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始海
- (蘇)安德烈·普拉東諾夫
- 19437字
- 2024-06-20 14:11:18
波圖坦河
青草又在踩實的內戰土路上長了出來,因為戰爭停止了。這世界,全國各省,重新歸于平靜和荒涼:有些人陣亡了;很多人回家療傷休養,在酣睡中忘記了打仗的艱苦;有些復員軍人還沒有來得及到家,正在趕路。他們身上的軍大衣已經破舊,背著行軍包,戴著頭盔或者羊皮帽,腳下是密匝匝的陌生的青草。這些草他們以前無暇顧及,也許遭到行軍隊伍的反復蹂躪,根本就沒有長出來。一路上他們心懷驚詫,在重新辨認道路兩旁的田野和村莊。經歷了戰爭的苦難、傷病和勝利的喜悅,他們的心靈已經變了——他們現在仿佛是第一次去生活,都記不清自己三四年前是什么模樣,他們變成了另外一種人——他們長了歲數,變聰明了,也更有耐心,覺得自己胸懷偉大的全世界的希望,這希望現在成了他們暫時還不那么偉大、內戰之前還缺乏明確目標和使命的生活理念。
夏末時節,最后一批退伍的紅軍戰士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屬于從事各種陌生行當的勞動部隊[1],因為未能及時退伍而歸心如箭,如今終于獲準回去過私人和共同的生活。
退伍的紅軍戰士尼基塔·菲爾索夫,正沿著波圖坦河岸邊蜿蜒的山坡返回自己的家園,回到那個默默無聞的縣城。他已經走了兩天兩夜。此人25歲上下,一張謙和的、似乎整日心事重重的臉,不過這種神情也許并非因為憂愁,而是因為他善良內斂的性格,或者青春常有的專注。很久沒有修剪過的淺色頭發從帽子里露出來遮住了耳朵,灰色的大眼睛懷著憂郁的緊張看著單調乏味的自然界,仿佛這位行人不是本地人。
晌午時分,尼基塔·菲爾索夫在一條小溪邊躺了下來。這小溪源自一股泉水,沿著山谷的谷底流入波圖坦河。這行人躺在地上開始打盹,上面是太陽,身旁是早在春天開始發芽生長、如今已經疲態畢現的九月的草。生命的熱量在他身上似乎已經暗淡,菲爾索夫在荒野的寂靜中沉入了夢鄉。昆蟲在他上面飛舞,蜘蛛絲在空中飄浮,一個流浪漢從他身上跨過,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夏天久旱的塵埃滯留在高空,使天色更加混沌和微弱。但是世界的時間依然隨著太陽在遠處流逝……突然,菲爾索夫坐了起來,驚恐地喘著粗氣,仿佛在無形的奔跑和搏斗中耗盡了力氣。他做了個噩夢,一只肥碩的小動物,好像是專吃麥子的田間野獸,用自己火燙的獸毛捂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只由于用力和貪婪而渾身冒汗的野獸鉆進夢中人的嘴巴,又進入喉嚨,用尖利的爪子力圖深入他靈魂的中央去扼住他的呼吸。菲爾索夫在睡夢中憋得喘不過氣,他想喊叫,想逃跑,可是這可憐的瞎眼野獸自己嚇得渾身發抖,于是主動退了出來,消失在自己的黑夜中。
菲爾索夫在小溪里洗了把臉,漱了漱了口,然后繼續趕路。他父親的屋子已經不遠,傍晚前就能趕到。
天剛擦黑,菲爾索夫在朦朧的夜色中看到了自己的故鄉。那是一片斜坡,從波圖坦河的河岸緩緩往上一直延伸到隆起的黑麥地。這山坡上坐落著一個不大的城市,現在天黑了,幾乎看不見。那里沒有一點燈火。
尼基塔·菲爾索夫的父親此刻也在睡覺:他一下班就躺下睡了,那時候太陽還沒有下山。他獨自一人過日子:妻子早就死了,兩個兒子在帝國主義戰場[2]上沒了,最小的兒子尼基塔,還在內戰的戰場上——也許,他能回來——他經常想念自己的小兒子,內戰就在家門口打來打去,槍聲也沒有像帝國主義戰爭那樣密集。父親睡覺的時間很長,從晚霞初露一直睡到朝霞散盡。要是不睡覺,他就開始想各種各樣的心事,回憶過去的事情,因為思念自己失去的兒子和哀嘆自己庸碌的一生而遭受心靈的折磨。一大早他就離家去農村家具社上班,他是木匠,在那兒干了很多年。只有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候,他才會忘卻煩惱,覺得踏實。但是,隨著傍晚的臨近,他的心里又開始難受,于是一回到家里那個孤零零的房間,他幾乎懷著恐懼的心情趕緊躺下睡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他連點燈的煤油都省了。天亮的時候,蒼蠅開始叮他的禿頂,老人醒來,慢慢地仔細穿衣,穿鞋,洗臉,唉聲嘆氣,來回轉悠,收拾房間,自言自語,走出房間,察看天氣,再折回房間——唯一的目的就是消磨到農村家具社上班之前這一段多余的時間。
今天夜里尼基塔的父親躺下睡覺,像往常一樣,是因為必要和疲倦。在墻根土臺下自由自在地住了多年的蟋蟀,一到夜里便唱個不停——那蟋蟀不知是前年的那一只,還是它的孫子。尼基塔走到土臺邊,敲了敲父親的窗子。蟋蟀暫時停止了鳴叫,似乎豎起了耳朵要辨別這夜間的陌生來客究竟是什么人。父親從床上下來,這張舊木床就是他和孩子們已故的母親睡的,當初尼基塔也是在這張床上出生的。瘦小的老人眼下穿的是一條長襯褲,穿得久了,洗的次數多了,如今這襯褲縮得又窄又短,勉強遮住膝蓋。父親湊近窗戶玻璃,仔細打量兒子。他已經看到并且認出了自己的兒子,可還是盯著他看呀看呀,想盡量看個夠。然后,瘦小得像孩子似的老人跑著穿過前室和院子,去打開夜間鎖上的大門。
尼基塔走進破舊的房間。房間里有土炕、低矮的天花板、臨街的一扇小窗。這里散發出的還是童年的氣息,還是三年前他離開家園上戰場時的那種氣息。甚至還能聞到母親裙擺的味道——這里是全世界唯一能聞到這味道的地方。尼基塔卸下背包,摘下帽子,慢慢脫了衣服,坐到床上。父親一直站在他面前,光著腳,穿著襯褲,既不敢親切地打招呼,也不敢開口說話。
“那邊的資產階級和立憲黨怎么樣了?”過了一會兒他問,“把他們徹底打垮了還是留了點兒?”
