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陷入沉思中，孟學周還在繼續他的講述。
“我今天跟大家講農村的現實，是告訴大家你們將要工作的地方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在農村土地就是生產資料，而生產資料大部分掌握在士紳、富戶手里，士紳、富戶又與農村的宗族勢力相互重疊。
一個村子的族長所在的家庭基本上就是這個村子最富裕的家庭，他們不但掌握著生產資料，而且還掌握著姓氏權力。
族長是有權力將族中之人開除出族中，從此不能再以家族姓氏自居，大家想一想有一天你自己的姓不能用了，你會不會陷入自我懷疑，我是誰？我屬于哪里？我能去哪里？
而你們將來工作的地方所面對的最大阻力，就是來自代表士紳、富戶、宗族勢力的阻撓，只有了解農村的深層次構成，以及他們的矛盾所在，才能更好地將工作展開。
那么我要如何開展農村工作呢？或者說是我們要如何與農民打交道？在農村應該團結誰，分清誰在為朝廷做貢獻，誰又在占朝廷的便宜。
只有分得清主次，分得清敵我，才能明白我們該團結誰，該孤立誰！”
一名學員舉手問道：“老師，皇帝陛下讓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我們學這些東西有什么用？”
“問的好，由于朝廷要推行新政，以土地為征稅標準，推行新政首先就要確定整個大明有多少土地，又有多少荒地。這就需要你們這些基層的官吏，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去丈量。
你們想一想，當你去丈量村子里土地的時候，你覺得誰會阻攔不讓你們去丈量？他們阻攔你丈量的理由是什么？一旦百姓聚集與你所帶領丈量隊形成對峙你該怎么做？”
這個學員想了半天，問道：“朝廷手里有刀，百姓敢對抗朝廷，難道不怕朝廷的平亂大軍嗎？”
“一個村子反對，你就帶兵將一個村子滅了，若是所有的村子都反對，你是不是要把所有的村子全滅了？”
學員還是有些不服氣，道：“只要朝廷的刀利，殺雞儆猴，有了前車之鑒，后面的村子都會乖乖聽話。”
“蒙元的軍隊厲害不，向來不以懷柔治天下，結果如何，國祚不過百年，若是一味以殺戮解決問題，你是想讓大明提前亡國嗎？”
這話不可謂不嚴厲，那學員嚇得一縮脖子不敢說話了，旁聽的夏原吉心中暗暗點頭，這興化果然藏龍臥虎，這么一個小小的教瑜，竟然有如此威勢。
見學員被自己的話嚇得不敢再說話，孟學周放緩語氣道：“課堂上辯論，不因言治罪，剛才的學員雖然提出的建議不可取，但也是一種思路。
我們的目標既然是丈量土地，丈量土地的目的又是推行新政，推行新政的目的首先是減輕百姓的負擔，其次是清理天下隱田，增加朝廷的歲入。
既然我們有明確的目標，那我們就該明白，在一個村子里，新政對誰有好處？對誰沒有好處？對誰又全是壞處？”
又是三個問題，夏原吉也在思考新政對誰有好處，對誰沒有好處，對誰又全是壞處。
新政對擁有大量土地的士紳沒有任何好處，他們原本就不用服徭役，將徭役并入田稅那就是增加士紳的負擔，同時大量的隱田必然在士紳手里，一旦清丈田畝，士紳的損失最大。
對于手里有田不用佃租土地的自耕農意義不大，背著抱著一般沉，不服徭役，田賦增加了，還不是一樣的難以承受。
對沒有土地的百姓利好最大，只要百姓沒有土地，實施新政后他們不用繳納一文錢的賦稅，相反朝廷雇傭徭役的時候，他們完全可以到朝廷的工地上掙錢養活一家老小。
這樣失地的百姓就有了更多的選擇，可以選擇打零工過活，也可以選擇佃租地主的土地過活，有了選擇，地主再想用土地拿捏百姓就不容易了，百姓有了與地主議價的權利。
這對士紳地主依然是一個壞消息，地主不能用土地拿捏百姓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對百姓的控制，這對士紳來說就是一件天塌下來的大事。
在鄉間失去了號召力，又如何利用百姓裹挾百姓要挾朝廷。
夏原吉思考的時候，學員們也在思考，學員們的思考方式很簡單，那就是代入自己的家庭。
他們大多都是軍戶出身，每家都分有軍田，然而軍戶的負擔更重，除了向衛所交付軍糧、物資外，每戶還要出丁入衛所為旗丁。
余丁也被編入輔兵，承受兵役之苦。
大明的衛所兵還有一個更加嚴苛的惡政，那就是異地戍邊，一旦被勾選為異地戍邊的邊軍，一個家庭就離家破人亡不遠了。
更為讓人不齒的是，大明的衛所軍的軍裝、武器都要自備，這種做法是學北府府兵，然而北府府兵一家出丁，朝廷分給軍田，家人不需要承擔賦稅徭役，可以說當兵是一項福利，非良家子不可。
而大明的軍戶，不但要承擔賦稅，還要自備裝備當兵，就連軍田也被衛所軍官不斷侵蝕，軍戶逐步淪為衛所軍官的奴隸，如此惡政怎么持久。
若是朝廷能夠將稅賦定下來，不再要求軍戶必須出丁當兵，軍戶必然會感激涕零。
有了對比，學員當然知道哪種征稅方式更好。
孟學周聽著學員們討論的聲音，不禁暗自嘆息，想到馬先生曾經跟他們講過的話。
馬先生在給他們講大明賦役的時候，專門用了一天的時間給他們講大明的軍戶制度這種奇葩的苛政。
民戶百姓苦，可與軍戶相比，民戶的日子至少還是人過的日子，軍戶的日子簡直就是奴隸般生存。
大明把軍戶當奴隸，要不了多少年，大明的軍隊就會成片腐爛，衛所軍將無法承擔國家的戰爭任務。
然而大明那么多的衛所又不能放任不管，大明未來的軍戶問題一定會是大明弊病中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