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巧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是在警局,我都懷疑老天爺是不是在作弄我,那些天我預測了種種后果,各種正負情緒無時無刻不在交雜。
連走向警局路上的每分每秒我仍一直深受煎熬,既擔心自身安危,又過不了內心的坎兒。我原本猶豫著想要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的朋友羅倫,也許他能為我排憂解難。
我那天慌亂中想說的,我認識警察是事實,羅倫是一個比較照顧晚輩的人,偶爾還會來我的兼職地坐一坐聊聊天。
他是我在這世上可以少數信任的人。
我在心里打了無數個草稿,不知該如何與羅倫叔溝通我遭遇的那件事,又不用連累到幫過我的人。
但是我來到警局的時候,什么草稿都是白搭的,我連透露那事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在我看見狄雷的那一刻。
當我站在警局的時候,不管有沒有報警,我整個人的存在仿佛已經背叛了幫助我的恩人。
而對于他蹲局子的存在,我也是感到意外而又不意外的。
我們雙方視線交匯那一瞬同時充滿了愕然,而后又同樣皺起了眉頭,彼此都感到不妙。他即使漠然靜坐在那里,也讓人覺得比其他人都要高高瘦瘦,而且那眉清目朗一點兒也不渾的長相,其實與狄雷這種名字很不相稱,除了他身上跟人斗毆過的痕跡。
我先移開視線后還感到他一直不陰不陽地盯著我。
羅倫叔的徒弟阿杰向我打招呼,我凝頓了好一會兒,千回百轉之間,我停止了找羅倫說那件事的想法。我穩住情況,裝作與狄雷絲毫不認識的樣子,先徑直走向阿杰回應他的寒暄。
阿杰調侃我,什么風把大忙人給吹來了。
我笑道:“是啊,哪里不好坐,上趕著來警局坐,你們才比我忙多了,多久沒到我們店里坐坐了,心里悶得慌,連個說話的朋友都沒有,所以就來看看你們了。”
“想說什么心里話,哪兒受委屈了?你們老板又扒皮你了……”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你什么……?”
“沒什么,我就是想說有空去我那邊坐坐,我請你們喝東西,今天就是休息一天隨便逛逛。”
“好的,有空就一定去,忙過了這陣子就好了。”
我余光始終注意著某個人,一邊倚過去靠得阿杰近了些,悄悄打聽道:“那幾個人犯了什么事兒啊?”
“鼻青臉腫的看不出來么?”阿杰順著我視線看過去,也小聲同我多說了幾句,“打架斗毆咯,不過那個鼻青臉腫的來局子里好幾次了,之前覺得這人老惹是生非,但偏偏經常被打的卻是他,不過他們這些人都是家常便飯了。”
狄雷原來混得并不好過。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截了我說話的欲望,我認出那沉厚的聲音,轉頭瞥了那人一眼,確實是狄雷在握拳咳嗽,嘴角還有點兒血跡……
我在此待了不多會兒,另一個警察出來讓狄雷先走了,我和阿杰道別后,也出了局子要跟上狄雷的腳步,忽然發現他停在門口好像也在等我。
因為他詢問我:“挺巧的,去喝點兒東西坐下來聊一聊?我請你。”
我同意了。
我們去的是一個不算吵的酒吧,他給自己點了杯烈酒,但幫我點的是一杯鮮榨的混合果汁。
我率先發言告訴他,我沒有報警,我今天只是去……一個朋友那邊逛了逛,就是剛剛和我說話的那個。
不過狄雷還是察覺到了我最初的意圖。顧及周圍的人,他同我說話時靠得比較近,淡淡的酒氣也沖到了我臉上來:“嗯,看出來了。但是你今天還是想報警不是嗎?我看得出來你在猶豫,就算是現在遇到我又放在心里按下去了,后面你還是會猶豫不是嗎?我清楚你內心的掙扎。”
“我……我只是……想找人聊一聊而已,讓心里好受一點兒。”我愧對這個曾經幫助過我的人。
狄雷嗯一聲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他讓我先別隨便告訴誰。他說,里面牽連甚廣,現在這個檔口要是出什么問題他第一個倒霉,那些人不會放過他的,還會通過我那個同學來學校找我。
他真是處處都說在點子上了,也是我這些天擔憂的事,即使我沒有報警,也總擔心他們有一天會找上我。不過我還是想確定一件事,你……真的不碰那些東西嗎?
