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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度撞擊

A

易隕坐在平時愛坐的靠近窗戶的位子上,雙眼直愣愣地注視著窗外夜色中的C大校園。視線所及的景物,樹木、草坪、教學樓、未竣工的足球場,都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黝黑色之中,林蔭小徑上不時有稀疏的人影緩慢地移動著,此刻的校園顯得出奇地冷清與空蕩,靜靜的夜空中隱約地飄浮著某種旋律含混不清的音樂,似有似無……他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五,離這兒不遠的學生活動中心每個周末晚上都會舉辦一場舞會。又是一個周末,他不由得轉頭掃了眼自習室,偌大的自習室里差不多坐滿了人,即使偶爾有幾個空著的位子,上面也擺放著用來占位的書本。他所在的這個教學樓遠離宿舍區,平時很少有課,來這兒上自習的人大多和他一樣,都是考研的苦命人——他們一個個埋頭專心于書本的樣子讓易隕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緊迫感,自己又在發呆中讓時間流逝了多久?他揉了揉太陽穴,將目光移回了未完成的模擬試題上。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在之后很長的時間里,易隕的注意力始終無法再回到課本上,試卷上的題目枯燥乏味至極。旁邊位子上有兩個女生正壓低聲音討論問題,這更令他感到心煩意亂。也許是看了一天書太疲倦的緣故,他想,要不伏在桌面上休息一會兒?不,他一點也不感到困倦,他的大腦格外清醒,只是心里空得發慌,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依然無法靜下心來,他多么想找個人說說話,無論是誰,只要隨便和他聊聊就行。

易隕放棄了努力,他收起書包,快步離開了自習室。燈光昏暗的樓道里空無一人,墻上隨處可見各類考研補習班的海報,醒目招搖。拐彎處那個賣盜版資料的小販在向他打招呼,他沒有搭理,默不作聲地走出了教學樓。

然而當易隕一走出教學樓大門,寒風撲面襲來,他又感到了迷惘。給家里打個電話吧?他猶豫著,腦海里浮現出了父母終日操勞的身影。這次暑假回家,無意間,他發現父母比起他記憶中的樣子老去了不少,皺紋正在悄然爬上他們的面孔。這個發現讓他真的很難受,父母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遙遠城市中的自己是怎樣地揮霍大學時光,他感到了深深的羞愧,差不多就在那一刻,他原本朦朧的考研愿望變得強烈和堅定起來。

可是,今天不是他慣常打電話回家的日子,如果他貿然打回家,父母一定會擔心他是否出了什么事——不,不能讓父母操心。

還是回寢室?他琢磨著,至少會有幾個兄弟在吧。是啊,現在就回去,哪怕只是聽聽回蕩在樓道里的CS激戰聲,也能讓他此時低落的情緒自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打定主意,走進了夜色迷蒙的校園。

道路上一片寂靜。風很大,路兩旁樹木上所剩無幾的枯葉瑟瑟顫抖著。現在已是初冬時節了吧?易隕恍然意識到,離那個命運攸關的一月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明年這個時候他將生活在哪兒?也許如愿以償地身處另一個校園,也許,仍然留在這里暗無天日地再一次經受煎熬。當然,他也可能放棄考研轉而工作,不過這個可能性似乎很小,他的英語四級沒通過,無法拿到學位證,再說,他錯過了絕大部分公司的校園招聘會,恐怕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考研,或許是他唯一的選擇……[1]不,考慮這些毫無意義,他搖了搖頭,試著不去想心煩的未來,于是他抬起頭仰望夜空,整個天空霧蒙蒙的,月亮一點也不明亮,只能隱隱看到一兩顆星星。這一點也不奇怪,他所在的這座城市像是永遠飄浮在一片沉沉的濃霧之中,在這里,人們很難看到明朗的星空,也很難看到遠方,一切事物原本分明的棱角都在這經久不散的霧氣里逐漸消磨、融化。

長長的道路盡頭是學校體育館。黑夜的帷幕下,這個輪廓奇特的建筑物活像一只蹲伏著的蛤蟆,冷冷地注視著他。體育館外的廣場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熙攘的人群所發出的聲響就如同被放大的電視干擾信號,沙沙地響著——這是周末C大學生自發聚集而成的英語角。形形色色的人,一張張晃動著的臉,在暗淡的街燈光亮的映照下,顯得如此地生動、如此地意興盎然。易隕既羨慕又嫉妒地望著他們,他們輕松自如用英語談笑的樣子刺痛了他。自己在英語上吃盡了苦頭。看來人與人真是不一樣啊。

過了體育館沒幾步,易隕遠遠地望見了自己的宿舍,他不覺間放慢了腳步。他滿懷渴望地將目光投向了那一排排閃閃發光的窗戶,尋找著,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心猛地一緊縮,沒有任何光亮從那一排窗戶里滲出,它們仿佛是一連串黑窟窿,突兀地嵌在大樓中央。他驀地記起來了,今晚有個外企的校園招聘會,寢室剩下的兄弟們一定都去了。他頹然僵立在原地,一股強烈的空虛感重新降落在了他的心頭。現在,他又可以去哪兒?