“沒留,差不多全打垮了。”兒子回答。
父親簡要而嚴肅地沉思起來:畢竟把整個階級給消滅了,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是啊,他們全是孬種!”老人這樣評價資產階級,“他們有什么能耐,他們只會白吃白喝……”
尼基塔站到父親面前,如今他比父親高出一個半腦袋。老人在兒子身邊不再吭聲,他愛兒子,可又不好意思甚至都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尼基塔一只手撫著父親的腦袋,另一只手把他摟進自己的懷里。老人緊緊依偎著兒子,呼吸也變得急促而深沉,仿佛他找到了調養的好地方。
* * *
就在這城市的一條直通田野的街道上,有一幢帶綠色護窗板的木頭房子。這房子里以前住的是個寡婦,市立中等專業學校的教師,和她同住的還有她的一雙兒女——十一二歲的兒子,還有十四五歲的女兒,淺黃色頭發的柳芭。
尼基塔·菲爾索夫的父親幾年前曾經想娶這位守寡的女教師,不過很快就主動放棄了這個打算。他曾經兩次帶著尼基塔上教師家做客,當時尼基塔還是個孩子。尼基塔見到文靜的柳芭坐在那兒專心看書,沒有留意陌生的客人。
上了歲數的女教師用茶和面包干招待木匠,說了些要開啟民智之類的話,還說學校里的那些爐子需要修理。尼基塔的父親坐在那兒一直不吭聲;他羞于開口,只是一個勁兒地清嗓子,咳嗽,抽煙,后來怯生生地喝了一小杯茶,沒有動面包干,說是早就吃飽了。
女教師家的兩個房間和廚房全都有椅子,窗戶都掛著窗簾。第一個房間里還有一架鋼琴和一個衣櫥,另一個房間里有床,兩個紅絲絨小沙發,墻壁的擱架上有很多書——大約是整套的全集。父子倆覺得這樣的陳設過于豪華,父親到寡婦家去了兩次就不再去了。他甚至都沒有勇氣告訴她,想跟她結婚。但是尼基塔很想再次看看鋼琴和愛看書的文靜小女孩,他懇求父親娶這個老女人,這樣可以經常去她家。
“不行,尼基塔!”父親說,“我沒有文化,跟她說不上話。讓他們到我們家吧——都說不出口:我們家連像樣的餐具都拿不出來,吃的也差……你沒見他們沙發有多好?老貨,莫斯科產的!沒見那衣櫥?櫥面整個兒是雕花的,這我懂!……她那閨女!將來肯定要上大學。”
父親已經好幾年沒見到自己的意中人,只是偶爾惦記她,或者僅僅是想想而已。
從內戰前線回來的第二天,尼基塔就去兵役局,讓他們把他編入預備役。然后,尼基塔在這熟悉而親切的城市到處走了走。那景象讓他心疼:破舊矮小的房子,腐朽的圍墻和籬笆,各家院子里的蘋果樹所剩無幾,多數已經枯死。他小時候這些蘋果樹還是株葉繁茂,那些平房顯得高大氣派,里邊住的都是神秘的聰明人。那時候街道也很長,牛蒡草長得很高,空地上、荒蕪的菜園里的荒草看上去像森林里瘆人的小樹叢。現在尼基塔看到的這些民居既低矮,模樣也可憐,需要刷漆和修理。空地上的野草也稀稀拉拉,垂頭喪氣的模樣,一點也不可怕,只有耐心的老螞蟻依然住在里面。所有的街道都很短,路盡頭就是莊稼地和明亮的天空——這城市變小了。尼基塔想,原先那些宏偉神秘的東西如今都變得渺小乏味,這么說來,這城市已經活了很久了。
他慢慢走過了那幢帶綠色護窗板、父親曾經帶他去串門的房子。護窗板上的綠色油漆只留在他的記憶中,如今只剩下微弱的痕跡——經過日曬雨淋,綠色已經褪去,露出了木頭的本色;鐵皮的屋頂已經嚴重銹蝕——現在雨水肯定會透過鐵皮淋濕鋼琴上方的天花板。尼基塔仔細看了看這房子的幾扇窗戶,現在窗簾沒有了,玻璃后面是陌生的黑暗。尼基塔在這幢破敗但畢竟熟悉的房子的大門旁的長椅上坐下。他想,如果有人在屋里彈起鋼琴,他也就能聽聽音樂了。但是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等了一會兒,尼基塔透過圍墻的縫隙朝院子里張望,那里有一片陳年的蕁麻,一條空蕩蕩的小徑穿過草叢通往板棚,三級木頭臺階通往前室。也許,那女教師和她的女兒柳芭早就死了,而那男孩自愿上了前線……
尼基塔朝自己家走去。天色已晚,一會兒父親就要下班回家,需要跟他好好商量一下,往后該怎樣生活,他該去哪兒工作。
縣城的主要街道上少數人在散步,戰爭結束之后人們開始活躍起來。現在走在街上的是職員、大學生、退伍軍人和正在康復的傷員、少男少女、在家從事個體勞動的匠人以及其他人員,而上班的人出來散步要晚些,等到天黑之后。人們穿的是舊衣服,十分寒磣,或者是帝國主義時代的舊軍裝。
幾乎所有行人,甚至手拉手的年輕情侶,隨身都拿著食品。女人們的家用手提包里裝的是土豆,有時候是魚,男人腋下夾著配給的面包,或者半個牛頭,或者手里捧著動物內臟打算煮著吃。很少有無精打采的人,除非是年邁體衰的老者和疲憊不堪的人。比較年輕的人們往往臉上掛著笑容,互相注視著對方,滿腔熱情又充滿信任,仿佛處在永恒幸福的前夕。
“您好!”一個女人怯生生地從旁邊招呼尼基塔·菲爾索夫。
這聲音一下子觸動了他的神經,也溫暖了他的心,仿佛某個失散多時的親人前來援助他。但是,尼基塔覺得這是個誤會,人家不是跟他打招呼。他生怕自己聽錯了,便慢慢打量周圍的行人。此刻,他旁邊只有兩個人,他們都已經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尼基塔回頭一看——只見已經長大長高的柳芭停下腳步站在那兒看著他。她憂傷而靦腆地朝他微笑。
尼基塔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她是不是完好如初,因為即使在他的回憶中,她也是件寶物。系鞋帶的奧地利皮鞋已經穿得很舊了,淺色的薄紗連衣裙只能遮住膝蓋,也許再長衣料就不夠了。這裙子使尼基塔一下子對柳芭心生憐憫——他以前見過躺在棺材里的女人才穿這樣的裙子,如今這樣的薄紗裙子居然穿在長高長大但是貧窮的活人身上。裙子外面套著一件舊的女式短上衣,說不定還是柳芭的母親年輕時穿的。她頭上什么也沒有戴,天然的頭發在脖子下面扎了個結實光亮的辮子。
“您不記得我了?”柳芭問。
“記得,我沒有忘記您。”尼基塔回答。
“誰都不該忘記。”柳芭微微一笑。
她那雙純潔的含情脈脈的眼睛凝視著尼基塔,似乎在欣賞他。尼基塔同樣盯著她的臉,看到她那雙因為生活窘迫而深深凹陷、卻又閃爍著信任的希望的眼睛,他既高興又心疼。
尼基塔跟著柳芭朝她家走去——她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她母親前不久死了,她弟弟餓了就找紅軍戰地廚房的剩羹殘飯充饑,后來習慣了那邊的生活,索性跟隨紅軍到南方打敵人了。
“他在那兒習慣了吃粥,可是家里沒有。”柳芭這樣介紹弟弟。
柳芭現在只住一個房間——再多她不需要。尼基塔凝神屏氣地環顧這個他第一次看到柳芭、鋼琴和豪華陳設的房間。如今這里已經沒有了鋼琴,沒有了雕花的衣櫥,只剩下兩個小沙發、一張桌子和一張床,整個房間現在也不再像他少年時代那樣有趣而神秘——糊墻紙都褪色剝落,地板也磨損了,貼著瓷磚的爐子邊上是一只小鐵爐,一把碎木片就能生火,圍在爐邊能勉強取暖。
柳芭從懷里取出一本通用練習簿,然后脫了鞋子,光著腳。現在她在縣醫學院學習:那年代各個縣都有大學和學院,因為人們希望盡快受到高等教育。無意義的生活,如同饑餓和貧困,苦苦折磨著人們的心靈。應該明白: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需要認真對待,還是逢場作戲?
