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夢澤
- 花神錄終章全2冊(全新修訂版)
- 柏夏
- 10266字
- 2024-06-25 15:23:43
三人一馬,行走在覆了一層白雪的江邊。霧氣氤氳中,天地漸漸被大雪所覆蓋,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冷冽的寒風在耳畔呼嘯,三人都不禁瑟縮著身子,在雪地里行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終于到了鎮上。
這里說是鎮子,其實也算不上。島上大多是供過往旅人行經落腳的客棧。武瑞安隨意選了一處客棧下榻,進去之后才發現,原來這座客棧是依山而建的。這座山是中空的,中間有一個巨大的深坑,可說是一個天然的圓形天井,客棧主人便圍著深坑鑿了一圈房間來作為客棧。這些客棧雖然建在洞穴之中,但因為天井,卻也并不會讓人感到壓抑。
深坑作為客棧唯一的采光井,石壁上開滿了漫山遍野的爬山虎。到了深秋的時候,爬山虎葉子會變紅,然后慢慢地開始凋零。到了現在這個季節,葉子掉光了,種子卻跟著成熟起來。一串串果實吊在枝干上,看起來不起眼,卻是鳥兒們大好的過冬食物。鳥兒們索性在石壁上搭了窩,于是客棧里頭成天都有很多種鳥兒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吵鬧不休,聲音清脆歡快,也不算擾人,在這滿目蕭條的深冬里,便算是一道喜慶的風景了。
三人毗鄰而住,到達各自的房間之后,便見房間呈圓拱形,寬敞舒適。狄姜一進房間,便發覺這里的氣溫比外頭高了許多,她迫不及待地脫下狐裘披風,然后在幾間房里打量了一圈,又發現這里每一間房間的大小都不一樣,且各自有著不同的風格與特點,小到水壺茶盤,大到桌椅床鋪,都找不到兩件重樣的東西,但每一間的裝飾都極具格調,不落俗套。
“這個掌柜真有趣。”狄姜笑道。
“可不是嘛!我看這客棧里頭沒有旁人,他一人打理這樣大一間客棧真是不容易呢!”問藥滿眼新奇,看她的架勢應當是已經將整個客棧十余間房間都瞧過一遍了。云夢澤島嶼眾多,山巒起伏,溝壑縱橫。在這樣的地方,素來人跡罕至,至多只有旅人會路過此處游玩,累了歇息個一兩日,又或者做一個世外高人,在此住上三月半年,修身養性,陶冶情操。但無論如何,尋常過日子的平民百姓不會在這里多作逗留,于是在這場大雪的襯托下,云夢澤便更顯荒涼和神秘。
翌日,三人起床后,只見天地間一片雪白,白茫茫的再看不見旁的顏色。大雪封山后,狄姜三人就被困在了客棧,每日只得與王掌柜一起,擠在最大的一個洞穴里,一起生火取暖。四人圍坐的柴火堆之下的灰燼里還埋了八只烤紅薯,一人兩只,便是她們這一整日的口糧了。
問藥一口接一口地吃著烤紅薯,雖然香味四溢,可再好吃的東西接連吃了兩天也不會覺得好吃了。她耷拉著臉,似有些生無可戀;狄姜也是如此,她的心早就飛去了白云觀,若不是因為武瑞安在這里,怕他肉體凡胎受不住外頭的天寒地凍,她早就拉著問藥出去查訪了;而武瑞安卻在暗自慶幸自己跟著她倆來了,否則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人擄走了都不會有人知道。
三人心中各有所想,比起狄姜和問藥的百無聊賴,武瑞安則顯得興致十足。他閑來無事便與掌柜聊天,問道:“這附近可有什么值得賞玩的景點嗎?”
王掌柜同他講著:“來云夢澤看的就是湖面千島林立,日出日落時湖面上的耀目金光就如一顆顆珍珠落在玉碟之上,但若要說出具體的景點,那還真沒有。”
“王掌柜,您來這里十年可曾聽聞過附近有個白云觀?”狄姜沒有抱什么希望,隨口道。
“聽過啊!”王掌柜點頭,“白云觀可是圣地,咱這一帶甚少聽說奇異怪事,可多虧白云觀的庇佑了!”
