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南聯大神話通識課(在大師的講堂上聽課)
- 聞一多等
- 3594字
- 2024-06-20 14:06:52
神仙思想之發展
大多數銅器銘文的最大共同點,除了一套表示虔敬態度的成語外,就是祈眉壽一類的嘏辭1。典型的儒家道德觀念的核心也是個“敬”字,而《洪范》五福第一便是壽。這表明以“壽”為目的,以“敬”為手段,是古代人生觀最大特色。這觀念的背景是什么呢?原來“敬”“驚”“儆”最初只是一字,而“祈眉壽”歸根無非是“救命”的呼聲。在人類支配環境的技術尚未熟練時,一個人能不死于非命,便是大幸,所以嘏辭又曰“霝冬”,《詩》曰“令終”2,五福之五曰“考終命”,皆以善終為福。曰“眉壽”,曰“令終”,可見那時的人只求緩死,求正死,不作任何非分之想。《詩》及嘏辭又曰“祈黃發”“祈黃耇”3,這又表明人為求緩死而準備接受緩死的條件。他說:既然死可緩而老不可卻,那就寧老而勿速死。橫豎人是遷就天的。大概當時一般中國人都這樣想。唯獨春秋時齊國及其鄰近地帶的人有些兩樣,而提出了“難老”的要求:
以旂眉壽,霝命,難老。(《齊甾盤》)
用旂眉壽,霝命,難老。(《齊叔夷镈》)
用旂匄眉壽,其萬年,霝冬,難老。(《殳季良父壺》)4
永錫難老。(《魯頌·泮水》)
然而曰“難老”而不曰“不老”,措辭總算有些分寸,這樣事實上也還相對的可能。若想到“不死”,如:
齊侯(景公)至自田,晏子侍于遄臺……飲酒樂,公曰:“古而無死,其樂若何?”(《左傳·昭公二十年》)
用旂壽老毋死。(《齊镈》)
那就近乎荒唐了。景公酒酣耳熱,一時失言,猶可原諒。《齊镈》則是宗廟的祭器,何等嚴重,何以銘詞中也載著這樣的怪話?怪話何以又專出自齊人之口呢?學者必聯想到戰國時齊國的方士,以及一般人所深信的神仙說出于齊地的觀念,因而斷定這不死觀念即神仙說之濫觴。至于神仙說何以產生在齊,則大家似乎已經默認了,是由于齊地濱海,海上島嶼及蜃氣都是刺激幻想的對象。這兩說都有相當的是處,但都不免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實則春秋時的不死觀念不會直接產生戰國時的神仙說,齊國(山東半島)也并非神仙的發祥地,因之海與神仙亦無因果關系。齊之所以前有不死觀念,后有神仙說,當于其種族來源中求解答。
齊姜姓,四岳之后,春秋有姜戎,自稱亦四岳之后5,看來齊與姜戎本是同種。同姓之國,或在諸夏,或在四夷,這種情形在春秋時太尋常了。但遇到這種情形時,有一問題不易回答,即此種氏族的共同祖先,本屬諸夏集團呢,還是夷狄集團?以姜姓為例,也許姜戎是夷化了的諸夏,也許齊、呂、申、許、向、紀、州、鄣、厲等是華化了的夷狄。按普通的想法,似乎傾向前說者居多。實際上后說的可能性一樣大。周人所謂戎,本是諸異族的大名。以血族言,一部分西戎是羌族,姜、羌一字,或從女,或從人,只性別不同。因之種名從人,姓氏從女,實質上也沒有分別。周與羌族世為婚姻,棄母姜嫄,太王娶太姜,武王娶邑姜,皆姜族女。參與牧野之戰的“西土之人”中的羌,大概就是武王的外家,而太公很可能就是他們的君長。太公以宗親,兼伐紂有大功,受封于呂,這是這支羌人內徙與華化的開端。后來太公的兒子丁公,又以平蒲姑有功,領著一部分子姓就地受封,都于營邱,是為齊國6。蒲姑是商世大國,東方文化的一個中心,丁公的子孫世居其地,華化的機會更多了。齊之內遷與華化,其事和他同姓的申同類。《周書·王會》有西申,次在氐羌之前,應該也是羌族,南陽的申國即其種人之內徙而華化者。《大荒北經》“有北齊之國,姜姓,使虎豹熊羆”,此齊人之留在夷狄者。齊有北齊,申有西申,可證其先皆自夷狄遷來,本不屬于諸夏集團。至于姜戎之逼處華夏而遲遲未被華化,則又似與萊人同類。萊亦姜姓,大概是和丁公同搬到東方的一支羌族,不知為什么和丁公決裂了,被摒棄在海濱,許久未受諸夏同化。同一種姓,或同化,或不同化,這許多原因中,婚姻許是一個重要的因子。齊、申皆周室的宗親,故同化的時期早而程度深,萊、姜戎不與諸夏通婚,故終春秋之世未被同化。7
由上觀之,齊人本為西方的羌族,大致不成問題,現在我們就根據這點來探尋他們那不死觀念的來源。
《墨子·節葬下》曰:
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謂之登遐。
儀渠即義渠,當是羌族,《呂氏春秋·義賞》曰:
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系累,而憂其死不焚也。