最終,易隕步出校園,走入了學校南門外的一家網吧。這是一家位于一棟居民樓底層的網吧,規模很小,昏暗的燈光彌散在狹小的房間中,空氣里有一種難聞的氣味。易隕不自在地坐在位子上,他旁邊一群人正玩著網絡游戲,他們時而激動得開懷大笑,時而又喋喋不休地咒罵著,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易隕沒心情玩游戲,只是毫無目的地瀏覽著網頁。他飛快地從一個網站跳至另一個網站,大部分內容只是匆匆掃過——這是他上網的習慣。一般來說,只要肯發掘,在闊大的網絡中總能找到一絲半點自己感興趣的新奇事物。

易隕大學所學的是最最實際的專業,但他的喜好還算駁雜,天文地理、歷史人文,他都有涉獵。然而今天,似乎無論什么都激不起他的興趣。他隨手點進了一個天文網站,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是一個訪問量極小的專業網站。驀地,網站首頁幾個鮮明的大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將你的名字送上彗星。他好奇地打開這個主題的頁面,大致弄明白了相關內容:這是一個被稱為“深度撞擊”的太空計劃,人類所發射的探測器將飛近一顆名叫“坦普爾1號”的彗星,并釋放出撞擊器,撞擊器將在2005年7月4日撞向“坦普爾1號”,撞擊會在彗星表面生成一個大凹坑,這樣人類將有機會第一次窺探到彗星神秘的內核——就如好萊塢大片《彗星撞地球》那樣,撞擊將在外太空中引發一場震撼人心的絢美爆裂。

更讓易隕感到激動的是,普通人也有機會參與到這次撞擊中去。人們只消在指定網頁輸入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將名字鐫刻于撞擊器所攜帶的一盤微型CD上。易隕點擊了網頁上的鏈接,果然,一個滿是英語的窗口呈現在他的面前。

他只要在窗口中的空白欄輕輕敲入自己的名字,就能成為這個偉大空間探險的一部分,“易隕”這個名字將搭乘太空飛船,離開地球,歷經數月的飛行,最終撞向彗星表面。這樣,他的名字會永遠地封存于這顆彗星內核,并跟隨這顆幽靈般的微小天體在太陽系中四處游弋。

易隕被自己的幻想深深打動了。可有那么一會兒,他又覺得自己很可笑。這是多少有些荒誕的一幕,一個被考研折磨得焦頭爛額的大四學生,在一個理應待在自習室的夜晚,卻蜷縮在了一個陰暗的網吧中,不著邊際地幻想著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是的,他無法解釋心中這種突如其來的激動,一股莫名的沖動仿佛在推動著他,他將光標移到了填寫姓名的方框中,鍵入了自己的名字。

他點擊了“確定”,系統迅速確認了他的名字。他觸電似的一顫,一股清新的感覺仿佛透過電腦屏幕注入了他的心靈,他的心情暢快多了。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從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翩然抽離出來,星辰似的飄浮在宇宙中,閃閃發光,成為星際間某種永恒的存在。

這一夜,他將懷著甜美的夢想安然入睡。

B

這個太陽系的流浪兒正在一步步接近灼熱的太陽,它表面所覆蓋的揮發物質在太陽風的輕拂下蒸騰而出,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呈放射狀的美麗光尾。“坦普爾1號”,這是人類給予它的名字,數億年來,它就像是個放蕩不羈的浪子,以雜亂無章的軌跡在太陽系穿梭了千萬次,然而如今,木星強大的引力馴服了它,將其輪回的軌道死死束縛在了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太陽系內層空間,于是,它成了一顆周期僅為五年半的短周期彗星……

C

夜半時分,樸誠靖從沉睡中猛然醒來,他的腦子仍是一片昏沉,昨晚灌下的幾杯酒現在還在起著作用,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他艱難地起身,背上挎包,踉蹌地出了門。他搖晃著,騎上摩托車,狠狠地一擰油門,摩托車咆哮著上了路。