“白云觀在哪兒呢?”狄姜急道。
“白云觀早就已經破敗了,聽說幾年前被玉靈真人改建成了一座月老祠。”
“什么?!”狄姜與武瑞安大驚。問藥更是夸張,直接捂著肚子大笑,“白云觀變成了月老祠?!哈哈哈哈哈——鐘旭這掌教真人當得也真夠窩囊的哈哈哈哈——”
王掌柜見狀,一臉莫名,狄姜推了問藥好幾次,可她仍是止不住笑意。就在問藥笑得前仰后合之際,客棧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敲門聲——
“店家在嗎?可還有空房間?”門外傳來一公子的呼喚聲。王掌柜一聽來了生意,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著打開門,將風雪中的一行人迎了進來。狄姜和武瑞安循聲望去,便見一行來人十余人,皆穿著不俗,尤其是為首的公子和兩位小姐,舉手投足都盡顯貴氣,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和千金。
董連城、董葉貞和董碧靈,幾人便是距此千里開外暹梁城中首富董家的大少爺、二小姐和三小姐了。狄姜和武瑞安沒料到在這樣的風雪天里,能在荒郊野外看見這樣的富貴游人,皆有些驚訝。董家三兄妹亦是這樣覺得。
董連城看著武瑞安微微皺眉,而他身邊的兩位小姐自從進門后,眼睛就沒有從武瑞安的身上離開過。這一屋子人都是容貌極佳的美人,武瑞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連狄姜也要自嘆不如。再看董家的三位少主,大少爺董連城眉目普通,但在身上華貴的狐裘襯托之下,也顯得氣場十足;二小姐董葉貞穿著一襲輕薄的絹白紗衣,發髻上只簪了一支瑩白的發簪,行走起來白練輕輕,步步金蓮。她的面頰略微有肉感,雙眸清澈明亮,煞是靈動;而董碧靈的衣著則顯得年輕許多,她的衣裙上儉下豐,千褶百迭,配以白狐小襖,看上去搖曳生姿,亦不乏貴氣。兩位小姐瞧來都是豆蔻梢頭的年紀,宛如兩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
“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狄姜面露歆羨。武瑞安聽了,以為狄姜是在感嘆自己青春年華不再,二十歲,已然是個世人眼中的老姑娘了,便立即安慰她:“女子最好的年華是在遇見了心愛的男人時才真正到來,與愛人相處的時光才是最好的年華,你有我相伴,便是擁有這世上最好的男兒,哪里還需要羨慕旁人?”
狄姜回頭看著武瑞安,只見他正灼灼地看著自己,眼神熾烈而火熱,一副恨不得為自己掏心掏肺的模樣。董家的兩個女子已經看呆了,就連董家少爺都面色微怔,可見武瑞安的魅力足以感染周邊所有人。這若是放在普通女子身上,只怕早就已經因他的目光而開心幸福得暈過去,但她是狄姜,又怎會如普通女子一般呢?何況她還知道武瑞安不安好心,便是如何也不能隨了他的意。
“所以……你愛上我之后便迎來了最好的年華?”狄姜笑問。
“沒錯。”武瑞安大方地點頭,雙眸仍未從狄姜的面上移開半分。
狄姜盈盈一笑,掩嘴道:“怪不得我總覺得自己不開懷,原來是沒有遇到令我開懷的人。”
“這不是遇見我了?”武瑞安一愣。
“是你愛上了我,又不是我愛上了你。”狄姜更正,“我點亮了你的生活,可是我的日子卻還沒有遇到對的人來點亮呢。”
武瑞安垮下臉,面上有些掛不住。此時董家女子都有些驚訝,似乎不能理解狄姜為什么不喜歡這樣貌美的公子。而同為男兒的董連城卻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很顯然,他很有些幸災樂禍。
“幾位客官想要幾間房?”這時,王掌柜出來打圓場,打破了這一室的微妙氛圍。
“來十間上房!”董連城道。
“哎呀!這可怎么好!你們晚了一天,昨兒個這三位客人要了三間房,如今客棧里只剩下九間空房了。”
“那就讓她們倆擠一擠,騰出一間來給我們,我幫她們出了房費便是!”董連城大手一揮,比武瑞安還瀟灑地掏出兩錠銀子,放在了王掌柜手里。
“這……”王掌柜遲疑。
“不夠?”董連城說著,又拿了一錠銀子出來,放在他手中,“夠了嗎?”
