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朝云國都城西沨城。
鬧市街景,華燈初上,西沨城的繁華熱鬧自是偏遠的梁溪城所無法比擬的。
年輕人穿行在擁擠的人群中,擦肩而過的人們總會因他那一身土舊的打扮,不時地傳來兩聲嬉笑,一聲謾罵。
可年輕人并不在意這些,在一盞盞燈光的映襯之下,雖頭戴斗笠,但卻生得一張好面孔。穿過熱鬧的街市,尋了幾條小道,年輕人終于在一昏暗的巷子深處找到了一家偏門。
他叩了叩門鈸,門廊上連一盞燈籠都沒有,可見這家主人平日里并沒有多少訪客。
過了許久,斑駁的木門才吱呀一聲開了拇指大的縫隙,一只眼趴在門縫里,警惕地看著門外的年輕人。
看不出對方的年紀,甚至都看不出來是男是女。
二人都沒有先開口,僵持了一會兒,年輕人還是先開口輕聲說道:“十里亭,蔡祭酒。”
言罷,看著門內人的反應。
誰知對方聽完之后,咣的一聲又把門合上了。
年輕人也不急,耐心地立在門前。
不出他所料,沒過多久大門便吱呀一聲再度打開。
門檻后站著一位總角之年的孩童,提著一頂燈籠欠身說道:“主人有請。”
年輕人走進院中,那孩童關上大門的同時,還不忘向巷子兩側張望了一番。
“請隨我來。”
年輕人跟著孩童繞了過兩條門廊,便來到一處偏僻的庭院中。
正房內,一名老者正在挑燈夜讀,門廳內并無旁人,只留著桌前一盞孤零零的油燈。
燈下的老者青發白簪,高顴骨下兩腮凹陷,看面相就知道是身份不俗之人。
他一手拿著古籍,另一只手放下桌下,見到童仆帶來一人,輕瞥一眼,便將年輕人的身份猜得十之八九。
年輕人看著門廳兩側漆黑一片,于是走到正房的屋檐下,便停住不動。
孩童轉過頭,疑惑地看了一眼,這時屋內的老者先發話了,“先下去吧。”
童仆行禮,就提著燈籠順著門廊離開了。
夜色下,一老一少就這樣相隔數丈,一個在門內,另一個在門外相互打量著。
“敢問深夜來客,所為何人吶?”老者翻了一頁古籍,似乎是真的在研讀學問,但卻不經意間把右手放到了桌面之下。
年輕人將斗笠摘下,一頭漆黑如墨的長發全束于頂,一對劍眉之下生的一雙鳳眼,薄唇黑眸,面若中秋之月。又身著深色長衣,一把鎏金橫刀在側,于微蕩的衣擺間若隱若現。
“故人之后,山野之人。”
“故人之后?”老者聽罷,將手中的古籍放在桌面上,“十里亭外一別,已十年有余。”
老者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觀你年紀,約莫弱冠之年,思前想后,定是府中后人,還望告知尊名。”
年輕人倒也痛快:“大將軍府,秦家的孤魂。”
“難怪難怪……當年十里亭會盟之事,非親信之人不可知。”老者似乎對于年輕人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不過能找到這一偏隅,客人倒也有些手段。”
“恰巧相識一位長目飛耳的朋友罷了。”年輕人的回答也是言簡意賅,但他無時無刻不在警惕地防備著。
既然對方也毫無遮掩搪塞之意,而且能讓自己進門,就說明這家的主人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年輕人知道,他只有這一次的機會,是生是死,全憑一搏。
“那客人來此,是想在老夫這里得到些什么呢?”
年輕人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道,“想求一樣東西!”
“哦?”老者捋了一把胡須,“是何物呢?”
“一套名冊,或者,你的項上人頭!”
突如其來的寂靜,在年輕人說完這句話之后,兩人就這樣無聲地四目相對著。
老者卻依舊面不改色,只有桌上油燈開始左右地搖晃起來,年輕人所言非虛,隔著一個門廳,老者依舊能感受到這位年輕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殺氣。
這是一種初出茅廬,毫無顧忌的戾氣。
在老者長長的人生閱歷中,他見過無數這樣血氣方剛,做事不計后果的年輕人,不過他們都已經早早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甚至都沒有留下一滴筆墨。
但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有些不同,不同的是他那雙漆黑的雙眸,看事物的眼神就是像是在黑夜中狩獵的野獸,雖然兇狠,但卻謹慎無比,不會輕易地將自身陷于危險之中。
這樣的人,反而并不是特別的可怕,因為這樣的人往往都會給自己留下一條后路。
有了后路,那么他就不會做到玉石俱焚,魚死網破的地步,也就是說,一切都還有斡旋的余地。
“呵呵呵……”老者笑了起來,“是誰指示你來試探老夫的?老夫雖已退出官場,但還沒到耳聾眼花頭腦不清的地步,若客人想要取老夫項上人頭,何必叩門而入呢。”
說著,老者站起身從木桌后走了出來,但這一動作明顯讓年輕人的眉頭輕皺了一下。
老者闊步走到門廳前負手而立,“我這舊宅,除了老夫與一童仆,就剩下一位炊米的婦人,客人若想動手,無異于是探囊取物,老夫的人頭,你拿走便是。”
風停了,年輕人飄舞的衣擺也停了。
“如此說來,那名冊便是不肯交出了?”
“哎……”老者嘆了一口氣,向前一步站在門廊上仰頭望著夜空中正圓的明月,“當年的飛龍將軍可謂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雍州的胡人與匪寇,哪個不是聞風喪膽。可就像老夫曾對將軍所言,他的敵人,從來就不止在塞外,也在朝云國乃至大昇的朝堂之上……”
皎潔的月光透過天井,照在門廊前的山水觀景上,年輕人的目光在這一瞬間變得柔和起來。幾條街巷外熱鬧的氣氛,并不能傳遞到這座偏僻的庭院。
“不過這些年,老夫最為悔恨的便是未能像大將軍一般舍生取義,愧對文人風骨,故此五年前便退居于此。客人所說的名冊,乃是三大氏族與六位重臣共同起草上書女封君,其背后聯名之人,不下百數,否則怎可能撼動將軍之地位。”老者看著庭院中的年輕人,“難道客人要將這些人一一揪出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