在酒精的作用下,摩托車被樸誠靖飛快地加到了最高速。轉瞬之間,喧擾、燈火迷離的城市就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后,大地上的景物變得越來越稀少。此刻的他全然不似平日行事謹慎的個性,他繃直了身體,緊伏在摩托車上,他的心突突跳動著,疾風呼嘯著掠過他的耳際。就這樣,他進入了一種近乎瘋狂的恍惚狀態。但他能感受得到,在他的頭頂上,無數熟悉的星星正默默注視著他,而周遭深沉的夜,就如同一片幽暗無際的海,仿佛洞悉著他內心深處的一切。在它的包容之下,他盡情宣泄,釋放著心中積壓的情緒。

他的目的地是城市以東六十公里外的一個村落,一個遠離城市光污染的地方,他的“觀星小屋”就搭建在那里。他是一名“彗星獵手”,無數個寂靜的夜晚他都在尋星中度過。彗星獵手盡管如今鮮為人知,卻擁有很長的歷史,在1759年梅西耶獨立發現返回近日點的哈雷彗星時,彗星獵手的聲望達到了頂峰,幾個世紀以來,彗星獵手們從未放棄過用肉眼捕捉未知新彗星的努力。像樸誠靖這樣的彗星獵手散布于世界各地,他們作為一個個單獨的個體,常年堅守著苛刻的作息,在每個黃昏或黎明時分,借助天文望遠鏡,依靠肉眼目視搜尋劃過天幕的新彗星。

轉眼間,樸誠靖抵達了他的觀星小屋。三年前他尋覓到了這座離附近村莊尚有一公里的舊房屋,這兒曾是一個通信站,如今廢棄已久。房屋建在一片斜坡之上,四周沒有什么障礙物,視野開闊,極適合天文觀察。于是他花了些錢租下這里,在還算寬敞的頂層搭建起了簡易的工作室,從此結束了此前四處流浪的捕星生涯。

樸誠靖泊好摩托車,蹣跚著登上了房頂,酒精的作用差不多消退了,但他的大腦仍隱隱作痛。他的四肢有些發軟,他無力地靠在小屋木門上,打開了燈。亮起的光線一時讓他目眩,他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狹小的房間,簡陋、寒磣,不可思議地零亂,空氣中彌散著一種霉腐的氣息——真是有些難以想象,這些年來自己就是畏縮在這樣的一個空間中,日復一日地搜索著彗星。

樸誠靖強迫自己振作起來,他緩緩地移動到房間的另一側,開啟了巨大的瞭望窗。透過窗口他看到了滿天朦朧閃爍的星斗,遠處的村落、更遠處起伏的原野,都籠罩在一片深重的陰影中,而自己所置身的這間木屋仿佛是這片陰影之中幸存的唯一孤島。

接著,他掀開了包裹在望遠鏡上的厚厚幕布,擦拭起鏡子來——這個望遠鏡是由樸誠靖手工自制的,鏡片來源于一艘漁船上使用的舊鏡子,他低價獲得后又花了幾個月時間磨礪鏡片。自然,對于一名彗星獵手,鏡片的潔凈是至關重要的。通常,樸誠靖對于整個擦拭過程充滿了一種宗教般的虔誠,通過反復細致的擦拭,他總能很快進入心情平和的狀態。可今天,樸誠靖怎么也無法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他的心仍然空空的,沒有著落。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停止了擦拭。他關上燈,將望遠鏡移向了深空。

他的目光在一簇簇他所熟悉的深空天體中逡巡。從光學望遠鏡中看到的星空,遠非人們慣常看到的天空圖片那般色彩斑斕,那些遙遠的深空星云,就像是一個個細小的灰色光暈,在肉眼中呈現出異常朦朧冷峻的色澤。這是因為人的視網膜上的錐狀細胞和桿狀細胞只能感受到非常狹窄的電磁波波段。可怕的生理局限,樸誠靖輕嘆了口氣,十多年來他就這樣一直守望著這一成不變的夜空,與永恒進行著某種執拗的抗爭。他腦海里忽然異常清晰地回想起一幕畫面,那是自己第一次舉起天文望遠鏡的情景,在萬籟俱寂的曠野中,他從那位可敬的物理老師手中接過了望遠鏡,顫顫地舉起。那一刻,世界仿佛凍結住了,他被呈現在他眼前的宇宙深深震撼了。一個充滿了靜穆莊嚴的美感的宇宙。那時的他還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初二學生,在整個觀測過程中,他的身子一直抑制不住地顫抖著。是的,那就是他夢想的起點。

