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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立秋
  • 杜陽林
  • 4485字
  • 2024-06-20 15:07:24

岳紅花來到省報大樓外面的花臺,放下篾編的莢背。她手里捏著一張字條兒,從下午兩點就在這兒,始終沒有勇氣走進報社的大門。太陽的余暉,讓西邊的晚霞鋪展了一幅流光溢彩的簾布。她等了又等,卻沒有看到想見的人,深陷的眼窩里,漸漸蓄出兩粒冰涼的淚珠。

自從兒子孫二龍被警察帶到了成都,岳紅花就懸著一顆心,終日惶惶不安。她從閬南縣觀龍村來到省城,期盼見到省報的凌云青。

凌云青曾在觀龍村生活了十來年,他與岳紅花既不沾親帶故,也不是友好睦鄰,他們兩家甚至結有解不開的怨恨。他的父親凌永彬去世后,母親徐秀英成了岳紅花仇視的女人。岳紅花甚至覺得徐秀英就是她家四分五裂的罪魁禍首。自己的兒子現在出了事,但凡還有一點其他辦法,她都不會專程來成都,尋求凌云青的幫助。

她在鄉下為兒哭哭啼啼時,是鄰居勸慰她:“去成都找找在省報當記者的凌云青,可能會打聽到你兒子的消息?!编従拥慕ㄗh,讓岳紅花心生忐忑。畢竟那些年,她和家里的三個兒子沒少找凌家的麻煩。如今倒要人家來幫她,怎么開得了這個口?誰知道凌云青會不會拒絕,或是當眾羞辱她呢?可除了凌云青,掰著指頭數,她岳紅花還能找出別的人來幫她嗎?

岳紅花的心思百折千回。凌云青這樣窮家窮戶的娃兒,都能讀書考學走出村莊,脫掉身上那層農皮,人模人樣地當上了城里人;自己引以為傲的三個兒子,不但沒有掙來這份榮光,反而讓她臉上蒙羞。

她把自己關在屋里,整晚沒有睡。她知道自己就算躺在床上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浮現著孫二龍手上那副锃亮的手銬。

世事就是這么滑稽,這對岳紅花多少有些諷刺。十多年前,在凌家和孫家的一場糾紛里,凌家長子凌云鴻刺傷了孫家大兒孫大龍,被趕來的警察戴上了手銬,關進了公安局。岳紅花咒罵凌云鴻是戴手銬敲沙罐的貨,恨不得警察當場給他一槍,才能出了她心頭那口惡氣。不料一場官司下來,判定凌云鴻是正當防衛,讓他全須全尾地回到了村里。現在自己的兒子孫二龍不知犯了什么事,也戴上了手銬。

岳紅花去成都找凌云青,相當于向仇家的兒子低頭求助。她硬氣了一輩子,就算她的男人孫鐵樹負氣出走,不知死活失蹤多年,自己如同中年守了活寡,也沒在人前哭哭啼啼服過軟。這一次,她還能繼續硬著脖子撐過去嗎?房梁上老鼠跑過的簌簌響動,在夜里清晰入耳。這些聲響讓她心神不安: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為了面子不管他死活,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母親嗎?

她橫過手背,狠狠劃拉了一把眼瞼,淚水糊在了她的臉上。為了兒子二龍,她下定決心,管他凌云青給她熱臉還是冷屁股,她都要去成都找他。

成都初春的傍晚有些涼意,岳紅花用力拉扯了一下衣襟。她再次抬頭看向報社的大門,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終于出現了。她鼓起勇氣,一臉微笑地走了過去,急切的喊聲帶著顫音脫口而出:“云青!”

采訪回來的凌云青循著喊聲,看見了頭發花白、迎面走來的岳紅花。他神情驚異地收住了腳步:“岳嬸,你咋個在這里呢?”

成都的夜雨,說來就來。窗外的雨霧和路燈橘色的光亮交織相纏,灰暗的夜空顯得更加深邃遙遠。

凌云青冒雨跑回報社的單身宿舍,同事宋橋已經關窗落閂,熱切地問他:“你又在辦公室加班啦?”

凌云青一邊拍打身上的雨水,一邊回答:“沒有加班,老家來了人,送到招待所安排住宿?!?

自從兩人成為室友,那些川北口音的人常來尋找凌云青,宋橋早就見慣不驚。他提醒道:“明天去荷花池暗訪,我們要做好準備?!?

