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山的成色
- (美)張辰極
- 10951字
- 2024-06-20 14:10:01
金
爸夜里死了,為此他們得去找兩塊銀圓。
早晨到來時,薩姆的腳憤怒地拍打著地面,但是露西感到,在他們走之前,有必要說點什么。沉默于她而言壓力更甚,最終迫使她開口。
“對不起。”她向床上躺著的爸說。這間滿是灰塵的昏暗棚屋里,一切都沾上了一層煤黑色,唯一干凈的便是裹著他的那條被單。爸生前對這個爛攤子視而不見,死后他那兇狠的睥睨也徑直越過了它,越過了露西,直指向薩姆。最受偏愛的、圓滾滾的薩姆,正穿著大得不合腳的靴子,在門口不耐煩地轉著圈。薩姆在爸生前對爸唯命是從,現在卻不愿直視他的目光。就在這一刻,露西意識到:爸真的走了。
她把一只光著的腳趾插進泥地,翻找著能讓薩姆聽進去的話語,試圖給多年來受的傷害以祝福。光從唯一的窗戶射進來,灰塵像幽靈一般懸浮著,沒有風將其吹動。
什么東西戳了一下露西的后背。
“砰。”是薩姆的聲音。薩姆十一歲,她十二歲。媽以前總愛說,薩姆是木,露西是水。薩姆比她矮了整整一英尺。年幼的薩姆,比看上去更柔嫩。“太慢了。你死了。”薩姆用胖乎乎的手指在拳頭上扣好擊錘(1),吹了吹想象中的槍口,像爸曾經做的那樣。在爸看來這才是像樣的做法。可當露西指出,利老師說這些新式手槍的槍管不會堵塞,因此不需要吹時,爸認為像樣的做法是給她一巴掌。她感到眼冒金星,鼻子一陣劇痛。
露西的鼻子再沒有長直。她用拇指撥了撥鼻子,回憶著。爸說,像樣的做法,是讓鼻子自愈。露西臉上的瘀青消退后,他看著她的臉點了點頭,仿佛這一切都是他早就計劃好的。“給你留下一個頂嘴的教訓,這才像樣。”
盡管薩姆棕色的臉上有泥巴,還抹了些火藥,(薩姆覺得)像印第安人作戰時涂的顏料,但掩蓋在這一切之下的薩姆的臉,是完好無損的。
也許因為爸的拳頭此時在被單下已無力揮舞,也許因為她確實是個乖孩子,一個聰明孩子,她有一絲相信,激怒爸能讓他活過來揍她,露西做了一件她從未做過的事。她也用手扣下擊錘,把手指戳向了薩姆那沒有顏料、有些嬰兒肥的下巴。如果薩姆不是刻意把下巴突向一邊,有人可能會說這下巴很精致。
“砰你自己吧。”露西說。她把薩姆像一個亡命之徒那樣朝門邊推去。
太陽把他們抽干。旱季正盛,雨水已是遙遠的記憶。他們的山谷全是荒蕪的泥地,一條蜿蜒的小溪將其一分為二。一邊是礦工們搖搖欲墜的破棚屋,另一邊則是有錢人的房子,有像樣的墻和玻璃窗。而環繞著這一切的,是被炙烤成金黃色的丘陵,無窮無盡。藏在那高大、枯干的草地里的,是探礦人(2)和印第安人臟亂的營地,巴克羅(3)、旅人和亡命之徒在其間穿梭,還有礦,和更多的礦,以及遠方,和更遠的遠方。
薩姆挺了挺嬌小的肩膀,開始朝小溪的另一邊走去。紅色的襯衣在這一片荒蕪之中有如一聲吶喊。
他們初抵之時,山谷里的黃草地還很茂盛,山脊上還長著矮櫟,雨后還能看到罌粟花。但是三年半之前的那場洪水把矮櫟全沖走了,一半的人口或被淹死,或被迫搬離。但他們一家留了下來,定居在山谷的遠端。爸就像一棵被閃電劈開的樹:內在已經死了,根還扎著。
可現在爸走了。接下來怎么辦?