突然之間,樸誠靖完全清醒了過來。在清冽的夜風中,無數往事挾裹著莫名的感觸洶涌而至。二十八年的生命歷程在他腦海里一幕幕閃現,就像是一部情節并不復雜的電影。在那次神奇的體驗過后,他的人生方向變得簡單而明晰:他差不多把所有空閑時間都花費在了他所癡迷的天文觀測上面。他開始閱讀大量天文著作,并試著自己手工磨制鏡片。初中畢業后,他放棄了就讀高中進而進入大學的道路,迫不及待地選擇了一所技校,這樣一來,他獲得了充足的時間來滿足自己的愛好。念完技校后,他在家鄉一家電子設備廠謀得了一份電焊工的工作。也就是這個時期,和眾多業余天文觀測者一樣,樸誠靖將自己的觀測目標鎖定在了搜尋飛臨地球的未知彗星上。同時他過起了一種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每周有四天他會加班加點地完成整周的工作任務,而剩下的三天,他盡可以晝伏夜出,自由地前往城市郊野獵星。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甚至極其幸運地發現過一顆新彗星。然而在一段時間的興奮之后,他被告知這顆新彗星在他發現的十多個小時之前,已有別的“彗星獵手”率先觀察到了,新彗星將以別人的名字命名。對此樸誠靖并沒有感到大失所望,他平靜地接受了。他很坦然,幸運的話,有朝一日太陽系中會誕生一兩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彗星;當然,也有可能窮盡有限的一生也一事無成,把生命都拋在了這人跡罕至的荒郊。可這又有什么關系?能享受到發現新彗星那一刻那難以言說的狂喜,能夠按照自己選定的方式生活,這一切還不能讓自己心滿意足嗎?沒有什么可遺憾的,沒有了,除了……除了金姬,樸誠靖突然痛楚地意識到。

金姬是他小時候的鄰居,以及小學、初中時代的同學。他們的戀情是怎樣開始的呢?他已無從追憶。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屬于他們倆的快樂日子,在他記憶里,他們之間總是充滿著某種奇妙的默契。然而,應歸咎于自己優柔寡斷的性格,再加上后來他對天文觀察的癡迷,他們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直至迥然不同的生活軌道將他們徹底分開。金姬在讀完高中后去首爾念了大學,畢業后她返回了家鄉,最初他們還時而往來一下,但漸漸地他們開始疏于聯絡,直至最終徹底失去了聯系。在一年前,他偶然獲知了金姬已經訂婚的消息。在一段時間的消沉后,他默然接受了命運,繼續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昨天,他波瀾不驚的生活終被打破了。

他的心緒回到了昨日那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在工廠還未開工之前,樸誠靖習慣性地靠在車間門口的椅子上閉目養神。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有個隱約的身影正在向他走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女性,身材窈窕,她像是在左顧右盼著什么。這個身影很是熟悉,像是金姬……不,就是金姬!他慌忙站了起身來,險些被腳下的椅子絆倒。

金姬的到來是如此突然,他曾多次設想過某一天與她在街頭偶遇。是若無其事地上前與她攀談,還是畏縮地遠遠避開,他實在拿不準。但現在,金姬竟找到了他工作的地方,活生生地站在距他咫尺的地方。她的造訪不會只是想看望他這樣一個失去聯絡的舊日朋友吧?

“沒有打攪到你的休息吧?”

“唔,當然沒有……”他竟有些手足無措,他現在的樣子一定邋遢得要命,他身上陳舊的工作服上滿是油垢。眼前的金姬穿著一件米白色的束腰風衣,站在午后耀眼的陽光中,靜靜地凝望著自己。他竟有些恍惚了,腦海里浮現出了金姬少女時代的樣子,與眼前的身影不可思議地疊映在了一起。事實上,她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依然如往昔般美麗。而歲月,只是將這種美麗雕琢得更加成熟與端莊。

“我還真擔心找不到你呢。”金姬略微有些抱怨地說,“上個星期我就來過一次。工廠的人告訴我,你的作息時間并不固定。”

“是嗎?真是抱歉……你知道,變化無常的天氣是天文觀察最大的敵人。”他有些發窘地說,“我只得根據天氣的變化來安排我的時間。”

“還是沒有放棄你的夢想?”金姬淡淡地微笑著,那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

樸誠靖避開了她的目光,“呃,這幾年我的興趣轉到了尋找彗星上面,未知的新彗星,我想我會尋找下去。”他竭力讓自己微笑著說道。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

“一直?”