報社接到市民投訴,荷花池市場銷售的知名體育用品,大量假冒偽劣商品充斥其間。報社領導決定,讓社會新聞部的凌云青和體育新聞部的宋橋,共同執行此次暗訪任務,配合執法部門的打假行動。

凌云青躺在床上,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心里千頭萬緒,遲遲不能入睡,腦海中總是晃動岳紅花那張神色凄楚的臉。他大學畢業后,從西安來到成都工作,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在成都看到她。

記憶中,岳紅花在凌家人面前永遠都會揚著下巴。當年,她家身強體壯的三個兒子經常欺負凌家年幼的三兄弟。有一次,因為一句話不對付,他們就將凌家梨樹上的果實全部敲掉,把凌家最小的兒子凌云白打倒在地。聞訊趕來的徐秀英和凌云青央求她管束自家的兒子,她卻唯恐自家兒子下不了狠手,將徐秀英和凌云青也當作人肉沙包,又是兇殘毆打,又是罵罵咧咧。

凌云青無法忘記那次被打的經歷。他和母親、弟弟在地上翻滾求饒,沙土泥灰裹了一身,蜷縮的他們似乎習慣性地雙手抱頭,卻顧不了前胸后背落下的拳腳。孫家三兄弟對他們拳打腳踢,如狼似虎,躺在地上的孤兒寡母仿佛不是鄉里鄉親的人,而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

肉體的痛楚隨著傷口結疤早已淡去,心里的陰影卻始終難以消散。岳紅花突然來報社找他,他真想轉身就走。不管她帶著何種目的而來,他都不想見她。以前,她和她的家人是怎么對待自己和家人的?為什么還要理會她呢?如果讓她牽動了回憶,自己只會陷入疼痛交加的過往。雖然離開了家鄉,可心中的那份疼痛,早已與故鄉融為一體。

在報社大門口,向他走過來的岳紅花挪動著腳步,像是綁了沙袋,滯重艱難。風吹亂了她鬢角的一縷白發。歲月如刀,似乎削走了她腮上的肉,顴骨凸現,越發顯得消瘦。她終于站在了他面前,眼眸低垂,又喊了一聲“云青”。他沒有及時回應,她抬頭瞅了他一眼。從她的眼神里,他分明看到一份似曾相識的卑微。

他不明白,岳紅花來找他所為何事,但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人忽然出現于眼前,帶給他突如其來的心靈震撼。他終究沒有說出一句鋒利的話,去刺傷這個已到遲暮之年的老人。

凌云青四歲時,父親因病離世,弟弟云白剛剛學會走路,凌家五個兒女的生計擔子,沉沉地壓在了母親徐秀英的肩上。農忙時節,她恨不得多長兩只手,或者一天能變成兩天,讓她有充足的時間搶收麥子、栽插稻秧。可老天仿佛故意使壞,一到搶收季節就沒有幾天晴好天氣,動不動來個雨水傾盆,弄不回家的收成只能爛在地里。幾畝田地的糧食,是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徐秀英為了搶收,央求鄉鄰幫忙,希望能和人家換工。人家幫她做一天的活,她將來還給別人一天。

應承幫忙搶收的,寥寥無幾。鄉親們覺得與徐秀英換工不劃算,男女力氣能一樣嗎?生產隊掙工分的時代,哪怕是“鐵娘子”,和壯漢比,工分都要打個折扣。更何況,徐秀英腰不粗膀不圓的,與她換工,自家就會吃虧。

徐秀英難以請到人換工搶收,還有鄉村女人不好明說的緣由。她的男人入土那兩年,遠近幾個村的光棍,請了媒婆三番五次上門提親,但她就是不答應。一個寡婦,帶著五個兒女,如同叮叮當當的五個拖油瓶,卻不愿找個男人再嫁,這說明啥?說明這個寡婦心里不簡單,自有她的小心思。

岳紅花的男人孫鐵樹曾經喜歡過徐秀英。岳紅花心里原本就存有陳年的疙瘩,經人三言兩語地一挑撥,便敏感地想到:這個寡婦不說“明嫁”的話,會不會是想“暗偷”她的男人呢?念頭一冒出,她便將猜測當作了真相。村里那些亂嚼舌根的女人也對徐秀英存了一份警惕。她一天不改嫁,那就是個禍害,說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男人的花花腸子勾了出來。徐秀英央求她們的男人換個工搶個收,她們把她當賊一樣防著。

凌家沒有成年男人,家里短缺農具。每當徐秀英或是她的小孩去向鄉親借個籮筐或是糞桶,即使這些農具就在屋里閑放著,他們也不肯借出來。那時兒女讀書的學費、為豬看病的藥錢、種莊稼買肥料的費用,徐秀英向鄰居籌借,常??帐侄鴼w。