露西赤腳踩在薩姆的腳印上,為了節約口水而沉默不語。水早就沒有了:洪水過后的世界,不知為何變得更干渴了。
同樣早就沒有了的,是媽。
在小溪的另一邊,主街連綿地鋪陳開,像蒙著灰的蛇皮,閃著微光。假立面(4)高聳著,有酒館、鐵匠鋪、商棧、銀行和旅館。人們如蜥蜴般在陰影中游蕩。
吉姆坐在雜貨鋪內,在賬本上寫寫畫畫。那賬本和他一樣寬,有他一半重。據說這里每個人都在他的賬本上。
“不好意思。”露西小聲說著,艱難地在一群圍著糖果打轉的孩子中穿行。他們的目光饑渴地尋找著擺脫無聊的方法。“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她又縮了縮身子。那群孩子懶洋洋地讓出一點空隙,他們的胳膊撞著她的肩膀。至少今天他們沒有伸手去掐她。
吉姆仍只顧著看賬本。這次她大聲了一些:“先生,打擾一下。”
十幾雙眼睛這時刺向了露西,可吉姆仍不理會她。露西慢慢地把一只手挪到柜臺上,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她知道這是一個壞主意。
吉姆的眼睛猛地一抬。紅色的眼睛,眼圈紅腫。“去。”他的聲音就像猛劃過的鋼絲。他的手繼續在賬本上寫著。“早上剛擦過的柜臺。”
鋸齒般的笑聲從身后傳來。露西不為所動。在像這樣的鎮上生活了多年之后,她身上已經沒有柔軟的部分可受傷害了。真正讓她感到心里被掏空的——正如媽死的時候那樣——是薩姆的眼神。薩姆的睥睨和爸一樣兇狠。
“哈!”露西只好開口,因為薩姆不愿說話。“哈!哈!”她的笑聲保護著他們,讓他們得以融入人群。
“今天只有整雞。”吉姆說,“沒有爪子給你。明天再來。”
“我們不需要食物。”露西撒了謊,她已經在舌尖嘗到雞皮融化的味道了。她強迫自己站得高一些,雙手在兩旁緊緊抓著。她要說出自己的訴求。
“我來教你唯一有用的魔法。”爸在把媽的書全丟進湖里時曾這么說。當時他給了露西一巴掌,讓她別哭了,但那一巴掌并不狠,甚至近乎溫柔。他蹲下來看著露西把臉上的鼻涕抹去。“Ting hao le(5),露西丫頭:賒賬。”
爸的魔法似乎真的起效了。吉姆停下了筆。
“再說一遍,丫頭?”
“兩塊銀圓。賒賬。”爸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在她耳中震動著。
露西能聞到他嘴里的威士忌味。她不敢回頭。如果這時他那鐵鏟般的雙手拍在她的兩個肩膀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會尖叫還是笑出聲,是逃跑還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不論他怎么咒罵都不松手。爸的話語從她的喉嚨里翻滾出來,就像一個幽靈從黑暗中爬出:“周一就發工資了。我們只是需要周轉一下。真的。”
她往一只手心吐了吐口水(6),伸出手去。
這種陳詞濫調吉姆自然已聽過多遍。礦工和他們干癟的老婆孩子,都說過這話。都是些像露西一樣窮,一樣臟的人。眾所周知,吉姆會先不耐煩地嘟囔幾句,然后拿出對方要賒的東西,最后在發薪日到來時收取雙倍的利息。有一次礦難之后,他不是還賒了不少繃帶出去嗎?就是賒給像露西這樣走投無路的人。
但露西和他們又都不太一樣。吉姆的目光打量著她:赤腳,穿著沾滿汗漬的、不合身的深藍色連衣裙,是用爸的襯衣碎料做的;瘦長的胳膊,細鐵絲網一樣硬的頭發;還有她那張臉。
“我能賒給你爸的只有谷物。”吉姆說,“還有任何你覺得能吃的肉。”他的嘴唇卷起,露出一片濕乎乎的牙齦。這個表情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會被稱為微笑。“如果要錢,讓他去找銀行。”