樸誠靖猶豫著,仿佛接受生命最終的抉擇,但最后他還是點了點頭——這是確定無疑的。可他該如何開口告訴金姬,自己面對橫貫天際的洶涌星潮,在其中自由尋覓遨游的那種奇妙體驗,與他對金姬深切的愛一樣,都是他此生難以割舍的眷戀。

“我明白,這是你的生活……”金姬輕輕說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一刻,樸誠靖分明看到她的眸子深處的那道亮光黯淡了下去,就如同晨曦中消散的星輝。她低垂下了頭,在躊躇片刻后,還是開口說道:“樸誠靖,你也許自己沒有意識到,其實你這個人很有魅力,你從小身上就有一股很能吸引人的氣質。你為人正直,也很聰明,做事專注認真,一旦認定了目標就不會輕易放棄……”

樸誠靖默默地聽著,一股暖流涌蕩在他的心頭,然而這種幸福的感覺稍縱即逝,他猜想得出金姬接下來要說些什么,但他害怕那些話語從金姬口中說出。

“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怎么會陷入現在這樣的境遇里呢?那些過去和你一起迷戀天文的伙伴都早已離開了吧?為什么你不能和他們一樣,選擇一種安定的普通人的生活呢?那些一輩子都不曾特意抬頭仰望夜空的人,他們還不是好好地生活著?”

樸誠靖沒有說話,只是苦澀地笑著。時隔多年,巨大的分歧仍然橫亙在他們之間,就如同一堵無形卻充滿斥力的墻。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天你從你所沉迷的那個縹緲的世界中抽身而退,解脫出來,至少……至少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你沒有,沒有……”金姬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起來。

“我不能……”他喃喃地說,感到生命中的某種渴望終究還是熄滅了。

接下來是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

“下個月我就要完婚了,新郎是名政府公務員。”金姬的聲音微微發顫,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遠處的什么地方,“請祝福我們吧。”

就在這時,他們的四周響起一片機器的轟鳴聲,工廠開工了。

“祝你們幸福……”在陣陣轟鳴聲里,樸誠靖聽到自己愚蠢地說道。

“我想我該走了。”金姬側頭望了望,最后向他揮了揮手。

“可你不能……”話到了嗓子眼卻凝固住了,樸誠靖僵立在原地,他喪失了挽留金姬的勇氣。無論如何,他都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金姬轉過身去,那纖弱的背影在他眼中定格,恍若一顆匆匆交會卻最終遠去的彗星。

這顆彗星在他的有生之年將不再返復。

樸誠靖深深嘆了口氣,從回想中醒來,再度回到了現實。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淤積在他心中,這么多年來,面對茫茫星空他第一次感到了如同絕望般的孤獨。日復一日的守望是否真的有意義?也許,也許他真的需要重新審視一下自己。

他已經沒有心情再觀察下去了,他放下望遠鏡,慢慢地把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打開并聯網。等待。他連上了

他不停地點擊一個個鏈接,瀏覽著。當然,彗星是他最為關心的主題……突然他停住了,被一張圖片所吸引。圖片上,一個金屬物體迎面撞擊上了一顆碩大的彗星,在彗星表面激起一圈洶涌的沖擊波。圖片旁邊附有對“深度撞擊”計劃的簡明介紹。

一次劃時代的偉大撞擊,他在心底由衷地感慨道。那些遙不可及的彗星將不再只是他視網膜上游移不定的光點和一個個充滿神秘感的符號。撞擊將使彗星內核深層次的奧秘暴露無遺,他欣喜而又略微有些傷感地遐想著。同時,所要撞擊的彗星引起了他的注意,“坦普爾1號”,他思忖著。他一下子記起來了,是的,“彗星獵手”坦普爾在法國馬賽首次發現了它,時間是上上個世紀中葉,這是一顆回歸周期僅為五年半的短周期彗星,他甚至記得這顆彗星在被發現之后曾神秘失蹤過一段時間,而在半個世紀前,它又重新如期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中。這個發現讓他興奮不已,看來“彗星獵手”的工作并非毫無意義。

自然,在報道的最后他發現了“將你的名字送上彗星”活動的鏈接,他毫不猶豫地點擊了它。他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這類活動算不上新穎,一年前他的名字就曾跟隨“火星探路者”探測器登上了遍地塵土的火星。他仰頭望了望已有些泛白的夜空,將鼠標移至了頁面上的空白框,敲入自己的名字,接著按下回車鍵。屏幕上迅速彈出了一個窗口,是此次活動的紀念證書。他的英語名字很是醒目地出現在了證書的中央,左側是探測器撞向彗星表面的模擬圖像。而證書的右下角印有“深度撞擊”項目首席科學家的簽名:唐·約曼斯。樸誠靖認得他,一名才華橫溢的彗星專家,自己曾拜讀過他的早期著作。接下來,他又將證書讀了好幾遍,最后,他保存下網頁,關掉了電腦。

他直起身來,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體。此時天色已逐漸明亮了起來,一顆顆星辰正在晨曦中逐一熄滅。被初升朝陽照亮的地平線隱約在遠方呈現。這正是捕獲彗星的最佳時間——在此刻飛臨地球的彗星將與太陽相距最近,彗星的亮度和體積都將因此變到最大。

