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版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
- (英)莎士比亞
- 2965字
- 2024-06-07 14:36:44
《羅密歐與朱麗葉》推薦序
《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一部偉大的浪漫愛情悲劇,主人公是兩位十幾歲的少年,女主人公朱麗葉只有十三歲——劇中雖未出現(xiàn)“十三”這一數(shù)字,但卻不斷地圍繞相關的數(shù)字進行文字游戲,強調(diào)朱麗葉即將年滿十四歲,而朱麗葉和羅密歐一見鐘情的相遇也以一首兩人合創(chuàng)的十四行詩達到高潮:
羅密歐 要是我這俗手上的塵污,
褻瀆了你的神圣的廟宇,那也是溫柔的罪。
這兩片嘴唇,是臉紅含羞的信徒,
愿用一溫柔的吻乞求你宥恕我的雙手的殘暴的觸摸。
朱麗葉 信徒,莫把你的手兒侮辱,
合掌才是最虔誠的禮敬;
神明的手本許信徒接觸,
掌心的密合遠勝香客的親吻。
羅密歐 神明和香客生下了嘴唇有什么用處?
朱麗葉 信徒的嘴唇要禱告神明。
羅密歐 那么我要禱求你的允許,
讓嘴唇接管手的工作,它們向你禱告,請施恩,
否則信仰將變?yōu)榻^望。
朱麗葉 你的禱告已蒙神明允準。
羅密歐 神明,請容我把殊恩受領。(吻朱麗葉)
在這首十四行詩中,羅密歐和朱麗葉先是各吟詠了一首四行詩,然后共創(chuàng)了一首六行詩(羅密歐四行,朱麗葉兩行),并以最后的雙行詩完成了戀人的初吻。少男少女的浪漫愛情如同詩歌,既美麗又神圣。十四行詩中的宗教意象,如廟宇、信徒、神明、禱告、合掌等,象征著愛情的圣潔與純真。
詩一般的浪漫愛情不計利益、不顧社會關系的羈絆,是最純潔、最強烈的人類感情。這種感情來之不易,既容易夭折,又可能走偏。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之后,莎士比亞接著創(chuàng)作了《仲夏夜之夢》,調(diào)侃了走偏了的愛情。這部喜劇中有諸多成分與《羅密歐與朱麗葉》相似。在這部喜劇中,伊吉斯想把女兒赫米婭嫁給狄米特律斯,但女兒卻想嫁給拉山德。為了逃避父親的安排,赫米婭和拉山德來到城外的森林;而深愛著狄米特律斯的海麗娜則把赫米婭和拉山德出逃的消息告訴了狄米特律斯,并追隨狄米特律斯也來到了森林。
森林里的仙王奧布朗為了成人之美,讓服侍自己的精靈羅賓給戀人們下藥,讓他們在被催眠醒來后愛上睜眼后首先看到的應愛之人。不過,陰差陽錯,羅賓下錯了藥,讓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一睜眼都看到了原本不愛的海麗娜,造成了混亂。而在藥物的作用下,仙后提泰妮婭也愛上了變成驢子的織工波頓。
喜劇中的愛情之藥是從花朵中提取的魔汁,這劑愛情迷藥使戀人們癲狂、魔怔、盲目,但同時也能使戀人清醒、深刻,以直覺感悟到愛情乃至人類所有情感在哲理上和現(xiàn)實中的錯位、錯失、錯節(jié)、錯漏、錯亂、錯置——這也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劇中所發(fā)生的事情。
在20世紀的最后20多年里,德里達也許是為數(shù)不多的保持著較大影響力的西方理論家之一。他于1986年以法文撰寫并于1992年翻譯成英文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評論至今仍有重要理論意義,這也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在今天仍然擁有巨大生命力的一個原因。德里達并未采用傳統(tǒng)、連貫的文學批評文體,而是以三十九條“格言”來闡釋他對這部悲劇的理解。他也并未將這部悲劇置于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背景中加以闡釋,而是將其置于一個更大的背景:“這一文本既表達了貫穿于整個西方文化的某些難題,又是西方文化中最為人所熟知并不斷被投入流通的偶像符號(icon)。”德里達認為,一個文本可以擺脫最初產(chǎn)生的背景,而進入未來的背景,并將其改變。也許《羅密歐與朱麗葉》正是這樣一個文本。
德里達評論《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作品英文標題為“格言反時間”(Aphorism Countertime),而原文的法文標題則是“L’aphorisme à contretemps”(錯置的格言)。“(à)contretemps”在法文中意義頗多,包括意外、不幸、脫節(jié)、錯過、不合拍等。朱麗葉著名的露臺獨白也許最能表達這些意義:
朱麗葉 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你偏偏是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愿意這樣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愿再姓凱普萊特了。
…………
