

我輕輕低頭，嗅著她秀發(fā)上那陣清新的洗發(fā)水味兒，仿佛有陣淡淡的花香，一下子熏沁過我的整個夏日。

我站起身，走出陽臺，俯視宿舍樓下栽種的兩棵綠中有金黃的杧果樹，四下很靜，我開始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

有人曾說，青春即象征著美好；也有人曾說，青春代表著遺憾。可若要其說出究竟何處生美好，何處留遺憾，他們大多都會結(jié)結(jié)巴巴地難以啟齒。

與花柳青春銜接著的，畢竟是荊棘密布的殘酷現(xiàn)實，它能磨損掉青春的棱角，最后只留下一面光潔的圓鏡供人們懷念——所以當(dāng)人們脫離青春好些年月之后，再回首望去，青春的那些回憶早已經(jīng)過濾掉一片坎坷的崢嶸，無論人們再如何進行故意的雕刻，它也不會再為他們展現(xiàn)出矛盾的模樣了。

所以我從不愿刻意地忘記青春的往事。

我抬頭眺望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由得想：遠方的你，此刻還好嗎。我也讀上大學(xué)了，只是肯定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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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友們出去買完工具很快就回來了，我們分工合作整理了一下宿舍的衛(wèi)生，耗費了不少時間，總算使得宿舍還算整潔，異味也大都處理干凈。

到了晚上，助班給我們發(fā)通知說集合開會，會上的內(nèi)容大概是學(xué)校安排與須知等等，輔導(dǎo)員親臨發(fā)表了一通講話就走了，其余手續(xù)都是大我們一屆的助班學(xué)長來指揮完成。我們沉默著去，最后又沉默著回來。

深夜，我躺在陌生的床上，久久凝視著上方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身體仿佛被狹窄的床囚禁一般動彈不得。我已經(jīng)分不清此時此刻自己是否已在夢里，或是——自己一直希望這如今正經(jīng)歷的一切，實則不過是一場夢境？

如果當(dāng)真恍然一夢罷，那么那個被自己篤定地相信的一定會讓自己過得更好的選擇，是不是真的會如逆天改命般重塑我的生活？

這一覺夢夢相疊，始終睡不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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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下鋪名叫阿鵬，的確有一個女朋友，他們是在高考完后的暑假確定的關(guān)系。可惜的是，他女朋友高考失利選擇復(fù)讀，并沒有和他來到同一所大學(xué)。

阿鵬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材有些微胖，或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壯實。他的頭發(fā)經(jīng)常剪的板寸，聊勝于無的劉海下是一張五官稱得上端正的圓臉，只是嘴巴處有點突出，若觀其側(cè)臉，有點像一只年幼的猿。

阿鵬來自農(nóng)村，是一個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的精神小伙兒，平時基本不碰游戲和運動，愛看言情小說和偶像劇，男生之間那些渾梗他也大都不懂。所以他和班上的男生幾乎都玩不來，沒課的時間里都在床上裹著棉被看手機，只有吃飯和洗澡能讓他離開其心愛的床。我和他之間雖然話題少得可憐，但由于是上下鋪而且他的人也比較好相處的原因，我們一直關(guān)系不錯。

他很自戀，宿舍相熟了以后，他成天在宿舍里吹噓自己是六人中最帥的男子，常常使得眾人扶額無語。我總是想從他口中撬出他如何和他女朋友在一起的秘密，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都會揚起眉毛，撅起嘴唇，還左右擺晃他的腦袋，得意地說：

“因為我?guī)浀貌恍朽稀！?

