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始海
- (蘇)安德烈·普拉東諾夫
- 6字
- 2024-06-20 14:11:18
捉摸不透的人
一
福馬·普霍夫生來就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如今女主人不在了,他餓了就在妻子的棺材上切煮熟的香腸。
“這是本能在起作用!”普霍夫就此問題做出結論。
埋葬了妻子,普霍夫就躺下睡覺,這一陣他實在太忙也太累了。一覺醒來,他想喝克瓦斯,可是妻子生病期間,所有的克瓦斯都喝完了——現在沒有人替他操心吃喝。于是普霍夫點燃了一支煙——用來解渴。沒等他抽完煙,有人不由分說地使勁敲他家的門。
“誰啊?”普霍夫大聲問,憋足全身的力氣猛吸最后一口煙,“都不讓人傷心一下,混蛋!”
不過,他還是去開了門——沒準人家有事來找他。
進來的是段長辦公室的門衛。
“福馬·葉戈雷奇,行車單!請在行車表上簽名!又刮暴風雪了——列車要停了!”
福馬·葉戈雷奇簽好名,往窗外看了看:真的刮起了暴風雪,狂風已經在爐子的風門上不時發出噓噓的尖叫聲。門衛走了,福馬·葉戈雷奇聽著狂風呼嘯,心情不免變得憂傷起來,因為寂寞,也因為妻子死了家里無人照料。
“凡事都得服從自然規律!”他這樣說服自己,于是稍稍平靜下來。
風暴在普霍夫的頭頂上,在爐子的煙道里,刮得越來越兇狠,真希望身邊哪怕有個活物,更別說有妻子陪伴了。
行車單規定必須在十六點到車站,現在大約是十二點,還可以睡一會兒,福馬·葉戈雷奇也這樣做了。
普霍夫好不容易醒了,只覺得渾身散了架似的,還出了一身汗。按照老習慣,他隨口喊道:
“格拉莎!”他這是在叫妻子。在風雪的沉重打擊下,小木屋整個兒在吱嘎吱嘎作響。兩個房間空空的,沒有人能聽到福馬·普霍夫的呼喚。以往,體貼的妻子肯定會應答:
“你怎么了,福馬什卡?”
“沒事兒,”福馬·普霍夫往往這樣回答,“我隨便問問,你好嗎!”
可是現在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關心。這就是自然規律!
“要是給我老伴來一次大修——肯定還活著,可沒錢,吃得又差!”普霍夫自言自語,給自己的奧地利產的鞋子系上鞋帶,“最好發明一種自動駕駛的火車,這行當我都干膩了!”福馬·葉戈雷奇這樣想著,把食物裝進袋子:面包和黍米。走出家門,暴風雪呼嘯著撲面而來。
“混賬!”迎著運動的空間,普霍夫大聲說,他這是在罵整個自然界。
走過車站旁邊不見人影的小鎮,普霍夫一路罵罵咧咧——并非出于怨恨,而是由于悲傷和另外的原因,但是他沒有說出口。
車站上一輛大馬力重型機車已經生火待發,機車掛著一列除雪車。除雪車上標著“布爾科夫斯基工程師型號”的字樣。
“這布爾科夫斯基是什么人?他現在在哪兒?還活著嗎?誰知道呢!”普霍夫傷心地想,不知為什么,他巴不得馬上見到這位布爾科夫斯基。
段長走到普霍夫身邊:
“你看一下,普霍夫,簽上名,馬上出發!”他隨手交給他一紙命令——
現發布命令如下:自科茲洛夫至利斯基之右側道路,必須始終保持通暢,不得積雪,為此需將全部合格除雪車投入使用并不間斷作業。除滿足軍用列車之需要,所有機車都必須配備除雪車。在緊急情況下,車站值班機車也須執行上述任務。凡出現嚴重暴風雪的情況,每列軍用列車前必須配置除雪車進行不間斷作業,時刻保障運輸順暢,以免削弱紅軍戰斗力。
東南鐵路局革命總委員會主席 羅亭
東南鐵路局交通運輸政治委員 杜巴寧
普霍夫簽了名——在那年代你敢不簽名嗎!
“又要一星期不睡覺了!”機車司機說著也簽了名。
“是啊!”普霍夫說,面對即將來臨的艱難和擔憂,他感到了一種奇怪的滿足:
日子可以在不知不覺中過得快些。段長是工程師,一個高傲的人,他耐心地聽著暴風雪,抽象的眼睛看著機車上方。他兩次被判槍斃,一下子白了頭,叫他干什么都服從——沒有怨言,沒有責怪。從此永遠沉默,要說話也就是布置任務。
車站值班員出來,把行車證交給段長,祝一路平安。
“到格拉夫斯卡亞之前不能停車!”段長告訴司機,“40俄里!假如一路上全速前進,你們鍋爐里的水夠用嗎?”