“這鞋硌腳。”柳芭說,“您坐一會兒,我躺下睡覺,不然我餓得慌,可我不愿意想這事兒……”
柳芭沒脫衣服就鉆進被窩,用辮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尼基塔默默地坐了兩三個小時,等著柳芭醒來。直到天完全黑了,柳芭才摸著黑起床。
“我的朋友今天可能來不了了。”柳芭傷心地說。
“怎么,你需要她?”尼基塔問。
“非常需要,”柳芭說,“他們家人多,她父親又是軍人,他們家有吃剩的,她就給我送來當晚飯……我吃了就跟她一起做功課……”
“你們有煤油嗎?”尼基塔問。
“沒有,配給我一點劈柴……我們生爐子——我們坐在地板上,靠爐火照明。”
柳芭無奈而羞愧地微微一笑,似乎她腦子里冒出了一個殘酷得令人沮喪的想法。
“也許他哥哥還沒有睡著。”她說,“他不讓他妹妹帶吃的給我,他舍不得……又不是我的錯!我不貪吃,這不能怪我——我餓了就會頭疼,是我的腦袋想吃東西,還影響我生活和考慮別的事……”
“柳芭!”一個年輕的聲音在窗外叫她。
“任尼婭!”柳芭朝窗口回應。
柳芭的朋友來了。她從口袋里掏出四個挺大的烤土豆放在小鐵爐上。
“組織學借到了嗎?”柳芭問。
“向誰借呀?”任尼婭回答,“我已經在圖書館排隊登記了……”
“沒關系,我們能對付過去。”柳芭說,“頭兩章我在系里都背出來了。我說你記。行嗎?”
“以前不也是這樣嗎!”任尼婭笑了。
尼基塔生好爐子,這樣可以用爐火照亮筆記本。他準備回到父親那兒睡覺去了。
“現在您不會把我忘了吧?”柳芭跟他告別。
“不會的。”尼基塔說,“我也沒有別的人需要惦記了。”
* * *
菲爾索夫退伍后在家躺了兩天,然后去農村家具社上班,他父親就在那兒干活。他被安排當一名備料的粗木工,工資比父親低,只有他的一半。但是尼基塔知道,這是暫時的,等到他學會了手藝,就能成為細木工,工資也會漲上去。
干體力活尼基塔從來不覺得生疏。在紅軍當兵也不僅僅是打仗——長時間宿營或者擔任后備力量的時候,紅軍戰士都會幫助村里的貧苦農民挖井、修理農舍,或者在山坡上植樹防止水土流失。戰爭終會結束,日子還要過下去,總得未雨綢繆,提前做好準備。
過了一星期,尼基塔再次去柳芭家串門。他帶去了一份禮物——一條煮熟的魚和一個面包,那是他工作午餐的第二道主食。
柳芭正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在窗口看書;尼基塔默默地坐在柳芭房間里,等著天黑。過不多久,暮色開始與縣城街道上的寂靜融為一體,于是柳芭擦了擦眼睛,合上了課本。
“您好嗎?”柳芭輕輕地問。
“我跟父親一起住,我們還可以。”尼基塔說。“我給您帶了點吃的——您就把它吃了吧。”他請求說。
“我會吃的,謝謝。”柳芭說。
“那您就不睡覺了?”尼基塔問。
“不睡了。”柳芭回答,“我這就能吃上晚飯,我就不餓了!”
尼基塔從前室里拿了些細小的柴火,生好了小鐵爐,讓她能在爐火下看書。他坐到地板上,打開爐門,不停地往爐膛里添刨花和細小的木塊,盡量讓熱量少一些,亮光多一些。吃完魚和面包,柳芭也坐到地板上,面對著尼基塔,湊著爐火,開始學習書本上的醫學知識。
她默默地看書,偶爾小聲念幾句,臉上露出微笑,用細小的字體飛快記下某些內容——也許是最重要的內容。尼基塔只管爐火正常燃燒,時不時地瞥一眼柳芭,然后又長時間地注視爐火,他生怕自己多看了會惹柳芭討嫌。時間就這樣一點點流逝,尼基塔傷心地想,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到時候他就該回家了。
半夜里,教堂的鐘聲響起的時候,尼基塔問柳芭,她那個叫任尼婭的朋友怎么沒有來。
“她的傷寒復發了,看樣子會死的。”柳芭回答,說完又繼續看醫學書。
“真可憐!”尼基塔說,可是柳芭沒有答話。
尼基塔在腦海里想象生病發燒的任尼婭——其實,他也能夠真心愛上她,假如以前認識她,她對他稍稍表示好感。她也許也很漂亮:當初他在黑暗中沒有仔細打量她,沒有記住她的模樣。
“我想睡了。”柳芭小聲說,打了個哈欠。
“您看的書全明白了嗎?”尼基塔問。
“全明白。要不要我說給您聽聽?”柳芭建議說。
“不必了,”尼基塔說,“您還是自己記著吧,您說了我也會忘記的。”
他用掃把清理完爐子旁邊的垃圾,就回父親那兒去了。
從此以后,他幾乎天天都去柳芭家,有時候也會隔一天或者兩天,目的就是想讓柳芭惦記他。至于她是不是惦記——不知道,但是在這樣空閑的晚上,尼基塔不得不要走上10到15俄里的路,繞著縣城轉幾圈,希望用這樣的辦法排遣自己的孤獨,熬過對柳芭的思念,也不用去找柳芭。
尼基塔去看柳芭的時候,一般都是替她生爐子,等著她在看書的間歇給他說上一兩句話。他每次去都要從家具社食堂帶一點吃的給她當晚飯,午飯她在學校里吃,可是那里提供的食品太少,而柳芭用腦子多,學習努力,又正趕在發育階段,因此她不夠吃。尼基塔第一次領到工資就到附近村子里買了幾個牛蹄,在鐵爐子上熬了一夜的肉凍,柳芭一直到半夜都在看書看筆記,接著又補衣服補襪子,天快亮的時候擦了地板,趁外人還沒有起床,就在院子里盛雨水的木桶里洗了個澡。
晚上兒子總不在家,尼基塔的父親覺得很孤獨,尼基塔也不說自己上哪兒。“他現在是大人了,”老人想,“在戰場上可能被打死或者受傷,如今活著回來了——隨他去吧!”
有一次老人發現,兒子不知從哪兒帶回來兩個白面包。可是馬上用一張紙包了起來,沒有給父親吃。然后,尼基塔又像往常那樣,戴上軍帽出去了,直到半夜才回來。兩個白面包也帶走了。
“尼基塔,帶我一起去吧!”父親央求說,“我到了那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看……那地方很好玩,肯定有什么精彩的東西!”
“下次吧,爸,”尼基塔不好意思地說,“現在你該睡了,明天還得上班去呢……”
那天晚上尼基塔沒有見到柳芭,她不在家。于是他坐到大門邊的長椅上,等待女主人回家。他把兩個白面包揣進懷里焐起來,免得在柳芭回來之前涼了。他耐心地坐到深夜,看著天上的星星,還有偶爾幾個急匆匆趕回家照顧孩子的行人,聽著鐘樓上的鐘聲,各家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吠,以及各種細微的白天不存在的隱隱約約的聲音。他簡直可以在這里一直等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柳芭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出現在尼基塔面前。他站到她跟前,但是她對他說:“您還是回去吧。”說著,哭了起來。她朝自己家里走去,尼基塔覺得莫名其妙,在外面等了一會兒,便跟著柳芭往家走。
“任尼婭死了。”進了房間柳芭告訴他,“現在我該怎么辦?”
