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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魅力

在進行了這樣一番走馬觀花的匆匆掠影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城市的魅力其實無關(guān)乎它們的大小和行政級別。九十九座歷史文化名城中,就有不少是小城。比方說大連較之沈陽,青島較之濟南,廈門較之福州,開封、洛陽較之鄭州,喀什、伊寧較之烏魯木齊,就更具魅力。顯然,以下觀點無疑是正確的:“有著自己特殊文化品格和精神氣質(zhì)的城市肯定是最讓人喜歡的城市,也是最讓人難忘的城市。”但,準確地把握這些城市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氣質(zhì),說出它們的魅力所在,卻并不容易。

在《新周刊》編輯《中國城市魅力排行榜》專輯時,本書的初版已經(jīng)面世,我也和他們交換過意見。他們對某些城市魅力的定位,我是贊同的,比如北京是“最大氣的城市”,蘇州是“最精致的城市”,拉薩是“最神秘的城市”,西安是“最古樸的城市”,廈門是“最溫馨的城市”,成都是“最悠閑的城市”等。但有些定位則可以商榷。比如,說上海是“最奢華的城市”,南京是“最傷感的城市”,大連是“最男性化的城市”,武漢是“最市民化的城市”,廣州是“最說不清的城市”,深圳是“最有欲望的城市”,香港是“最辛苦的城市”,臺北是“最陌生的城市”等等,就未必準確。比方說,對于我們這些不便“跨過海峽去看一看”的大多數(shù)“大陸同胞”來講,臺北無疑是“陌生的”。但,一旦海峽變成了通途,去臺北和去上海一樣便當(dāng)時,臺北便有可能不再陌生。那么到時候,不再陌生的臺北,是不是就會因失去了“陌生感”而失去其魅力呢?

事實上,陌生并不是臺北的特征,不是臺北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氣質(zhì)”。臺北也并不曾著意營造陌生的氛圍,或打算使自己成為一個他人眼里的陌生城市。我們對臺北的陌生感,其實是兩岸的隔閡造成的。所以,即便是去過臺北的人,也可能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臺北。其實,用于廣州的那個頭銜——“最說不清的城市”,用在臺北身上沒準更合適。可不是嗎?“這個城市,充滿了混雜的風(fēng)景”,“走在街上,你不僅會產(chǎn)生東西南北各種文化空間交織的幻象,而且有古今中外混淆的文化時間錯雜感”,“臺北是溫柔的也是暴力的”,“在臺北,你分不清楚人們是貧是富”,“也說不清楚是科學(xué)或是迷信,草根抑或前衛(wèi)”。這是一個“處處有活力,處處有怪招,處處有機會與失足,有發(fā)財夢與邪惡”的陷阱。“什么都繞著你轉(zhuǎn),卻什么都抓不住”(徐學(xué)《最陌生的城市:臺北》)。是不是有點“說不清”呢?

其實,即便把臺北稱之為“最說不清的城市”,也是不妥的。因為它的說不清,實際上還是說得清,只不過很難用一兩個詞來概括罷了。如果一定要概括,也許只能用“多樣”兩個字,稱之為“最多樣的城市”。我們知道,這個先前叫作“艋舺”的小鎮(zhèn),成為名叫“臺北”的大都會,是相當(dāng)晚近的事情,而這個城市的文化,其實是由移民創(chuàng)造的。中國移民程度最高的城市,有北京、上海、深圳和臺北,但移民成分卻各不相同。臺北的移民,主要有20世紀40年代東渡的政治移民,他們來自山東、湖南、四川、東北;有50年代和60年代進城的鄉(xiāng)下移民,他們來自臺南、花蓮、宜蘭、屏東;有70年代的國際移民,他們來自菲律賓、馬來西亞和拉丁美洲;還有90年代來自中國大陸的經(jīng)濟移民;還有從日本和歐美學(xué)成回國的留學(xué)生以及他們帶回的海外配偶。更早一點,則還有明清時代的閩粵移民,也許還有日本殖民統(tǒng)治時期留下的某些移民,一支不折不扣的“多國部隊”。這些人都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觀念,他們身上的“文化無意識”也都是根深蒂固的。但他們又都要在臺北討生活謀生存,他們也要通婚并生下第二代第三代。因此這些不同的文化只能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肝膽相照,榮辱與共,既對立又交融,既沖突又整合,結(jié)果便呈現(xiàn)出新老并存、土洋結(jié)合、中西合璧的局面。比方說評劇、舞臺劇、現(xiàn)代舞共聚一堂,歌仔戲、脫口秀、搖滾樂同臺獻藝,或者“早上坐飛機,中午冷氣機,下午電算機,晚上找童乩(扶乩算命)”什么的。這種風(fēng)格,我們不妨稱之為多樣或駁雜。當(dāng)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稱之為光怪陸離或面目模糊。