王掌柜一臉無奈,轉頭看向武瑞安:“公子您看……”
武瑞安這下可不干了,想他從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銀子,什么時候在錢這方面跟人比輸過了?狄姜知道他肯定怒上心頭,連忙去拉,可拉不住他,只見武瑞安豁然起身,然后一頭沖上前,緊緊盯著董連城,皮笑肉不笑道:“這位公子,你錢很多啊?你怎么不干脆把這家客棧買下來,將我們都趕出去不是更好?何必還來詢問我的意見?”
“你!”董連城被他這樣一吼,心頭自然也是怒火中燒,可他卻不似武瑞安這般魯莽,而是強壓住心頭的怒氣,好聲好氣地說,“這位公子,我也是想與你們商量罷了,您何須這樣生氣?”
“我不生氣,我只是這輩子還沒被別人拿錢砸過,你倒是砸我一次,讓我開開眼界唄?”武瑞安冷哼一聲,似乎打算跟他杠到底。
“你這人怎么說不通呢?”董連城被武瑞安氣得臉色發白,剛要與他爭吵,卻聽身后的董葉貞開了口:“你們不要吵了。”
董葉貞嘴角帶笑,柔聲道:“碧靈妹妹說了,她與我同住一間就好,既然還有九間房,就不必麻煩這位公子和兩位姐姐了。”說著,她向狄姜點了點頭,表示歉意。
“這……”董連城有些遲疑。
“哥哥不必多說了,我們到底是后來的。”董葉貞說完,便拉著董碧靈的手走了進去。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王掌柜立刻眉開眼笑,領著一行人進了房去。董連城見狀也不再理會武瑞安,隨即幫著小廝一起,將行李都搬了進來,去了各自的房間。
“山野村夫,竟敢在我面前班門弄斧,真是不知好歹!”武瑞安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罵罵咧咧地坐回了狄姜身邊。
“王爺也不必跟他們計較不是?”狄姜笑了笑,親自剝了半個烤紅薯喂到武瑞安嘴邊。武瑞安見有此福利,才不再跟他們計較,暫且忘了這段不愉快。而一旁的問藥顯然還沉浸在白云觀變成了月老祠這件事上,并沒有注意到這件小插曲,她的雙肩仍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似乎費了許多功夫,仍是不能憋住笑意。狄姜內心嘆息,想著等到天光一放晴,還是得去月老祠看看才是,那里多少都應該會有一點線索吧……
大雪在下了三天之后終于停歇,第二天天光大亮。狄姜走出房間,便見天井的樹枝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不知是初融的積雪,還是未干的晨露。幾只鳥兒嘰嘰喳喳地圍著天井里打轉,時不時飛撲而下叼顆果子吃,一切看上去美好又祥和。這時武瑞安已經起床多時,正在山洞大廳里跟問藥用早膳,兩個饅頭加一碟熱乎的小米粥,眼看就要見底。
“今天終于不用吃番薯了。”狄姜笑了笑,剛要坐下,便見身后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還有董連城自負的大笑聲——
“只要將你們平安帶回去了,想他們也不會諸多責罵,若是爹娘真生氣了,碧靈妹妹盡管將責任都推到我身上,我臉皮厚,不怕挨罵!”
