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星儀軌
- 暗號
- 8267字
- 2024-06-20 14:09:45
第一章 您已偏航 | Plug & Pray
黃昏時分,菲星的大太陽即將落下,無人區的草原金輝四起。深空物網—邊緣系統部—外務專員,代號“旅鴿”的工程師靠在駕駛座里,把雙腿隨意地搭在擋風玻璃前的儀表臺,百無聊賴地涂著指甲。
擋風玻璃之外,正有一群衣著怪異的人圍成一團。他們大約有十幾個,全是體格粗壯的男性,但無一例外都是光頭。這幫人時而大喊著誰也聽不懂的怪話,時而拿釘著釘子的大棒猛烈敲擊旅鴿的防爆車窗,看起來忙得很。
車已經拋錨,車窗抵抗巨棒的聲音越來越勉強了,但旅鴿就癱在那里,往指甲上精心涂布珊瑚紅色的油跡。
今天是她下山的第一天,用升降隧道連人帶車運到山下,開過廢棄礦區巨大的“make SHENYANG great again”標語,開過綿延萬畝的復合工業發生器,直到高速公路把玉米帶甩得遠遠的,才發現迎面而來的這片草原如此巨大,大到天黑前根本沒辦法開出去。
就算她準備得再周詳,進入方山岱城以下的區域也還是會遇到各種意外,那些在方山岱城里養尊處優的中層管理人員也沒有提到,所謂的“無人區”并不是完全沒有人,而且只有兇徒會在這里生存。
砰!一聲巨響。
在劇烈的震動中,旅鴿手一抖,一縷紅色油彩突兀地劃到指節上。她皺起眉頭朝前看去,是一個巨漢用自己的身體猛烈撞擊著車門,嘴里說的話仍然聽不懂。旅鴿看看自己涂壞的拇指,又瞪視巨漢的眼睛。巨漢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做錯了什么,還是在對著車門硬來,他的口水都滴在車窗上了。她用左臂的那臺智能終端——“獎賞回路”碰碰駕駛臺,接通了深空的內勤專線。
“問一下武裝人事經理什么時候到啊。”
考慮到外務專員們會在無盡的荒野中遭遇各種意外,深空集團有這么一批“武裝人事經理”存在,那是一群訓練有素的武裝機器人,眼里只有控制和破壞,聲稱只靠BB彈解決問題,但前提是聯系得到它們。
“很抱歉,您已離開自動駕駛服務區域。您的處于……滋滋……請使用內勤專線。”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可你不就是內勤專線嗎?旅鴿又換了個波段,接通了小組內線。
“豐年蝦。”她低沉地說。
“啊?”年輕的IT技術員立刻在話筒里回話,“鴿姐,你到了嗎?”
“沒有,你可能以后見不到我了。”
“別急,我看看。你的引擎壞了。”對方能連到她車子的處理器,“怎么會偏航的?按理說深空物網的導航是絕對值得信賴的。”
“除非那個天線擺在車頂,又有一群大個子在外面砸車。”旅鴿說,“再說了,如果深空物網絕對值得信賴,我們部門就可以直接撤銷了。”
“那個叫渡渡的地接不也快來了嗎?”叫作豐年蝦的男孩似乎毫不在意。
“外面可是十幾個人。”
“放心吧!那人可以的。”豐年蝦聽起來特別自信,其篤定程度令旅鴿一時不好反駁。
“反正我這次沒命了,你可就見不著我了,對著獎賞回路里面我的黑白頭像哀悼吧。”
男孩聽了這話,陷入了一陣沉默。過了短暫的幾秒鐘,他又問:“你的傳感器說你車廂里有奇怪的會揮發性化學藥劑。不會是油箱漏了吧?要不要開窗通通風?”
“這車窗只要開一條縫,就會有大手伸進來把我脖子捏碎。”
“分析出來了,是指甲油味……這種時候了還在涂指甲?”
“不然你給我找點兒事做?”