尼基塔不吱聲。溫暖的面包就在他懷里——不知道該馬上拿出來還是現在什么也不需要了。柳芭和衣躺在床上,側身臉對著墻壁,默默地獨自流淚,身體一動也不動。
尼基塔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里站了很久,他不好意思去妨礙人家宣泄悲痛和哀傷。柳芭沒有理睬他,因為處在悲傷中的人對其他人的痛苦往往無動于衷。尼基塔主動坐到床上,挨著柳芭的腳,他從懷里掏出面包打算放下,但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現在讓我跟您在一起吧!”尼基塔說。
“您要干什么呢?”柳芭淚流滿面地問。
尼基塔想了想,生怕說錯話或者不小心惹她生氣。
“什么也不干。”他回答說,“我們還像平時那樣過日子,讓您別難過。”
“等等吧,我們不著急。”柳芭說得很沉穩謹慎,“現在應該考慮怎么給任尼婭下葬,他們沒有棺材……”
“明天我就把它送過來。”尼基塔允諾說,把面包放在了床上。
第二天,尼基塔取得工長同意后開始做棺材:廠里歷來允許做棺材,還不用繳材料費。因為手藝不熟練,這口棺材他做了好久,不過十分用心,給死去的姑娘睡的棺材內壁做得特別干凈。想著死去的任尼婭,尼基塔自己也非常傷心,眼淚禁不住啪嗒啪嗒掉到刨花里。父親經過院子的時候走到尼基塔身邊,發現他情緒低落。
“你愁什么啊,女朋友死了?”父親問。
“不,是她的朋友。”他回答。
“朋友?”父親說,“得了瘟疫!……我幫你把棺材板刨平,你的活兒不漂亮,毛毛糙糙的!”
下班后,尼基塔把棺材送到柳芭家。他不知道她朋友的遺體在哪兒。
那一年秋天很暖和,持續的時間很長,貧困的老百姓倒是十分滿意。“莊稼歉收,我們可以省下劈柴。”精打細算的人們這樣說。尼基塔預先用自己的軍大衣給柳芭定做了一件女式大衣,大衣已經做好,但是天氣暖和,還用不上。尼基塔依然上柳芭家幫她料理家務,自己也獲得心靈的慰藉。
有一次他問她,今后他們怎么生活——住在一起還是分開住。她回答說,春天之前還不可能體驗自己的幸福,因為她要盡快完成醫學院的學業,然后看情況再說。尼基塔聽了這個遙遠的諾言,也不要求得到更多的幸福,因為現在柳芭給他的幸福夠多了,他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但是他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因為需要耐心地等待,因為還沒有把握——柳芭究竟要不要他這樣一個貧困的文化不高的退伍兵?柳芭有時候笑瞇瞇地看著他,明亮的眼睛里有兩個大大的、揣摸不透的黑點,而眼圈周圍的臉上充滿了善意。
有一次,尼基塔替她蓋上被子準備回家的時候,突然哭了起來。柳芭只是撫摸他的腦袋,說:“行了,別哭了,別折磨自己,我還活著。”
尼基塔趕緊回到父親身邊,他要躲起來,他要想清楚,他要連續幾天不去找柳芭。“我要看書,”他打定主意,“我要開始正兒八經地過日子,要忘掉柳芭,不再想念她,也不想知道她。她有什么特別的——世界上的姑娘千千萬,有比她更好的!她又不漂亮!”
第二天早晨,他沒有起床,繼續躺在地板的墊子上……父親上班前摸了摸他的腦袋說:
“你發燒了,睡床上去!病幾天,過后就會好的……你在戰場上沒受過一點傷嗎?”
“一點也沒有。”尼基塔回答。
傍晚前他失去了知覺。起初他眼里看到的盡是天花板和兩只瀕臨死亡、為了延續生命而躲在天花板上取暖的蒼蠅,后來這些東西開始引起他的煩惱和厭惡——天花板和蒼蠅仿佛鉆進了他的腦子里,沒法驅趕它們,沒法不想它們,反而越想越厲害,想得頭骨都快被吞噬了。尼基塔閉上眼睛,但是蒼蠅在腦子里嗡嗡亂飛,他從床上跳起來,他要把蒼蠅從天花板上趕走,結果重重地跌回到枕頭上。他仿佛覺得枕頭上還散發著母親的氣息——母親以前就跟父親睡這里——尼基塔想起了母親,于是昏迷了。
四天后,柳芭找到了尼基塔·菲爾索夫的住處,第一次主動來找他。時值中午,工人居住的房子里都沒有人——女人們去找食品,沒有上學的孩子們在院子和田野里玩耍。柳芭坐到尼基塔的床上,摸摸他的額頭,用手帕的一角擦了他的眼睛,問:
“怎么了,哪兒疼?”
“哪兒也不疼。”
持續不斷的高燒使他遠離了所有人和身邊的事物,現在他勉強看到并記起了柳芭,他擔心在冷漠的理智的黑暗中會失去她。他一手抓住她那用軍大衣改制的大衣口袋,抓得很牢,仿佛一位精疲力竭的泳者抓住陡峭的海岸,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浮起來。病魔始終拼命地要把他推向那閃閃發亮、空曠無垠的天邊——浩瀚的大海,讓他在緩緩起伏的沉重的海浪上休息。
“你可能感冒了,我會給你治好的。”柳芭說,“也許是傷寒!沒關系——沒什么可怕的!”
她抓住他的雙肩扶他坐起來,讓他背靠著墻壁。接著,柳芭迅速而且不由分說地讓尼基塔穿上自己的大衣,找來他父親的圍巾包住病人的腦袋,把他的雙腳塞進冬季來臨之前放在床下的氈靴。柳芭抱著尼基塔,吩咐他邁開雙腳,把索索發抖的尼基塔帶到了街上。那里停著一輛馬車。柳芭扶著病人坐上馬車,然后就出發了。
“活不了多久了!”馬車夫對著馬說,不停地勒緊韁繩催促馬兒一路快跑。
到了自己房間,柳芭就脫下尼基塔的衣服,讓他躺到床上,給他蓋上被子、舊的地毯、母親的舊頭巾——凡是她家里能保暖的東西都給他裹上。
“你干嗎要躺在家里呢?”柳芭把被子塞在尼基塔滾燙的身體底下,滿意地說,“說呀,何必呢!你父親在上班,你整天一個人躺著,沒有人照顧你,盡想我……”
尼基塔琢磨了好久:柳芭哪來的錢雇馬車?也許,她賣了自己那雙奧地利皮鞋或者自己的教科書(她先把教科書背熟,這樣就不需要教科書了),或者她把自己一個月的助學金全給了馬車夫……
夜里,尼基塔昏昏沉沉地躺著,有時候他明白自己現在在哪里,能看清柳芭在生爐子,在爐子上給他做飯,接下來尼基塔見到的是自己頭腦中產生的種種陌生景象,他那發燙緊閉的頭腦現在已經不受他意志的支配。
他的冷戰越來越厲害。柳芭時不時用手掌貼著尼基塔的額頭測試體溫,搭他手上的脈搏量心跳。夜深了,她給他喝溫開水,自己脫了外衣到被窩里挨著病人躺下,因為尼基塔抽搐得厲害,需要替他取暖。柳芭摟住尼基塔,把他緊緊貼在自己身上,他冷得蜷縮成一團,將自己的臉貼在她胸脯上,這樣可以更加緊密地感受他人高尚美好的生命,忘卻自己的痛苦,忘卻自己索索發抖、空空蕩蕩的肉體。尼基塔舍不得現在死去——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可以接觸柳芭,接觸另一個生命,因此他悄悄問柳芭,他的病能好嗎,或者會死去?她是學醫的,應該知道。
柳芭用雙手緊緊抱住尼基塔的腦袋,回答說:
“你很快會好的……人們死去是因為生病的時候旁邊沒有人,沒有人愛他們,但是你現在跟我在一起……”
尼基塔暖和過來之后就睡著了。
* * *
過了三個多星期,尼基塔的病徹底好了。外面下了雪,到處都靜悄悄的,尼基塔回到父親那兒過冬。他不想在柳芭大學畢業之前妨礙她,希望她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她畢竟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父親見到兒子回來喜出望外,盡管他也隔三岔五到柳芭家看望兒子,每次去都要給兒子帶上吃的,也總要給柳芭送點小禮物。
尼基塔白天重新去工廠上班,晚上看望柳芭,平靜地度過冬天:他知道一開春柳芭就會成為他的妻子,從此將開始幸福而長久的生活。有時候柳芭也會逗他,在房間里你追我逃,嬉鬧過后,尼基塔就小心地吻她的臉頰。一般說來,柳芭不允許他平白無故地碰她。
“不然你會膩煩我的,我們可是要過一輩子。”她說,“我也沒有那么香甜,那只是你的感覺罷了!”