“夠用。”司機回答,“水很多——用不完!”
段長和普霍夫走進除雪車。那里已經躺著八個工人,他們用公家配給的劈柴將爐子燒得通紅,為了通風把窗戶也打開了。
“又放屁了,這些鬼東西!”普霍夫聞到了臭味,還猜到了原因,“你們不是才來嗎,油葷應該還沒有吃多吧!哎,你們這些不長進的笨蛋!”
段長坐到窗邊的圓凳上,操縱機車和除雪車的全部作業,普霍夫站到搖桿旁邊。
幾位工人也站起來各就各位,分別搖動一個個大手柄,積雪隨著搖桿的移動迅速被扒開,搖桿將拋雪板時而抬起時而放下。
暴風雪在東南大草原上積蓄了巨大能量,頑強而持續不斷地咆哮著。
車廂里不干凈,但暖和,似乎還幽靜。車站的鐵皮屋頂被風掀起,哐啷哐啷直響,有時候這鐵皮的哐啷聲與遠處的隆隆炮聲交織在一起。
前線就在60俄里開外。白軍一直向鐵路線擠壓,企圖占領火車車廂和車站大樓,尋找喘息的機會。他們的騎兵長期輾轉在草原的雪地里,已經人困馬乏。但是紅軍裝甲列車上的破機槍不停地朝雪地里掃射,迫使白軍后退。每到夜里,裝甲列車閉燈前行,密切注意前方的黑暗,由機車試探道路是否完好。夜間情況不明,倘若遠處草原上有棵小樹朝列車招手,就立即用機槍的火力把它滅了:別再瞎晃動!
“準備好了嗎?”段長問,看了一眼普霍夫。
“準備好了!”普霍夫回答,雙手抓住了搖桿。
段長拽了一下連接機車的繩索——機車像溫柔的輪船那樣鳴響汽笛,猛地推動除雪車向前。
駛離車站之后,段長一只手拉響機車的汽笛,另一只手朝普霍夫揮了揮。這手勢表示:干活了!
機車吼了一聲,司機打開全部蒸汽,普霍夫扳動兩個搖桿,放下鏟板,展開兩翼。除雪車一會兒就失去了速度,開始陷進雪里,緊貼在鐵軌上,像被磁鐵吸住了似的。
段長再次拉了一下連接機車的繩索,這表示要加強推力!但是由于加速過度,機車整個兒抖動起來,拔風的煙道里沖出了蒸汽。機車的車輪在雪地里空轉,就像陷入了泥坑。軸承由于快速的運轉和劣質的潤滑油而開始發燙。司爐工頂著零下二十多度的冷風,不停地跑到煤水車上去取劈柴,已經汗流浹背。
除雪機和機車陷入了一個很深的雪坑。只有段長一人沒有說話,對他來說一切都無所謂,而機車和除雪機上的其他人用自造的語言罵起了臟話,發泄內心的不滿。
“蒸汽不足!給爐子撥火加煤,加強通風,打開自動限壓器——這樣才起得來!”
“抽煙!”普霍夫對工人們喊道,他猜到機車出了什么問題。
段長也掏出煙荷包,把自制的綠色馬合煙絲撒在一小片報紙上。
大家對暴風雪早就習慣了,甚至忘了它,就像忘了正常的空氣。普霍夫抽了幾口煙,從車廂出來,此刻他才領教了風暴的呼嘯、寒冷的兇猛和干雪的撲打。
“真是一幫壞蛋!”普霍夫罵道,好不容易做了他該做的事情。
機車的自動限壓器突然狂叫著釋放出多余的蒸汽。普霍夫跳進車廂——機車一下子把除雪車從雪堆里拉了出來,車輪將鐵軌撞出了火花。普霍夫甚至看到,由于釋放了大量的蒸汽,連水都從機車的煙囪里冒了出來。他夸司機膽子大:
“我們機車上的這小伙子真棒!”
“啊?”工長舒加耶夫問。
“‘啊’什么‘啊’?”普霍夫回答,“有什么好‘啊’的?出了大事,你還啰唆些什么!”
舒加耶夫不再說話。
機車吼了兩下,段長喊道:
“停止作業!”
