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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山的成色
  • (美)張辰極
  • 7561字
  • 2024-06-20 14:10:01

埋葬死者的規矩是媽立下的。

露西遇見的第一個死物是一條蛇。那年她五歲,一心只想破壞。她在水坑里跺腳,只為看洪水泛濫。她跳起,又落下。積水退去后,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排干的溝渠里,而在溝渠底部,蜷縮著一條已被淹死的黑蛇。

地面冒著刺鼻的濕氣。樹上的花蕾綻放著,露出更淺的顏色。露西兩手捧著蛇跑回家,感到這世界隱藏的一面正向她展開。

媽見到她,露出了微笑。露西攤開雙手,那微笑仍在繼續。

后來,在追悔莫及之時,露西會去想,換作別的母親,也許會尖叫,會責罵,或者騙她。如果當時爸在,也許他會說蛇睡著了,然后編一個故事,把死亡的事糊弄過去。

可媽只是舉起平底鍋里的豬肉,并把圍裙系緊了一些,說道:“露西丫頭,埋葬zhi shi另一種料理。”

露西把蛇放在豬肉邊上,開始做準備。

第一條規矩,要有銀,用來鎮魂。媽邊把豬肉上的那一層脂肪剝下,邊說道。她讓露西去她的木衣箱里找。露西打開厚重的箱門,一股奇特的味道散發出來。在一堆布料和干草藥之間,她找到了一個銀頂針,大小剛好能蓋在蛇頭上。

第二條規矩,要有流動的水,用來潔凈靈魂。媽邊在桶里洗著肉,邊說道。她纖長的手指把蛆挑得干干凈凈。露西在她邊上,把蛇的身體浸入水中。

第三條規矩,也是最重要的,要有一個家。媽邊用刀剁著軟骨,邊說道。銀和水只能暫時封印靈魂,讓它不受玷污。可只有家,才能讓靈魂安息。有了家,靈魂才能不再躁動、徘徊,不會像候鳥那樣,去了又來。“露西?”媽停下刀,問道,“你知道是哪里嗎?”

露西的臉一熱,仿佛媽問了一個她還沒學過的算術題。“家”,媽又說了一遍。露西咬著嘴唇,也跟著說了一遍。最后,媽伸出一只手撫摸著露西的臉,她的手溫暖而又光滑,還帶著一股肉香。

“Fang xin,”媽說,讓露西別擔心,“這不難。蛇是住在地洞里的。懂了嗎?”媽讓露西別管埋葬的事了,讓她跑去玩吧。

她們現在就在跑,像媽說過的那樣,不過這次的感覺一點都不好玩。

這么多年過去了,露西還是搞不懂那個叫家的東西。不管媽怎么夸她聰明,一到重要的事上,她就成了笨學生。沒有答案,她只能拼寫(1)。H,黃草沙沙作響。O,她將腳下的莖碾壓。M,她劃破了腳趾,鮮血像在表示譴責似的涌出。E,她急忙爬過下一座山丘,追趕著在山坡另一頭漸行漸遠的薩姆和內莉。

在爸讓他們過那樣動蕩的生活時,家又意味著什么呢?他總想著一夜致富,一輩子都在推著一家人前行,仿佛他們背后的狂風。永遠追逐更新、更蠻荒之地。那應許著暴富和閃耀之地。有好些年,他都在追逐金子,打聽哪里有未認領的土地和未開發的礦脈。每次等他們到了那里,見到的都是同樣已被破壞、挖空的丘陵地,和同樣已被碎石堵塞的溪流。探礦和爸喜歡的賭博一樣,都是需要運氣的游戲。可運氣總不在他這邊。哪怕后來媽表明立場,堅持讓一家人通過煤礦去腳踏實地生活,運氣也沒有好轉。他們坐著篷車在丘陵地上穿梭,從一個煤礦到下一個煤礦,就像用手指在桶里刮著最后一點糖的甜味。每一個新煤礦都以高薪的應許吸引人來,可來的人多了,薪水就降下去了。于是一家人只能不斷趕往下一個礦區。他們的積蓄來了又去,就像天氣一樣不斷反復。如此頻繁地在仍散發著別人汗臭的棚屋和帳篷里搬進搬出,家又意味著什么呢?露西又要如何為這個她所不能理解的男人,找到一個能將其埋葬的家?