休息天,柳芭和尼基塔到城外冬天的道路上散步,或者半摟半抱地在結冰的波圖坦河面上行走——沿著夏天河水流淌的方向走很遠。尼基塔趴下來,看冰下緩緩的流水。柳芭也在他身邊趴下,互相偎依著觀察靜靜的流水,說:波圖坦河多么幸福,河水奔流入海,而冰下的河水到達遠方的時候,河岸兩旁已是百花盛開,鳥語花香。想起這樣的美景,柳芭就吩咐尼基塔立即從冰上爬起來;尼基塔現在穿的是父親的棉襖,他嫌短,不保暖,會感冒的。
他們倆就這樣耐心地友好相處了幾乎整個漫長的冬天,提前享受著那唾手可得卻又要耐心等待的未來幸福。波圖坦河同樣在冰下隱藏了整整一個冬天,越冬的莊稼也在大雪的籠罩下沉睡——大自然的這些景象使尼基塔·菲爾索夫的心情平靜下來,甚至給了他安慰:
春天來臨之前,被深深埋藏的并非只有他那顆心。到了二月份,他早晨醒來就要仔細傾聽:新的蒼蠅是不是已經嗡嗡亂飛。他還到院子里去看天空和鄰居家花園里的樹木:也許第一批候鳥兒已經從遠方飛回來了。可是,樹木花草還在養精蓄銳,蠅蛹還沒有破殼呢。
二月中旬,柳芭告訴尼基塔,他們的畢業考試將于二十日開始,因為迫切需要醫生,老百姓等不及了。三月份之前考試就要結束,因此,就讓積雪繼續存在吧,讓河水在冰下流淌吧,哪怕一直到七月份都沒有關系!他們心中的喜悅比自然界的回暖來得更早。
這一段時間——三月份之前——尼基塔打算離開縣城,盡快熬過與柳芭共同生活之前的這些日子。他主動報名要求參加家具社的木工隊去給各個村蘇維埃和鄉村學校修理家具。
父親利用這段時間——三月份之前——不慌不忙地做了一個大衣櫥給這對年輕人做禮物。這衣櫥的式樣仿照從前柳芭家的,當初柳芭的母親還差點成了尼基塔的繼母。老木匠眼瞅著生活繞了一個圈子,甚至兩個圈子。這可以理解,卻無法改變,父親嘆了口氣,把衣櫥裝上雪橇,開始往兒子未婚妻家拉。雪變暖了,太陽照著的地方開始融化,不過老人還是很有力氣,拉著雪橇直接在裸露的黑色地面上往前走。他暗自在想,當初他拉不開臉皮娶柳芭的母親,那現在他自己也完全可以娶這個姑娘,但是總歸有點不好意思,再說家里沒有條件去寵愛去吸引這樣的年輕姑娘。尼基塔的父親由此認為,生活遠不是正常的。兒子剛從戰場上回來,又要離開了,而且是永遠離開。看樣子,他這個老頭只能從街上找一個討飯的女人——不是為了家庭生活,而是為了在家里有第二個活物,就像在家里養只寵物刺猬或者兔子:即使它妨礙生活,還帶來污穢,但是缺了它,你就不是人了。
把衣櫥交給柳芭后,尼基塔父親問她,他什么時候來參加他們的婚禮。
“等尼基塔回來。我已經準備好了!”柳芭說。
父親連夜趕往20俄里外尼基塔正在那里制作課桌的村莊。尼基塔睡在空教室的地上,父親告訴他該回城了——可以結婚了。
“你走吧,我替你把課桌做完。”父親說。
尼基塔戴上帽子,不等天亮就立即徒步返回縣城。他獨自一人在曠野里走了整整半夜。田野的風在他身邊毫無章法地亂吹,一會兒吹他的臉,一會兒又吹他的背,有時候又徹底遁入路邊山谷的寂靜中。斜坡和高處的耕地黑魆魆的,上面的積雪已經融化,散發著一股新鮮的水味和秋天留下的枯草的腐爛味兒。秋天已被忘卻,是早已過去的季節,大地如今顯得分外貧瘠和自由,它將重新孕育一切,當然僅僅是那些從未有過的生命。尼基塔甚至不著急去見柳芭,他喜歡留在這朦朧的夜色中,留在這片健忘的早春土地上——它忘卻了所有死在它身上的人,也不知道在新的夏天的溫暖中將孕育出什么。
快天亮的時候,尼基塔走到柳芭的家門口。那熟悉的屋頂上和磚砌的墻基上有一層薄薄的霜——柳芭現在也許在溫暖的被窩里睡得正香,于是尼基塔從她家門口走了過去,他不想叫醒自己的未婚妻,不愿只圖自己快活而讓她的身體受涼。
那天傍晚前,尼基塔·菲爾索夫和柳博芙·庫茲涅佐娃到縣蘇維埃登記結婚,然后去了柳芭的房間,一時間他們不知道該做什么。尼基塔現在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他得到了充分的幸福,世界上他最需要的人愿意跟他共同生活,似乎他身上蘊藏著巨大而寶貴的財富。他抓起柳芭的一只手,久久地放在胸前。他盡情享受這手掌的溫暖,從中感受心上人的心跳,琢磨一個難以理解的秘密——為什么柳芭對他微笑?為什么莫名其妙地愛他?他自己倒是很清楚,為什么他覺得柳芭無比珍貴。
“先吃點東西吧!”柳芭說著收回了手。
她今天已經準備了吃的,醫學院畢業后她領到了食品和現金,那是增加的津貼。
尼基塔懷著疚愧開始吃自己妻子準備的豐盛可口的食物。他不記得什么時候有誰盛情款待過他,他也從來沒有為了圖快活而去拜訪別人,更不用說在別人家里痛痛快快大吃一頓了。
吃了一會兒,柳芭首先從桌子旁站起來,張開雙臂迎著尼基塔說:
“來吧!”