繼續尋找下去,樸誠靖在心中默念道,將望遠鏡再度瞄向了東方。也許,奇跡就在不久的未來。

D

“發射應該推后一段時間。”唐·約曼斯激動地爭辯道,眼前這間寬敞堂皇的辦公室、打磨得透亮的闊大辦公桌,以及大腹便便的范德勒主任都讓他感到莫名的壓抑。

在辦公桌另一端,范德勒依然保持著職業性的微笑,他有著一副開關似的笑容,“呃,你是清楚的,如果延遲發射計劃,撞擊就無法在2005年7月4日獨立日那天如期上演。”

“可……可我們的探測器還需要一大段時間來改進。”約曼斯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在他心中,整個撞擊計劃理應更周詳、更完美。

“約曼斯,你們的要求或許是合理的。但我想,你們之所以要求推遲發射,無非是想對已有的探測器進行一番修修補補。可與獨立日獻禮這樣的重大事件相比,這些統統可以忽略……”

讓該死的獨立日獻禮見鬼去吧,約曼斯在心中憤憤地罵道,但他仍竭力用平和的語氣說道:“主任,我并不反對科學探索與社會效應捆綁在一起。但現在的問題是,外帶的附加功能不能阻礙科學探索啊。你難道認為,撞擊本身比探測彗星內核更為重要嗎?‘深度撞擊’是人類首次以‘主動出擊’的方式去探索地球以外的天體。我們有理由再謹慎一些。”

約曼斯的話令范德勒皺起了眉頭,但他仍慢條斯理地說道:“約曼斯博士,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有時候你必須在現實中做出某種意義上的妥協。你想想,獨立日會賦予這次原本單純的科學活動一層非凡的象征意味,同時,這將攫取到廣泛的公眾關注。獨立日那天,地面上盛大的、燦爛的煙火表演將與外太空中另一場更壯觀的焰火相映生輝,這恰好展現出了我們合眾國的精神,合眾國的歷史——”

“不打擾你了。”約曼斯起身打斷了范德勒的話。范德勒的夸夸其談讓他無法再忍受下去。他明白,事情至此已無法改變了。他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約曼斯走出了教堂一般的國會大廈。他就像剛從一個長長的令人窒息的隧道里穿過,心中還滯留有一種膩膩的眩暈感。他步履沉重地沿著高高的臺階逐級而下,和煦的風輕拂著他,臺階下是一大片嫩綠的草坪,散落在上面的幾只雪白的鴿子在明媚的陽光下悠閑地覓食。這讓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青蔥的大學校園,那段自在無拘的生活令他懷戀。這些年來,實際上他早已遠離了學術界,現在的他更像是個蹩腳的、賣弄噱頭的馬戲團經紀人,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浪費在了諸如應付媒體記者或者與政客們討價還價上面。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這般失魂落魄地從身后的建筑物中走出。上次是因為NASA放棄“羅賽塔彗核取樣計劃”,還是為了面臨夭折的冥王星探測計劃?——“9·11”事件后,布什政府裁減了多個原定的太空探測計劃。不過,讓約曼斯稍感欣慰的是,“深度撞擊”項目盡管厄運不斷,但最終還是艱難地維持了下來——盡管他有時候會懷疑,國會的那幫政客也許真是因為獨立日的煙火才促成了這個項目。

E

2005年1月12日。美國佛羅里達。卡納維拉爾角發射中心。

離發射還剩下最后的十幾分鐘,唐·約曼斯悄悄地離開了控制大廳。就像是一個急于躲藏起來獨自品嘗糖果的孩子,他渴望一個人安靜地經歷這個美妙時刻。

他快步登上大樓的頂層。空曠的發射場如此真實地呈現在他的視野中,就在離他數公里的地方,一座龐大筆直的發射架上燈火通明,上面搭載的“德爾塔II”型火箭已進入了最后的倒計時階段。“深度撞擊”彗星探測器就安放于火箭的頂部,約曼斯不由哆嗦了一下,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探測器的模樣。是的,他對它太熟悉了,他清楚地知曉這個結構復雜的探測器內部每一個部件的功能——盡管它還不盡完美,如同一個天生就帶有缺陷的嬰兒。但畢竟他就將要降生了。

幾分鐘之后,探測器就會被送上太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它將在7月4日,也就是六個月后,在距離地面一點三億公里的外太空徑直撞向“坦普爾1號”彗星。