帶路的是薩姆,最小卻也最受寵愛的薩姆。薩姆往東邊內陸的方向跋涉。她們最初走的,正是把他們一家四口帶到鎮上的篷車土路。那條路上的土是被比他們早到的礦工、探礦人和印第安人踏平的。而據爸說,比所有人都要早的,是那些早已滅絕的野牛。可上路沒多久,薩姆就調轉了方向,踩著牛仔靴往漫無邊際的草地和郊狼灌木(2)走去,一路荊棘。

她們腳下出現了一條新的、更不顯眼的小路。這條路狹窄難行,不易追蹤。爸曾說自己知道像這樣的小路,并說是鎮子外那些和他做交易的印第安人告訴他的。露西覺得爸不過是在吹牛。爸曾給她們看腿上的傷疤,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那條腿是被老虎抓瘸的。但他從未帶她們看過他說的那些小路。

至少,他沒有帶露西看過。

她們在一條干涸的河谷邊走著。露西一直低著頭,盼望著水壺喝干之前,河谷里能涌出水來。她差點因此錯過那些野牛骨。

巨大的骨架浮現在眼前,就像一座白色的小島。在它周圍寂靜加深了——也許是因為被它壓在身下的草已變得沉默。薩姆的呼吸急促起來,近乎于啜泣。

她們也曾在篷車土路上見過小塊的野牛骨,但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數年來,旅人們或出于需要,或出于無聊,不斷揮舞著木槌和刀子,把容易找到的那些骨頭或用來生火,或用來搭帳篷,或用來雕刻,以打發時間。而這座骨架卻是完好無損的。它的眼窩因光影的錯覺像在閃爍。薩姆可以在它那完整的肋骨架中自如穿行。

露西想象著那骨架披上皮肉,站立起來的樣子。爸曾說,這些巨獸一度遍布丘陵、高山和遠方的平原。它們的身高是人類的三倍,難以置信地溫順。“成群的野牛,就像河流一樣連綿”,爸曾說。露西讓自己沉浸在那古老的畫面之中。

她們漸漸對骨頭習以為常,不過一路上除了木衣箱旁圍繞的蒼蠅,難得能遇見活物。有一次,她們遠遠地像是看見一個印第安女人在揮手。薩姆緊張地站在原地,只見女人舉起一只手,接著兩個孩子跑向了她身邊。他們的小部落到齊了,便走遠了。河谷依然干枯。露西和薩姆節儉地抿著水壺里的水,每到小山丘的陰涼面就休息一會兒。翻過一座小山,總有另一座。太陽也總是那么大。她們偷來的食物吃光了,就開始吃馬吃的燕麥。她們吮吸卵石上的水珠,嚼植物的莖,直到把莖嚼爛。

露西尤其還要忍受對答案的饑渴。

薩姆一開始只說爸喜歡曠野。荒涼的曠野。可要多荒涼?又要走多遠?露西不敢問。薩姆屁股后面掛著那把沉甸甸的槍,走路也帶上了爸的那種派頭。媽死了以后,薩姆就告別了系帶帽、連衣裙和長發。不戴帽子的薩姆在陽光下晾曬著自己,直到自己變得像風干的木頭,一點就著。而在這兒,沒有什么能平息薩姆的火焰。

能改變薩姆的,只有爸。“我的丫頭在哪呢?”爸忙完一天回家時,會在棚屋里張望著說道。薩姆會躲起來讓爸找,這是一個只屬于他們的游戲。最后爸會大吼一聲:“我的小子在哪呢?”這時薩姆才會跳出來,說:“我在這兒!”爸會給薩姆撓癢,直撓出眼淚來。除此之外,薩姆不再流淚。

走了五天,河谷里出現了細流。水有了。銀也有了。露西環顧四周:除了丘陵,什么也沒有。夠荒涼了,能埋爸了吧?

