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四次考核還有兩個星期,最近基地夜晚出來散步的人變多了,有人在路上討論著廖長庚和周啟明的淵源,相傳這位昔日好友是英姿颯爽的大帥哥,八卦頗多,但最終的議題重心還是會回到珍惜最后的基地時光上。
大概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沒法上天,所以學員們才更加珍惜柴達木盆地的夜空。
大家看到夜跑的周啟明都會讓道,這金口玉言已開,他要面臨的挑戰已經人盡皆知。
人都是有同理心的,挑戰自己和看別人挑戰自己同樣會抱有期望,有志者事竟成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愿景。
周啟明在折騰了這么多事出來后,還能堅持每天高強度鍛煉身體,成績也居高不下,不得不讓人佩服。
繞著基地跑了十圈后,他回到了宿舍區的路口,余書玲坐在曬衣區域的公共長椅上,正好合上手里的書。
“有什么事嗎?”周啟明摘下放著洛奇那首熱血主題曲的耳機。
“沒什么,你說如果你能出去旅行,你想去哪兒?”余書玲問道。
這倒是問住周啟明了,打小他能奢望的就是走出福利院,江山如此多嬌他知道,但知道不代表能夠達到。
“往南走吧。”“為什么?”
“再南邊一點,有昆侖山和可可西里。”好像自己除了第一次去BJ,就沒有正兒八經奔著某個地方游玩過。
余書玲把衣服從晾衣繩上收了下來,她抱著衣服說道:“接下來的考核你加油,我打算利用輪休的兩周假期出去散散心。”
“哦,你打算去哪兒?”“往南走吧。”
周啟明看著她回到了宿舍,時間還早,他決定再跑一圈。
基地有個休閑運動場館,里面有攀巖墻、桌球廳、籃球場和乒乓球室。
周啟明隔三差五就在練攀巖,目的很明確,他想把攀巖這項技能學會,學到僅憑條件反射就能爬墻。
挑戰在即,他能放在超重離心機上的時間不多,前段日子,他在幽空的進程又卡住了,本來多加嘗試總能找到新的思路,可是在他一天連續三次突破極限,把G值提高到8.9G時,身體承受不住了。
出了訓練艙就摔倒在地,皮膚被超高負荷滲出了血,教員不敢再讓他往上突破,除非他通過重復訓練完全適應8.9G。
飛行訓練的教員是羅捷,這個人雖然不喜歡周啟明,但在訓練時倒也沒有給他穿小鞋,羅捷同樣抱有看樂子的心思。
學員里甚至有人開了盤口,賭周啟明能不能通過終極挑戰。
張馳對這份挑戰持公開態度,歡迎大家見證。
具體的規矩是:凡是兩個小組間相同的訓練內容,周啟明可以隨工程師小組一起訓練,只需要改變相應的掌握度標準即可,如離心機標準往上走,工程學標準往下走,但是一些駕駛員必練的項目,如模擬飛行訓練,是必須得隨駕駛員小組一起訓練的。
第四輪考核中兩個小組的所有考核內容他都得參與,不過相對地,只要其中任一小組的水平線達到了前四都能獲得終極挑戰的資格。屆時將請來戰斗機飛行員廖長庚,和他比拼飛行項目。
連駕駛員小組的陳弈和黃海都沒有反對這個挑戰,其他人更沒有意見。
而周啟明每天的訓練積極度和態度,無疑給學員們上了一課。
他的認真模樣很像一個人,像極了當年發誓要當戰斗機飛行員的廖長庚。
當一個人努力到別人都會認為他成功是理所應當時,那說明他離完成目標只差一步了,這一步叫貫徹。
第四輪考核的揭榜日,每個小組的人都聚集在各自宿舍區的門口,大家一路下來,個中水平心知肚明,臉上掛的不是題名的向往,是面對離別的不舍。
裴夕沒有在人群中看到周啟明,組里排第五名的吳佚正在焦急地尋人中,他包里有滿滿的誠意,只要周啟明愿意為了終極挑戰放棄現在的成績。
一個背著旅行包的女人來到了這里,裴夕認識她。