普霍夫猛推搖桿,抬起鏟板。
漸漸駛近道口,那里有幾道護軌。通過這種地方的時候不能進行除雪作業:除雪車的鏟板只能鏟鐵軌頭部以下的雪,如果鐵軌旁邊有異物,那就不能作業,否則除雪車會傾翻。
駛過道口之后,除雪車在遼闊的大草原上飛馳。皚皚白雪之下是一條人工鋪設的鐵路。普霍夫始終驚嘆浩茫的空間。在他痛苦的時候,空間能給他安慰,如果他碰到什么高興的事情,空間能放大他的歡樂。
現在就是這樣:普霍夫從被雪蒙住的窗戶向外望去,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心里舒服。
除雪車配有強彈簧,作業時像大車碾壓一堆瓦罐那樣發出哐啷啷的響聲,鏟起雪朝鐵路的右坡方向飛撒,側翼板吱吱嘎嘎地把雪推到一邊。
在格拉夫斯卡亞停留了相當長時間。給機車加水,副司機清潔煙筒、鍋爐和其他燃燒設施。
幾乎凍僵的司機什么也不干,只是罵罵咧咧地抱怨這樣的生活。駐扎在格拉夫斯卡亞的水兵司令部給他送來了酒,普霍夫也分得一份,段長拒絕了。
“喝吧,工程師。”水手長勸他。
“非常感謝。我滴酒不沾。”工程師謝絕了。
“行,隨你便。”水手長說,“要不喝一點暖暖身子!要不要我去拿魚來,你就吃一點?”
工程師又拒絕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哎,你呀,真不知好歹!”受了委屈的水手長說,“人家真心誠意地給你,我們又不是舍不得,你還不要!還是吃點吧!”
司機和普霍夫盡情吃喝,笑看著段長。
“別管他!”另一個水兵說,“他想吃,可是思想不允許!”
段長不搭腔。他確實沒有胃口。一個月之前他剛從察里津出差回來——他主持了當地一座橋梁的修復工作。昨天他收到一份緊急電報,說一輛軍列把橋壓垮了:橋梁鉚接過于匆忙,非專業的工人打鉚釘非常馬虎,現在橋梁的桁架裂開了——區區一列輕載貨車的重量都承受不起。
兩天前橋梁案件的偵查就開始了。段長家里就放著鐵路革命軍事法庭偵查員發來的傳票。臨時受命緊急出車的工程師不可能去革命軍事法庭,但他一直惦記著這事。因此,他不想喝也不想吃。但是,他并不害怕,折磨他的是極度的冷漠;他覺得,冷漠比恐懼更可怕——冷漠將人的靈魂漸漸耗干,就像文火燒水那樣,等到你清醒的時候,那顆心只剩下空殼了。到那時候即使你每天判他死刑,他都不會請求抽一支煙——死刑犯臨刑前的最后一次享受。
“現在你們要去哪兒?”水手長問普霍夫。
“應該是格里亞濟!”
“對,烏斯曼附近有兩列專列和一輛裝甲列車陷進了雪堆動彈不得!”水手長想起來了,“聽說哥薩克占領了達維多夫卡,而彈藥就埋在科茲洛夫城外的雪堆里!”
“我們會徹底清除的,哪怕鋼鐵也能截斷,除雪么——根本不在話下!”普霍夫很有信心地說,他趕緊把最后幾滴酒喝下,這年頭什么都不該浪費。
列車出發前往格里亞濟。有個小老頭硬要搭車——好像是從利斯基的兒子那兒回家——誰知道他是什么人!
車開了。搖桿開始吱嘎作響,把鏟板一會兒推上一會兒推下,幾個工人開始發牢騷,他們剛才沒有吃到水兵送來的大肥魚。
“現在真想吃腌漬蘋果!”除雪車全速工作時普霍夫說,“嗨,真想吃——吃它一桶!”
“我想吃鯡魚!”搭車的小老頭回應道,“聽人說,阿斯特拉罕幾百萬普特的鯡魚在爛掉,就是沒有去那里的火車!”
“讓你搭車,你就給我好好待著,別啰唆!”普霍夫嚴厲警告他,“他想吃鯡魚!好像他不吃,就沒有人吃了!”
“我呀,”普霍夫的助手,鉗工茲沃雷契內插嘴說,“到烏斯曼參加了一次婚禮,吃了一整只公雞,肥得流油啊,這鬼東西!”
“那桌上一共有幾只雞啊?”普霍夫問,似乎聞到了公雞的香味。
“只有一只,現在哪有那么多公雞?”
