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篇
- 隱秘的終點
- (美)娜塔莎·特雷休伊
- 2852字
- 2024-06-21 11:21:26
我母親最后的影像,除了犯罪現場她尸體的照片,是她去世前幾個月拍攝的一幀正式的肖像照。她端坐在一家生意興隆的攝影工作室,這里因質量尚佳卻不甚出挑的照片聞名:嬰兒被布袋木偶逗得咯咯笑,孩子們身穿搭配好的圣誕毛衣站成階梯隊形——一切都襯著尋常的布景:有時是一匹湛藍紗幕,仿佛被一支羽毛輕輕撣過,有時是一派秋日場景,殷紅與枯黃的樹葉鑲飾著立柱圍欄。至于更沉郁的肖像照,看似為了傳達一種嚴肅或合于禮節(jié)的優(yōu)雅,背景就是一簾素樸的黑粗布。
她四十歲。為了拍照,她挑了件黑色長袖緊身衣,高高的衣領開在咽喉部位。她沒看向鏡頭,雙眼凝視遠處的某一點,仿佛恰好在我的頭頂,這讓她的臉顯得神秘莫測,一如既往:她高而優(yōu)雅的前額,光潔無紋,如同一張未曾書寫過的布告板。她也沒在微笑,這讓下巴上的美人溝愈加顯眼,在柔弱的頸項之上,她下頷的輪廓柔中帶方。她筆挺地端坐著,看上去既非被強迫,也沒感到任何不適。也許她打算多年以后再次回顧它,并說:“我新的人生,正是從這里開始的。”我被這個想法擊中,也許那正是她想做的:記錄歷經磨難的自己,而余生正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這個念頭總是讓我倍感絕望,因此,多年來,我寧愿告訴自己另一個的故事。在其中一個版本里,她知道自己很快會被殺死。我曉得她曾為了消遣和同事一道去拜訪通靈師,她向我提起過,卻沒說從通靈師那里獲知了什么。大約在那段時間里,她拿出了幾張人壽保險單,因此許多年來我一直告訴自己,她一定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周為不可避免之事做準備,保證她的孩子們在她死后將得到照拂。
事實上,即使通靈師真說了什么,多半也是關于她未來的好愿景——也許是羅曼司,也許是對她的新工作的樂觀展望,她剛接受了縣精神衛(wèi)生機構人事主管的職務。我知道,人壽保險單很可能只是那份工作的福利之一:她是在新員工公開登記注冊期間填寫的保單。盡管如此,關于她如何制定計劃,克己地意識到什么將要發(fā)生的敘事安慰了我。我不忍去思考另一種可能,不忍想到她在篤信已逃脫魔掌之后,卻突然意識到死亡迫近的驚恐。也許,真相存在于她的希望和她務實想法之間的某處。
如今,事后之明讓我以另一種眼光打量那幀照片——多么陰郁啊!仿佛攝影師試圖創(chuàng)作一件藝術品,而非普通的工作室肖像。他似乎使她周圍的空間變成了一副框架,以突出某些難解的信息:她身后陰暗的過去,她朝向未來容光煥發(fā)的臉,她的目光聚焦于此。
然而,無可否認,那兒還有一些東西,即便在當時也是傷感的:她腦后有一束奇異的光線,或許是攝影師的失誤,通往走廊的門似乎已打開,很快她將從那兒轉身離去。看著那束光,想著即將到來的一切,我發(fā)現攝影師還做了什么。他這樣拍攝她:她黑色的衣裙和她背后的粗布一樣黢黑,以至于除了她的臉,她實際上已是那黑暗的一部分,她從黑暗中浮現,仿佛來自記憶的深淵。
——
在我母親去世將近三十年后,我第一次回到她被謀殺的地方。從十九歲那年開始,我就沒再來過,彼時我不得不清空她的公寓,處理掉一切我不能,或者不愿帶走的東西:所有家具和家庭用品,她的衣服,她可觀的唱片收藏。我只保留了她的幾本書,一條子彈做的沉甸甸的腰帶,以及她喜愛的唯一一盆植物——花葉萬年青。在整個童年時代,我擔負著照料它的職責,每周為上端的葉簇除塵和灑水,并剪去下端棕黃凋枯的葉片。對付它你可得小心,我母親警告說。小小的防護措施看似并無必要,但花葉萬年青的汁液含有毒素,它從葉片和莖稈的切口處滲出。這種植物被叫作啞巴藤,因為它能引起短暫的失語。當恐懼、震驚或訝異讓我們說不出話來,我們稱這種情況為啞口無言,當悲傷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們稱之為難言之痛。那時候,我尚未領會這植物內在的隱喻、我與母親之間的關系,以及她為何讓我承擔照料它的責任,同時又向我警示它的危險。
