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春生
- 1987我的導演時代
- 魏不棄
- 2658字
- 2024-06-29 00:46:04
皖省,巢縣,某村。
從十八號起。
連續一周的大雨。
屋檐下,雨珠成線滴落,化作成幕。
憋的人都沒法出去。
今天二十三號。
看著總算是有要晴的架勢。
有的人很開心。
有的人就不是了。
至少,對老時頭來說是這樣。
中午,坐在飯桌前,他就開始煩。
好容易趁著大雨,消停了幾天。
雨停了,不用想,二兒媳肯定又要來了。
他倒也不是怕,
而是真丟人啊。
可是,作為一個父親,他錯了么?
大概錯了吧。
默默的喝著碗里的面疙瘩湯。
對面是老伴。
兩個人的午飯,除了咀嚼食物,幾乎是無聲又沉默的。
他知道,老伴心里或許也不免怨自己。
大抵做母親的,子女再不成器,也總是會更溫情些。
可父親能嗎?
隱約聽見外面有敲鑼打鼓的聲音,想著今兒個是哪家有喜事?
很快,屋內的安靜,也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打破。
他想,大抵是老二家的討債鬼又來了。
老時頭起身,想了想從門后頭取了根棍子,去到院中。
二兒媳來,通常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叫著娘家兄弟一起。
但很快,他手就一停。
因為來人說話了:
“四叔四嬸子,快開門啊。”
語氣里盡是急迫。
老頭兄弟六個,他行四,
輩分小的都叫四叔,四伯。
聽著聲是住村口的老三的小劉子家的媳婦兒。
開了院門,就看見一女人滿臉的堆笑,旁邊還有陪著笑的男人。
“怎么了?”
“喜事,大喜事,他四叔。”
“你家小兒子,就是我時尋大兄弟。”
“他,他,他。”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
“他又被洋人給看上了。”
“什么話這叫。”
老時頭皺眉。
什么叫又被洋人給看上了。
不知道還以為他兒子,被洋人包養了呢。
旁邊跟著他男人,趕緊解釋:“叔,你別她聽胡咧咧。”
“是阿尋,阿尋又拍了部電影,又給洋人看中了,拿了大獎咧。”
“聽著好像比上次還大。“
“縣里送喜報的人都到村口了。”
“敲鑼打鼓著呢。”
“我爹讓我來通知你,順帶幫你忙活一下。”
“對了,恁家里有鞭炮嗎?趕緊找掛鞭炮。”
“有。”旁邊后一腳跟出來的時母,應了一聲,趕緊就往屋里走。
時父則愣住了,喃喃了一聲:
“又得獎了?”
很復雜的情緒。
喜悅有,還有更多的是很難說得清的一股情緒。
敲鑼打鼓聲越近。
湊過來看熱鬧的人就越多。
圍觀者嘖嘖稱奇。
這才多久。
一年多來,已經是第二回了吧。
這老時家的小兒子,咋的恁大出息?
時尋的二嫂也在人群中,來的晚,很靠外圍。
眼睜睜看著人家把表彰遞到時父手中,連聲夸贊。
就想往前湊。
旁邊,她兩個哥哥死死的把她拉住。
“不能鬧,妹,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
“怎么不是時候了,他小兒子出息了,二兒子就不是兒子啦?”女人也橫。
“窩囊廢也是他兒子,憑什么這么偏心。”
“今天領導在,正好把話說清楚。”
“小點聲,不能。”他二哥一個勁的把他往外面拉。
這貨不算是公務員,但也是鄉里跑腿的那種人。
一般這種人,混些年頭,也能混到個辦事員。
運氣好,還能混上股級。
對外美其名曰,政府的人。
“你知道旁邊陪著笑的是誰嗎?”
“是誰?”
“那特么是副鄉長。”
“旁邊說不準還有便衣。”
“你上去作,不是作死嘛。”
“回頭再說。”
二哥發了狠,妹子也頓時不敢胡鬧了。
你要說市里的大頭目。
對鄉里間人來說,可能怕也怕,但總歸離的太遠。
感覺上沒那么深刻。
但與你距離并不遙遠的親民官就不是了。
你敢胡來?