并可證。以上所說都是火葬,火葬的意義是靈魂因乘火上天而得永生,故古書所載火葬俗流行的地方,也是“不死”傳說發生的地方。今甘肅、新疆一帶,正是古代羌族的居地,而傳說中的不死民、不死之野、不死山、不死樹、不死藥等(參見文末補注一)也都在這里。很可能齊人的不死觀念是當初從西方帶進來的。
但火葬所代表的不死,與不死民等傳說的不死,大有分別。火葬是求靈魂不死。靈魂不死的先決條件,是“未來世界”的存在,一個遠較這現實世界為圓滿的第二世界,人死后,靈魂將在那里永恒地生存著、享樂著。又基于一種先決的事物對立觀念,認為靈魂與肉體是相反相妨的,所以他們又想到非毀盡肉體,不足以解放靈魂,于是便產生了焚尸火葬的禮俗。《后漢書·西羌傳》稱其人
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
這也是很重要的材料。吉利大概是靈魂能升天之意。這可見他們因為急于要靈魂上天,甚至等不及老死,就要乘機教人殺死自己,好把軀體割斷,讓靈魂早早放出來。這與后來不死民等傳說的靈肉合一,肉體不死即靈魂不死的觀念相差太遠了。但這種不死論,比起齊人的不死論,已經算玄虛的了。齊人所謂不死,當然是純粹的肉體不死,靈魂的死不死,甚至靈魂的有無諸問題,他們似乎不曾注意。然而比較起那以殷民族為代表的東方諸土著民族來,這自西方移來的客籍齊人,又太嫌古怪了,依東方人說,人哪有不死的道理?齊人真是妄想。至于肉體可隨著靈魂而不死,或肉體必須毀盡而后靈魂乃能永生一類觀念,那更是不可思議了。土著東方人與齊人之間是一條鴻溝。齊人與其老家的西方人比較相近。同是奢望,是癡想,是浪漫的人性不甘屈服于現實的表示,西方人前后兩種不死觀,以及齊人的不死觀,只是程度深淺不同而已。非肉體死不足使靈魂生這種說法,本是違反人性的,其不能行通而卒變為肉體與靈魂同生,乃是必然的趨勢。肉死靈生的極端派一旦讓步而變為靈肉同生的中和派,便根本失了唯靈論的立場,唯靈論的立場既經失去,便不難再讓一步而成為齊人的純肉不死論。加上內徙后的齊人,受了土著東方人的同化,其放棄靈魂觀念的可能自然更大了。
上文我們說明了齊人本是西方遷來的羌族,其不死觀念也是從西方帶來的。但西方所謂不死本專指靈魂,并主張肉體毀盡,靈魂才得永生。這觀念后來又演變為肉體與靈魂并生。齊人將這觀念帶到東方以后,特別因為當地土著思想的影響,漸漸放棄了靈魂觀念,于是又演變為純粹的肉體不死。齊人內徙日久,受同化的程度應當愈深,按理沒有回到唯靈原則下的各種不死論的可能。然而事實上,戰國初年,燕、齊一帶突然出現了神仙傳說,所謂神仙者,實即因靈魂不死觀念逐漸具體化而產生出來的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解釋詳下)。這現象也很怪。靈魂不死論本產生在西方,難道這回神仙傳說之出現于燕齊,也是從西方來的嗎?對了,這回是西方思想第二度訪問中國。神仙的老家是在西方,他的習慣都是西方的,這些在下文討論神仙說及其理論與技術時,隨時隨地都是證據,現在我們只舉一個鮮明的例來做個引子。據后來漢武帝求神仙時屢見大人跡8,及司馬相如《大人賦》推之,秦始皇時因臨洮見大人而鑄的“金人十二”,實在是十二位仙人的造像,難怪唐詩人李賀誤秦皇的金人為漢武承露盤的仙人,而作《金銅仙人辭漢歌》9。這十二位仙人,據《漢書·五行志》說“皆夷狄服”10,可見始皇時還知道真正老牌的仙人是西域籍。我們不但知道神仙來自西方,并且知道他是從哪條道路來的。六國秦時傳播神仙學說,及主持求仙運動的方士,據現在可考的,韓、趙、魏各一人,燕六人,齊二人(參見文末補注二)。這不是分明指出了神仙說東漸的路線嗎?那時方士的先頭部隊剛到齊,大隊人馬則在燕,到漢武時全體都到齊了,所以當時的方士幾乎全是齊人。由此我們可以推想,在較早的時候,大隊恐怕還在三晉,并且時代愈早,大隊的行蹤愈偏西。《晉語》九“趙簡子嘆曰:‘雀入于海為蛤,雉入于淮為蜃,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竇犨侍曰:‘臣聞之,君子哀無人,不哀無賄,哀無德,不哀無寵,哀名之不令,不哀年之不登。’”注“登,高也”。至于神仙思想所以終于在齊地生根了,那自然因為這里的不死思想與他原是一家人,所以他一來到便感分外融洽、親熱,而樂于住下了。這與齊之地勢濱海毫無關系。神仙并不特別好海。反之,他們最終的歸宿是山——西方的昆侖山。他們后來與海發生關系,還是為了那海上的三山。其實連這也是偶然的,即使沒有那海上三山。他們還是要在這里住下的。總之,神仙思想是從西方來的,他只是流寓在齊地因而在那里長大的,并非生在齊地。齊地的不死思想并沒有直接產生神仙思想,雖則他是使神仙思想落籍在齊地的最大吸引力。因此,海與神仙并無因果關系,三山與神仙只是偶然的結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