尼基塔站起身,輕輕地擁抱她,生怕給這個特別的溫柔的身體造成什么傷害。柳芭主動使勁摟緊他,但是尼基塔請求說:“等一下,我心疼得厲害。”于是柳芭放開了丈夫。
黃昏來臨,尼基塔打算生爐子照明,但是柳芭說:“不用了,我已經畢業了,再說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尼基塔攤好床鋪,柳芭在丈夫面前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寬衣解帶。尼基塔躲到父親做的衣櫥后面,迅速脫了衣服,然后躺到柳芭身邊。
第二天早晨,尼基塔很早就起床了。他打掃房間,生好爐子坐上茶壺,從前室提來一桶洗臉水,最后都不知道柳芭醒來之前自己還需要干什么。他坐到椅子上,心情沮喪:柳芭一會兒肯定要趕他回到父親那兒,今后永遠別來了。原來,享受幸福是要有本事的,而尼基塔缺乏那種為了享受幸福而折騰柳芭的本事,他的全部力量在心中激蕩,奔涌到喉嚨口,但是無法停留在別的地方。
柳芭醒了,睜眼看著丈夫。
“別發愁,犯不著。”她微笑著說,“我們一切都會好的!”
“我來擦地板吧。”尼基塔請求說,“要不挺臟的。”
“行,擦吧。”柳芭同意。
“他那么軟弱無力,都是因為愛我!”柳芭躺在被窩里想,“他是我最親最愛的人,哪怕一輩子當姑娘,我都能忍受。也許哪一天他對我的愛消退一點,反而會成為威猛的男子漢!”
尼基塔用濕抹布來回擦拭地板上的污垢,柳芭躺在床上笑話他。
“我已經嫁人啦!”她自得其樂地鉆出被窩,只穿一件襯衣躺在被子上。
打掃完房間,尼基塔還用濕的抹布把家具都擦了一遍,然后往桶里的冷水兌了熱水,從床底下取出臉盆讓柳芭洗臉。
喝過茶,柳芭吻了吻丈夫的額頭,就去醫院上班了,臨走說她下午三點左右回家。尼基塔摸了摸額頭上妻子吻過的地方,一個人留在了家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為什么不去上班。他覺得自己現在沒有臉活著,也許根本沒必要活著,那何必還要去掙錢糊口呢?他決定隨便想個辦法度過自己剩下的日子,直到被恥辱和痛苦完全銷蝕。
尼基塔仔細查看了房間里的所有家產,找到了食材,準備了一道簡單的午餐——牛肉粥。做完了這項工作之后,他趴在床上開始計算,離河流開凍還有多少時間,到時候就跳進波圖坦河一死了之。
“用不了等多久,河面就開凍了!”他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柳芭從醫院里帶回來一樣禮物——兩盆冬花。單位里的醫生和護士紛紛祝賀她新婚。她在他們面前也裝得既得意又神秘,就像一個真正嘗到新婚甜蜜的女人。那些尚未出嫁的年輕護士都羨慕她,醫院藥房間的一名女職員真心誠意地問柳芭,人說愛情永遠使人神魂顛倒,而因愛而嫁人是令人陶醉的幸福,這話是真的嗎?柳芭回答說,這話千真萬確,人們因此才活在這世界上。
晚上夫妻倆聊天。柳芭說他們可能會有孩子,應該早做準備。尼基塔允諾在廠里加班做一套兒童家具:小桌子、小椅子和搖床。
“革命已經徹底結束,現在該生孩子了。”尼基塔說,“孩子再也不會受苦了!”
“你說得輕巧,生孩子可是我的事!”柳芭委屈地說。
“會疼嗎?”尼基塔問,“那你就別生,別受苦……”
“不,我也許能忍受!”柳芭答應說。
她摸黑鋪好了床,為了睡得寬敞些,她把兩把椅子拼到床邊用來擱腳,吩咐他橫著睡到床上。尼基塔躺到指定的位置,不再吭聲,半夜里在睡夢中哭了起來。柳芭好久沒有睡著,她聽到了他的哭泣,小心翼翼地用床單的一角擦干了尼基塔臉上的淚水。一早醒來,他不記得自己夜間曾經流過悲傷的眼淚。
從此以后,他們按部就班地開始共同生活。柳芭在醫院里醫治病人,尼基塔在廠里制作農民用的家具。下班后,或者在星期天,尼基塔就收拾院子和房子,盡管柳芭沒有要他干這些活——現在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房子屬于誰。以前是屬于她母親,后來收歸國有,可是國家忘了這房子——從來沒有人來顧問過房子是否完好,也沒有人來收取房租。尼基塔不在乎房子的歸屬。他通過父親的朋友搞到了綠色的油漆,等到一開春天氣變暖和,就給鐵皮的屋頂和護窗板重新刷了一遍。懷著同樣的認真勁兒,他慢慢修理了院子里已經破舊的板棚、大門和圍墻,還打算挖一個新的地窖,原來的地窖已經塌了。
波圖坦河已經開始流冰。尼基塔到河邊去了兩次,看著流動的河水,打定了主意:只要柳芭還能容忍他,那就不去死,等到無法容忍的時候再死也不遲——反正河水不會很快結冰的。那些家務活尼基塔一般都是慢慢地做,免得坐在房間里惹柳芭討厭。干完所有家務活,他就從舊的地窖里挖些黏土,用襯衫的下擺兜著帶進屋子,然后坐到地板上用黏土捏成一個個小泥人和各種奇形怪狀、沒有用處的小物件——純粹是胡思亂想的產物,比如山上長出一個動物的腦袋,或者一個粗大的樹根,但是形狀十分普通,并非那種盤根錯節、復雜得讓人看了會頭暈的樹根。捏泥人和小物件的時候,尼基塔會情不自禁地露出舒心的微笑,柳芭也坐在地板上,緊挨著他,一邊縫補內衣一邊輕輕地哼著以前聽到的小曲,有時候還伸手愛撫尼基塔——或者撫摸他的腦袋,或者撓一下他的胳肢窩。在這樣的時刻,尼基塔溫順的心會揪得很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需要什么更加高尚更加強烈的東西,或者生活其實就是這類瑣碎的小事——就像現在他已經擁有的那樣。但是柳芭看他的眼神顯得疲憊,充滿了忍耐和善良,仿佛善良和幸福對她來說成了一種繁重的勞動。于是尼基塔使勁揉碎自己捏成的那些小玩意兒,把它們重新恢復成黏土,他問妻子要不要生爐子燒水煮茶,或者到什么地方去辦事……
“不需要。”柳芭笑著說,“這些事我自己來……”
于是尼基塔明白,生活中有許多大事要做,也許他無法勝任,這生活并非局限于他那顆跳動的心臟,它更有趣,更強烈,也更寶貴,但是存在于另一個他望塵莫及的人身上。他提了個水桶到城里的公用水井取水,那里的水比街上蓄水池里的水干凈。無論用什么方法,無論干什么活,尼基塔都無法排遣自己的痛苦,他像小時候一樣害怕漸漸臨近的夜晚。取好水,尼基塔提著滿滿一桶水走進父親家,在父親那兒坐了一會兒。
“婚禮怎么沒辦啊?”父親問,“悄悄地,按照蘇維埃的方式辦了?”
“還要辦的。”兒子保證說,“我們一起做套小桌椅、小搖床,你明天跟工長說說,爭取點材料……說不定我們會有孩子的!”