露西的口水在她那沒人碰過的手掌里干了。“先生——”
露西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并被薩姆的靴子后跟踏在地板上的響聲蓋過。薩姆挺直了胸膛,邁著大步走出了鋪子。
薩姆還小。但薩姆穿著那雙小牛皮靴子,卻能邁出男人的腳步。薩姆的影子向后舔舐著露西的腳趾。在薩姆心里,那影子才是自己真正的高度,當下的身體不過是暫時的不便。“等我成了牛仔”,薩姆會這么說。“等我成了探險家”。最近則變成了“等我成了讓人聞風喪膽的亡命之徒”“等我長大了”。薩姆年輕得以為光靠渴望便能塑造世界。
“銀行是不會幫我們這種人的。”露西說。
她還不如什么都不說。灰塵讓她鼻子發癢,于是她停下來咳嗽。她的喉嚨里波濤翻滾。她把昨天的晚飯吐到了街上。
一群流浪狗立馬圍了上來,開始舔食她的嘔吐物。露西猶豫了一會兒。薩姆的靴子不耐煩地敲打著。她想象著自己拋下唯一的親人,蹲下來加入這群流浪狗,和它們爭奪屬于自己的每一滴殘渣。它們的生活只關乎肚子和腿,覓食和奔跑。如此簡單。
她讓自己站直了身子,用兩條腿走路。
“準備好了嗎,搭檔?”薩姆說。這是一個實打實的問題,而不是一句陳詞濫調。薩姆那雙黑色的眼睛今天第一次不再瞇著。在露西影子的庇護下,它們睜得很大,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融化。露西走過去摸了摸薩姆斜戴著的紅色方巾下露出的黑色短發,回憶起薩姆還是個寶寶時,那頭皮上的味道:那是發酵的面團的味道,就像油和陽光一樣實在。
但她一移動,陽光又打了上來。薩姆的眼睛又瞇著閉上了。薩姆走開了。露西通過薩姆隆起的口袋,猜到那雙手已又扣好了擊錘。
“我準備好了。”露西說。
銀行的地板是閃閃發亮的木板,和柜員小姐的頭發一樣,是金黃色。露西踩在上面,一點不覺得扎腳,非常光滑。薩姆的靴子踏在上面,發出的摩擦聲就像槍聲一樣清脆。薩姆抹著作戰顏料的脖子紅了。
“嗒——嗒。”他們往銀行里面走去。柜員盯著他們。
“嗒——嗒。”柜員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一個男人出現在她身后。男人的馬甲上晃著一條鏈子。
“嗒——嗒,嗒——嗒,嗒——嗒”。薩姆踮著腳往柜臺上湊,把靴子的皮革都弄皺了。薩姆之前穿著靴子邁步時,總是非常小心。
“兩枚銀圓。”薩姆說。
柜員的嘴抽動了一下。“你們有沒有——”
“他們沒有賬戶。”這次說話的是那個男人,他像看一只老鼠那樣看著薩姆。
薩姆沉默了。
“賒賬。”露西說,“拜托了。”
“我見過你們兩個。是你們父親派你們來乞討的嗎?”
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的。
“周一就發工資了。我們只是需要周轉一下。”這次露西沒有說“真的”。她不認為這人會聽。
“這里可不是做慈善的。趕緊滾回家去,你們這兩個小——”這人的嘴唇在說完話以后還會繼續嚅動一陣子,就像露西見過的一個說方言(7)的女人,有一股并非她自己的力量在推動著她的雙唇。“——乞丐。再不滾我就要報警了。”
恐懼伸出冰冷的爪子,在露西的脊柱上游走。她并非害怕這個銀行家,而是害怕薩姆。她認得薩姆眼中的神情。她想到爸僵直地躺在床上時,那雙眼睛也是這樣瞇成一條縫睜著。今早她是最先醒的。在發現爸死了以后,薩姆醒來之前,她坐著守了幾個小時的靈,并盡她所能地去合上爸的眼睛。她本以為爸是含憤而死。現在她知道并非如此:他的睥睨其實是獵人在追蹤獵物時盤算的眼神。她已經看到了鬼魂附身的跡象。爸的睥睨出現在了薩姆的眼中。爸的憤怒體現在了薩姆的身上。除此之外爸在薩姆身上還留有其他的影響:那雙靴子,以及爸的手在薩姆的一邊肩膀上經常搭的那個地方。露西知道事態將如何演變。爸的身體會在那張床上一天天腐爛,而他的靈魂會慢慢滲出,鉆進薩姆的身體,直到有一天露西醒來,發現爸從薩姆的眼睛后面望向她。薩姆將永遠消失。