“這里行嗎?”露西問。

“不行。”薩姆說。

“這呢?”幾英里后露西又問。

“這呢?”

“這呢?”

“這呢?”

她的聲音逐漸被草淹沒。周圍的丘陵起起伏伏。往東邊的地平線望去,內陸的高山不過是一片模糊的藍色。H,她邊走邊想。O.M.E。高溫和饑餓讓她頭暈眼花,“家”這道題她還是不會解。媽警告過她們要小心孤魂野鬼,而她們卻像孤魂野鬼似的漂泊了一個星期。接著便發生了手指掉落的事。

它就像一個褐色的大蝗蟲,趴在草地上。薩姆跑到遠處小便去了——遠離蒼蠅和惡臭的好借口。露西彎下腰仔細看著那昆蟲。它一動不動。

兩個關節彎曲著,已經干了。那是爸的中指。

露西開始喊薩姆。接著她像挨了一記巴掌似的突然想到:手指掉了,那手就不能甩巴掌了。她深吸一口氣,然后摔開了木衣箱。

爸的一只胳膊掉了出來,像在控訴。內莉不安地踏著步。露西捂著嘴想吐,但穩住了。那只手掉了不止一根手指,是兩根。兩個裸露的指關節骨像兩只瞎了的眼睛一樣向外望著。

露西在草地上尋找著,越走越遠,直到內莉和木衣箱都消失在了視野外。這時她抬起頭,往上看。

這是爸在露西三四歲時教她的一個訣竅。那天她玩著玩著,漸漸遠離了篷車。巨大的天空向蓋子一樣向她壓來。草像浪花一樣不斷翻騰。她不像薩姆那樣天性勇敢,喜愛游蕩。她大哭起來。幾小時后,爸找到了她。他搖晃著她的身子,讓她抬起頭,往上看。

在這片地區,只要你在天空下站得足夠久,就會發生一件神奇的事。一開始,云朵只是漫無目的地飄蕩。后來,它們會開始圍繞著你旋轉。只要站得足夠久,你會發現,不是丘陵縮小了,而是你變大了。仿佛只要你愿意,只需往前邁一步,就能伸手碰到遠方那藍色的高山。仿佛你是一個巨人,而這一切都是你的土地。

“要是你又迷路了,記住,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片土地。”爸說,“不要懼怕這片土地。Ting dao mei?”

露西選擇放棄尋找。那根手指可能掉在幾英里之外了,已無法和野兔、老虎還有胡狼的骨頭區分開。這想法給了她勇氣。她回到木衣箱旁,抓起了爸的那只手。

爸生前,那只手又大又兇狠,要摸那只手,就像要她摸響尾蛇。爸死后,這只手萎縮了,變得濕黏。她把手推回去時,只感到它的綿軟無力,還有像干樹枝燃燒時發出的啪啪聲。露西離開時,爸那只缺少指頭的手已被藏好。

她在溪邊洗著手,又端詳起仍在她口袋里的那根手指。這樣去看時,它又變得像一只昆蟲。一只猛禽的爪子。一根細樹枝。她把它往泥地上一扔,想再看它像什么。一坨卷曲的狗屎。

草擺動起來,宣告著薩姆的歸來。露西趕緊伸出一只光腳丫蓋在那根指頭上。

薩姆哼著歌從小溪那頭走來,一只手正系著束帶褲。褲子頂端露出了一小塊灰色的巖石。那巖石其余的部分被褲子遮著,呈現出長條狀。

薩姆停下了腳步。

“我……”露西說,“我口渴了。內莉還在那邊。我……”