“多謝連城哥哥。”董碧靈長舒一口氣,似是放下了心。
聞言,狄姜與武瑞安對視一眼,卻覺得有些奇怪——這兄妹之間似乎有些太見外了。
一行人很快便走到了廳中,董連城與王掌柜告辭之后便與仆從們一起走了出去,抬行李的抬行李,牽馬車的牽馬車,只剩下兩位小姐在廳中等待車駕置辦妥帖。
“這是什么?”就在這時,問藥在地上撿起一個三角形的物件,遞給狄姜道,“這是您的嗎?”
狄姜接過來,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不是。”那物件通體成紅色,半個巴掌大小,外形看上去像是一個腰墜,但仔細一摸索便又會發現那枚墜子是紙做的,像是一個護身符。
“這可是你們落下的?”狄姜揚起手中的墜子,朝著董家兩位小姐問道。
董葉貞和董碧靈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袖子,董碧靈摸出一個同樣的護身符,便舒了一口氣:“不是我的,葉貞姐姐,看看是不是你的丟了?”
“哎呀!這么重要的東西弄丟了都渾然不覺,若是回去發現沒有了,我這一遭可算是白來了!”董葉貞在袖口里摸了好幾下,發現自己的那枚確實不見了,便立刻上前來接過那枚護身符,對狄姜笑道,“多謝姑娘。”
“這是什么東西?”問藥忍不住好奇。
“這個呀,是青云山上的月老祠里求來的祈愿靈符,只要將自己的生辰八字還有心上人的生辰八字都寫上去,他們就一定會開花結果,結為夫妻!”董碧靈笑著推了推董葉貞,擠眉弄眼,“葉貞姐姐,你說是不是呀?”
董葉貞面色一紅,啐道:“少說幾句,無人當你是啞巴!”
狄姜和問藥這下聽出來了,這一行人冒著風雨上山,只是為了求這么一道祈愿靈符,看來這董葉貞對心上人還真是情深義重……
“對了,”董碧靈走過來,對著武瑞安掩嘴笑道,“這位公子,聽我一句勸,您也去那山巔上的月老祠求上一求吧,指不定神靈聽了你的禱告,便讓這位姑娘愛上你了呢?”雖然她說話之時用的是勸說的語氣,可在武瑞安聽來卻很是刺耳。
“多謝姑娘好意,不過本……我還需要求人嗎?”武瑞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冷笑,“我有這張臉,還有這通身的武藝,追求女人還需要求神仙?真是荒天下之大謬!”說完,他懶得再跟這一群人待在一個廳里,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脾氣真怪!”董碧靈努努嘴,朝著他埋怨,“難怪你長得這樣好看,人家姑娘還不喜歡你!”武瑞安全當沒聽見,并不與她計較,但倘若現在說話的是董連城,只怕是已經被他打得滿地找牙了……
董家一行人離開后,客棧里就恢復了往日的安靜,待到下午,路上的積雪融了個四五成,狄姜便向王掌柜仔細詢問了月老祠的去路,帶著武瑞安和問藥向青云山走去。
青云山是云夢澤里最高的一座山,乳白色的流云在它的四周浮動,抬眼望去,便見它的上半部分在陽光里,下半部以流云為界,籠罩在層層霧靄之中,但這更加讓人覺得山高巍峨,聳入云端。它就像是一座海市蜃樓,平白地飄在了半空之中。
三人到了青云山腳,便見千級石階從山腳筆直而上,高聳的石柱矗立在兩旁,石階上雜草叢生,石柱上字跡斑駁。這里荒蕪凄涼,再也不似曾經的輝煌,昔日的榮耀已經離他遠去,一切顯得那般莊嚴肅穆,又是那般引人唏噓。眾人順著石階向上走去,好不容易上了山頂,終于在正中的位置看見了一座道觀,道觀正中的牌匾上卻寫著三個歪歪斜斜的大字:月老祠。
“白云觀變成了月老祠,王掌柜誠不欺我!哈哈哈哈哈——”問藥難忍心中笑意,在寒風和白雪之中笑得花枝亂顫。狄姜深感難受,武瑞安感知到狄姜的難過,也不好意思笑出聲。心中只奇怪這鐘旭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煩,如何也不該落魄至此。
就在這時,月老祠的大門突然從里大開,門里走出了一名仙風道骨的老人。那道長看上去約莫花甲之年,眼睛凹陷,瘦骨嶙峋,穿著一件打了許多道補丁的長袍。狄姜幾人見了他都是一愣,那人則更是驚奇,但驚奇在轉瞬便變成滿臉堆笑,他眉開眼笑道:“在下玉靈真人,是這月老祠的主事人,幾位可是來此進香求姻緣的?”