他們需要一勞永逸地把爸埋葬,用銀幣的重量鎖上他的雙眼。露西必須讓銀行家明白這一點。她鼓起勇氣,準備向他乞求。
薩姆說,“砰。”
露西想讓薩姆不要胡鬧了。她伸手想去摸薩姆那胖乎乎的棕色手指,卻發現它們變得異常閃亮。是黑色。薩姆正握著爸的手槍。
柜員嚇得暈了過去。
“兩枚銀圓。”薩姆壓低了聲音。那聲音里有爸的影子。
“實在抱歉,先生。”露西說。她的嘴唇往上抬起。“哈!哈!您也知道這些小孩玩起游戲來是什么樣,還請原諒我的小——”
“趁我還沒把你們絞死,快給我滾。”那人徑直望著薩姆說,“快滾,你們這兩個骯臟的小中國佬。”
薩姆扣動了扳機。
一聲咆哮。一聲撞擊。一陣慌亂。露西感覺像有個巨大的東西從她耳旁掠過,并用粗糙的手掌拍打了她。她睜開眼時,空氣中彌漫著灰蒙蒙的煙霧,薩姆已經踉蹌著往后退去,一只手捂著被手槍后坐力震傷的臉頰。那個男人躺倒在地。露西人生中第一次不去理會薩姆的眼淚,把薩姆放在了第二位。她從薩姆身旁爬開,耳朵仍嗡嗡作響。她用手指摸了摸那人的腳踝,大腿,還有胸膛。他的胸膛仍完好無損地起伏著。他的太陽穴附近有一處紅腫,是躲閃時頭撞在架子上磕的。除此之外,那人沒事。那一槍啞火了。
在火藥和煙霧之中,露西聽到了爸的笑聲。
“薩姆。”她克制住哭泣的沖動。現在她需要比平時更堅強。“薩姆,你這個笨蛋,bao bei,你這個小王八蛋。”甜蜜混合著酸楚,愛護混合著咒詛,就像爸。“我們得走了。”
說起來幾乎有些可笑,爸最初來到這片丘陵,是要做探礦人的。和許多人一樣,他以為這里的黃草地和它在陽光下發出的閃閃金光,預示著更為耀眼的應許。可這些來西部挖掘之人未曾料到的是,這片土地竟是如此干渴,他們的汗水和力量竟會這樣被吸干。他們沒料到這片土地有多吝嗇。大部分人都來晚了。財富已經被挖干了。溪流里已淘不到金子,土地里也長不出莊稼。不過,他們在丘陵地上找到了一個要無趣得多的替代品:煤。人無法通過煤致富。煤也無法讓人感到賞心悅目,滋養人的想象。不過它多少可以用來養家糊口,盡管是混著鼻涕蟲的飯和全是邊角料的肉,直到男人的老婆厭倦了做夢,并在生一個男孩時死去。之后她的口糧被換成了他的酒。數月的積蓄和希望,最后只剩下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挖得讓人找不到的墳墓。說起來幾乎有些可笑——“哈!哈!”——爸帶他們來這里,是想發財,可現在他們為了兩枚銀圓,卻要拼死拼活。
于是他們只能去偷東西,為逃離鎮子做準備。薩姆起初不愿意,一如既往地執拗。
“我們又沒傷到任何人。”薩姆嘴硬道。
“可你確實開槍了,不是嗎?”露西心想。不過她說的是,“要對付我們這樣的人,他們能安任何罪名。有必要的話,他們甚至會專門制定一條法律來針對我們。你難道忘了?”
薩姆翹著下巴,但露西從中看出了動搖。盡管萬里無云,兩人卻都回憶起了暴風雨來襲的那一天發生的事,那一次就連爸都無能為力。
“我們不能再等了,”露西說,“連埋葬爸的時間都沒有了。”
最終,薩姆點頭了。
他們肚子貼著泥地,往校舍爬去。成為別人口中的樣子未免太容易了:畜生,下賤的小偷。露西繞著校舍偷偷爬到一個地方,她知道那里剛好被黑板擋著,別人看不到。教室里泛起響聲。朗誦課文的旋律近乎神圣:利老師低沉的聲音帶起,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呼應。差一點,差一點露西就要開口加入他們了。