“好啊,可以。”父親表示同意,“不過,你們不該馬上要孩子,還不是時候……”
過了一個星期,尼基塔已經把全套孩子的家具都做好了——每天晚上他加班加點,細心干活。父親把每一件家具再精心加工,還刷了漆。
柳芭把兒童家具安置在一個專門的角落,給未來的孩子的小桌子上放了兩瓶花,給小椅子的椅背上蓋了一條新的繡花毛巾。為了感謝丈夫對自己和她的未來的孩子的忠誠,柳芭把尼基塔摟在自己懷里,吻了吻他的脖子,緊緊貼在他胸前,在所愛的人身上久久地感受溫暖,她知道再進一步也不可能做什么了。尼基塔垂著雙手,盡量把自己的心隱藏起來,默默地站在她面前,他不想裝出強壯的樣子,因為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那天夜里,尼基塔醒得早,醒過來的時候剛過半夜。他在寂靜中躺了好久,他聽著城里的鐘聲——十二點半、一點、一點半,總共敲了三次,每次敲一下。天空中,窗戶外,開始露出朦朧的天光——還不是朝霞,僅僅是黑暗的消退,光禿禿的空間漸漸裸露,房間里的所有東西,包括新做的兒童家具也都能看出輪廓,但是經過黑色的夜晚之后,它們顯得可憐而疲憊,仿佛在發出求助的呼喚。柳芭在被窩里動了一下,嘆了口氣。可能她也沒睡著。為了以防萬一,尼基塔屏住呼吸,開始傾聽。不過柳芭再也不動了,她的呼吸又變得平穩,尼基塔就喜歡柳芭睡在自己身邊,青春勃發的妻子是他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盡管她在睡夢中并不明白她丈夫存在的意義。只要她平安幸福,只要想到有她陪伴,尼基塔此生也就滿足了。最親切的親人就睡在身邊,他得到了安慰,于是他放心地睡去,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了眼睛。
柳芭小心地,幾乎是不出聲地在哭泣。她蒙著腦袋,獨自在被窩里經受折磨,盡量壓抑自己的痛苦,讓痛苦無聲無息地死亡。尼基塔把臉轉向柳芭,看到她可憐地蜷縮在被窩里,呼吸急促,痛苦難耐。尼基塔不吭聲。不是什么痛苦都可以解除的,有的痛苦只有在心力交瘁的情況下,在長久的遺忘之后,或者因為忙于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事務而無暇顧及的時候,才會消失。
黎明的時候柳芭才平靜下來。尼基塔等了一會兒,輕輕掀開被角,看了看妻子的臉。她安靜地睡著,溫暖又溫順,臉上留著淚痕……
尼基塔起身,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來到外面。微弱的早晨開始來到人間,一名路過的乞丐背著滿滿一袋東西走在街道中央。尼基塔跟隨這名乞丐向前走去,這樣就有了方向和目標。乞丐來到城外,沿著大路前往康特米羅夫卡鎮,那里自古以來就有幾個很大的集市,住的也都是有錢人。誠然,那里的人給乞丐的施舍不多,要填飽肚皮就得去那些貧困的農村,不過康特米羅夫卡很熱鬧,很有趣,可以在集市住幾天,看看人來人往的熱鬧場面,以此暫時排解心頭的苦悶。
尼基塔和乞丐來到康特米羅夫卡鎮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那乞丐在鎮口的一條溝里坐下來,打開口袋,與尼基塔一起分享口袋里的食品。進城后他們就分手了,乞丐有自己的打算,可是尼基塔卻漫無目標。尼基塔來到一個集市,在一個打烊的攤位后面坐下,不再去想柳芭,想生活中的種種煩惱,或想自己。
* * *
集市的看門人在集市上已經住了二十五年,這么多年來他和自己不生孩子的胖老婆日子過得挺滋潤。那些攤販和合作商店的伙計把不合標準的零零碎碎邊邊角角的肉送給他,把布料以及諸如線團、肥皂等等的日用品按成本價處理給他。他自己也早就開始小本經營廢舊包裝用品,賺了錢就存到儲蓄所。按照職責,他應該打掃整個集市的垃圾,擦洗賣肉攤位上的血跡,打掃公共廁所,夜里要看守做買賣的遮陽和商店。可是他只在夜里穿著暖和的羊皮襖在集市里走一圈,把那些臟活交給了在集市過夜的流浪漢和乞丐;他老婆幾乎天天把隔夜的肉湯當泔腳倒掉,看門人就始終能夠打發那些掃公廁的窮人。
老婆經常給他發號施令——別去干那些臟活,他胡子已經一大把——他現在不是什么看門人,而是監理。
可是,幾塊現成的面包豈能讓流浪漢或者乞丐永遠干這種臟活:
他給你干一次,你給他吃的,他還討要一點,最后又回到縣城去了。
近來連續好幾夜,集市看門人都在驅趕同一個人。看門人推醒他,他就起來走開,問他話他也不回答,過后又睡在或者坐在遠處的攤位后面。有一次,看門人一整夜都在抓這個無家可歸的人,最后惹得他火冒三丈,非要抓住這個陌生的家伙不可,叫他吃點苦頭……看門人朝他扔棍子,還砸到了他的腦袋,天亮前流浪漢終于在他眼前消失了——也許徹底離開了集市廣場。可是早晨看門人又發現了他——他睡在廁所后面一個糞坑的蓋子上,就在露天。看門人叫醒他,那人睜開眼睛,什么話也不說,看了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睡覺。看門人以為這個人是啞巴。他用棍子戳了戳他的肚皮,做了個手勢,讓啞巴跟他走。
在自己那套由公家提供的整潔的住所——一間廚房和一個房間,看門人給啞巴吃了飄著油渣的冷湯,然后吩咐他在過道里拿了掃把、鏟子、刮鏟和一桶石灰去把廁所打掃干凈。啞巴呆呆地看著看門人,沒準他還是個聾子……可是不對呀,不像是聾子——啞巴在過道里拿了看門人吩咐的所有必需的工具和材料,這么看來——他能聽見。
尼基塔干活非常認真,后來看門人過來檢查他打掃得怎么樣。第一次干活還不錯,于是看門人吩咐尼基塔去拴馬的地方打掃馬糞,再用獨輪手推車運走。
看門人回家吩咐自己的女當家,今后不要把殘羹剩飯倒入泔水池,最好倒在單獨的盆子里留給啞巴吃。
“保不準你要讓他睡到咱家的正房里?”他老婆問。
“絕對不行!”男主人說,“就讓他睡露天,他又不是聾子,就叫他睡著防小偷,聽到有什么動靜就跑來報告……你給他一條毯子,他能給自己找到睡覺的地方……”
尼基塔在鎮上的集市住了很長時間。他已經不習慣開口說話,甚至連思考、回憶和痛苦都減少了。偶爾,他的心會感受到壓抑,但是他忍著,不去多想,于是他心中痛苦的感覺便慢慢疲憊、消退。他已經習慣于住在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鼎沸的人聲,每日里發生的事情,使他忘卻了自己,忘卻了自己的需求——吃飯、休息和看到父親的愿望。尼基塔不停地干活,甚至在夜里,他在寂靜下來的集市上的空箱子里睡著之后,看門人也會來找他,吩咐他不能睡得太死,只能打一會兒盹,要注意傾聽周圍的動靜。“什么情況都會發生,”看門人說,“前幾天小偷拆了攤位上的兩塊鋪板,吃掉了兩普特[3]蜂蜜……”天剛亮尼基塔就已經在干活了,他要趕在開市前打掃干凈;白天忙得連吃飯也顧不上:一會兒要把垃圾裝上馬車,一會兒要挖新的污水坑,一會兒要拆舊箱子——那些舊箱子是商人們免費送給看門人的,他再把木箱拆散賣到鄉下——一會兒又有別的活要干。
夏天的時候,尼基塔被抓進了監獄,因為懷疑他偷了農村消費合作社設在集市上的油漆顏料商店的東西,但是偵查結果證明他是清白的,因為啞巴,這個十分虛弱的人,對指控太無動于衷。根據尼基塔的性格和他幫集市看門人干的那份卑微的工作,偵查員從中沒有發現任何的貪婪和追求享受的跡象——即使在監獄里他也沒有把牢飯全吃完。偵查員明白,這個人不知道私產和公物的價值,再說他這個案件沒有直接的證據。“沒有必要讓這樣的人壞了監獄的名聲!”偵查員做出了決定。
尼基塔在監獄里只蹲了五天五夜,出獄后又去了集市。尼基塔不在時可把看門人累壞了,因此啞巴再次出現在集市的攤位旁的時候,他喜出望外。老頭把他叫到自己家里,打破節儉的家規,給他吃了新鮮的熱湯。“吃一次又吃不窮!”看門老頭這樣安慰自己,“往后還是讓他吃剩菜剩飯!”