三人面面相覷,搖頭。
“來算命的?”
三人又是搖頭。
“求子嗣?”
三人仍舊是搖頭。
“那是?”玉靈真人迷惑了,實在猜不透這一群容貌俊逸、穿著顯貴的人跑到這深山老林里來要干什么。狄姜雖然覺得眼前這滿身銅臭的老頭跟鐘旭應該扯不上什么關系,但她仍不死心,上前兩步問道:“我想問問這里從前可是白云觀之所在?”
玉靈真人一聽她說起白云觀,不由臉色一變。狄姜見他面色有異,知道自己是問對了人,于是乘勝追擊:“您可認識一位姓鐘的道長?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童子,大概這么高。”說完,比了比自己的肋骨處。
“不認識!”不等狄姜說完,玉靈真人立刻斬釘截鐵地搖頭,“我不知道什么白云觀,也不認識鐘旭!你們趕快走吧!”說完,他大力地將狄姜推了出去,然后“砰”的一聲關上了月老祠的大門。
“道長!道長!”狄姜接連喚了兩聲,對方卻并不打算開門。
問藥拉住狄姜:“掌柜的,咱們還是走吧,鐘旭不在這里。”
“為何要走?”狄姜笑了笑,道,“他剛剛已經不打自招,承認自己認識鐘旭了。”
“欸?”問藥瞪大了眼眸,“可他明明說不認識鐘旭呀!”
這時武瑞安也笑了,朗聲道:“將才狄姜只是問他認不認識姓鐘的道長,根本沒有提到鐘旭的名字,那牛鼻子可不是不打自招了?”
“沒錯。”狄姜點了點頭,她被他無理地推搡在外,卻并不生氣,只因他剛剛那句話里已經坦白承認了:他一定認識鐘旭。連月來的尋找有了眉目,可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她們不需要再像無頭蒼蠅似的在云夢澤尋找,接下來,只需要想辦法讓那老頭將鐘旭的行蹤和盤托出便是了。可直到太陽落山,夜幕降臨,任三人喊破了喉嚨,對方仍是不開門。
武瑞安幾次想要翻墻而入,卻都被里頭人用爛菜葉和雞蛋打了出來。這若是在平時也就罷了,可這里是寒風冷冽的山間,武瑞安的衣服被水一浸,沒過多久,他就被凍得瑟瑟發抖。狄姜看著武瑞安一身污漬,不忍他繼續受委屈:“我們明天再來吧。”
“不行!我今天非要把他揪出來不可!”武瑞安說著又是要飛身上墻,狄姜和問藥連忙攔住他,也不管他咽不咽得下這口氣,直接強行攙著他往山下走去。一路上,武瑞安都憤憤不已:“我明天就去找這里的縣官,讓他帶一隊人,把這月老祠給一鍋端了,看他招是不招!”
狄姜:“王爺消氣,或許明天他們就能想通了呢?何況若是驚動了縣官,您以后怕就沒有逍遙日子了,他們一定會稟報辰曌,然后將你送回太平府,您舍得與我分開嗎?”
武瑞安無奈:“我帶你一起回去便是!”
狄姜搖頭:“我好不容易能與王爺游山玩水,這出來才一個多月的工夫,就這樣回去實在是太可惜了!您說對嗎?”