不過她已經好幾年上不了學了。她曾經坐過的那張桌子,現在坐著兩個新學生。露西緊咬著內頰,直到咬出血來。她解開一匹灰色母馬的繩索,那是利老師的馬,叫內莉。臨走前,她把內莉的鞍囊也帶走了,里面裝滿了喂馬的燕麥。
回到家,露西讓薩姆在屋里把需要的東西收拾好。她自己則在屋外,把工具房和園圃里的東西再檢查一遍。屋里傳來一陣陣的撞擊聲,或沉悶或鏗鏘,帶著悲傷,還有憤怒。露西沒有進屋,薩姆也沒有叫她幫忙。自從露西在銀行爬過薩姆身旁,伸手去查看銀行家的傷勢時,兩人之間就立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墻。
露西在門上留了一張字條給利老師。她費力地回想著幾年前利老師教她的那些華麗的詞句,仿佛這張字條除了證明她偷東西,還能證明別的什么似的。可她失敗了。最終字條上只潦草地寫滿了“對不起”。
薩姆帶著鋪蓋卷、少得可憐的口糧、一個燉鍋和一個平底鍋,還有媽的舊木衣箱出來了。木衣箱在泥地上拖著,差不多有一個人那么長,皮扣繃得緊緊的。露西猜不出薩姆在里面裝了什么紀念物,再說他們也不該讓馬負擔過重,可兩人之間的隔閡讓她頭皮發麻。于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遞給薩姆一根干癟的胡蘿卜——這可能是他們接下來一段時間里唯一可口的食物。這也是一份表示和好的禮物。薩姆把半根胡蘿卜喂給內莉,剩下半根放進了口袋。這份善意鼓舞了露西,盡管善意的對象是一匹馬。
“你說告別的話了嗎?”露西問。薩姆把繩子甩到內莉背上,打了幾個活結,接著哼了一聲,開始用肩膀頂著木衣箱往上抬。因為用力過猛,薩姆的臉由棕色變成了紅色,后來又變成了紫色。露西也把自己的肩膀湊了上去。木衣箱滑落進繩套中時,露西仿佛聽見里面傳出“砰”的一聲。
在她身旁的薩姆猛地轉過頭來。黑乎乎的臉上,露出白色的牙齒。露西感到一陣恐懼。她后退了幾步,留下薩姆獨自將繩索系緊。
露西沒有進屋去和遺體告別。今早她已在它身旁待得夠久了。其實媽死的那天,爸就已經死了。這三年半來,爸不過是行尸走肉。現在他們終于可以跑得遠遠的,逃離這個惡靈。
“露西丫頭,”爸一瘸一拐地走進她的夢中,說道,“ben dan。”
他難得心情好,說著自己最喜歡也是露西從小聽到大的那句罵人話。她想轉身去看他,但她的脖子動不了。
“我教過你什么來著?”
她首先想到了乘法表。可她的嘴動不了。
“你不記得了,是不是?總是搞得一團糟。Luan qi ba zao。”爸嫌惡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的兩條腿,一壞一好,前后踩著發出不對稱的腳步聲。“什么事都做不好。”隨著她逐漸長大,爸的生命日益萎縮。他吃得很少,吃進去的東西似乎也只滋養了他的壞脾氣。那壞脾氣像一只忠心耿耿的惡犬,總在他左右。“Dui。沒錯。”又是吐唾沫的聲音,他似乎走遠了一些。因為酗酒,他已有些口齒不清。“你個吃里爬外的。”他不再教他們數學,而是用“語文”填滿了他們的棚屋。那都是些媽聽了要皺眉頭的詞語。“你這個懶骨頭——gou shi。”
露西在一片金黃中醒來。丘陵地上干枯的黃草搖擺著,有長耳大野兔那么高。這里離鎮子已有幾英里遠。風讓草地泛起粼粼的微光,就像陽光照在軟金屬上。在地上睡了一晚,她感到脖子有些抽痛。
是水。爸教過她的。她忘了把水煮沸。
她搖了搖水壺:空的。也許她只是夢到自己灌滿了水壺?可并非如此——昨晚薩姆因為口渴一直哀號,露西確實是去溪邊打水了。
“軟弱,愚蠢,”爸低聲道,“你這么愛惜的腦子去哪了?”太陽無情地照耀著,爸消失前最后又說了一句,“真是的,一害怕你的腦子就無影無蹤了。”