年少的凌云青患過嚴重的骨膜病。被病痛折磨的他有一次忽然犯饞,想要吃肉,但家里已經是有了上頓沒下頓。為了借到一點肉,徐秀英從村頭走到村尾,挨家挨戶敲人家的門,懇求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眼角濕了一次又一次。“這樣家庭的孩子想吃肉,大人就要出去借?”原本說她“寡婦無主”的女人,不但不借肉給她,還當著她的面冷嘲熱諷。有些話像是耳光,一巴掌接一巴掌,狠辣地甩到徐秀英的臉上。她一張臉紅了白白了紅,卻始終賠著笑,走出了這家又走向那一家。

母親艱難求人的佝僂身影與現在眼神閃躲的岳紅花,竟然重疊在了一起。凌云青的心,到底硬不起來。他無法做到轉身就走,將這個深深傷害過母親、傷害過家人的女人丟在一邊。岳紅花拼命忍住的眼淚、微微嚅動卻不敢發聲的嘴唇,傳遞給他一個訊息:她可能真的遇到了難事。

凌云青不想了解岳紅花有什么難事。他心里還插著一根刺,盡管這根刺不會時刻令他疼痛,但念頭一牽,就能清晰地看到瘡疤和血痂。多年的時光變成了一匹長長的布,讓他裹住這根刺,盡量不去碰它。在報社大樓外面看見岳紅花,他有幾分氣惱地發現,原來心里那根刺,終究沒有消失。

他心里一陣翻轉,到底沒有拉下臉,決定帶上岳紅花去吃晚飯。在餐館的飯桌上,岳紅花幾次想對他說話,他都霍地起身,不是去找抽紙,就是去別的桌子拿調味瓶。她不敢開口,再說這里吃飯的人多,也不是求人的好地方。

吃完這頓沉默壓抑的晚飯,凌云青結賬走出了餐館。他忍不住偏過頭,詢問岳紅花:“你住下了嗎?”

岳紅花當然沒有住下。偌大一個成都,她就認識凌云青一個熟人,現在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像是存了一些希望又不敢太過放肆,唯恐呼吸的聲音過響,或是腳步著地的動作過大,被他厭惡嫌棄。

他一直避免和她的視線接觸。這頓飯吃得無滋無味,這段路也走得悄無聲息,但他還是用“好歹也是鄉鄰”來說服自己,帶她去了報社的招待所。觀龍村的鄉親們有事來成都,凌云青一般都會帶他們來這里住宿。他給岳紅花要了一間客房,掏出錢夾準備交付房費,局促不安的岳紅花總算有了說話的機會:“云青,要不得,我來付!”

凌云青收回了錢夾。他帶鄉親來這里,從來不會讓他們付錢。與他熟識的前臺大姐見他沒有堅持支付房費,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房客。只見這位花白頭發的女人,穿著一件發黃的罩衫,此刻掀開衣擺,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手絹包,翻出一疊零零碎碎的紙幣,最大面額的是十元。她用指頭蘸了口水數了兩遍,將房錢遞給了前臺大姐。

岳紅花拿上客房的鑰匙,捋了一下肩上莢背的背帶,面對凌云青懇切地說道:“上去坐一會兒嗎?”

“今天太晚了,你先去休息?!彼亩Y貌里藏著冰碴,岳紅花面露尷尬,腰身似乎更加彎曲。

凌云青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岳紅花來成都找他,肯定是有事。他潛意識里也想知道她究竟為什么而來,但他希望她永遠不要說。她不說,他也就避免了拒絕的尷尬。

即使凌云青能在心里抹去當年孫家三兄弟暴揍自己以及家人的惡行,但他很難遺忘岳紅花帶給母親的羞辱。

為了從孫家的拳腳下救出親人,趕回家的凌云鴻用刀捅傷了孫大龍。警察帶走了凌云鴻,母親徐秀英低三下四地懇求岳紅花高抬貴手,不要追究兒子的刑責。岳紅花將徐秀英帶來賠罪的雞蛋,一個個地砸到她的頭上臉上,黃黃白白的蛋液,掛滿了她的臉。

那時的凌云青是十一歲的少年,母親連番受辱,他血氣翻涌,很想砍翻岳紅花一家人。他拿起菜刀沖到院壩,卻看見母親盯著他的凄楚眼神。那時他忽然明白,無論是他砍傷或砍死別人,還是別人砍傷或砍死了他,都會給母親帶來無盡的痛苦。唯有忍受這些屈辱,待自己長大,改變家里的狀況,才能為自己和親人們掙得真正的尊嚴。

凌云青后來考上大學,畢業后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成了觀龍村鄉親們眼中的“城里人”。如今,岳紅花突然出現,讓他清晰感受到過去劇烈的疼痛,還有洶涌的屈辱。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徹底擺脫過往的傷痛。

雨聲叩擊窗欞,猶如溫柔的琴音,輕輕撫慰凌云青的心。他翻了個身,內心漸漸安寧,思緒向著混沌的夢境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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