如果說,把臺北稱為“最陌生的城市”尚有可取之處,那么,把香港稱為“最辛苦的城市”便未免匪夷所思。陌生也許是一種魅力,辛苦怎么也是魅力呢?誰又會把辛苦看作魅力呢?的確,香港是忙碌的。“東方之珠,整夜未眠,守著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然而,在香港忙碌的背后,我們不但看到了辛苦,更看到了活力。

其實,與其把香港稱為“最辛苦的城市”,不如稱作“最有活力的城市”。20世紀80年代,香港曾開展過“活力運動”,而“活力”恰恰是香港的魅力所在。誰都知道,香港最讓世界矚目的,就是創(chuàng)造了長期繁榮的經(jīng)濟奇跡。香港的經(jīng)濟自由度名列世界第一,人均外匯儲備名列世界第二,貿(mào)易量僅次于歐盟、美國、日本,名列世界第四,人均年收入更是早已跨過兩萬美元的全球富裕線,而香港不過是面積一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不到六百萬的“彈丸之地”,如果沒有自身的活力,怎么創(chuàng)造得出這樣的奇跡?

香港的活力也確實是相當(dāng)驚人。香港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財大氣粗,然而它的發(fā)展卻并非一帆風(fēng)順。先前有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占領(lǐng),再有東南亞金融危機的風(fēng)波所及,其他時候麻煩也不少。1973年,香港股市大瀉,金融業(yè)房地產(chǎn)一片慘淡,有人便預(yù)言香港將面臨沉船之虞滅頂之災(zāi)。但是香港全都扛過來了。除了因為有祖國大陸作堅強后盾外,也因為香港這個城市充滿了活力。顯然,正因為有了這活力,東方之珠的風(fēng)采,才會“浪漫依然”。

事實上,香港也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城市。每天都有幾十萬人走進香港,也有幾十萬人走出香港。香港把來自東西南北,黃白黑棕膚色不同、貴賤賢愚身份不等的人吞進又吐出,留下成功的,送走失敗的,但無論成功與否,他們都給香港注入了活力。于是小龍騰飛,明珠璀璨,于是百業(yè)興旺,萬象更新。

香港如此充滿活力,如此地吸引著四海移民八方來客,當(dāng)然也是因為這里有太多的誘惑。這不僅是指那些美輪美奐的建筑,琳瑯滿目的商品,應(yīng)有盡有的設(shè)施,無微不至的服務(wù),以及那些吃不完的美食和穿不盡的時裝,更指那時時在你面前閃現(xiàn)、看起來人人均等的機會。這里每天都在制造著百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從身無長物一文不名到腰纏萬貫富甲一方,有時也許只要一夜工夫。比方說,每次賽馬,便至少要產(chǎn)生一名百萬富翁。這種機會,從理論上講,是人人有份的。于是香港便告訴我們,如果你有好運氣,或者你很賣力,當(dāng)然最好是兼而有之,那么,你就有可能在這個自由的港口跳過龍門。這可真是擋不住的誘惑。