露西找到的第一攤嘔吐物,竟像黑色幻影般搖曳著:一大群蒼蠅懶洋洋地變換著陣型。她順著一攤又一攤的嘔吐物,來到了滿是污泥的小溪旁。陽光下的溪水是褐色的。與礦區的所有溪流一樣,它因沉淀物的堆積而變得污穢不堪。她忘了把水煮沸。再往前走,她發現了倒在地上的薩姆:眼睛閉著,拳頭松著,身上的衣服又臟又臭,圍滿了嗡嗡響的蒼蠅。
這一次露西把水煮沸了。她把火生得很猛,直烤得自己頭暈目眩。等水沒那么燙時,她開始清洗薩姆發燒的身體。
薩姆的眼睛搖曳著睜開了。“不要。”
“噓。你生病了。讓我來幫你。”
“不要。”薩姆這幾年來都是獨自洗澡,但這次實在是情況特殊。
薩姆的雙腿無力地踢著。露西忍著惡臭,屏住呼吸,把薩姆那沾有穢物的衣服剝下。薩姆的目光由于發燒而異常閃亮,幾乎像是帶著仇恨。薩姆的褲子是爸留下的,用一根繩子綁著,很容易就脫下來了。在薩姆的兩腿之間,裹在襯褲的褶層底下,露西摸到了一個突出的粗糙硬物。
露西從妹妹兩腿之間的凹陷處抽出了半根胡蘿卜:那是個可憐的替代品,用來代替爸希望薩姆擁有的那個器官。
露西的手不禁顫抖起來,但她不能半途而廢,于是繼續用毛巾擦洗著薩姆的身體,有時不小心過于用力了。薩姆沒有哀號,也沒有看她,而是把目光轉向遠方。每當真相已無法回避時,薩姆都會假裝這身體與她自己無關:這仍是孩童的身體,尚未能明顯分辨男女,被想要兒子的父親視為寶貝。
露西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么。可要怎么解釋薩姆和爸之間,這種對露西來說不可理喻的默契呢?露西的喉嚨里仿佛升起了一座大山,無法逾越。露西把那半根胡蘿卜扔掉時,薩姆一直在看著。
薩姆吐了一天的臟水,又發著高燒躺了三天。露西往火里添枝條、煮燕麥粥時,薩姆始終閉著眼睛。在那些慢下來的時刻,露西仔細觀察著這個快被自己忘記的妹妹:花蕾般的雙唇,黑蕨般的睫毛。薩姆的圓臉因生病而變尖了,變得更像露西:更瘦長,更憔悴,氣色更差,更接近黃色而非棕色。這是一張展現出自己弱點的臉。
露西撥開薩姆的頭發。三年半前削短的頭發,此時剛長到了薩姆的耳朵底下,顯得絲滑而又熾烈。
薩姆的偽裝曾是如此天真、幼稚:留短發,往臉上抹泥巴和作戰顏料,穿爸的舊衣服,學爸的派頭。哪怕薩姆不聽媽的話,總愛跟著爸出去干活,和爸一起騎馬外出,在露西看來,那都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她從沒想過薩姆會做到這個地步,會用上胡蘿卜,會逼自己去做如此內在的改變。
薩姆在寬松的襯褲底下縫了一個隱藏的口袋。這很巧妙。對一個拒絕做女紅的女孩來說,可以說是很厲害了。
營地里的惡臭久久不散,盡管薩姆的屎尿已經控制住了,也有力氣自己洗澡了。成群的蒼蠅揮之不去,內莉的尾巴也總掃個不停。薩姆的自尊心已受夠打擊,露西決定不再提臭味的事。
某個晚上,露西抓回了一只松鼠,那是薩姆的最愛。當時它的一只爪子受傷了,正要往樹上爬,就被抓了。可薩姆不知去哪了,內莉也不見了。露西急得團團轉,手上還沾著血,心怦怦直跳。于是,她唱起了一首關于兩只老虎捉迷藏的歌。幾年來,這里的溪流早已萎縮,這片土地已孕育不出任何比胡狼更大的動物。這首歌來自一個更繁茂的時代。如果薩姆是因為害怕而躲起來了,那這首歌薩姆一定能認出來。露西兩次像是看到灌木叢中有條紋閃過。“小老虎,小老虎。”她唱道。她身后有腳步聲逼近。“Lai。”
一個影子吞沒了露西的腳。她感到有什么東西頂著她兩個肩膀中間的部位。
這一次薩姆沒有說“砰”。
露西的思緒在沉默中旋轉,然后慢慢下落,幾乎歸于平靜,就像空中盤旋的禿鷲——事已至此,急也沒用。她在想:他們從銀行逃跑后,薩姆把槍藏哪兒了?槍膛里還有幾顆子彈?