武瑞安想了想,發現確實如此,便只得點了點頭:“好吧……那我們明天再來。”
“王爺英明!”狄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算將他的情緒稍稍安撫平息。狄姜暗自嘆氣,與凡人待在一起,實在是不方便。
當晚,待武瑞安熟睡之后,狄姜才掐了個隱身法訣,帶著問藥閃身飛上了月老祠。此時的月老祠里,眾人已經熟睡。狄姜在休息房里粗粗看了一圈,便發現整座道觀統共只有四個人,一個是月老祠的主事人,也就是今日他們見過的玉靈真人,但他已經不見了蹤影。另外三個都是道童的扮相,正在熟睡。狄姜沒有見過他們,但看他們的面孔便可知道,他們似是許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一般,饑寒交迫,面黃肌瘦。
問藥忍不住嘟囔:“鐘旭這個掌教真人當得也太不稱職了,看這些小童子都餓成什么樣了?”
狄姜嘆息:“誰說不是呢?”
問藥:“那老頭去哪兒了?”
狄姜頭疼:“許是跑了吧……”
正在狄姜一籌莫展、準備下山之際,她突然發現在道觀的大門邊散落了許多雞毛和棗核,棗核說得過去,可是雞毛就說不過去了,這與清心寡欲戒五葷的宗旨大相徑庭。
難道……
“掌柜的你在看什么?”問藥見狄姜停下步子,不由問道。
“我覺得這里有古怪。”狄姜道。
“有什么古怪?除了童子太瘦之外,似乎沒有什么地方值得奇怪的……要不要我把他們都抓起來,來個嚴刑拷打?”問藥道。
“此事還需智取,我心中已經有了主意,我們明日再來。”狄姜搖了搖頭,說完,便帶著問藥下了山去。
第二天天一亮,狄姜便找王掌柜要了一些雄黃。雄黃是山中行人必備之品,在夏日用來驅除蛇蟲鼠蟻最是管用,到了冬日也能用來釀酒,可說是家家戶戶必備之品。王掌柜長期都有儲備,于是大方地給她盛了滿滿當當的一碗。
“多謝王掌柜。”狄姜笑著告辭,然后回房將雄黃遞給了問藥,并對她說道,“把這些撒在月老祠的大門口,過半個時辰再進去看看,回來之后,告訴我里頭的情形。”
“我這就去!”問藥滿口應下,很快便帶著雄黃上了山。她按照狄姜的吩咐,將雄黃灑在月老祠的大門門縫之中,不一會兒,便聽里面傳出幾聲慘叫,緊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似乎里頭正在經歷一場酣暢淋漓的打斗一般。她耐著性子,等了半個時辰之后,才嘗試推開大門,此時卻發現之前的阻力都消失了,她不需要用什么力氣便能打開門。
問藥進門之后,便聞見道觀里彌漫著一股臭不可聞的味道,就像一只千年沒洗澡的老狐貍身上散發出的騷氣。
“怎么這么臭?”問藥皺著眉頭,一臉嫌棄地捏著鼻子,開始在道觀里巡視起來。只見白云觀前后總共有三個大殿,最前頭的大殿已經被徹底改成了月老廟,廟里供有一白發銀須老人坐像,慈顏善目,笑容可掬,他一手執姻緣簿,一手牽紅繩,祠門兩旁更有聯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身注定事,莫錯過姻緣。”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還真叫人看不出這里從前是個道觀。
第二個大殿里供有三茅祖師真君,分別是太元妙道沖虛圣佑真應真君、定錄右禁至道沖靜德佑真君、三官保命微妙沖慧仁佑真君;第三個殿堂里則什么都沒有供奉,空落落的只有一個蒲團,問藥仔細地四下查看了一番,最后便確定了——這道觀里現在一個人都沒有了,就連昨晚那些小童子也都不見了蹤影。能證明這里曾經有人的證據,只剩下月老祠中的桌子上擺放著幾只冒著煙的土碗,土碗里盛著小半碗面條,看上去清湯寡水,里頭怕是只擱了少許鹽。除此之外,圍著桌子還散落著幾件衣袍,就像是人在袍子里消失了一般。道觀里人去樓空,再沒有半個人蹤影,不,就連鬼影都瞧不見一只。
“想是他們吃到中途被我的雄黃味打斷了才會如此,否則在窮成這樣的道觀里,他們是斷不會舍得浪費糧食的……”問藥想著,便回了客棧,將她的所見所聞回報狄姜。狄姜的嘴角便浮現出一抹笑,眼睛里更透著一副“果然如此”的意味。
“掌柜的,他們為什么怕雄黃?”