豐年蝦又說了句什么,但是信號太差她沒聽清楚。她結束了這通白白浪費掉的通話,看了一下后視鏡里面無表情的自己,又厭惡地把鏡子關掉。
沒救了,你真的沒救了。旅鴿想,一年了你還沒能記起任何事,現在專門為此來到山下,卻連第一步都沒能成功邁出去。那不如現在就把那件事做完。她數清楚了,十三個光頭里面正有八個在排著隊砸車,旅鴿自己的手槍藏在屁股后頭,里面只有一顆子彈。只要扣發扳機,子彈穿過儀表盤往前一送,油箱里的生物汽油就可以讓這輛混合動力車爆成一朵煙花,順帶重度燒傷至少五六個光頭攻擊者。
需要指出的是,這個解決方案的前提是忽略她自己的小命。
旅鴿在菲星上還是一個年輕人。這顆行星的一個自然日是31個小時加54分鐘,一個回歸年是314.32天,刻入原子鐘,童叟無欺。這座星球的自轉和公轉,共同造就了她今年的法定年齡——十九歲。
感謝深空集團!只要一槍,十九歲到此結束。現在是20點26分,指甲油還剩最后一塊沒涂,旅鴿把兩腿一收,眼睛湊近右手拇指仔細地涂抹。太陽已經落了一半,兇徒們非但沒有回家吃飯,反而敲得更厲害了。
她越過混合動力車的車窗向外遠眺,依稀能望見一痕雪山之色,還有幾座大頭針大小的白塔用金頂反射著殘暉,那是不知什么民族的移居者建立的宗教建筑,是視野內能見到的唯一文明標記,并且看起來大概有三百光年那么遠,并不是理想的求救對象。
但仍然比死在方山岱城的605式房間里好得多。旅鴿埋下頭,開始在暗淡的光線中涂最后一枚指甲。四周的黑夜以沉船一樣的速度蔓延下來,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她變得不習慣經歷這樣的黃昏。黑夜的降臨總把她拽到一個無可脫離的絕望境地。
經過光頭們不懈的擊打,她的車窗玻璃終于出現了一道裂縫,一個個子稍小的光頭手持釘著鐵釘的木棍一臉呆滯地站在車前,就好像這一切不是他干的一樣。
更多人圍上來撬這個裂縫,應該是想把旅鴿的車當成一個大牡蠣來撬開。
20點34分,一股腐臭的空氣伴隨著獰笑涌進車里,一切都要完了。宇宙射線飛奔到菲星怪異的大氣層,燃起絢麗的光斑,這種美景在方山岱城上并不多見。太陽毫不留戀地拋棄了黃昏,整個垂到不知何處;旅鴿人生中沒幾次遇到過這么遼闊的日落。從視野的最左邊到最右邊無不被黑暗覆蓋,她覺得自己要被盛裝而至的夜幕吸走了。對方燃起幾個火把,火把頂端蘸了生物汽油,隔著玻璃都能聞到那股味兒。那火焰在夜幕下極為渺小,牡蠣的縫卻越開越大。旅鴿拿起槍。
一道挺晃眼的遠光燈倏然而至,看起來像是個車頭燈。有一瞬間,那亮光在擋風玻璃的裂縫中折射出點點晶痕,隨即越來越近。接著是一輛混動摩托車停在人群中,車燈在那些瘋子中間掃了一圈,暴徒們停止了舉動,看向摩托車。
從車上下來的男人赤手空拳,黑暗中看著有些瘦高,只是一雙眼睛亮得出奇,方山岱城很少能見到這種閃閃發亮的眼睛。最奇怪的是這人身穿的是一身愚蠢的紅色運動服,就是那種最普通的,胳膊會用白色條紋作為裝飾的,紅色運動服。如果下邊穿的不是現在這條牛仔褲,旅鴿會覺得他是不是要去參加什么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運動員。她放下了槍。
說起來,他們的確在菲星命名了一座奧林匹斯山,還在那兒辦了幾次奧運會,但是不重要,現在這個不知是敵是友的男人已經加入了她和暴徒的對峙。他好像在和領頭的光頭交涉什么,旅鴿聽不清,但交涉并沒有保持很久,那男人看看壯漢又看看車里,再看看壯漢又看看車里,最后一拳揮了出去。
壯漢抬臂擋住這一拳,卻露出腹部的一大片空當,結結實實地挨了那男人一腿。他沒能晃完兩下就倒在地上了。這就打起來了?旅鴿在駕駛座里挪挪屁股,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小蝦。”她趕緊接通了組內通話。
“哦,到了呀?”