她叫了薩姆的名字。
“閉嘴。”這是薩姆繼“不要”之后,說的第一句話。“在我們這兒,叛徒是要被擊斃的。”
她提醒薩姆,他們是搭檔。
頂著露西的那個東西這時滑到了她后腰的位置。這是薩姆胳膊的自然高度,薩姆似乎是累了。
“別動。”頂著的東西挪開了。“我盯著你呢。”露西應該轉身的。她應該轉身。可是……“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嗎?”薩姆左眼腫得像李子似的從學校回來那天,爸吼著問露西。露西那身干凈的衣服,就是她的罪證。“懦夫。膽小鬼。”其實露西并不知道,那天面對那群欺負他們的孩子時,薩姆的怒吼是否是出于勇敢。奮起反抗,或者像露西那樣沉默地站著,低著頭任由吐向他們的口水往下流,到底誰更勇敢呢?那時她不知道,現在仍不知道。她聽見韁繩的拍打聲和內莉的嘶鳴聲。馬蹄踏在地面上,每一步都讓她的赤腳隨之震顫。
她說:“我在找我的妹妹。”
正午時分,一個只有兩條街和一個十字路口的小村落。酷暑當頭,所有人都在午睡,除了一對兄弟倆。他們不斷踢著一個罐子,直到這廉價的金屬被踢爆。這時他們又盯上了一只流浪狗,想用背包里的食物引誘它。那只狗記得之前挨過的打,雖然餓,卻很警覺。
接著,他們一抬頭看見了她,簡直像從天而降來給他們解悶的。
“你們見過她嗎?”
兩兄弟先是嚇了一跳,這時湊近去打量她:一個有著長臉、歪鼻子、高顴骨和奇怪眼睛的高個女孩。這張臉配上那笨拙的身體,愈發顯得怪異。還有那打著補丁的連衣裙,和身上隱約可見的瘀青。兩兄弟看到的,是一個比他們更不被人愛的孩子。
胖一些的男孩先是說沒有。瘦一些的那個戳了戳他。
“可能見過,也可能沒見過。她長什么樣,啊?她的頭發也和你一樣嗎?”一只手猛地抓起她的黑辮子。另一只手擰了擰她的歪鼻子。“鼻子也和你一樣難看嗎?”現在兩雙手都來抓她的手腕和腳踝,又把她那細小的眼睛拉得更細,把她臉頰上的皮膚用力地往外扯著。“眼睛也像你一樣奇怪嗎,啊?”
狗遠遠地看著,松了口氣。
她的沉默讓他們不解。胖男孩抓著她的喉嚨,仿佛要從她喉嚨里擠出話來。她見過他這種人。不是那種直奔目標而去的惡霸,而是另一種:有些遲鈍,或者弱視,或結巴,只能勉強跟在人后面。那種人的仇恨里也交織著感激——因為她的怪異,他們反而顯得合群了。
這時胖男孩盯著她,心里感到疑惑,但仍抓著她的喉嚨,可能比他預想的抓得久。她開始喘不上氣。誰都不知道他還會抓多久,直到一個圓滾滾的棕色身影突然撞向他的后背。胖男孩倒下了,喘著粗氣。
“放了她。”撞上他的那人怒睜著細小的眼睛,說道。
“就憑你?”瘦男孩不屑地笑道。
露西在這猛烈的撞擊過后總算緩過氣來,抬頭去看薩姆。
薩姆一聲哨響,從櫟樹后喚出內莉,接著伸手要去取馬背上捆著的一個東西。沒有人知道薩姆要取的是什么。露西覺得眼前閃過一個又黑又硬,像是最純的煤一樣的東西。不過最先從木衣箱里撲通一聲掉落在地上的,是一種脂肪似的白色物體。
露西感到一陣眩暈,心想:是大米。
這是些像大米一樣的白色顆粒,但它們會扭動,會爬,并且像迷路了似的,向四周散去,就像在尋找方向。薩姆面無表情。一陣微風在他們中間悄然生起,散發出了令人反胃的惡臭氣息。
瘦男孩趕緊跑開,邊跑邊大喊:蛆!