和阿鵬關(guān)系尤為親近的，是我對面床的上鋪。他叫姜陽林，身高一米五幾，體重更輕，整個人瘦小得有些病態(tài)。姜陽林的面龐比阿鵬方正許多，顴頰上留有沒消退干凈的青春痘，是個很青澀的少年。他和阿鵬戴著幾乎同款的黑框眼鏡，有一頭神似《倚天屠龍記》里的金毛獅王謝遜的短發(fā)，只是沒有后者那么濃密。令人覺得有趣的是，有時他瞪大眼睛作佯怒狀，卻不像獅子般威嚴(yán)，反而像只炸毛的小貓。

姜陽林同樣來自農(nóng)村，然而他的家境比阿鵬好上不少。他是個手機迷，酷愛打王者榮耀和刷短視頻，平時也偶爾跑步健身，或者獨自出校去尋找美食。可是姜陽林不擅交際，除了宿舍里的阿鵬，他幾乎沒有朋友。社團報名了又退，仿佛早早決定要窩在宿舍和手機待一輩子。

這一對好朋友的性格和愛好明明相差甚遠，除了喜歡捧著手機這一點以外幾乎沒有任何重疊，可他們就是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姜陽林的下鋪是一個網(wǎng)癮少年，叫做李武隆。剛來的第一個晚上，他率先提議我們建立一個宿舍群方便日后溝通，于是當(dāng)時我看到了他的社交頭像，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只看得見下巴的男人，整體黑白色調(diào)，有點像嘻哈的風(fēng)格。當(dāng)時我的第一印象便覺得，這應(yīng)該是一個很高冷很酷的人吧，偶爾穿著長及小腿的披風(fēng)，走起路來張揚而瀟灑。

然而后來證明我的想象實在是謬之千里。

李武隆的確中了我設(shè)想中的“高”字。他是我們宿舍里最高的男生，將近一米八，也是我們宿舍里唯一一個不需要成日戴著眼鏡的人。他留著長長的劉海，略顯臃腫的臉上生滿了紅色的青春痘與反復(fù)的痘印，當(dāng)他呈現(xiàn)出各種表情時，面龐就像一塊打了孔的海綿般伸縮，展露出不太自然的模樣。

李武隆對手機的依賴程度是我生平僅見，他無時無刻不在低頭點弄他那賴以生存的掌中寶，小小的手機屏幕里仿佛蘊藏著對他而言數(shù)之不盡的樂趣。他平日里走路的姿勢散漫，肩頭左搖右晃的，在他的想象中也許像極了電影里那些醉玉頹山的男人們，然而當(dāng)他低頭點起手機時，他那低著頭駝著背彎著腰的走路姿態(tài)，卻又搖身一變成了古時候的名門望族里那些低聲下氣、點頭哈腰的傭人。

剩余的兩位舍友，都是資深宅男，下鋪是我們搖骰子而當(dāng)選的舍長，上鋪是一個幾乎所有時間沉浸在電腦中的沉默寡言的長發(fā)男生，叫做方植奇。舍長和李武隆的身材差不多，是我們宿舍里唯二的高個子，他的頭發(fā)稀松，短短的齊劉海微微鋪蓋下來，臉龐顯小而方正，有點像《神偷奶爸》里的主人公格魯——與之對應(yīng)，舍長像是那一類人畜無害的單純男生，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并不單純，他既腹黑又毒舌，對男女情事也有很深的了解，的確像極了格魯這個“超級混蛋”。而方值奇這位有些孤僻的舍友，卻顯得有些不修邊幅，他身高和我相差不多，也是一米七左右，然而身材有些臃腫，是那種長期不曾運動的虛胖，走起路來像一只滑稽的企鵝。他的頭發(fā)濃密而稀碎，斜斜地搭掛在他的黑框眼鏡上方，應(yīng)該是很久沒有剪過了。方值奇的臉型顯得有些長，這使得他的五官有些扭曲——以我的角度上看，他離“英俊”這兩個字實在相差太遠了。

舍長和方值奇都是寧愿在宿舍玩一天的單機游戲都不愿出去走走的游戲宅，一天天地在宿舍里討論我們其他人根本聽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仿佛與其他人都格格不入。