聽小孩這口氣,這人果然是他們說的那個地接。旅鴿努力揮去那身運動服帶來的奇異第一印象,清清嗓子問:“這人的資料……”
“早先發你的時候你又不看!”豐年蝦不滿地嚷道,但還是答應再發她一遍。
接著窗外噪聲大作,其他人一擁而上,想要把這個騎摩托的瘦子干趴。這些光頭人動作迅捷,但紅運動服走動幾步,竟然沒人能抓到他。人越來越多,已經把瘦子包圍在中間,后者開始出拳。他動起來,那件紅色運動服意外地很干練,速度快到很難看清。
資料龜速發了過來。這個地接(的確需要忽略地接為什么在打架這個問題)的真名有點念不通,但代號很好懂:渡渡。旅鴿之前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直以為他是個法國人。她接著看,不是法國人,是亞裔。她想起渡渡其實是舊地球的一種鳥類。資料顯示他的戶籍不屬于方山岱城,或是任意一座現代化城市,那就是從小在山下長大了。“嘭!”車體巨震,一個光頭被渡渡扔到車前擋。他打架壓著腰,縮到別人面前就出擊,絲毫沒有多余的動作,對方的木棍就開始往天上亂飛。旅鴿瞄了一眼之后就繼續看資料。
“和深空合作關系非常密切”。往往意味著有時會幫公司干點兒黑活。畢竟山下混居區魚龍混雜,上面那些人是不會懂的,包括兩小時以前的自己。
后視鏡被一個光禿腦袋整個撞掉,指甲油從儀表臺上墜落到旅鴿腳下,還灑得到處都是。旅鴿手忙腳亂,渡渡還擊的動作卻越來越快,忙里偷閑還向車里看了一眼。四目相對,渡渡的眼神好像十分疑惑,接著他又一步闖進戰場,一掌拍在來襲的人胸口,看起來沒太用力,對方卻已經緩緩倒下,嘴里一口白沫噴射到擋風玻璃上,智能雨刷器緩緩舞動。
這是什么技術?道館嗎?但是你這樣讓我怎么開槍?爆炸了傷到你自己怎么辦?旅鴿滿腦子問題,但她知道危險已經在慢慢解除,自己至少要先吃一片“聊聊樂”來預備一下了。
咔吧一響,一片聊聊樂從藥盒落進旅鴿手中。這是一種直接與神經元結合的藥片,讓大腦誤以為自己能言善辯,從而暫時壓制社交障礙。藥壓在舌根,就好像田徑跑前的預備動作一樣。旅鴿深吸口氣,搖開了那扇危險的車窗。
實際上這會兒就算旅鴿打開車窗,也已經沒有人顧得上來抓她了,毆斗的噪聲一時間灌入耳朵,她沖渡渡那邊大喊“離遠點”。渡渡那邊好像沒聽見一樣,還是像一團紅毛線團似的左踢右打,拜聊聊樂所賜,動作似乎清晰了很多。越來越多的人躺在地上,剩下的人選擇了拖著這些傷兵逃跑。
一個人對付七八個人,他真的做到了。而且是穿著那件愚蠢的紅色運動服。
旅鴿半個頭伸出窗外,看見渡渡把一只破草鞋拿起來,掄圓胳膊狠狠扔向潰逃的匪徒,連帶他自己也踉蹌了一下。
目送那些兇徒進入看不見的陰影之后,渡渡才回過頭,面頰瘦削,眼睛仍然熠熠有神。
“是光頭黨,上次說好跟他們講和,果然沒用。”渡渡擦擦汗,語調有種在健身房推完杠鈴般頹廢的輕松。
旅鴿不知道光頭黨是什么鬼,她耳根“嘭嘭”作響,幾乎能感到聊聊樂分子正在沖擊她的血腦屏障。現在她終于有勇氣開始社交。
事實沒有那么輕松。盡管聊聊樂的藥代機制在飛速調用她的社交腦回路,但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想要操控自己的身體打開駕駛艙從車里挪下來,就已經很艱難了。旅鴿有點懷疑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因為藥物出現了錯位——她的靈魂在車里瀟灑十足地等了一個小時,但身體已經沒打招呼就自己嚇蒙了。還是說,“雷暴”賣給自己的這批藥有點問題?