內莉這匹生性溫順、血統良好的母馬,整整五天都背負著這可怕之物,始終顫抖著睜大了眼睛,已處在崩潰的邊緣,此時聽到這一聲喊叫,就像聽到信號似的,終于抑制不住地猛沖出去。
薩姆拉著韁繩,內莉沒能跑遠。她掙扎著,馱著的兩個鍋叮當直響。這時一個繩結松了,木衣箱滑了下來,蓋子也被撞開了。從箱子里掉出了一只胳膊,還有原本是臉的一些器官。
爸成了半肉干、半爛泥。他細瘦的四肢已干得像棕繩,而更軟些的器官,如陰部、胃、眼睛等,則泡在青白色的蛆群里。那兩兄弟沒有真的看到這一切。他們剛看到一點苗頭就跑了。只有露西和薩姆完全看見了。說到底,那是她們的爸。不過,露西覺得這張臉并不比爸喝得爛醉或暴怒時的那張臉更可怕。她走近了幾步。薩姆的目光在她背后,讓她感到壓力。她小心地把木衣箱從系著的繩索上取下,把尸體推回了箱里。
但她不會忘記。
比起喝得爛醉或暴怒,爸的臉更多的是讓她想起,她看見他哭的那一次。當時他的五官幾乎因悲傷而溶化,以至于她不敢上前去,怕自己善意的觸摸反會讓那張臉徹底溶解,露出底下的頭骨來。如今,那尸骨就裸露在那里,似乎也并不那么駭人。她合上蓋子,把鎖扣上,轉過身去。
“薩姆。”開口的那一瞬間,還未從爸的樣子里回過神來的她,仿佛看到薩姆的臉也一樣溶化了。
“怎么了?”薩姆說。
這時,一股柔情從露西的記憶深處涌起。她原以為在媽死時,那柔情也隨之死去了。
“之前你說得對。我應該聽你的。我們必須埋葬爸。”
她看到的多過以為自己能承受的,在那兩兄弟落荒而逃時,她忍住了。他們跑了,可想象的畫面會縈繞他們一輩子。而她選擇了面對,陰魂也便開始要消散。她心里涌起一陣對薩姆的感激。
“我沒想打中他,”薩姆說,“我只是想嚇嚇他,那個銀行家。”
露西低下頭,她總是低頭,去看薩姆那閃著汗珠的臉。那是張像泥巴一樣棕色的臉,也像泥巴一樣容易改變。露西羨慕這張臉可以如此輕易地變換情緒。那么多情緒,唯獨沒有恐懼。可如今那張臉上現出了恐懼。她第一次在妹妹身上看見了自己。而這,露西意識到,比在學校操場上被人欺負,或被冰冷的槍口頂著背時,更讓她感到是需要她拿出勇氣的時刻。她閉上眼睛,坐下,把臉埋進胳膊里。她認為,像樣的做法是沉默。
一陣陰涼向她襲來。她沒有看到,卻能感覺到薩姆彎下腰,猶豫了一會兒,然后也坐下了。
“我們還需要兩枚銀圓。”薩姆說。
內莉在卸下重擔后平靜了下來,在一旁吃著草。很快那重擔又會回來,但先不管它。先不管它。露西想去抓薩姆的手,卻在泥地上摸到了一個有些硬的東西。那是兩兄弟丟下的背包。露西想起背包打到她時曾發出的叮當聲,于是輕輕晃了晃它。她把手伸了進去。
“薩姆。”
里面有一大塊腌豬肉,滲出不知是豬油還是奶酪的油脂。還有硬糖。而在背包的最底下,藏在布料縫里,她摸到了幾枚硬幣。這是只有身為探礦人女兒的她才能找到的。爸曾經對她說過:“露西丫頭,你能感覺到它埋在什么地方。你就是能感覺到。”里面有銅幣和刻著猛獸的鎳幣。還有銀幣,可以用來蓋在那爬滿白蛆的眼睛上,以像樣的方式讓它們合上,讓靈魂最終得以安息。
(1) 扳下擊錘是轉輪手槍開槍前經常會做的一個動作,目的是使其處于待擊發狀態,有時也能起到震懾敵方的作用。——譯者注,全文除特別說明外均為譯者注
(2) 探礦(prospecting),有時也被稱為“淘金”。
(3) 巴克羅(Vaquero),指騎在馬背上的放牧人,起源于伊比利亞半島,后在墨西哥發展壯大并傳入北美,成為北美牛仔(cowboy)的先驅。
(4) 假立面(false front)建筑是美國舊西部典型的一種商業風格建筑,一般是兩層樓,有一個豎著的門面和方形的頂,往往用于遮蓋原本的三角屋頂,目的是讓門面看起來更氣派。
(5) 原文多次出現拼音,用以表示書中人物在用中文對話,故不譯出。
(6) 據說19世紀美國有這樣的習俗:雙方各自將口水吐在手心然后握手,表示達成約定。
(7) 所謂的說方言(speak in tongues),一般是指基督教徒“在圣靈的感動下”,飛快說出一般人無法理解的、類似方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