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打電話來,問到底什么時候去4s店。
許海燕想了想告訴他,自己查到了車企的“內(nèi)幕”,要私下悄悄說,不能讓別人聽道。以此為由,把陳平約到了一處偏僻的海邊。
這個季節(jié),海邊早就沒有游人了。岸邊的馬尾松被吹得嘩嘩作響。木棧道上空蕩蕩的。腳下傳來海浪拍擊暗礁的陣陣聲響。
兩人見了面。許海燕一句話不說,徑直往前走去。陳平一臉迷惑,但也只能裹緊了外套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木棧道走了好長一段,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廢棄的,被海水侵蝕到斷裂的堤壩。許海燕走了上去,一直走到頭,這才站住。
她面朝大海的方向。又冷又硬的海風(fēng)吹得人臉頰生疼。
從這個視角看去,海很平靜,太陽照著,水面上閃著粼粼的波光。但稍微有點海邊常識的人都清楚,此時海面上全是看不見的暗涌,海面下更是暗流洶涌。
陳平把手抄在外套口袋里,有些不耐煩地皺著眉頭,問許海燕,到底打聽出了什么內(nèi)幕,這么神秘。
許海燕回頭看著他。這一刻,她忽然很想拿起石頭狠狠砸在這張臉上,把他踢下海去,給何靜陪葬。
一了百了。
但下一刻,她便收起了情緒。問陳平,何靜出車禍之前,有沒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或者說過什么話。又或是家里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陳平愣了一下,接著便說自己那段時間一直在外面出差,沒顧上何靜。也不清楚家里的事情。
許海燕迅速地從話語里捕捉到了一絲端倪:他說,沒顧上何靜。
他用了“顧上”這個詞。聽著意思好像是承認自己對何靜疏于照顧??墒?,何靜是一個成年人,正常情況下,都是她照顧別人才對,她需要什么照顧呢?
除非她不正常,有問題。
何靜有問題?而且陳平知道!
許海燕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之前她怎么沒發(fā)現(xiàn)?不,是因為之前陳平壓根就沒表現(xiàn)出來!
見許海燕這么盯著自己,陳平眼神愈發(fā)不自然起來??蛇€是一個勁兒堅稱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又催促許海燕快點說正事。
許海燕心里冷笑,好,那就講正事。
她把手揣進大衣口袋里,然后把自己這兩天查到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訴了陳平。然后又拿出手機,把自己拍下的何靜的搜索記錄,她的保單,以及那封“遺書”的照片,一張不落地展示給他看。
看完了照片,陳平整個人都傻掉了。他僵在那里,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單從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震驚,是悲傷,還是恐懼。
許海燕沒給他緩沖時間,直接問他,想怎么辦。
何靜這不是簡單的自殺,而是有預(yù)謀的騙保。
目前看,她從八月末續(xù)保開始,就已經(jīng)在計劃這件事了。而車子出現(xiàn)的故障,恐怕也只是為她的計劃提供了一個具體可行的方案而已。
她先報了修,而后又找理由沒去,為得就是留下車子有故障的“證據(jù)”。她清理了電腦的搜索記錄,撕掉了記事本上的信息。故意趁著大雨天出門。在最后時刻猛打方向,直沖向了護欄……
她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一份車險,一份意外險,甚至還有車企的賠償款。
“一魚三吃”,這條命獲得的“收益”,還真是大。
可惜,終歸有漏洞。
這些線索許海燕能查到,保不齊將來別人也能查得到。一旦詐保的事情被揭穿,到時候不但賠款全都要退還,而且還可能會面臨大麻煩。
所以,究竟是裝作不知道接受賠償,還是趁著一切尚未發(fā)生,主動承認。怎么選擇,看他。
許海燕說完,陳平仍舊保持著沉默和僵硬,足足好幾分鐘。而后,才突然活過來一樣,大口喘息了兩下。接著他露出一臉痛苦的神色,看著許海燕,說能不能請求她,為何靜保密。
許海燕閉了閉眼,吐出了一口氣。又睜開,看著陳平。
陳平的選擇,果然沒出她的意料。
或許是感受到了許海燕冰冷的眼神,陳平臉上痛苦之色愈發(fā)加重了。
他說,自己父親自打兩年前發(fā)病之后,血管搭了支架,但還是不太好。年前又犯過一次病,又花了不少錢。上個月住院的那一回,大夫說,如果再發(fā)病,保守治療就不行了,得進行一場難度更大,危險性更高的手術(shù)。這又得不少錢。
更別說書博和心怡兩個孩子都在上學(xué),學(xué)費,生活費,這些花銷都是無底洞。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身無分文了,還倒欠一堆信用卡債。如果沒有這筆保險賠償,他就要撐不下去了。他自己哪怕是不吃不喝都行。可是老人和孩子不行啊。
無論如何,他需要這筆錢。他懇求許海燕,看在老人和孩子們的份上,幫幫他。
許海燕嘆了口氣。
不管陳平是在演戲,還是真心說的這番話,有一點是沒錯的。那就是兩個孩子。她可以不管陳平死活,但不能不顧何靜的孩子。
她把手伸進大衣口袋里。沉默地點了點頭。
陳平見她點了頭,立刻眼睛亮了起來,一個勁千恩萬謝,并且讓她把卡號告訴自己。說保險賠償一到位,馬上先把欠她的錢打過來。他知道她也不容易,剛換了大房子,要還房貸,還有姍姍要養(yǎng)……
許海燕沒忍住,冷笑了一聲。
這是“封口費”嗎?