太陽底下,有幾件短袖在晾衣繩上被風吹動,這些衣服投射在名為影子的二維世界時,顯得有些沒規律。又一個影子來到了這片無規則區。
坐在長椅上的周啟明看了一眼回來的余書玲,時間在他眼里過得很快,對他來說,沒有闊別已久的感覺。
余書玲把蓮花邊的涼帽摘了下來,道了句祝賀。
周啟明擺擺手,回了一句“歡迎回來。”
余書玲帶來的是他在等的消息。
都說世事難預料,但每個人都會預料,病者能預料到自己的大限,獵人能預料到野獸的行徑,這種預感,是經驗與判斷力的疊加態。
張馳能預料到周啟明成績達到終極挑戰的要求,所以他提前組織到了廖長庚。
余書玲預料到廖長庚會應邀而來,所以她提前在德令哈和他見了一面。
她能感受到周啟明不計前嫌的心,但好面子的男人總是難以先開口打破隔閡。
與廖長庚見面的事也就沒有向他提及,那個男人和想象中一樣,有絕對正直的偏執,他聽聞了周啟明的事,也知道了兩人都在惋惜曾經的友誼,聲稱將以最認真的競技狀態來應對這場挑戰。
周啟明找了一趟張馳,他已經準備好迎接挑戰了。
早有安排的張馳打算把他們之間的較量做成無人機訓飛基地的揭幕戰。
在這之前有兩天的時間給廖長庚熟悉設備,本來擬定好的慶祝晚宴,為了這最后的賽事特意往后推遲了,大家都樂于多在基地待上兩天。
艱苦日子總有到頭的一天,但一想到要和狀態最對勁的自己告別,能余出兩天報復性放空,也算對得起自己的不得志了。
周啟明這兩天沒有再訓練,而是坐在白榆酒吧,看人群狂歡。
他其實精神已經緊繃到一定程度了,乃至于需要待在人多的地方,才不至于讓自己內耗。
因為他知道飛行訓練的時間對他來說遠遠不夠,他知道正在備戰的廖長庚整天都待在訓練場里,他知道自己必敗。
接下來的懸念,無非是他輸得有多慘罷了。
挑戰日來臨,學員加上教員八十來號人都聚集在了基地剛建成的無人機訓飛基地的觀眾席上。
電子屏幕剛剛開啟,上面只有簡單的對壘信息,有周啟明和廖長庚的名字。
接下來這塊屏幕將實時轉播這場挑戰。
兩位主角此時已經在離心機訓練室見面。
他們相視點頭,彼此無言。
技術專家已經把模擬設備裝在了離心機力臂兩邊的訓練艙里,這套設備復刻了最新航天器的操作臺,里面的系統已經連接到了兩臺備賽的無人機上,VR眼鏡也連到了無人機的攝像頭上,屆時,他們將在艙室里駕駛無人機在訓飛場地里競速。
嚴格意義上來講,算是障礙賽,障礙并不局限于險要的戈壁溝和刁鉆的靶環,還有一段抗負荷賽程,他們承受的重力加速度將逐步提升到9G。
離心機的兩邊,兩名選手進入了訓練艙,開始了最后的準備。
羅捷和另一名飛行教員擔任解說。
電子屏幕的畫面切分成了雙視角,是選手視角和無人機視角。
兩人的眼色里都沒有膽怯和緊張,他們現在的想法十分統一,那就是酣暢淋漓地比一場。
自心流這一詞問世后,行家里手的專注就有了清晰的定義,但在此之前,小到全神貫注,大到舍身忘我,均有形容。
周啟明戴上了VR眼鏡,他的視野被無人機上的微距鏡頭代替,就算一只高原兔放在鏡頭前,也是龐然大物,更何況類似火星的地形在渺小的無人機上放大著觀感,這完全可以看成是一場異星上的飛行賽。
或者是追逐戰。
比賽開始,既是起點也是終點的賽場,兩架無人機掀起一陣灰塵,瞬間消失,速度快得就像是穿越機。
正常來說,無人機和穿越機的區別大概是普通汽車和方程式賽車的區別,可他們比賽用的無人機比這兩種機器更加復雜。
觀賽屏幕做了特殊的邊框處理,但還未適應的觀眾仍然會覺得眩暈,更別說現在完全投身其中的兩人。
沒有身臨其境的慣性反饋,其實對于專業的飛行員來說,是拖累發揮的,放到廖長庚身上,就變成了一開始并沒有和周啟明拉開差距。
每個靶環上都有紅燈閃爍,兩個環之間也有充足的觀察距離,所以對他們來說,每個環都應該準確穿過。
