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不服！”楊士聰跪在地上將脖子梗起，對著坐在御榻上的多爾袞道：“馮栓不過是依附權閹魏逆方才忝為偽明大學士，老邁無用之人，怎么能位列范大人之前！”

“想范大人躬奉圣朝幾三十載，嘔心瀝血、忠心耿耿，為圣朝入關奪取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如此勞苦功高之人，卻位列馮栓此等卑劣老朽之后，實在不能服人！”

多爾袞斜坐在御塌上，一手端著御用金樽，一手撓著自己又細又短的小辮，看著跪在地上一副忠臣孝子模樣的楊士聰，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坐在下首的范文程也頗覺無語，但開口態度還是和藹，道：“楊大人此番覲見就是為了這事兒？”

楊士聰神色堅毅道：“大義名分乃國之重典，不可不察，奴才一片肺腑之言，還望攝政王殿下三思！”

多爾袞和范文程還有正事兒要談，不想跟楊士聰多廢話，坐直身體將酒杯放在身前的御案上開口道：“馮學士精通朝廷典故，天底下無人能及，國家尊賢敬客，卿勿多言。”

“殿下……”

楊士聰還要再說，多爾袞已是抬手打斷了他，另外道：“無論是滿臣還是漢臣，關外之臣還是關內之臣，只要有才可用，朝廷全部一視同仁，你以后也要勤勉用心為朝廷辦差，朝廷自然不吝高官厚爵，下去吧?！?

楊士聰已經表達了忠心，多爾袞用與不用他其實無所謂，聞言又恭敬地磕了個頭，起身彎腰緩緩退出了大殿。

直到料想楊士聰已經完全走遠之后，多爾袞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范學士，這就是你勸我要多加籠絡的明朝舊臣，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

范文程也跟著笑了笑，開口卻仍是堅持自己的觀點道：“殿下，我大清入關以來，安民和眾，恩情已盛。然仍有京官南去不返，似懷避地之心，許多民間賢達也藏身山林，有避世之舉，此絕非圣朝景象。為今之計，還當廣行征聘，先收人望，此興朝第一急務也。”

多爾袞笑著站起身走下階梯道：“又是第一急務，你方才還說追擊闖賊是第一急務，現在又變成這個了？”

范文程笑道：“俱是第一急務?！?

多爾袞哈哈大笑，伸手點了點范文程道：“好了，好了，都聽你的。連退還漢人士紳的土地房屋，讓漢民都不剃發留辮的事情我都聽你的了，這點小事還有什么好說的？”

“傳旨下去，讓每個漢官都舉薦民間人才，朝廷酌情錄用，這樣就能形成范學士所謂的明官門生故舊相率入朝的局面了吧？哈哈哈。”

范文程道：“殿下將這些人籠絡在身邊，拱衛我大清的力量便多了不止一分，而朝廷所費不過是多發一份餉銀而已?！?

“平定天下之后，這關內最不缺的就是銀子了?！?

多爾袞笑著道：“這些好處看不見摸不著，也不知道有沒有你說的那么邪乎，不過無妨，都聽你的便是。咱們再來說闖賊的事情。”

范文程點點頭，接著楊士聰來之前的話題繼續道：“奴才聽聞殿下要召回英親王不再追擊闖賊，不知是否屬實？”

多爾袞點頭道：“英親王回報說闖賊戰力極強，非關遼兵可比，我們仗著出其不意已經連勝幾場了，傷亡卻是不小。再往西，就是闖賊經營日久的地方，其兵力甚多，貿然跟進，恐遭不利?！?

范文程道：“山西之地，闖賊占下也不過數月，其經營鞏固遠不如陜西、河南，奴才以為正是該乘勝追擊，不給闖賊喘息的機會，至少也要將闖賊老營多多消滅在黃河以東?！?

“先帝曾言，明有必亡之兆，正如秦失其鹿，楚、漢逐之，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也?！?

“我大清人丁稀少，蒙古諸部又皆是左右搖擺之輩，萬不能與闖賊陷入長久消耗之中，只有一鼓向前，逼得其主力不得不繼續流竄，其腹地降將爭相造反，大清一統天下之局方才可成！”

多爾袞撓撓锃亮的頭皮道：“何言一統？得寸則寸，得尺則尺耳。”

在他看來，以清朝的國力，能夠完全據有關外，并明朝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的京畿之地，便是天大的功業，想當初己巳年入關，皇太極也不過是只占下明朝靠近邊墻的永平、灤州、遷安、遵化四城，且最后又都丟了。

自己此番果斷出兵，已然占下明朝最富裕的京畿之地，功業早就超過了其父兄，還能真想以小國滅大國不成嗎？

最后打來打去打上百年，像金宋一樣爭過淮河還有長江，爭來爭去，老家讓別人端了。

還不如占著京畿，就此三分天下，讓順朝和南朝都向自己進貢。

范文程道：“殿下有所不知，明國最為富庶的地方絕非京畿，實乃江南之地。且北方糧食全仰仗東南輸送，自闖亂之后，南粟不達京師，以致京師米價日騰，不得江南，則漕運不通，欲獨安北地亦不可得?！?

“且屆時闖賊在西居高臨下，明國在南斷我運輸，倘若其兩相聯合，我大清便危矣。”

多爾袞失笑道：“闖賊連他們的君父都殺了，南邊的那些明臣能與其結盟？”

范文程道：“殿下，水無常形。”

多爾袞還是有些難以下定決心。

他雖然打老了仗了，但今年其實剛剛三十二歲，在他幼年時，明國還是一個龐然大物，他清楚記得當年一個小小巡按到他們寨子里去，父汗還要親自給那人牽馬。

他更記得大哥褚英因為父汗讓其趴下給明朝官員做下馬的馬鐙，在事后同父汗大鬧一場。

不過短短二十多年，他們已經從赫圖阿拉的小小山寨占據了整個遼東，今天竟然還趁著明國內亂打進了他們的京師，他多爾袞也住進了明國皇帝金碧輝煌的巍峨宮殿，想想以前都覺得恍如隔世，實在是滿意的不能再滿意了。

難道真的要征服整個明國？征服人丁是自己百倍不止，幅員遼闊到能夠跑死最矯健駿馬的明國？

范文程繼續苦口婆心道：“殿下，明國內亂未息，江南除了闖賊還有獻賊，最是力弱之時。李闖則是根基未穩，占據明國地域的兵員、財賦短時都不能化為己用。且其遭此重創，兵力分散，手下降將又人心浮動，現在正是殿下建立偉業名垂千古萬世的絕好時機啊！”

“若是錯失良機，他日悔之晚矣，唯有抱憾終身而已！”

多爾袞聞言收起臉上戲謔的笑容，整個人都變得十分嚴肅。

他摸著锃亮的瓜瓢一樣的腦袋，擰眉沉思良久，終于開口語氣堅定道：“成與不成，總要試試才知道！”

“給英親王下旨，讓他立刻整頓兵馬殺進山西，不得回師！”

“也傳豫親王知道，召集在京畿所有兵馬，再征調蒙古各部出兵，盡快籌備一支大軍為后勁，繞道潼關，殺李闖的屁股！”

“我大清要兩面夾擊，先滅了闖賊！”

“之后，兩軍合師，南下滅明，一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