人家就敢弄你。
是不是事實咱也不知道,反正村里多的是這樣的傳言。
說的多了,你也怕了。
——
要說這輩子,老時頭也見過些世面。
好歹在部隊里待過。
但他沒想過有一天,鄉鎮的大干部居然能蒞臨自己的寒舍。
還陪同著市里負責什么文藝工作的什么副部長。
人太多,名字他也記不住。
但真是隨和呀。
那么大的領導,
你要給他倒茶,人家竟還很客氣,說自己來。
拉著他的手,熱情的笑,話些家常。
還貼心的帶來了不少報紙。
指給老時頭看。
每張報紙上都不一樣。
但指著的人,都是一樣的。
都是小兒子時尋。
報紙上的照片,
似乎都是在一個很亮堂的地方拍的。
周圍的裝飾很漂亮。
那應該就是洋人的地盤吧。
每一張照片,小兒子手里基本都拿著個抬起左臂致意的精致的銀色小熊。
在看到那張時尋將小熊高高舉過頭頂,仰目望天的照片的時候。
時父愣了很久。
他想。
那時候,他一定很開心吧。
一定很激動吧。
是啊。
他是個那么內斂的人。
你就是用棍子抽他,眼淚珠子在眶里轉,也倔著不肯流的人。
平時就算有開心事,也會收斂著笑。
一下子拿到這么大的榮譽。
他一定是終于覺得自己被認可了吧?
做父親的,差點攔了孩子的路呢。
唉。
對不起啊。
阿尋。
——
時間撥轉回一日前,距離這里并不算遠的一個自來水廠。
上午。
廠辦。
“還不去吃飯啊,春生老哥。”
“看什么報紙呢?這么投入?”
到了午飯時間,同事就見到春生坐在自己桌前,手拿著一份報紙。
湊過去一瞟,頓時沒了興趣:
“又是這個人,最近相關的報紙怎么全是他。”
“他之前也是我們廠的。”春生喃喃自語了。
“什么?”
“您可別忽悠我。”
“怎么可能。”
廠子里人多,不可能誰都認識。
這人也是新分過來的,沒多久。
“真的,我認識他,當初他去學畫畫還是我介紹的。”
“我們倆還一起學過一段時間。”
時尋是他弟弟秋生水利學校的同學。
這年代,小地方,想學畫畫也不是那么簡單的。
可以說沒有春生介紹。
那位老師,也根本不可能收時尋,給錢都難。
而見他神情不似作偽,這人還是有點難以相信:
“你說的要是真的,也太夸張了吧。”
“太離譜了簡直是,都混到這份上了。”
是啊,他都混到這份上了。
上一次,那還是時尋拿到威尼斯短片獎,看到相關報道。
當時春生心里就久久難以平靜。
這一次,那種復雜的感覺,更加劇了。
幾乎排山倒海般從心底里涌出來。
人家都已經到這份上了。
而自己呢,卻早已放棄了。
放棄了年少時渴望的,以為無論如何都會堅持到底的‘夢’。
如今,已然是步入中年,
即將,或者說已經處于油膩的階段了。
春生心中不免一嘆。
這一天,整個班上下來。
他都是心不在焉的。
控制不了的,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
不停的問。
如果。
如果當初我也堅持住了。
現在,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呢?
會吧?
也可能,不會吧!
晚上,到了家,妻子在做飯。
兩個孩子在旁邊玩,見他進門,扯著他的衣服叫爸爸。
大的已經上小學了,小的,明年,也該上學了。
“回來了?”妻子迎出來,很熱情。
“坐會兒,飯馬上好了。”
“嗯。”
晚飯,妻子就發現,丈夫吃的心不在焉。
睡覺前,她擔心的問:“今天碰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嗎?”
“沒有。”春生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又一會兒。
他糾結的坐在妻子面前,猶豫著道:
“老婆,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想繼續考學,你……”
話沒說完,妻子的臉色就變了,直直的看著他,也不說話。
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兩個娃,兩個人辛苦工作,尚且是努力的維持家庭而已。
你要考學?
你覺得呢?
“算了,我知道了,當我沒說。”
“洗洗睡吧。”
人到中年,身不由己!
什么夢啊,去特么的吧。
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