正是因了這誘惑,也為了應(yīng)付那沒完沒了的賬單、信用卡、透支戶口、供樓貸款,為了不至于在激烈的競爭中淪為“籮底橙”(墊腳石),為了生存也為了成功,香港人從小到大都在拼搏。總是在努力“搏出位”,而且不惜“搏到殘”。在香港,一個人兼兩份差是家常便飯,有的還會同時注冊一家公司。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雖然累,卻感到充實。相反,一旦哪天不忙了,反倒心里發(fā)虛,惶惶然不可終日,不知道是自己在老板眼里已無油水,要收到“大信封”(辭退信)了,還是自己服務(wù)的公司快垮臺了。的確,一個充滿活力的城市必然是快節(jié)奏的。它容不得拖泥帶水,更容不得無所事事。一旦出現(xiàn)空閑,就意味著出局。忙,才有安全感,才證明你還活蹦亂跳。

所以,東奔西走忙忙碌碌的香港人,為了不至于累得吐血或搏得無神而學(xué)會了“貓睡”(隨時隨地都能打盹)的香港人,既活得辛苦,也活得充實。正是這成千上萬努力拼搏的香港人,構(gòu)成了生機勃勃而且能起死回生的活力香港。無疑,香港的活力是被逼出來的,就像被狼追趕的鹿不能不拼命飛跑一樣。但,如果沒了狼,鹿豈不也要退化?與其退化,不如奔跑。

因此,“如果在香港成功了,在世界各地都能成功”(程乃珊《最辛苦的城市:香港》)。但不是因為太辛苦,而是因為有活力。

我也不能同意把上海說成是“最奢華的城市”。上海,怎么是“最奢華的城市”呢?或者說,上海的城市魅力,怎么能說就是“奢華”呢?不要說舊上海在紙醉金迷之外尚有著“流浪的三毛”,便是現(xiàn)如今,北京、廣州、香港、臺北等城市奢華起來,只怕也不輸上海。只不過,上海的奢華,與北京、廣州、香港不那么一樣罷了。北京的奢華更多的是擺譜,派頭十足,牛氣十足。這也不奇怪。北京,畢竟是“最大氣的城市”嘛!一旦奢華,也一定是“大手筆”。廣州和香港的奢華,則總讓人覺得有點暴發(fā)戶的味道,文化底蘊不足,怎么看怎么像“大金牙”。當(dāng)然,這么說,也許多少帶點偏見。不如說,北京的奢華是居高臨下的,廣州的奢華是生猛鮮活的,而上海的奢華則是不動聲色的。因為上海是“最具紳士風(fēng)度的城市”,而所謂紳士風(fēng)度,講究的就是不動聲色。如果張牙舞爪,就不是紳士,也不是上海了。事實上,在上海,越是高層次的人(他們往往也最有條件奢華),就越是有紳士風(fēng)度,也越是不動聲色。只有小市民才咋咋呼呼。即便他們,在上海也是不敢咋呼的。他們只有到了外地,在不明底細的外地人面前,才咋呼個沒完。

其實,即便“很久以來上海人一直在一些頂尖的享受上花費著他們的開銷”,他們追求的也并不就是奢華。在上海,并非“貴的就是好的”。不要說節(jié)衣縮食講實惠的上海小市民不這么看,一擲千金“摜派頭”的“大市民”也不這么看。正如《最奢華的城市:上海》一文的作者所說,一件東西或一種享受要讓上海人滿意,并不是只要價錢昂貴、能顯示身份炫耀財富就行的。它們還“必須好看、精美,有象征的價值,而且是在最小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上”。下面這句話也是對的:“這需要修養(yǎng)與品位,而這正是上海讓其他城市難以望其項背之處。”

顯然,這樣一種追求,與其說是奢華,不如說是雅致,而上海,實在應(yīng)該稱為“最雅致的城市”。關(guān)于上海和上海人的雅致,寫得最淋漓盡致的,大約是陳丹燕的《上海的風(fēng)花雪月》一書。翻開第一頁,讀一讀《時代咖啡館》,就能立刻感受到上海人那經(jīng)過長期熏陶和修養(yǎng)形成的極有品位的“最優(yōu)雅精致的生活方式”。柔柔的外國輕音樂,有一點異國情調(diào),但不先鋒;暖暖的進口咖啡香,也有一點異國情調(diào),但不刺激。領(lǐng)臺小姐謙恭而不媚俗,男女客人體面而不驕人。點菜的時候,男人稍微派頭一下,女人稍微矜持一下,配合得恰到好處,也都不過分。“這就是上海的氣息”,而這個氣息就叫作雅致。