“怎么,沒有把你從婚宴上趕走吧?”普霍夫追問道,真希望把他趕出婚禮。
“沒有,我自己提前走了。站起來假裝到院子里解手——男人們進進出出的——就這樣溜了。”
“你是不是該下車了,老人家,你的村子還看不到嗎?”普霍夫問搭車的乘客,“看著點,別光顧說話誤了下車!”
老頭一步跨到窗前,往玻璃上哈了口氣,又擦了幾下:
“這地兒有點熟,好像是哈莫夫斯基那邊幾個光禿禿的移民新村!”
“既然是哈莫夫斯基移民新村,那你該下車了。”見多識廣的普霍夫說,“下吧,趁現在是爬坡!”
老頭收拾了一下大口袋,低聲下氣地求情說:
“機器跑得飛快,呼呼的,就怕摔死,司機先生!勞駕您放慢一分鐘——我馬上就跳下去。”
“虧你想得出來!”普霍夫生氣了,“戰爭時期讓公家的機器為他一個人減速!現在到格里亞濟之前都不會停下!”
老頭不再吱聲,過了一會兒又用特別恭順的口氣問道:
“聽說現在的剎車特別厲害,再快的速度都能剎住!”
“下吧,下吧,老人家!”普霍夫生氣了,“給他減速!你跳下去的又不是石頭山,是雪地!軟軟的,你自己都想躺一會兒,舒展舒展筋骨呢!”
老頭來到外面的平臺上,檢查袋子上的繩子——當然不是為了扎緊,而是為了贏得鼓足勇氣的時間。然后就不見了:肯定是跳下去了。
除雪車接到來自格里亞濟車站的命令:必須拉裝甲列車和人民委員的專列,穿過被雪堵住的路線,直達利斯基。
給除雪車配備了雙重牽引:另一輛機車是人民委員專列讓出來的,那是普梯洛夫工廠生產的一輛性能穩定的大功率機車。
人民委員的重型裝甲列車總是動用兩輛最好的機車。
可是,即使兩輛機車對積雪也無能為力,積雪比沙子還難對付。因此,在動蕩的遍地積雪的冬季,備受稱贊的不是機車,而是除雪車。
裝甲列車上的炮兵之所以能夠在達維多夫卡和利斯基附近痛擊白軍,那要歸功于機車和除雪車的乘務團隊,他們連續幾個星期不睡覺,只用干糧充饑,日夜不停地清除積雪。
不過,普霍夫,福馬·葉戈雷奇,他就認為這樣干活是很正常的,他唯一擔心的是在自由市場買不到馬合煙。所以家里儲備了一普特煙葉,還用手提秤核實過重量。
但是快到科洛杰茲內車站的時候,除雪車突然停住了:兩輛牽引的大功率機車撞上了雪堆,雪都沒到了煙囪。
由于機車突然撞上雪堆后驟停,駕駛頭車的那個彼得堡司機從座位上被甩出,飛到了煤水車上。他駕駛的那輛機車還不服輸,繼續在原地發力,強大卻又無法施展的動力使它劇烈地顫抖,拼命用自己的胸部擠壓前面的雪山。
司機跳進雪地里滾了幾圈,頭上滿是鮮血,嘴里還在罵人。
普霍夫走到他跟前。剛才他的下巴撞上杠桿,四顆牙齒松動了,于是拔下了這幾顆多余的牙齒攥在手里,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小袋自己的口糧——面包和黍米。他沒有查看躺在雪地里的司機,卻饒有興味地端詳那輛還在雪地里拼命掙扎的出色的機車。
“這機器太棒了,鬼東西!”
然后他又喊副司機:
“把蒸汽關了,混蛋,別把曲柄給折了!”
機車上沒人回應。
普霍夫把口糧放在雪地上,扔掉牙齒,自己爬上機車去關閉調節器和送風器。
副司機在駕駛室,不過已經死了。他被甩出去的時候腦袋撞到了樞軸上,銅軸頭插進了顱骨——他就這樣掛在那兒死了,地板上全是他流的血。副司機跪在那兒,兩只發紫的手無助地耷拉著,腦袋卡在樞軸上。
“這傻瓜怎么就撞到了樞軸上?位置就在顱頂,正中囟門兒!”普霍夫找到了事故的原因。
普霍夫關掉了還在原地瘋狂運轉的機車,仔細查看了它的整個裝置,不由得再次想到了副司機:
“可惜了,這傻瓜,蒸汽一直控制得很好!”
壓力計指針至今還是30個氣壓,幾乎是極限了,這可是在又深又結實的積雪中運轉了十個小時之后的指標!