今天無疑是約曼斯人生的輝煌時刻。孩提時代,他就對天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最早是通過阿西莫夫和薩根的節目,他認識了太陽系內各形各色的天體。相比其他天體,約曼斯對彗星賦予了更多的幻想。這些幽靈般的微小天體,散布于太陽系各處,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廣袤地帶,海王星軌道以外的奧爾特帶、柯伊伯帶,都是它們的勢力范圍。他也解釋不清為什么,彗星對自己的這種吸引力仿佛與生俱來,令他癡迷、流連忘返,一直伴隨著他……

猛地,一聲雷鳴般的轟鳴聲,將約曼斯從彗尾般四散的思維中拉回了現實。他仰起頭,只見火箭已經騰空而起,拖著光亮的尾焰直躥向天際,在晴朗的天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發射成功了。此時從控制大廳傳來了同事們興奮的歡呼聲,而約曼斯仍靜靜地站在原地,久久地凝望著湛藍天際中微微閃光的亮點,直至亮點從他眼眸中完全消失。人類正在創造嶄新的歷史,他想。

F

2005年7月3日

探測器攜帶著五十六萬個志愿者的名字穿過外太空,順利地抵達了預定點,在六公里外的地方,“坦普爾1號”拖曳著光尾,已經如期而至。探測器的速度放慢下來,將光學系統對準了咫尺之外的龐然大物,精確測算出撞擊的位置。于是沉重的探測器如陀螺般自旋起來,從飛越艙緩緩地釋放出一個書櫥大小的撞擊器。這個滿布刺釘的撞擊器調整著姿態,同時打開了攝像機,它將在自動導航系統的引導下,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里穿越“坦普爾1號”彎曲的彗尾、彗發,然后撞向彗核的朝陽面。而飛越艙將根據偵判程序,改變航路,繞行到一個安全的位置觀測撞擊過程。

撞擊器與飛越艙所拍攝到的高分辨率照片被轉換成三十四米波長的無線電波,以光速穿過一點三億公里的距離,傳向地球上的深空網地面站——此時,一面巨大的拋面射電望遠鏡正鎖定著彗星方向。地面站隨即將訊號傳遞至最近的通信衛星,經過一系列微波中繼站的分程接力,最終信號抵達噴氣實驗室的計算機中。明亮的控制大廳中,約曼斯和同事們正神色緊張地注視著屏幕上飛快變化的圖像。

屏幕上,閃著金屬光澤的撞擊器疾速穿行在一片虛無縹緲的由氣體與塵埃構成的光霧中。那些微小的塵埃顆粒,反射著太陽光,閃爍著,像無數只光亮的小蟲。在撞擊器的正前方,灰白色的彗核表面愈發清晰可見,這顆直徑不過六公里的彗核并非如人們過去所認為的那樣覆蓋了一層厚實骯臟的冰雪;相反,靜穆光潔的巖石表面平滑,地形復雜多變,遍布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溝壑洼地、高低起伏的峽谷與尖峰,同時約曼斯還注意到,大量的塵埃顆粒從那些低洼的地方旋轉著噴發出來,在彗核表面形成了一股股的明亮光柱……面對這般奇境,約曼斯突然間又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兒時對于彗星夢幻般的感覺,讓他滋生出一種幻想,眼前這顆彗星就像是一個被喚醒的生命,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它就在等待著人類的造訪。

G

2005年7月4日

撞擊器以三點七萬公里的時速撞向了“坦普爾1號”。

正如人們翹首期待的那樣,撞擊激起了一幕攝人心魄的景象:銅制撞擊器猶如一枚微小而堅硬的子彈,從長條馬鈴薯狀的彗核上的一點猛刺了進去。與彗星相比,撞擊器的質量微不足道,撞擊并沒能改變彗星的運行軌道,卻造成了一場劇烈的爆裂。從撞擊點迸發出的沖擊波,白色波浪似的向四面涌去,轉瞬之間,在彗核表面升騰起一團由破碎巖石與冰塊組成的濃云,在強烈太陽光的照耀下,繽紛絢美。作為7月4日美國獨立紀念日的一個獻禮活動,此次撞擊早已向公眾廣為渲染。所以,地球上億萬觀眾通過電視轉播和互聯網目睹了這場發生在外太空的盛大煙花表演,此時此刻正表現得如癡如狂。

然而,控制大廳里還是一片寂靜,工作人員仍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在他們心中還有比撞擊本身更令他們專注、更令他們著迷的事情——勘探彗星內部結構以及構成物質,這才是本次撞擊行為真正的焦點。在一億多公里外的撞擊現場,位于安全位置的飛越艙正在對從彗核內部拋出的噴發物進行透徹的紅外線光譜掃描。而更為關鍵的是,已進入彗核內部的撞擊器所攜帶的光學成像系統經受住了考驗,仍然沒有停止工作,還在艱難地向地球發送信息。