露西盯著薩姆的褲子,薩姆盯著露西伸出的腳丫。她們的秘密都藏得太糟糕了。有那么一瞬間,兩人中仿佛隨時會有一人開口提問,接著眾多答案將翻滾而出。

可薩姆只是匆忙地從露西身旁走過。空氣中仿佛出現了一條巨縫。薩姆開始拔草,為篝火騰出地方。露西轉身要去幫忙,腳下的手指陷進了泥土里。這片貧瘠的土地渴望肥沃。她又更用力地往下一壓,然后把邊上的泥踢過去。最后她用腳把那塊地方拍平。媽提醒過她們,要小心鬧鬼。可一根手指能干什么?它沒有手,也沒有胳膊和肩膀可以把它甩出去,沒有身體的力量去支撐它。“要這樣甩出去才像樣。”爸在教薩姆怎么甩巴掌時,曾這么說。當時露西就在房間的另一頭看著。

這天晚上,露西用一只手攪拌著燕麥,碰過爸的那只手放在一邊。那種黏糊糊的感覺揮之不去。思此及彼,她想起了媽的手指。想起媽死的那晚,那些手指曾怎樣緊握著她。

薩姆在說話。

夜晚,只有夜晚才能讓薩姆開口。逐漸拉長的影子將草地染成藍色,然后是黑色,這時薩姆便開始講故事。今晚講的是一個男人,騎著野牛,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薩姆第一次提到追捕者的那晚,露西整夜沒合眼。可并沒有老虎向她們撲來,沒有拴著繩的胡狼,也沒有治安官的手下出現。這些故事對薩姆來說是一種安慰,就像別的孩子有著最愛的被子。大多數夜晚,露西會為聽到薩姆的聲音而心存感激,哪怕薩姆會像爸一樣大聲嚷嚷。可今晚,她無法感到安慰。

“荒謬,”露西打斷道,“毫無史實依據。”“老師發話了。”爸曾這么嘲笑她。露西喜歡用這些“大詞”,因為這讓她不再一心想著她那只臟手。“書上記載,這里的野牛早已滅絕。”

“爸說過,男人真正的知識不是從書本上得來的。”

平時露西會就此打住。但今晚她說:“可是,你又不是男人。”

火光陰影下的薩姆將手指關節掰得咔咔響。露西咬緊了嘴唇。

“我是說,你還沒長大。我們還是孩子,不是嗎?我們需要房子和食物。不過我們要先把爸埋了。已經兩個星期了,他——”

薩姆跳起來去踩滅冒到外面的火星。那火星把一叢草點著了。她們本該多花些時間,本該把防火隔離帶做得再大一些。本該,本該。眼下的情形,任何小差錯都可能釀成大禍——閃爍的星光,可能是搜捕隊的提燈;馬蹄的聲響,可能是擊錘在扣動——可露西卻越發無力顧及。她已被掏空,一陣風便能將她帶走。薩姆仍在踩那火星,踩得過于用力,過于久了。就讓這片丘陵燃燒吧,她心想。每當露西快說出那個詞時,薩姆都會想辦法轉移注意力。

“死了。”露西把話悶在了心里。“死,死亡,死了。”她邊想著這些詞,邊想象著媽的木衣箱被放入土中。土落在皮扣和木頭上,先是一捧一捧的土,接著是一鏟子一鏟子的土,直到填滿、壓平。銀有了。水有了。薩姆還在找什么呢?

“家之所以是家,靠的是什么?”露西說完,薩姆幾天來第一次直視她的臉。這要從那只三條腿的狗說起。

露西第一次看見那只狗,是在媽死后第二天。暴風雨讓溪流的水位高漲,變成了湖泊。在藍灰色湖水的另一頭,閃現著那只白狗的身影。露西一開始以為是遇見鬼了,直到它跑起來——沒有鬼會像那樣一瘸一拐。那狗的一條后腿只剩下殘肢,向外伸著,紅彤彤的,像被嚼過似的。它像爸一樣跛腳。露西沒有去追它。她在找爸埋葬媽的地方。

第二天,那狗還在那兒,而露西仍未找到媽的墓。第三天,它還在,它那殘疾的身體在空中劃著完美的弧線。露西徒勞地尋找著爸不愿提起的那個墳墓,而那狗就在那兒,在那兒,一直在那兒。那狗學會了走路,奔跑,還會追逐落葉,而家中的爸卻日漸笨拙。他會磕到自己的腳趾,踩空樓梯,摔向露西坐著的板凳。兩個人和板凳一起摔得稀里嘩啦。那是媽死后露西第一次和爸離這么近,近得能聞到他呼出的威士忌味。他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爸一把拽起她,一直把她拽到墻邊,他的拳頭抵在她肚子上。