不要以為這份雅致只屬于資產(chǎn)階級。它也是那些住在弄堂里、睡在亭子間干干凈凈小木床上的女孩子們的做派。有著“女性養(yǎng)成”傳統(tǒng)的上海母親,總是能把她們的女兒調(diào)教得可人心意,既不鄉(xiāng)氣,又不張揚,穿著打扮舉止言談都那么得體。這就是雅致。實際上,雅致是上海的情調(diào)。它就像空氣一樣,彌漫在大上海的上空,無孔不入。而這種雅致,尤其是上海小市民的雅致,則又是上海人的精明造就的。正是這種精明,使他們能夠亦步亦趨地跟上上流社會的雅致,而不會或至少不會在外地人面前露出破綻。可以說,上海是一個雅致的城市;上海人,則是精明的一族。

當(dāng)然,上海人的生活是兩面的。有雅致的一面,也有不那么雅致甚至俗氣的一面。就像他們弄堂里的生活,既有鄰里間互相關(guān)照守望相助的溫馨和睦,也不乏“七十二家房客”寸土必爭的“兩伊戰(zhàn)爭”。但是,盡管前幾年大多數(shù)上海人住得還很擁擠,日子過得也還很緊巴,然而一走到淮海路上,便一個個都很體面。精明的上海人,是能夠把他們的俗氣和窘迫深藏在雅致背后的。而且,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他們也仍然能保持和營造整個城市的雅致氛圍;即便是走遍海角天涯,他們也能把那份雅致帶到那些邊遠地方,不動聲色地體現(xiàn)在自己每一個生活細節(jié)中。比方說,在那個流行黃軍裝和工作服的年代,上海姑娘在領(lǐng)頭、袖口和褲腳上費的那些小心思就是。

上海的雅致其實是很明顯的。

上海無疑是中國最大的城市。然而,上海雖然大,卻不粗。在上海,無論你是站在摩天大樓下,還是走在逼仄里弄中,都不會有“粗”的感覺。因為上海是按照工業(yè)文明最雅致時代的理想模式打造出來的。如果你能比較細心地在外灘走一走,就一定能感受到上海那種雅致的氣派。那些風(fēng)格各異的西洋建筑,無論古典式的(如上海總會)也好,哥特式的(如通商銀行)也好,巴洛克式的(如東方匯理銀行)也好,文藝復(fù)興式的(如字林西報館)也好,都氣派而雅致。尤其是你如果能到當(dāng)年的匯豐銀行、現(xiàn)在的浦東開發(fā)銀行的大堂里去體會一下,則會對所謂上海風(fēng)格,對上海式的雅致的氣派,有一個鮮明而深刻的感受。

這種風(fēng)格是不同于北京的。北京也是最有氣派的城市。但北京的風(fēng)格不是雅致,而是莊嚴、雄渾、雍容、華貴、典雅、厚實。這些風(fēng)格在經(jīng)歷了時光的磨洗和歷史的積淀后,就變成了醇和。北京最讓人心儀的就是它那醇和的氣派。這種醇和氣派里有王者風(fēng)范,也有平民風(fēng)情,而且是中國風(fēng)格,因此讓人感到親切。而上海那種雅致的氣派,卻讓人覺得你是在面對一位衣冠楚楚的英國紳士,必須彬彬有禮地和他保持距離。

上海當(dāng)然也有平易近人的雅致,那就是市民生活的雅致。一般地說,上海市民的生活相對其他城市而言是比較雅致的。他們并不富有,但也不顯得寒酸。當(dāng)然,也只是不顯得而已。比方說,居家,總有一兩件像樣的家具;出門,總有一兩套像樣的衣服;吃飯,總有一兩道像樣的小菜。數(shù)量不多,但很精到。這就是雅致了。或者說,是對雅致的追求了。北京沒有這份雅致,因此北京的風(fēng)格是大雅大俗的,北京的市場也是兩極分化的。在北京,除非你很有錢,能夠窮奢極欲,否則便多半只能享用粗制濫造,甚至假冒偽劣之物。大體上說,北京只有排場和馬虎,沒有雅致。好在北京有一種醇和的氣派,所以北京人也不在乎。