不,這是分明是陷阱。
只要收了這錢,就等于跟陳平“同流合污”了。也等于自己將把柄遞到了陳平手里。此后她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不但要幫陳平隱瞞一切,甚至將來還有可能會反過來被陳平要挾。
可問題是,她能拒絕嗎?
不,她不能。
這個月的房貸,信用卡和“某唄”的一堆欠賬還等著她。她要還債,要養(yǎng)孩子。明知道那錢會讓她深陷泥潭,甚至觸犯法律,明知道那錢是何靜的命換來的,但她還是得接著。
甚至在來之前,她就已經(jīng)料到了這一切,連陳平說的話她都一字不差地猜到了??赡怯衷趺礃幽??
什么也改變不了。
陳平還不知道她目前的財務(wù)狀況,如果知道了,恐怕會更加肆無忌憚。她恨陳平,但她更恨自己。所以剛才那一瞬間,她是真的想弄死陳平,大家一了百了算了。
可也只是想想罷了。
片刻后,她平復(fù)了心情,又回到了剛開始的那個問題。
何靜在出事前,究竟有沒有什么異常。
陳平?jīng)]想到許海燕會一直揪著這個問題不放。臉上幾番劃過猶豫之色,似乎是不想回答。但又不能不答,畢竟此刻他得求著許海燕。
掙扎了一番之后,他終于說了實話。
何靜出事前,他確實一直忙著工作出差。并不清楚家里的事。但是何靜的異常,也不是從出事前才開始的。
實際上,早在一年前,何靜就出了問題。
一開始,陳平只是覺得她的脾氣變得有些怪,時常因為一點小事沖他和心怡發(fā)火。有時又很健忘,好幾次把鑰匙落在了家里,燒飯忘了關(guān)火,還險些釀成事故。
再后來,她的癥狀變得嚴(yán)重了,總說沒有胃口,吃不下飯,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更甚者,她開始失眠,整夜地睡不著覺,半夜起床在走廊客廳里走來走去,還總說自己頭疼。
陳平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他害怕了,以為何靜得了什么“不治之癥”。正好那時他休年假,便帶何靜去市醫(yī)院做了一套詳細的檢查。
然而,什么毛病也沒查出來。
最后,還是內(nèi)科的大夫提醒陳平,讓他帶何靜去看看精神科。結(jié)果一去就確診了,何靜患上了中度抑郁癥。
什么?!何靜得了抑郁癥?
許海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深喘了幾口氣,咬著牙問陳平,為什么何靜出這么大的事,一個字都不告訴她?
陳平囁嚅著,半天也沒支吾出個所以然。最后,勉強找了個理由,說何靜要強,不想讓別人知道。
那后來呢?許海燕壓著怒火追問道。
確診之后,市醫(yī)院的精神科給開了一堆藥。讓回家吃,定期復(fù)查。
吃了藥,確實緩解了癥狀。但才過了一陣子,何靜就不肯再吃了。因為那些藥會讓她犯困,思維也會變得遲鈍。有時學(xué)生在課上提問題,她需要想半天。她擔(dān)心再吃下去,自己連課都上不了了。
一停藥,她的癥狀又開始加劇。有時候她半夜爬起來,一個人躲在陽臺上哭。陳平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過完了春節(jié)之后。
何靜不知道從哪兒打聽的,找到了一家心理診所,開始去做心理治療。
那診所可不便宜,聽說一個小時要大幾百。不過,確實物有所值,不知道大夫用了什么辦法,反正治療了差不多兩個月,何靜的精神就明顯好了許多,晚上也能睡著覺了。
什么診所?在哪?
許海燕趕緊追問,然而陳平卻搖頭,他沒去過。他曾經(jīng)也想陪著去,可何靜堅持不要他陪。
但他記得,大概從四月份之后,何靜就不去了。那時陳平還問過她,她說自己已經(jīng)好了,不用再治療了。
之后不久,陳平工作上接了個大項目,特別忙,漸漸地顧不上何靜了。沒想到,后來就出事了。
又是四月。
日歷本上四月之后的記錄被撕掉了兩頁。銀行的流水也是從四月份開始不正常的。
四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海風(fēng)一個勁兒地吹,許海燕的臉早已麻木了,然而身上卻正在經(jīng)歷冰火兩重天,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她努力思索著過去的一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何靜患上了抑郁癥,自己為何一點沒有察覺。
然而隨著回憶,她逐漸意識到,這一年來,她實際上跟何靜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她太忙了,離婚,買房,裝修,這些事情占據(jù)了她大部分的私人時間,根本無瑕顧及何靜。不僅如此,甚至有幾回何靜來找她,她卻拉著何靜幫自己看房子,做預(yù)算,采購東西當(dāng)搬運工。
在這些忙碌中,她壓根就沒留意過何靜有什么變化。
唯一的,就是最后那次見面,她明明看出了何靜的狀態(tài)不對勁。可是當(dāng)時卻只顧著自己的事兒,僅僅是聽何靜解釋了一句“減肥成功”,她就信了,多一句都沒問。
若那時,她能多追問幾句,會不會如今的結(jié)果就不同了呢?她不敢往下想,可是又忍不住去想,一時間連呼吸都凝滯了。
是她的疏忽,錯失了最后挽救何靜的機會。
所以她有什么資格憤怒呢?她跟陳平比,又好到哪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