他告訴我,他就是一個財務公司的職員,還有點兒能力,被給口飯吃的老板賞識,目前還挺穩的,也得保持清醒。他們老板也不喜歡做財務的碰那玩意兒,他前同事有一個就是碰過后昏頭還挪用公司公款的,下場挺慘。
所以那群混賬沒敢要面子讓他也碰不該碰的,出了問題,都推脫不干凈。那天是公司真的有事找人,他才會去那種地方。并且那些人即使不玩上癮的,還有其他刺激的行為,這些人……能救他們的是他們自己,借此勸我也別多管閑事為這種人搭上各種麻煩。
而且據他最近收到的消息警方已經注意到那群人了,讓我不要報警多此一舉,打草驚蛇。
他說得有條有理,其實話里有幾分真我也不清楚,我只是不想令他為難,又一次答應了他。
我試圖先付掉酒錢,他只對吧臺的人說了一句記在他賬上,人家也不收我的錢了。
我不能說那天他的行為是舉手之勞,他確實努力拯救了陌生的我,并犯險以自己的面子進行了擔保。所以我也是真心想感謝他,可上次走掉之后我再也不想去那么糟糕的地方,只想遠離是非之地,于是不能再聯系到面前的這個男人。
遇到后又是他先請人喝了價格不菲的果汁。
我邀請他吃一頓飯作為感謝是基本的,他磨不過我,只是簡單選了一處大排檔。
他選菜的時候也盡量往便宜的挑,大多是素菜,反而是我多添了幾樣肉食。他卻說,你還是學生省著點兒吧,叫多了吃不完,學什么大人充面子。
我們在飯桌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他,只記得他們那次叫他狄雷哥,可是我這樣叫他,他并不高興。
可別那樣叫我,那是洗涮我的人才那么叫的。他說,我叫聿明,杜聿明將軍的聿明。
為什么叫狄雷是洗涮?
原來這是他兄弟阿豪給取的外號,覺得他本名太文氣,都叫不響,怎么混得起來。后來有個外號果然給叫響了,不過大多是嘲笑他的。
這樣啊,我就說狄雷一點兒也不適合他。
怎么不適合?他問我。
聿明擁有一個清明而聰明的長相,還有一種斯文冷靜的氣質一點兒也不莽。但我只告訴他,狄雷聽起來很莽,你并不,你看起來和真名一樣,人如其名。
過一會兒我想到什么,向聿明問起了最近不見人影的蘇西。
他剛開始還不知道我給蘇西取的這個稱呼,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我說,那天帶我去那個地方的同學,我以前管叫她蘇西,就是動畫片小豬佩奇里的蘇西。
噢噢,就是那一群長得跟吹風機一樣的豬。
他令我捧腹大笑。
玩笑過后,他說不太清楚蘇西最近有沒有去那邊,因為他也不跟那些人廝混,不過囑咐我不要跟蘇西來往了。他聽人說這個女人帶壞了不少人,試圖找人一起分攤吸毒的費用。那天他總算撞見一次我被蘇西帶進陰溝里的現場直播。
我們之間飯吃得差不多,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他走之前,讓我路上注意安全,他還有事就不送我了。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嘴上卻吞吞吐吐的。
他揚眉看著我,等待我的下文。
我不大好意思地問了他的電話號碼,那是我第一次問不算熟悉的男人要聯系方式,好像也沒有那么困難。
他恍然大悟,沒問什么,更沒有誤會什么的樣子,倒是很利索地接過我的手機輸入了號碼。
我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挺想和他交個朋友的。
他好像也看破我心思似的,讓我有事給他打電話,別怕蘇西離她遠點兒就行了,也別怕那群人,只要我不多事。
雖然我也想過問蘇西他的聯系方式,現在不如我直接問他來得好。我私心里交他做朋友確實不純粹,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我仍然怕那群人在未來的某一天找上我,以他們混這號的人幫忙是比較好解決問題的,找羅倫找警察只怕是會更惹怒他們,恐怕以后騷擾不斷。
聿明從保我那一刻,已經和我拴在了一根繩上。
因為他的介入,我沒有被蘇西拉入同樣的境地,我依然是清白有韌性的。經此一事,加上聿明的提醒,我意識到蘇西不止是在害她自己而已。
所以即使我們已經形同陌路,在下一次遇到蘇西的時候,因為聿明給我的底氣,我還是找上去要挾她說,如果她再拐無辜的同學去那種地方,我就把她的事……她懂了,沒等我說完已很快答應了我。
我同樣也答應了蘇西一個早已決定的事實,不把那天的事透露出去,也不報警。我們暫時在明面上達成了共識,把每一個人所處的境地保持在了一種不算穩定的平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