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得罪誰？不就是薛采。”

陳信咬牙，“我只當(dāng)薛采打斷了她弟弟的手，沒想到他們斬草除根，連條活路也不給人留。”

“不是他做的。”

李潯說，“我親眼見過薛采身上的傷，鞭子蘸鹽抽下去，新傷疊著舊傷，十個指甲都拔干凈。這樣重的傷，沒有幾個月是修養(yǎng)不好的，他還沒功夫做這些事。”

戴平安沒見過薛采傷成什么樣，聽李郎君的描述，他也跟著肉疼，嘶著冷氣。

陳信想不明白。

“那郎主覺得是誰干的？”

李潯：“薛采的父親，薛昂。前兩日回到了汴京，應(yīng)當(dāng)是他順手為之。”

“去庫房取點(diǎn)錢，給那乞兒收尸罷。”

“天逐漸涼下來了，每天晚上給那些乞丐打一碗熱湯。他們既然為我做事，總要給他們一口熱飯。”

戴平安躬身。

他和陳大曾經(jīng)都是見錢眼開，不入流，被人輕賤的潑皮混混。一個是乞丐，一個是偷兒，為了幾個銅板就能拼命。

府里的銀錢就放在庫房里，他知道鑰匙放在哪，卻不想偷李郎君的錢。

……

……

薛昂正在遭遇此生最大的危機(jī)。

“江寧府發(fā)山洪？什么時候的事！”

聽到下面人稟告，薛昂心里猛地一抽，盯著侍從問話。

“就是八天前，王縣令下鄉(xiāng)安置難民，看見十幾個村民正在河沿網(wǎng)魚，覺得蹊蹺，一查發(fā)現(xiàn)，山洪暴發(fā)，沖著河堤，把河堤豁開個大口子。”

那人一路趕來，換了三匹馬，額頭汗水如豆，身上的衣裳全是泥水和汗水的混合物，滿身風(fēng)塵。

“前兩個月老天爺就一直淅淅瀝瀝往下尿，入秋連著下了十幾天雨。”

“有的地方水深都看不見樹梢，瓦房全都淹了，有的草棚都飄在水里。縣令看災(zāi)情嚴(yán)重，讓我們趕緊進(jìn)京，找您主事。”

薛昂身子晃了晃。

“全都淹了……”

剛請假來京中處理家事，轉(zhuǎn)頭山洪暴發(fā)，河堤也豁了口。

他嘴唇顫抖，用力捂著心口。這些時日總覺得心神不安，好像要發(fā)生什么事，他以為會是蔡家不饒，沒想到是江寧出了事。

現(xiàn)在事情一下子落地，他接受不了。

薛昂攥著椅把的手都在顫抖，心突突直跳，問最緊要的事：“死了多少人？”

仆從抹了抹臉上的汗，幾天抱著馬脖子，臉色灰白：

“喬家村和槐林村全都淹掉了，死傷大半，還有的逃去了其他山上和鄰村……總的活下來四成。”

喬家村和槐林村加起來幾百戶，有兩千多人，活下來四成，也就是死了一千多條人命。

薛昂頭暈眼花，險些沒站穩(wěn)。

發(fā)洪水已經(jīng)過去八天。仆從跑了一路，換了三匹馬，如果日有人不停，不顧馬力竭累死，四五天也就到了。

京中消息靈敏的大員恐怕已經(jīng)知道此事。

他的官帽恐怕要戴到頭了！

心要蹦出胸口，薛昂驚出一身的冷汗，問：“其他地方情況如何？”

侍從撐著，站在薛昂這個他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對面。

他道：“安平鎮(zhèn)、興運(yùn)村、鹽水村的村民逃了大半，他們離山近，洪水淹的晚，都跑山上去了，死了幾十戶人……”

幾十戶人，死的怎么也有二百人。再加上受傷的人丁，真是不計其數(shù)。

顧不得被水沖走的家產(chǎn)，這些人沒了房子就只能去外地討活，成了流民。洪災(zāi)后往往還有疫病，不知道要怎么安置好這么些人……種種念頭壓在薛昂身上。

他勉強(qiáng)點(diǎn)頭，對侍從說：“本官知道了。”

侍從身子晃了晃，像是得到什么準(zhǔn)許，力竭栽倒在地。

連夜奔波，一路上他只吃了幾個炊餅……

薛昂嚇了一跳，以為人死了。他叫小廝瞧瞧，小廝摸了摸鼻息，還有氣。

小廝抬起頭說：“相公，他是累暈過去了。”

薛昂揣著手，看著這人一身凌亂，衣服濕透，全是泥污汗?jié)n，臟的看不出本色，不知這一路上是怎么過來的。

“給他喂點(diǎn)水，從廚房拿些吃的給他。”

暈倒的侍從被人七手八腳扶著起來，駕著離開。

薛昂心情沉重地望著房檐外的天空，不知明日朝會迎接他的是什么樣的命運(yùn)。

彈劾已經(jīng)注定，但萬萬不能是戴罪免官。

孫輩里冰兒和沖兒還年少，還入不得太學(xué)讀書。他這個年近古稀之人，也想給子孫留下清名和后路……

一樁樁事沉甸甸壓在他心頭。薛昂腦中閃過明日言官會有什么彈劾，閃過幼子的重傷，閃過朗朗讀書的孫兒……

他整理衣冠，用梳子把白發(fā)梳理的一絲不茍，矮下脊背：

“備車，去蔡府。”

……

……

“李潯這混賬小子，明日又要請假。”蔡攸放下太學(xué)發(fā)來的書信。

這已經(jīng)是這些天收到的第三封信，全是說他推薦入學(xué)的學(xué)生成日玩樂，只去過兩回學(xué)里，態(tài)度惡劣。

“把李潯塞進(jìn)太學(xué)，只想著讓他安分點(diǎn)，沒想，倒是給我添了這么些麻煩。”

他把信件放到一邊，從匣子里拿出一疊錢引，“近來府里花銷大，把這給老二老三送去……”

說到一半，蔡攸搖搖頭，才想起二弟已經(jīng)不在了。

周管家站在一旁，沒有吭聲。

蔡攸沉默了一刻：“那就給老三送去，一人拿兩份讓他高興高興。老四那有父親補(bǔ)貼，就不必送了。”

周管家雙手接過，應(yīng)下。

蔡攸又翻看著沒處理完送過來的公務(wù)，低聲咳嗽。他現(xiàn)在已穩(wěn)定的多，多服丸藥滋潤肺腑，不沾生冷吃食，不再吐血，身上也不那么一陣陣?yán)涞陌l(fā)疼。

明日百官彈劾薛昂，他琢磨著要不要給旺柴再添一把火。

剛拿著筆批示文書，就看到剛出去的管家去而復(fù)返。

“周渤，怎么了？”

周管家躬下腰，送來一封拜帖：“薛公求見您，車馬就在門外候著。”

蔡攸笑了起來，是那種很涼薄很淡的譏笑。

“看來這老貨走投無路，找上咱們了。”

他拿著筆，刮了刮上面的濃墨，吩咐說：

“給他備茶，告訴他再等兩刻，讓我處理完這份文書。”

文書上正寫著江寧府的災(zāi)情：“卷地滔天而來，洪流洶涌，浩浩無涯，屋室傾頹，室廬盡沒，民死過半……”

被蔡攸輕輕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