當我離開亞特蘭大城,攜帶著所有那些歲月在內心培養(yǎng)的東西,發(fā)誓永不歸來:對過去的無聲回避、緘默,以及像根莖一樣深植于我的刻意的遺忘。我無法預知,還有什么能吸引我回到那座城市,回到那片隨處都是回憶的地界,盡管我竭盡所能地緬懷她,但還是決意抹煞過往。事實上,當我接受了一份大學教職,返回此地工作時,我以為可以繞開從前的生活,小心翼翼地躲避我不忍再見的那個地方,直到我別無選擇。
要到達那里,我得驅車路過那些將我?guī)Щ氐?985年的地標——審訊案件的縣法院大樓,我母親通勤到市中心去上班的火車站,坐落在285號公路十字路口的迪卡布警察局,環(huán)繞亞特蘭大都會區(qū)的小道將我引向紀念館路——一條東西向的主干道,曾被叫作公平大街。紀念館路起始于城市中心,從市區(qū)向東蜿蜒,一直抵達石山,也是南部聯邦在這個國家最巍峨的紀念碑。作為南方白人精神的永恒象征,石山聳拔而起,猶如被埋沒的巨人的頭顱——對南方的英雄主義的懷舊之夢裝飾著它的前額:那是以浮雕鑿刻的石墻上杰克森、羅伯特·愛德華·李和杰弗遜·戴維斯的偉岸身姿。離它基底不遠處是我們在那最后一年居住的公寓,紀念館路5400街區(qū),18-D號。
雖然我準確地知道它的位置,熟悉指向它的地標,我一開始還是錯過了,不得不原路折返,駛入綠樹掩映的前門。從那里,我能遠眺石山,它在紀念館路的最高點兀然顯現,仿佛在提醒我,此地什么仍被紀念,什么已墮忘川。
上一次置身這幢公寓大樓,是她死后的那個早晨,我能看見地面上勾出她身體輪廓的褪色的粉筆線,黃色的警戒帶還貼在門上,她床邊的墻面有一個小而圓的彈孔,一顆子彈射偏了,嵌在當中。如今這些已蕩然無存,但一切又似乎帶有某種喪失的印象。一排排銹跡斑斑的樓梯扶手和紗窗標示出的破舊樓房——我們搬來那會兒,它才建好不過十年——一層更加暗淡的油彩包裹墻壁,仿佛為了藏匿油彩下那幽暗的歷史。
站在我母親曾經的臥房窗戶下,我思考那個彈孔: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的痕跡,來自那個永遠改變了我們生活的事件。它本該很快被修葺,填充并粉刷一新,如今我好奇,這樓房是否已因年深日久而愈加下沉,墻壁也隨之移動。我曾親眼目睹,當房屋下沉,一個遮起來的釘頭能留下多大的凹陷,石膏板上的一顆痘瘡,仿佛一道傷口從表層之下撕裂。那就是召喚我返回的東西:那隱藏的、被覆蓋的、幾乎被擦除的東西。我須得為我們的過去尋找意義,須得理解我母親的一生建構于其上的悲劇歷程,以及我自己的人生如何因此而被塑造。
——
我的腦海里保留著關于我自己的一幀畫面,在她死后的第一天,在那套公寓里。有一段由地方新聞臺拍攝的錄像,記錄了我到達的過程,因此畫面不僅關乎那個罕有的時刻,也關乎目睹我自己——從遠處——踏入我從前的生活,篤定那是最后一次。鏡頭里的我,走上樓梯,踏進房間,把房門關在身后。現在想想,我沒聽見任何聲響,錄像是靜音的。也許記者說出了我們的名字,也許她沒有,只是管我母親叫受害者。而在我的頭腦里,一行字幕出現在屏幕底部,將我指認為被謀殺的女人的女兒。即便在當時,我也覺得我在注視另一個人——一個在她的人生轉折點上的年輕女子,成年和喪親之痛同時將她攫住。
那個年輕女子,幾小時以后走出公寓,和踏進公寓的不再是同一個人。仿佛她依然在那兒,那個曾經的女孩,在那扇闔上的門后,被封鎖在一組鏡頭結束的地方。時常,我在夢里看見那扇門。不過,如今它是一道我已能夠跨越的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