露西日漸地花更多時間觀察那只狗,觀察它在破敗之中展現的優雅。在湖泊干涸那天,積水退去的山谷仍找不見墳墓的痕跡,露西終于放棄了尋找。就在那天,那狗向她走近。湊近看,露西發現它的眼睛是棕色的,充滿哀愁。湊近看,露西發現它是一個“她”。

露西偷偷在房子后面喂那只狗。爸酗酒成性,吃得不多,剩下的露西便拿去喂狗。爸的眼里只有酒,而薩姆的眼里只有爸。露西不怕被發現。

直到有一天,酒喝完了。早上去工作的爸,在露西意想不到的時候回來了。他一手提著面粉和豬肉,一手拿著酒。薩姆跟在爸身后。薩姆的手和爸一樣,被煤塵染黑。露西干凈的手上捧著昨晚的剩飯,在喂狗。

“辛苦工作了一天,”爸舉起酒瓶說,“要有像樣的犒勞。”他一拳朝狗兩眼之間的地方揮去。

那狗晃晃悠悠倒下去,但露西并未輕舉妄動。她已學會分辨哪些傷害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果然,那狗在爸轉過頭時一躍而起,叼走了一塊豬肉。

盡管薩姆的顫抖該引起露西的警惕,但露西還是忍不住笑了。爸看見了。那一天,在媽留下的園圃里,有什么東西被種下了——是某種痛苦、酸楚的作物。

那是一種新平衡的開始。連著幾天,爸保持著足夠程度的清醒,去煤礦上干活。早飯時喝上幾口酒,讓他拿鎬子的手得以保持平穩。到了發薪日,他便帶回工作的犒勞,以及四處揮拳發出的叮當響。露西學會了如何用悄無聲息的靈敏腳步,來讓自己脫身。只要她躲得足夠快,爸的拳頭就打不到她。薩姆則學會了如何在爸和露西的舞步變得過于激烈時,用自己的腳步將他們分開。

有一次,爸一拳揮空后摔倒在地,露西問他,她能否也去礦上幫忙。他對著她哈哈大笑。他的牙齒露出一塊缺口,露西見了,感覺比挨了一拳還要驚愕。那牙是什么時候掉的?這個她認識的人身上什么時候缺了個口子,她竟毫不知情。“采礦是男人的工作。”他惡狠狠地說。薩姆將爸扶起。薩姆打扮得像男孩,干起活來像男孩,拿的工錢也和男孩一樣。薩姆的雙手布滿繭子和劃痕,強壯得足以支撐起爸的身體。

這個家也學會了用三只腳繼續前行。接著狗回來了。

那晚,爸把她們叫到房子后面。露西和薩姆發現爸在撫摸那狗從豬油桶里冒出的后半邊身體:一條好腿,一條殘肢,還有中間的尾巴。爸摸了摸那尾巴,然后突然站起來,用靴子猛地踹向它那條好腿。

“狗之所以是狗,靠的是什么?”爸問道。這一次,當那狗想逃時,它的兩條前腿拖著兩條瘸了的后腿。它只能爬。爸蹲下來,把一只手指放在露西的膝蓋上,說:“這是一道題。像你這么聰明的孩子,不是最喜歡做題嗎?”

他擰住了露西腿上的肉。薩姆往前靠近了幾步,這樣爸就不能使勁一直往外擰。“靠會叫。”露西回答。“靠會咬人。”“靠忠心。”她小腿上的肉被越掐越緊。

“我來告訴你。”爸終于說道。不是因為露西在顫抖,而是因為他自己瘸了的那條腿在顫抖。“狗是懦弱的動物。狗之所以是狗,靠的是會跑。這狗不配當狗。Ting hao le。”

“我不是狗。我保證,爸,我不會跑的。”

“你知道你媽為什么走了嗎?”