上海卻有一個廣大豐厚的中間消費層,這就是上海的普通市民。他們無緣奢華,也不愿馬虎。即便是家常小菜,也要精致一點;即便是路邊小店,也得干凈一點;即便是吃一碗陽春面,也要吃得文雅一點;即便是穿一件兩用衫,也要穿得體面一點。這就是雅致了。有人說這是因為上海人要面子,寧愿吃泡飯也要穿西裝。其實,它更多的還是體現(xiàn)了上海人對生活質(zhì)量和生活方式的追求。何況上海人并不只吃泡飯,他們也吃生煎包子。更何況上海人的泡飯也不馬虎。不是極好的朋友,他們還不會請你吃。

最能體現(xiàn)所謂“雅致風(fēng)格”的也許還是上海人的服飾。這往往也是最能提供“奢華”證據(jù)的領(lǐng)域。上海人,尤其是上海女人,在穿著方面是舍得下本錢的。他們的全部體面,往往就在那一身衣著上,因此有“不怕天火燒,就怕摔一跤”的說法。但,所謂“穿在上海”,卻并不在奢華,而在雅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奢華,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奢華。20世紀50年代后,奢華因為與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有直接聯(lián)系而幾乎在上海銷聲匿跡,雅致卻因為事關(guān)大眾而薪盡火傳。雖然孫夫人也不得不脫下旗袍換上列寧裝,一些穿慣了西裝的人也不得不換上中山裝,但一些北方南下而又比較敏感的人都發(fā)現(xiàn),即便是列寧裝和中山裝,經(jīng)上海生產(chǎn)制作的也有一種“上海味”。結(jié)果,同樣的面料同樣的式樣,在上海人身上穿出了體面,在自己身上卻顯出了寒酸。秘密就在于上海的服裝總是比北方的多一份雅致,一種在裁剪、做工等方面不經(jīng)意流露的,其實是十分考究的雅致。

其實,不管處于什么樣的社會變動中,上海和上海人小心翼翼而又堅韌頑強地守護著的,正是這一份雅致。它默默地趴伏在弄堂里,悄悄地彌漫在街道上,讓人覺得不太對勁卻又無可指責(zé)地體現(xiàn)在領(lǐng)頭、袖口、褲腳、紐扣等細微末節(jié)上,或者體現(xiàn)在用小碟子盛菜、買兩根針也要用紙包一下之類的雞毛蒜皮上,不動聲色卻又堅韌不拔地維系著這個城市文化的根系和命脈。

上海的另一種風(fēng)格是開闊,正如北京的風(fēng)格是大氣。北京大氣,上海開闊,這正是兩地各有所長之處。北京的大氣無疑來自它那獨一無二的至尊地位,以及由此而生成的雄視天下、包容四海的氣度。上海的開闊則緣于它是一個建在長江入海口灘涂地帶的不設(shè)防城市。上海這個城市似乎是沒有什么邊界的。它好像一直對五湖四海敞開著門戶,也一直在壯大著自己。歐風(fēng)美雨吹拂著它,華夏文化也滋潤著它。它是高雅文化的中心,也是通俗文化的淵藪。事實上,上海文化和北京文化一樣,也是兼容并包的,但又不完全一樣。北京兼容并包是因為它大氣:堂堂首都,什么包不下?上海兼容并包則是因為它開闊:坦坦灘涂,什么進不來?同樣,上海和北京都是最能吸納精英人才的城市。但人們向往北京,是欣賞它的大氣;看好上海,則是喜歡它的開闊。盡管上海有許多眼界和心胸都很狹窄的小市民,但這些人的小市民氣并不能遮蓋上海的開闊。上海的開闊是毋庸置疑的。在國內(nèi)眾多的城市中,唯有上海,能慷慨地接受不計其數(shù)的移民,能隨和地包容無法形容其內(nèi)容之雜的文化,甚至不怕泥沙俱下,魚龍混雜。這恰恰緣于其開闊的品格。而且,正是因為上海在本質(zhì)上有著開闊的品格,才會在短短一百年間崛起為遠東最大的城市。