我的宿舍，好像從一開始就注定難以團結(jié)，我們之間的興趣愛好與價值觀都沒有多少重疊，共同話題也寥寥無幾。大家都有自己最聊得來而各異的某一位，最終導(dǎo)致我們六人很自然地分成了三組人——當(dāng)然了這是后話。

而除了我和李武隆以外，其余四人都自閉地不愿和外界交往，他們窩在宿舍里，對宿舍外的一切事物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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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初中那個女生那天的晚上，我在QQ上主動聯(lián)系了她。她換了頭像也更改了昵稱，似乎除了我給她的備注，她已經(jīng)沒有和過去相匹配的部分了。

［Hello？你還記得我嗎？］

［啊哈。‘楊書生’，當(dāng)然記得。我們好久沒見了。］

剛開始雙方還有些相敬如賓的尷尬，直到逐漸聊開，我們開始無話不談。她說她考上了省內(nèi)最好的大學(xué)，讀的是管理學(xué)的專業(yè)。

她在手機那頭似乎是如釋重負地說這么多年來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她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夢想的高校。我恭賀她，也坦然告之我的現(xiàn)狀，我們談天論地，不無唏噓，她俏皮的聊天方式，仿佛讓我回到了那個遙遠的青澀年代。

聊著聊著，她突然毫無頭緒地問出一句：［你的小說寫的怎么樣啦？］

我愣了一下，回道：［還是和以前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想寫的文章寫了開頭寫不到結(jié)尾，總是要么擱置要么半途而廢。］

她回了一個無語的表情包：［你怎能這樣呢？以前我可是很佩服你的。］

［真的？佩服我這一個成績常年吊車尾的學(xué)生？］

［真的啊，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從開始就有一個偉大的目標(biāo)，提起寫作，你的眼里會有光。你和那些只知道坐在教室里死讀書的人不同，你比他們都看得清楚未來。］

我沉默了一會，一時間竟有些不識措辭。

她又發(fā)來：［你的文章我是由衷地欣賞……我難以想象，一個成績常年班上倒數(shù)的學(xué)生，能有那樣的思考，能寫出那樣的文章。］

我有些赧顏：［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

［怎么會沒有呢？］

她不管不顧地言過其實，我有心無力地回應(yīng)著，不得否認的是，她說的話，在某一刻，就如同一記重捶傾瀉在我心上，使得它怦然震顫不已。

我想起初中那時，我有兩本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一本屬于玄幻類型，一本屬于現(xiàn)代的科幻。我總是把兩個寫滿字的活頁本擺在她面前，詢問她今天想看哪一本？

她總是選擇那一本玄幻類型的小說，因為里面的女主角的名字和她很像。

她的名字里有一個“樺”字，而書中的女主角名叫“木華”。

我解釋為“水木清華”，可其中的心思卻不言而喻。現(xiàn)在想來，那直白的“巧合”，簡直將隱約的傾慕顯露無疑。

后來漸漸地，我甚至將另一本現(xiàn)代科幻類型的小說給擱置，專心創(chuàng)作她所鐘愛的那一本——我稱它作“心知肚明的浪漫”。

只是啊，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將那本小說寫完，我也沒有將早已計劃好的——男主角為了女主角公然與全世界為敵的狗血劇情展現(xiàn)給她。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和那本小說一樣，浸泡在過去的時間里，慢慢褪色、慢慢無疾而終了。

她最后說：［你要加油啊，我想，以后能看見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那一本最暢銷的玄幻小說里。］

我捧著手機不禁微笑。

［我一定盡力。］

［我希望，未來的一切皆如你的設(shè)想。］

她發(fā)來的最后一句是：

［愿你前程似錦。］

我關(guān)掉手機，躺在床上，這晚居然愣是默然兩個小時也沒有睡著。最后我悄悄下床，走出宿舍外，夜幕寥廓，卻云霧重重，我低下頭，不由得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