朱麗葉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敵;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這樣的一個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關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腳,又不是手臂,又不是面孔,又不是身體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換一個姓名吧!姓名本來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叫作玫瑰的這一種花,要是換了個名字,它的香味還是同樣的芬芳;羅密歐要是換了別的名字,他的可愛的完美也絕不會有絲毫減損。羅密歐,拋棄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整個的我換你這一個身外的空名。
這一段獨白是一位十三歲少女在簡簡單單地訴說衷腸,希望愛人能夠拋棄父親和家族的名字,能夠簡簡單單地與自己結合——而少女在結婚后自然會“拋棄”父親和家族的名字,因此倒是不必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字。因為愛情的巨大力量,這簡簡單單的訴衷腸卻包含著深刻、豐富的理論意義。
這段獨白首先涉及哲學中名與實、唯名論與唯實論的問題,也涉及哲學之后的結構主義理論中的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關系的問題。就后者而言,“羅密歐”這一名字只是“能指”或者符號,而將這一“能指”或者符號強加給羅密歐這個人(所指)是武斷的——羅密歐的名字并非來自自然,而是人類文化所為。
德里達解構了傳統(tǒng)哲學中名與實、唯名論與唯實論的二元對立。他認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名字和專有名詞,同時也是格言——這一名字、專有名詞、格言蘊含著這一愛情的一切:兩位戀人互不同步、致命地錯過了對方,但他們也靠著自己的名字、靠名字的格言而互相交錯和交叉,活得都比對方更久,在死亡中獲得永生。
德里達所說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格言是話語的一部分,但又處于游離和分離狀態(tài),沒有系統(tǒng)性,沒有傳統(tǒng)哲學意義上的本質(zhì)。格言會預言,會預測未來,會奉獻出現(xiàn)在與未來,但靠的既是內(nèi)在又是形式,通過文字游戲來決定一切。
按德里達的解讀,朱麗葉希望羅密歐擺脫使自己不能自主的名字,真正地新生,真正地活著,為愛情而活著。然而,羅密歐的名字同時也是他的整個存在,擺脫掉自己的名字也就是擺脫掉自己的存在,使自己徹底死亡。名字是虛名,代表不了什么,然而名字也是生命和存在的一切,毀名即死亡。愛情要求擺脫掉虛名,開始新生,然而名分既失,身份何存?愛情帶來新生,同時也注定了死亡,這就是為什么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在偶然性之中充滿著必然的命運。愛情為生而死,死而永生。
《羅密歐與朱麗葉》既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青春愛情故事,又是一個充滿哲理,可以進行各種理論解讀的語言文本。因此,在全球各地、各個時代、各個階層,《羅密歐與朱麗葉》都大受歡迎。在中國,早在1904年,林紓將英國蘭姆姐弟所著《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翻譯成《英國詩人吟邊燕語》,其中就包括改寫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故事《鑄情》。最早的全譯本為1924年出版的田漢譯本,而新中國成立前的譯者還有鄧以蟄(1928)、徐志摩(1932)、邢云飛(1940)、曹禺(1942)、曹未風(1943)、朱生豪(1947),新中國成立后的譯者則包括梁實秋(1965)、孫大雨(1998)、方平(2000)、傅光明(2014)、辜正坤(2016)、許淵沖(2020)等。1937年,上海業(yè)余實驗劇團上演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大概是該劇首次在中國上演。此后,該劇在中國各地時有演出。
《羅密歐與朱麗葉》在中國頗受歡迎。不過,要深入全面地了解、欣賞該劇并不容易。此次,磨鐵譯介了牛津版《羅密歐與朱麗葉》,將面面俱到、不厭其詳?shù)亟榻B劇作的“導讀”,和內(nèi)容豐富細致、極具權威性的劇作注釋也翻譯成了漢語,這對希望與劇作密切接觸的中國觀劇者、演劇者、學劇者,以及希望了解西方經(jīng)典作品研究及其學術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文化、藝術愛好者來說,都是一本分量十足、開卷有益的必備之書。通過這一漢譯本,《羅密歐和朱麗葉》一定會在中國擁有更多知音。
程朝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