但是環口容不下兩架無人機,追逐只能在每次與下一個環的間距中進行。
真正拉開差距的,不僅是廖長庚的愈發手熟,還有決心的延伸,廖長庚想的是贏得漂亮,把自己的領先當作必然的一件事,周啟明想的是輸得體面,不給對方甩開自己的機會。
從屏幕上看,這種一前一后的差距,不會讓觀眾小看周啟明。
因為他的落后飛行觀感上,難度系數更大。
戈壁的砂礫粗細不一,飛行過程中難免會卷起一些,周啟明跟在后面吃灰還能保持高速跟隨,不簡單。
賽程過半,追逐仍毫無轉變,兩架無人機來到了深達二十米的侵蝕溝中,里面的戈壁石形狀各異,不管是尖銳還是飽滿,都是極為堅硬的,造價昂貴的無人機撞上去,報廢是必然的。
張馳沒有因為心疼機器而把靶環設置在安全的位置,作為解說的羅捷對廖長庚在飛行上的處理褒獎連連,其實不用他說,大家都能看到他沉著冷靜地穿過一個又一個怪石之間的縫隙和靶環。
在座的人心理素質都偏高,不過還是會隨著擦肩而過的險峰小聲驚呼,畫面里的奇石林立放大觀感后就相當于險峰參差。
另一名解說突然察覺到兩架無人機的速度都慢下來了,羅捷補充道,抗負荷賽段開始了,現在兩名選手的超重離心機已經開啟。
這也意味著已經進入了比賽的最后一程,這是周啟明最后的機會。
羅捷講述著周啟明曾在超重訓練上的優異表現,在評述中被比下一頭的陳弈臉色不太好看。
而畫面里,周啟明的臉色也不太好看,這可不是只用在對答手柄上按幾下按鍵就可以過關的。
G值逐漸提升了8G,周啟明和廖長庚雙手緊握操縱手柄,心跳速度也在上升,不是因為緊張,而是身體需要加大力度泵血到腦袋上去。
廖長庚最高承受過12G的重力加速度,不過這是在穿了抗荷服的情況下,沒有抗荷服對他來說是有不適應的。
周啟明為了這一天,放棄了多次進入幽空的機會。
戈壁偶有胡楊地,是傳言里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的胡楊。
這片林子的尾端,有三個方向迥然的靶環。
廖長庚保持著勻速穿過中間的靶環后,飛向了左邊那個稍簡單的樹枝上的靶環,他是準備先易后難。
而周啟明則是穿過中間靶環后,減速飛向了那個藏于樹根之間的靶環。
G值增加到了9G,兩人被巨大的負荷壓到挺不起胸,他們都在鼓腹呼吸,汗流浹背地鼓腹呼吸。
周啟明看著眼前布滿畫面的巨大樹根,驚奇地發現還差一點偏轉才能翻過障礙,但他的手無論如何都沒法轉動操縱柄,自己就好像只是恢復了意識,卻依然喪失機能的植物人,深深的無力感快速蔓延著,信心搖搖欲墜,他只能把速度放到最慢。
而廖長庚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他同樣在9G的平臺期無法行動,但樹枝上的靶環沒有障礙,他可以保持勻速通過。
重力加速度開始下降,周啟明的無人機終于如釋重負穿過了樹根間的靶環,與廖長庚的無人機在空中擦身而過。
高下已判,周啟明加速穿過枝頭的靶環,廖長庚也加速一躍而過最難的那一環。
胡楊林外,廖長庚的無人機率先穿過靶環。
在他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等另一架無人機。
這個挑戰硬性的要求不是周啟明必須贏下比賽,而是差距要在兩秒以內。
大家屏住呼吸,看著全速飛向終點的第二架無人機。
勝負已分讓很多人有種錯覺,在天賦面前一文不值的錯覺。
就像是后天歷劫無數,得道成仙后,不堪地發現自己只是成為了圍剿孫悟空的十萬天兵之一。
不少人同理心強的人,在這一刻,把毫秒之間的流逝感受成了無情的洪流。
再快一點啊,周啟明。
無人機飛躍終點線的瞬間,計時器定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