她搖搖晃晃要倒在車底,渡渡上前攙了她一下。現在無論怎么擠出笑臉都是尷尬的。但她還是努力站直了腰,貌似熱情實則商務地伸出右手。
她只知道自己這只右手,今天失去了開那一槍的絕佳機會。
渡渡的胡子好像是剛剛才精心刮過,剛打完架的手握起來像BBQ的木炭,眼神里還流露出一種情報失誤的猶疑。
“我還以為我要接待一批雇傭軍。”渡渡又朝駕駛座看看那把槍,“格洛克19?”
“買不起更貴的。”
聊聊樂在爭奪話語權,是它在替我說話哦。旅鴿覺得自己的離體體驗愈加強烈,剩下的只是一具軀殼。這是她第二次吃聊聊樂,這種副作用比第一次不減反增。這具軀殼自行把手伸進車窗,拿起槍來。
“客氣了,一顆子彈已經比我一周的收入高了。”
“我也只有一顆而已。”
“那是得省著點兒用。”
旅鴿覺得對方也是在沒話找話。她感覺自己的杏仁核顫動不止,有點眩暈。
“所以他們派你是要干什么來著?”渡渡自顧自地把他的摩托車停好,它被不知哪枚光頭狠狠地蹭掉了一大塊涂裝。
“工作。”
“工作哦……”渡渡嗅嗅四周的空氣,“我猜猜,你是化工部的?”
他一副對公司架構很熟的樣子,但肯定也只是聞到了那股指甲油的化工氣息而已。旅鴿答道:“邊緣部。”
全稱是“邊緣系統”部。這是一年前的事了,但她自己也有點記不起來。
“了解過。好像是往各種沒什么人煙的地方跑?”
“你可以理解為……修正周邊的計算誤差,比如把故障的傳感器修好之類的。”
旅鴿接著說了一大堆解釋用語。但她很清楚,那是在自己的意識反應過來之前,聊聊樂就驅動大腦搶先說出來的。旅鴿覺得自己有種沉尸入水的感覺。
“行吧,反正我的職責也只是帶你走走。他們說讓我保護你的安全了嗎?”
“沒有。”旅鴿老實回答。
“那就好。不過你看起來真的不算安全。”渡渡的聲音虛無縹緲,“所以可不可以請你先放下槍?”
槍?聽渡渡這么說,旅鴿雙手自控不住地平舉向前,直到準星對上渡渡的鼻子。
別啊,聊聊樂……
接著一團紅色影子閃過,她的意識陷入一片黑夜。
* * *
這是渡渡今天最后一次出手。他用迎門一掌結束了這次效率低下的談話,之后接管了主場。
對面這位奇怪姑娘還沒醒,那把格洛克19卻已經到了他手里,他的手指在叩發前一秒鎖住了扳機,完全沒有浪費彈藥。二十三個菲星年來,渡渡在山下大小數以百計起械斗中活了下來,他現在奪槍熟能生巧,也正是基于這種持續了二十三年的幸存者偏差。戰術總結:面對持槍的貼身攻擊時“big silk-reeling”這招永遠好用,如果再加一招“turtle style crush”突襲下位肋間神經,則可能會造成對方倒下并且陷入昏厥。但是新同事一來就被他以過當的防衛弄倒,終究也不算什么友好的見面。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機制,眼前這姑娘可以做到一邊和人社交,一邊用黑洞洞的槍口瞄準她的社交對象,估計是嚇壞了?渡渡不禁考慮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點,但他也因為精神緊張而坐下來喘息。他覺得一切因光頭黨匪幫而起,那么這筆賬總之就該甩在他們的光頭上。
渡渡其實不懂怎么用槍,但面前這位昏倒的同事顯然也不知道在山下一把格洛克 19 的用處并不大,更別提里面只有一發子彈。這槍是從舊地球時代就流傳至菲星的自衛用槍,雖然不知道是第幾代產品,但掂著沉甸甸的,外面精心涂裝了黑色網格紋,在槍柄尾部畫著一只爪子,好像是什么兇獸的一部分,和她怎么看怎么不搭調。
渡渡實在辨認不出槍柄涂裝的是什么動物的爪子。由于人們對物種的嚴格控制,菲星并沒有這種長著大爪子的大型猛獸。草食動物倒是在大陸之間規律地遷徙,只不過每群都被傳感器精準地監視著。如果有誰想要一睹獅虎熊狼什么的,除了能看到舊地球的媒體資料,還可以去博物館參觀基因工程做出來的活體標本品,但普通情況下它們不會出現在野外。
百年間,在菲星邊緣地帶曾經形成很多野生人類聚落,有的為了表示自己是部落、國家、共同體之類的東西,也會把一些猛獸的形象畫成圖騰。比如,此處向南四百公里的南風鎮,居民有兩百人之眾,他們用織物碎片和廢棄航天金屬骨架造成巨大風車來發電,風車印著的就是一個直立行走的獾的形象;由于缺乏山上那種細致入微的填鴨教育,他們真的會認為這種遠古神獸是站著走路的。