“去把食品攤位的垃圾掃干凈。”等尼基塔吃了主人家的湯,看門人這樣吩咐他。
尼基塔去干熟悉的活兒。現在他多少有點麻木了,很少思考,即使有什么想法也是一閃而過。等到秋天來臨,他也許會徹底忘記自己是怎么回事,看著周圍世界的變化也不會留下什么印象。這讓大家覺得他這個人日子過得很自在,其實他僅僅在這里存在而已,是在失去記憶、缺乏思考、無論是對家庭的溫暖還是逃避常人的痛苦都沒有感覺的情況下的茍活。
出獄不久,夏天即將結束,夜晚變得越來越長。尼基塔按規定正打算晚間給公廁上鎖的時候,從里面傳來一個聲音:
“等等,小伙子,別關!這里有什么好偷的?”
尼基塔等了一會兒。父親腋下夾著一個空口袋從里面走了出來。
“你好,尼基塔!”父親說著突然傷心得哭了起來。但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慚愧,因此沒有擦眼淚,似乎根本沒有這回事。“我們以為你早死了……這么說來你還好好的?”
尼基塔擁抱變瘦變矮的父親——他那已經麻木的心咯噔一下。
過了一會兒,父子倆朝空蕩蕩的集市走去,在兩排攤位之間的走道中安頓下來。
“我來這兒買糧食,這兒便宜。”父親解釋說,“結果來晚了,人都散了……今兒住一晚,明天買了糧就回家……你怎么在這兒?”
尼基塔想回答父親的問話,可是喉嚨口哽住了,他都忘了話該怎么說。他清了清嗓子,囁嚅著說:
“我沒什么。柳芭好嗎?”
“她投河了,”父親說,“幸好漁民們及時發現,把她拖上岸,想辦法把她救活了。她還住了一陣子醫院,已經好了。”
“現在好嗎?”尼基塔輕聲問。
“暫時沒死,”父親說,“經常咳血,肯定是嗆了水受寒了。她選的時間不好——正巧天氣惡劣,河水很冷……”
父親從口袋里取出面包,掰了一半給兒子,兩人湊合著吃了晚飯。尼基塔不說話,父親把麻袋鋪在地上準備睡覺。
“你有地方睡嗎?”父親問,“要不你睡麻袋,我睡地上,我不會著涼的,我年紀大了……”
“柳芭干嗎要自殺呀?”尼基塔問,聲音很輕。
“怎么,你嗓子有病?”父親問,“沒關系,會好的!她想死你了,一時想不開就……她沿著波圖坦河來來回回走了100多俄里,找了整整一個月。她以為你淹死了,尸體總會浮起來,她就是想見到你。不料想你在這兒。這樣可不好……”
尼基塔惦記著柳芭,他的心里重新充滿了痛苦和力量。
“爸,你一個人睡吧,”尼基塔說,“我這就去看柳芭。”
“去吧,”父親說,“現在走路舒服,天氣涼快。我明天就回來,到時候我們聊聊。”
出了鎮子,尼基塔沿著無人的大路撒腿往縣城跑去。跑累了,就走一陣,接著又開始在自由輕松的空氣中,在黑暗的田野里奔跑。
深夜,尼基塔敲了敲柳芭的窗戶,摸了摸當初他刷了綠色油漆的護窗板,因為天黑,現在護窗板看上去成了藍色。他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床上垂下的白色床單使整個房間泛出微弱的亮光。尼基塔看到了他和父親做的兒童家具,它們都完好無損。于是,尼基塔使勁敲了敲窗框。柳芭還是沒有反應,她沒有走到窗前辨認他。
尼基塔翻過圍墻門,走過廂房,然后進入房間——房間門沒鎖:住在這兒的人已經無心防賊了。
柳芭蒙著頭躺在被窩里。
“柳芭!”尼基塔輕輕呼喚她。
“什么事?”柳芭在被窩里問。
她沒有睡。一個人躺著,也許出于害怕,或者因為生病,也許她以為敲窗的聲音和尼基塔的呼喚是在做夢。
尼基塔在床頭坐下。
“柳芭,是我回來了!”
柳芭掀掉臉上的被子。
“快到我這兒來!”她請求說,聲音依然是那么溫柔,說著把雙手伸給了尼基塔。
柳芭害怕這一切馬上會消失,趕緊抓住尼基塔的雙手,把他拉到自己身邊。
尼基塔緊緊抱住柳芭,那勁兒大得似乎要把親愛的人裝進自己渴望已久的心靈之中,可是他一會兒就清醒過來,頓時感到羞愧不已。
“你疼嗎?”尼基塔問。
“不疼!我不覺得疼。”柳芭回答。
他想要的是她整個人,讓她快活,于是,一股既粗暴又渺小的力量充滿了他全身。但是,尼基塔從跟柳芭的親熱中體驗到的快樂并沒有超過平常的那種感受,他只感到自己的心現在掌控著他的整個身體,并且用自己的熱血分享那可憐的必不可少的歡樂。
柳芭請求尼基塔,也許他該把爐子生起來,因為離天亮還早著呢,讓爐火照亮房間,反正她再也不想睡了,她要等天亮,要好好看看尼基塔。
廂房里的劈柴用完了。尼基塔到院子里從板棚上拆了兩塊木板,把它們劈成碎片,生起了小鐵爐。爐火旺了,尼基塔打開爐門,火光照到外面。柳芭下了床,面對著尼基塔坐到地板上,那里比較明亮。
“現在你沒事了吧?不后悔跟我一起生活嗎?”她問。
“不,我沒事了,”尼基塔回答說,“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幸福。”
“把爐火燒旺些,要不我會凍壞的。”柳芭請求說。
她身上只穿一件很舊的睡衣,她那消瘦的身體在寒夜的黑暗中都快凍僵了。
注釋
[1]成立于1920年,是軍事共產主義時期貫徹“勞動軍事化”的特殊產物,主要從事工農紅軍駐地的生產活動,如耕地伐木等。
[2]指第一次世界大戰。
[3]俄制重量單位,1普特合16. 38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