開闊是上海的品質(zhì),雅致是上海的情調(diào),精明則是上海人的特征。上海人的精明可以說是全國公認的,上海人自己也不諱言。正是上海人的精明,使上海這個無比開闊的城市有了雅致的情調(diào)。開闊、雅致、精明,這大約就是上海和上海人了。北京的品質(zhì)則是大氣,而它的情調(diào)則是醇和。因此我們可以說,上海風(fēng)格是開闊雅致,北京風(fēng)格是大氣醇和。北京是“最大氣的城市”,上海是“最雅致的城市”。

廣州的風(fēng)格是生猛鮮活,之所以有這樣的風(fēng)格,則又因為廣州這個城市就是一個大市場。因此廣州可以說是“最市場化的城市”,同時也是“最忙碌的城市”(雖然可能還忙不過香港)。這個城市是二十四小時不睡覺的,既忙于“揾食”和“炒更”,也忙于吃飯和飲茶。所以廣州的街上總是被大大小小的車輛塞得滿滿的,廣州的酒樓也總是被熙熙攘攘的食客擠得滿滿的。不過,廣州人忙則忙矣,卻仍能忙里偷閑,飲茶茶肆,賞花花城。但廣州人再悠閑,也比不過成都人。成都才是“最悠閑的城市”。成都悠閑,不僅因為它是物產(chǎn)極為豐富、用不著太忙碌就能吃穿不愁的“天府”,還因為成都人有一種灑脫的性格。一個成都人,如果一千塊錢花了九百,也不會著急,而會高興地告訴你他還有一百。這就是灑脫了。因為灑脫,不把功名利祿看得太重,這才有了那份閑心。有閑,有趣,又有幾個小錢,成都的茶館里才會坐滿了人。

比較一下成都、蘇州和揚州,也許是十分有趣的。《元和郡縣志》稱:“揚州與成都,號為天下繁侈。”唐振常先生則謂蘇州和成都,都是“中國地主文化的極致”(李天綱《上海和蘇州》)。但在我看來,說蘇州是“地主文化”,大致不差,成都卻只好算作“富裕中農(nóng)”。蘇州文化主要是地主士大夫和退隱的官僚們營造的,成都文化的營造者卻主要是介于小土地出租者和小生意人之間的小市民,再加文人才子。因此蘇州文化除儒雅外還有些富貴氣,成都文化則除儒雅外還有些村野氣。蘇州多的是園林,成都多的是茶館。蘇州園林的風(fēng)格是精致雅麗,成都茶館的風(fēng)格則是悠閑灑脫。這也是這兩個城市的風(fēng)格。只要分別聽聽蘇州姑娘和成都妹子說話,就不難看出兩地文化的“文野之分”(蘇州文,成都野)和“小大之別”(蘇州小,成都大)。

揚州文化主要是鹽商們營造的。鹽商壟斷行業(yè),富甲一方,不必勞力如農(nóng)工,也不必勞心如仕宦,其生活方式,自然有一種世俗的精細。揚州的烹飪、剪紙、裝裱、雕刻、繪畫、琴曲、盆景、園林、評話,無不工巧而精細,淺近而世俗。不過,揚州文化細則細矣,卻細而不弱;淺則淺矣,卻淺而不薄。比如揚州學(xué)派,便素以篤實宏通著稱。因為揚州畢竟在江北。北方的雄風(fēng)總是會吹進揚州。因此揚州文化除精細之外,還有厚重樸實的特點。厚實,就不會像蘇州那樣雅麗;精細,就不會像成都那樣灑脫。此為揚州與蘇州、成都之別,也是揚州文化的魅力所在。可以說,揚州的風(fēng)格,就是精細厚實。

當(dāng)然,我們還可以對其他城市一一進行這樣的定位和描述。城市的魅力是個說不完的話題,還是別一口氣都說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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