依照目前的狀況,他只能收起槍,先把她車上的模塊化行李箱卸了下來,拖到摩托車旁邊。把這個行李箱裝到摩托車一側并不難。接著渡渡打開車頭的一個東西,那是早些時候,深空公司配備給他的一個老款的終端設備,和旅鴿的新款獎賞回路不同。
盒子正面鑲的是一種觸摸式的OLED屏,也能看到公司內部的信息。取決于菲星飄忽不定的礦物行價,這種古董技術時貴時便宜,只有渡渡能從三教九流那兒知道它當下值多少錢。實際上既然已經接到這位同事,他一直打算明天就把這玩意兒賣掉來著。非正式員工對公司沒有必要那么客氣。
渡渡打開那個終端,天線偵測到四周的親膚芯片,就把她的信息展示到渡渡面前。這玩意兒根據渡渡手指的壓感呈現出一個擬物風格文件夾,第一份文檔表明她代號是“旅鴿”,畢業于一個渡渡不清楚但是看起來很上等的院校,近兩年本來在數據部,后來在邊緣部工作,看起來平平無奇。奇怪的是,自己的密級程度只能看到這兩年的信息,渡渡想要翻看再往前的東西,只能得到錯誤反饋。
要么是他這個編外人員被拒之門外了;要么是這位旅鴿小姐根本只有兩年工齡,導致他這塊古董終端出了兼容問題。說起來他更愿意相信后者,畢竟能甘愿被派到菲星人類居所的邊緣地帶的,也只有毫無人生經驗的新人了。
說不好這位同仁是方山岱城常見的非自然繁殖的人——“杰拉尤”。渡渡在山下長大,但他知道杰拉尤們從小就被城里的社區養大,那些社區又基本上和深空這類大公司有意無意地綁定了。每五年出生一代,十四歲成年前分配一對父母,父母對她的新奇程度隨年齡增長而一路下跌,沒關系,成年后就可以輸送給大公司干活。這有點像農業區的那些蔬菜,割完一期還有一期,補充著山上岌岌可危的生育率,但杰拉尤們對自己的認同感比一般人類更強。
話是這么說,也沒證據表明她是一名杰拉尤。就算渡渡直覺精準,也只能看出她應該就是那種典型的技術員工,沒準腦筋還挺古板。他其實并不關心這些細節,只要她不礙著他辦一些私活,也不再拿槍對著他,一切就毫無問題。
況且,若不是最近急需一筆錢,渡渡也萬萬不想接下這個跋山涉水的任務。
他好不容易才把旅鴿固定在摩托后座上,一腳油門,朝自己家疾馳而去。
* * *
旅鴿醒過來的時候腰痛得厲害,肋骨好像被子彈楔進去過。她發現自己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個房間里,身體麻痹不堪,四肢被扭成一個平時絕對無法做到的姿勢——那是因為肌肉在清醒狀態下會鎖著自己不要任勞任怨地拉伸,而剛剛這場睡眠更類似于麻醉,所有的筋腱都像是放了長假一樣松成一團了。
她雙手摩挲一會兒,發現槍也不在身邊。頭頂是一個天窗,能看見星星,乳黃色的四壁頗為逼仄,恰好和聊聊樂的配色相仿,更顯得它像一間牢房。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眼下還是弄清這是什么地方比較要緊。她踉踉蹌蹌摸向門把手。若說這地方像一間牢房,牢房的門可沒有這么容易擰開。四周的家具擺設毫無侵略感,旅鴿想在附近找一把刀防身,卻什么也沒找到。
但她終于在門口找到了自己的箱子和獎賞回路。已經太久沒有連接到深空物網了,開啟收件箱,她一邊聽著未讀信息一邊向前繼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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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車的桌子上放有一本厚實的相冊,打開來看看,竟然是一本雜物的照片簿。竟然會有人用實體的照片簿?并且那些照片也太過沒有主題了,有時候是一個金屬零件,有時候是一把小刀,甚至面粉、茶葉罐也包含在內。再往后翻終于有了人,但那些人的照片來源十分駁雜,分辨率也不一致,有些是相紙,有些是打印件,有些根本就是臨時涂鴉的畫像。
太奇怪了,但基本上可以斷定這就是渡渡的居所。終于來到車門,內側竟然有轉盤閥門的,旁邊貼著中文:小心高度。這就有點滑稽了吧?一輛車而已,有什么好小心的?