暴風雪停了,下起了濕雪。裝甲車和人民委員專列停在清除了積雪的路上,還在冒煙。
普霍夫走下機車。除雪車上的工人和段長在齊腰深的雪地里吃力地向機車爬去。第二輛機車上的機組成員也下了機車,受傷的腦袋都用擦機器的破布包扎了。
普霍夫走到彼得格勒司機跟前。只見他坐在雪地里,正在用雪敷血淋淋的腦袋。
“怎么樣,”他問普霍夫,“機器怎么樣?爐子關了嗎?”
“一切正常,機械師!”普霍夫一本正經地回答,“只是你的助手給撞死了,不過我可以把茲沃雷契內給你,這小子可聰明呢,就是嘴巴饞!”
“行。”司機說,“你幫我往傷口上放塊面包,再用綁腿布扎緊!血這鬼東西,我怎么也止不住!”
除雪車后面露出了一張可愛又疲憊的馬臉。兩分鐘后,一支十五六人的哥薩克隊伍來到機車跟前。
誰也沒有把他們當回事。
普霍夫和茲沃雷契內繼續吃他們的面包;茲沃雷契內勸普霍夫一定要裝牙齒,要裝就裝鋼的,鍍鎳的那種,沃羅涅日的好多工場都能做:
再硬的東西也一輩子磨不壞!“怕是又被撞掉!”普霍夫不聽勸。
“我們給你做上一百顆。”茲沃雷契內安慰他,“剩下的你就放在煙荷包里備著。”
“你這話有道理。”普霍夫同意了,他想鋼比骨頭硬,假牙可以在銑床上大量制造。
哥薩克軍官看到工人們氣閑神定的模樣,一下子愣住了,連說話的聲音都啞了。
“工人公民們!”軍官轉動著渙散失神的眼珠,煞有介事地說,“我代表偉大的人民俄羅斯,命令你們將機車和除雪車開到波德戈爾內車站。如有違抗——就地槍決!”
兩輛機車發出輕微的嘶嘶聲。雪停了,還刮風,但那是解凍的風,遙遠的春天的風。
司機腦袋上的血凝固了,再也沒有流出來。他撓了撓血痂上的硬皮,拖著艱難而虛弱的腳步朝機車走去。
“去加水添柴——不能讓機器挨凍!”
哥薩克們拔出手槍,把機組人員圍了起來。普霍夫火了:
“這些混蛋,不懂技術,可還要瞎指揮!”
“什——么?!”軍官吼道,聲音嘶啞,“快上車,要不叫你嘗嘗子彈的味道!”
“你算什么東西,想用子彈嚇唬人!”普霍夫按捺不住,大聲喊道,“看我不拿鐵家伙揍你!你沒見掉雪堆里了,人都受傷了!你這臭流氓!”
軍官聽到裝甲列車短促沉悶的汽笛聲,轉身要朝普霍夫開槍。
段長躺在鋪在雪地里的大衣上,眼望著灰暗、變暖的天空,腦子里想著憂心的事兒。
突然,機車上有人發出慘叫聲。可能是司機將慘遭橫死的助手從樞軸上抱下來。
哥薩克們下了馬,圍著機車來回轉悠,似乎在尋找失物。
“上馬!”軍官向哥薩克們下命令,他發現從彎道那兒突然駛來一輛裝甲列車。“快開車,要不我開槍了!”他朝段長腦袋開了一槍。段長都沒有抽搐一下,只是蜷縮起兩條疲憊的腿,扭過臉對著地面,就這樣死了。
普霍夫跳上機車,打開所有警報器,發出急促的警報聲。心領神會的司機打開蒸汽閥,整個機車都籠罩在蒸汽中。
哥薩克馬隊開始瘋狂地朝工人們掃射,工人們紛紛躲到機車下面,跌跌撞撞地躺進雪堆里,終于保住了性命。
裝甲列車趕來支援,駛近除雪車的時候,裝甲列車上的三英寸口徑野炮和機槍一齊開火。
哥薩克馬隊還沒逃出20俄丈[1],就陷在雪堆里,最后被裝甲列車徹底殲滅。
只有一匹馬逃脫了。它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叫,使出渾身力氣,朝草原狂奔而去。
普霍夫久久地看著這匹瘦馬遠去的身影,不由得心生憐憫,倒吸了一口涼氣。
機車從裝甲列車上分離,再掛到除雪機后面。
過了一小時,三輛機車同時發力,終于克服了鐵路上的雪障,來到平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