露西一驚。連薩姆也吃驚地叫出聲來。可爸到死也不會說出答案。他搖了搖頭,仿佛看到她覺得惡心似的,對著她一側肩膀上方的空氣說道:“家人排第一。你把一個小偷帶到了我們中間,露西丫頭,你背叛了我們。你比小偷好不到哪去。”

可笑的是,爸給她們上的這堂課,確實讓這個家的一部分更緊密了。“狗之所以是狗,靠的是什么?”薩姆和露西開始改編這句話,就像一個笑話,一個謎語。通過不斷重復變形,忘掉它的起源。忘掉那個寒冷的夜晚,斷腿的狗。當爸搖搖晃晃地回到家,最后睡倒在水槽中時,當爸在尋找那只早已被他扔出窗外的靴子時,她們會竊竊私語:“床之所以是床,靠的是什么?”“靴子之所以是靴子,靠的是什么?”兩人的身高差距逐漸拉大,距離也漸漸拉遠:露西總愛坐在棚屋里讀書,而薩姆則總跟著爸穿梭在廣闊的丘陵和捕獵區之間。與此同時,那句話卻一直在兩人之間流傳著。

今晚,薩姆隔著篝火,看向了露西。薩姆的腳終于安靜下來,不再亂踩。

有那么一瞬間,露西心里涌起了希望。

可那句話的魔力已經消失了。薩姆獨自往草叢深處走去。

露西真傻,她以為爸死了,原來的薩姆就會回到她身邊。以為薩姆和爸之間的那些笑話,那些游戲,那些秘密,可以填補她自己內心的空虛。露西甚至以為,她們可以聊媽的事。

那晚露西等了幾個小時,薩姆都沒有回來。當她最終把火熄滅時,她故意把土堆得很高。最后她的兩只手都臟了,沾滿了土。她本該想到:兩條腿撐不起一只狗,兩個人也撐不起一個家。

她們逐漸和過去的自己告別。饑餓重塑了她們。兩周過后,薩姆的顴骨變得像巖層的露頭那樣棱角分明。三周過后,薩姆一下長高了,也瘦了。四周過后,薩姆會在兩人扎好營地后,獨自在丘陵中游蕩,并帶回打到的兔子或松鼠。薩姆身后總掛著那把手槍。

薩姆不在時,露西也有自己的獵物要捕。說是捕獵,其實更像是淘金。她會搖晃木衣箱,收集掉落的每一個腳趾、一塊頭皮、一顆牙齒或一根手指,把它們埋進土里,再一巴掌把土堆拍平。那一巴掌對爸來說,應該夠有家的感覺了。如果還是不行呢?惡靈之所以是惡靈,靠的是什么?她想象著一個幽靈腳趾飄浮在一群蒼蠅背后。每一次小小的埋葬,都在往她內心的空洞里填上一捧土,讓她獲得短暫的一絲滿足。

接著一連幾天沒有東西掉落。安靜的那幾天,幾乎沒有人說話。露西使勁把木衣箱搖得咔嗒響。她直搖得滿頭大汗,終于掉出了一塊東西。那東西和手指差不多長,但要更黏稠、更軟,皮皺皺的。她沒見著骨頭。那東西被踩在腳下時,就像李子干。

她懂了。

那東西萎縮了,并且沾滿了污泥,和爸埋葬媽那晚她無意中看見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那天他從湖里上來,滿身是水,脫掉了濕衣服。很快他便只剩下一條底褲。就在他伸手去拿酒瓶時,露西透過薄布瞥了一眼:暗紫色,一個沉甸甸的怪異果實。

男人之所以是男人,靠的是什么?爸和薩姆都如此看重的那個器官,即便在當時看來,也不過如此。這一次,露西在埋葬時,把土堆拍了兩次。


(1) 以下四個字母,即為英文中“家”(HOME)的拼寫。

(2) 郊狼灌木(Coyote Brush),屬于菊科,原產北美,又名小球花酒神菊,拉丁學名Baccharis Pilul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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