她拉開車門時,倒吸一口黑暗中的冷風。的確需要小心,因為室內外溫差提醒她現在已經是接近午夜,室內外高度差則提醒她這根本不是一輛房車。
而是一架飛行器。
旅鴿的職業素養使她一眼看穿,這是一架破舊的航天飛機,機艙底的一排鹵素燈光把地面照亮,這地面距離旅鴿雙腳足有七米高。她摸到了下去的舷梯,顯然是后焊上來的,旅鴿往下走才回頭看到,自己所在的這架飛行器只剩一半殘骸,丟失了尾翼和大部分左翼。
她下到地面,仍然沒有看到渡渡在哪兒,但艙底晾著的衣服、蔬菜地和一輛摩托都表明,它們的主人在這殘破的飛行器里過得很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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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為此事進行一個交代 來自 人事經理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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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裝人事經理到達該地點 來自 伏隔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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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充一句,人事部 32 小時無休 來自 人事經理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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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說完后,獎賞回路推送的消息終于到了沒法忽略的環節,那就是GTD系統里面的待辦任務,展開后就是等待清除的小紅點,滿滿當當地提醒著旅鴿,不要想當哪怕一小時廢物。進度條指示的數字十分嚴峻:0。今天算是全都浪費了。
旅鴿揉揉頭發,聊聊樂的劑量她還沒能完全掌握。倒不是討厭這種深度催眠的效果,而是因為這種藥好像除了增進社交之外沒有她想要的那種用途。
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失憶。近一年來發生的事她大概有一半都不記得了。她時常覺得有一個失憶酗酒的冷硬糙漢替換了她的部分靈魂,入住進她的軀體里。當然,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她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推測,自己是被合情合法地洗掉了部分記憶。
她不服輸地想要獲知這一切。聊聊樂的賣家承諾的“增進突觸連接”并沒能使記憶浮現,并且副作用是更想遠遠離開這個世界。
渡渡的出現使她沒有沖動地做出這種事來。但旅鴿自忖這不是一個拯救與被拯救的故事,她從小就沒有白馬王子情結,那些與土地分封制度密切相關的幻想早就被扔在了舊地球。渡渡的定位更像是……一個漁夫。她覺得自己是一具沉進湖底的尸體,雖然漁夫開著艇兒路過,把自己從水里撈了上來,但自己仍然是一具尸體。
現在唯一能找回記憶的方式就是接受人力部門定下的規則,盡快地刷分升級,把0刷到100%,這樣就能有機會進行San-8測試,申請把記憶之鎖解開,這正是她急于接受下山任務的原因。她在草原中靜立,面前是這座碩大的殘骸。右手的拇指還剩了一點兒邊緣沒有涂到,但也許是為了紀念,又或者是出于某種別的心情,旅鴿今天不準備把它涂完了。現在她決定回到那間膠囊屋狠狠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