狄姜笑道:“他們不是怕雄黃,只是聞不得那個味道,雄黃對于他們,就如丹若花引之于你。”問藥聞言,一股莫名的懼意便涌上心頭,她想起丹若花引那獨特的腐爛鴨毛味道,只覺隔年飯也要吐出來,她是再不想聞到第二次了……
問藥撇撇嘴:“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當然是想辦法,把玉靈真人找出來了……”狄姜嘴角帶笑,似成竹在胸一般,伏在問藥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問藥起先有些發愣,而后便猛地點頭:“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問藥走后已是午時,狄姜見武瑞安還沒有起床,便忍不住去房里喚他。待她敲了幾聲房門,卻發現始終無人應門。她情急之下便掐了個法訣,趁著四下無人閃進了武瑞安的房中。
“王爺?”狄姜走近床邊,才發現此時的武瑞安雙頰緋紅,身子滾燙,怎么喚都喚不醒。再一探他額頭,便發現他發起高燒,渾身滾燙。狄姜立刻向王掌柜求了退燒的草藥,再和著自己從太平府帶來的藥材一起煎水給武瑞安服下,他的身子才稍稍降了溫。
武瑞安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了一整日,狄姜便衣不解帶在一旁照顧了一整日,直到半夜,問藥拎著一個大麻袋回來時,狄姜才神神秘秘地拉著問藥回了自己的房中。
“掌柜的您可真是神了!我還真抓著不少!”問藥獻寶似的打開麻袋,便見麻袋里躺著許多毛茸茸的小動物,它們被綁住雙腳關在一起,都在拼命地掙扎。
“您看看,這是不是就是您所說的‘貉’?”問藥隨手抓起一只,將它遞到狄姜面前,道,“我按照您說的,拿活雞做引,做了一個捕捉籠,它們可貪吃了!幾乎是一擁而上,我的籠子險些罩不住它們!”
“是了是了,可不就是它們了!”狄姜拍手叫好,“貉,體型短而肥,喜歡吃雞和水果,與月老祠中的人是同一個品種。”
“什么!月老祠的人都是貉?”問藥聞言一驚。
狄姜點了點頭:“那老道士怕是修煉了百年的老貉,我若不仔細去看,都沒看出。”
“那掌柜的抓這些小的來做什么?”問藥疑惑。
“一丘之貉自然是貉貉相護,我抓了那老貉的子孫,他還不得來與我拼命?”狄姜彎起眉眼笑道,“去,找一個空地,生起明火,將它們的毛剃光了放在火上烤,讓它們的騷氣飄散十里,我就不信那老東西不出來。”
“好!”問藥一口答應,又去柴房里找來柴刀,對著這群小東西的毛砍了過去,不一會兒,這些貉的體毛便都被剃了下來,只剩下四肢和頭上的毛發。問藥將幾只貉扛在肩上,又抱起地上的一大攤毛,再次走出客棧,這一次,狄姜跟在她的身后,打算與她一齊會會那玉靈老貉。
二人帶著幾只小貉,尋了一處高地,然后升起一堆明火,問藥按照狄姜的指示,時不時便扔一些毛發進入火里。火堆里的木材燃燒時,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毛發燒焦的味道熏得二人眼睛疼,她們忍受了許久,仍不見草叢中有什么動靜。
“掌柜的,就快要燒完了,怎么辦?”問藥道。
“唔……看來我們還不夠狠。”狄姜說著,想了想,便笑盈盈地走到那幾只貉面前,道:“快,叫、慘叫、大聲地慘叫。”幾只貉瞪大了眼睛看著狄姜,很顯然它們聽懂了狄姜的話,卻因被她嚇得不輕,半晌都叫不出聲來。
“叫不叫?不叫我可把你們扔進火里去烤了啊?”狄姜拎起其中一只的后腿,作勢要扔進火里,此時它們終于反應過來,開始此起彼伏地哭號。
“嘰嘰嘰——唧唧唧唧——”一聲聲凄厲的慘號聲劃破了寧靜的夜空,幾乎在下一刻,草叢里便竄出一個龐大的黑影,它隱在黑幕里,就像是一只全身長滿了長毛的野豬。那黑影朝著狄姜撲去,動作笨拙又生硬,狄姜幾乎是毫不費力地閃身一躲,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它便自己撞在了石頭上,撞得頭昏眼花不省人事。狄姜和問藥圍上去定睛一看,才發現這是一頭通體白毛的貉,嘴唇上的兩撇小胡子和月老祠里的玉靈真人一模一樣。
“把它綁起來。”狄姜說完,問藥立刻著手去做。等將老貉五花大綁成粽子之后,狄姜才抬腳踹了踹他干癟的肚子,威脅道:“你再裝死,我可就把你也扔火堆里了……”
狄姜說完,玉靈“哼嘰”一聲翻了個身,虛弱地睜開了雙眼,一見狄姜的手里正攥著自己的曾曾曾孫子,立即瞳孔緊縮,哭號道:“姑奶奶饒命啊!它們還是孩子!什么都不懂!冤有頭債有主,您要打要殺沖我來!”
“去,我吃飽了撐的犯殺孽?”狄姜冷哼,“當然,我也不是怕犯殺孽,為了鐘旭,我可不惜犯殺戒呀……說!你把鐘旭弄哪兒去了?你是不是把他害死了!”
玉靈被嚇得肝膽俱裂,立即趴在地上求爺爺告奶奶地哭喊道:“冤枉啊!我沒有殺鐘旭!我什么壞事都沒做過呀!”問藥和狄姜面面相覷,她們現在算是明白了,這玉靈老貉只是一只活了上百年的老貉,法力低微至極,可說是微不足道。
狄姜清了清嗓子,道:“鐘旭現在人在哪兒?你為什么裝作不認識他?”
“因為……因為我怕你們是來討債的,所以不敢承認呀!”
“討債?”狄姜蹙眉,疑惑道:“討什么債?”
“半年之前,白云觀出了一個頑劣的道童,喜歡去鎮上賭博,欠下一大筆錢然后跑了,可那賭場的人就認準咱們白云觀了,整日來騷擾不說,還時不時將道觀里的人拉出去一通好打,長此以往,不出半年時間,白云觀便人走樓空了!”
“那鐘旭呢?”
“我……我不知道……”
狄姜瞇起眼:“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玉靈咬緊牙關,似乎鐵了心不愿意說實話。
“哎……”狄姜嘆了口氣,“那就沒辦法了。”狄姜說完,拎著小貉便往火堆走去。
“且慢!”玉靈老貉眼看自己的曾曾曾孫子就要被扔進火里,終于還是開了口,“我說!我說還不成嗎?”
“那就快說!”問藥怒目相向。
“鐘旭……在化靈池。”
“化靈池?”狄姜內心一緊,感覺光聽名字就不像是什么好地方。果然,下一刻便聽他又道:“那是白云觀千年來的劍冢所在地,他在里頭似乎……”
“似乎什么?你別吞吞吐吐的,不想它被掐死就趕緊說!”狄姜手上一用力,被她扼住喉管的小貉便“唧”地慘叫了一聲。
“不要不要,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玉靈心疼不已,立即連氣都不敢喘地急道,“鐘旭不希望長生侍劍,于是自己去化靈臺與劍神溝通,我已經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只怕是性命垂危或者已經命喪黃泉了!”狄姜腦子里繃緊的弦轟然斷裂,她聽不清他之前說了什么,唯一聽到的幾個字便是:鐘旭已經命喪黃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