撞擊器拍攝到的彗核內部的高速圖像經過計算機的處理放慢,實時地呈現于大屏幕之上。此時的撞擊器正在飛速深入,已經穿越了并不厚的巖石表層……約曼斯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上帝啊——”不知是誰顫抖地叫道。

約曼斯就像釘子般被釘在了原地,這是一幕人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預想到的景象:彗核的內部一片明亮,竟有一大片層層疊疊蜂巢似的網格,所有的格子整齊劃一、晶瑩透明,無數的藍色光點在其中不斷躥動、跳躍,以極高的頻率組合成一幅幅復雜抽象的圖形。不,這不是他所熟悉那個的彗星!約曼斯感到茫然不知所措:這更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萬花筒,它瞬息萬變,像是在嘲弄人類貿然闖入的莽撞與無知……一股強烈的直覺像一把鑿子猛地楔入約曼斯的大腦:一個精妙的運算處理系統,是的,這些網格就如同神經網絡一樣,運行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功能。但現在,這個無比深奧的系統正在分崩離析,水晶般的網格是如此脆弱易碎,它們在撞擊器以及從裂口涌進的氣流的沖擊下紛紛碎裂。

可就在這時,屏幕上的圖像凝固,信號中斷了。

一時間,控制大廳里一片寂靜,誰會想到冰封的彗星內部竟暗藏著這不可思議的網絡?這神奇的造物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樣的強大力量創造了它?

十分鐘后,約曼斯帶著一身的疲倦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他太需要對混亂不堪的思維進行一番梳理了。他慢慢地閉上雙眼,凝思起來,一個近乎荒誕的想法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形——正在此時,約曼斯感覺到有人如一陣風似的沖進了房間,他睜眼一看,是克梭,自己的搭檔,一名航天工程師。

“又發生了什么?”約曼斯慌忙站起身來。

“真是太神奇了,”克梭氣喘吁吁地說道,“就在撞擊器信號中斷的幾秒鐘后,地球軌道上的錢德斯X射線望遠鏡接收到了一大串無法辨識的X射線,訊號來自‘坦普爾1號’。”

“呃——”約曼斯僵住了,他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顯然,“坦普爾1號”在向什么地方發送其遭到撞擊的信息。

“我想,我們無意間撞上了外星文明安插在太陽系內的偵察衛星。”在片刻的沉默后,約曼斯猛地抬眼望著克梭,他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么發顫,“我們過去一直孜孜不倦搜尋的外星智慧生命,也許在億萬年前就曾光顧過太陽系,并留下了他們的監視器。”

“你是說‘坦普爾1號’是外星人偽裝起來的監視器?”克梭滿臉不解地望著他,“但我無法理解為什么外星人會留下這些東西。太陽系以及人類有什么好供他們監視的?”

“按我的猜想,道理也許很簡單。你是知道的,我們的太陽僅是浩瀚銀河系中荒涼一隅的一顆普通恒星,而在碟狀銀河系中央還密集地存在著無數相比太陽更為成熟的恒星,在那里理應存在比人類更為成熟的文明。或許與人類一樣,那些年邁的種族也渴望宇宙間不同文明的相互交流,當他們偶然發現地球產生了生命的萌芽時,興許也感到萬般欣喜,然而讓他們感到懊惱的是,此時的地球文明還委實過于幼嫩,尚缺乏兩個文明交流溝通應具備的最基本條件。于是,他們在太陽系中放置了監視器,遠遠地默默觀察地球生命緩慢的進化,期待著有一天我們能足夠成熟。”

“可你的說法似乎不能自圓其說。”克梭懷疑地說,“根據我們的經驗,彗星的軌道并非一成不變,就如這顆‘坦普爾1號’,它并不是一開始就是周期彗星,是木星的引力使它漸漸沿著接近地球的軌道周期運行。”

“不,我倒認為將監視器偽裝成彗星是一個處心積慮、令人拍案叫絕的選擇。我估計對于地球文明的監探任務由散布于太陽系的多顆彗星狀監視器共同完成,而‘坦普爾1號’只是其中之一。這些監視器表現出來的特性與天然彗星并無什么差別,它們能借助太陽系內天體的引力自動調整運行軌道,有的處于休眠狀態,有的處于工作狀態,工作狀態的監視器如同一個個短周期的彗星,每隔數年或數十年,就會行至近地位置,對地球文明進行一次近距離觀測。這樣它們自然不會過早引起人類疑心,使得地球文明能夠獨自向前發展。”

“但是,約曼斯,你有沒有想到,人類日趨深入的太空探索終有一天會使我們識破這些監視器的真面目?”

“是的,這是必然的。我在想,或許這樣的事件本身就是監視系統判斷地球文明的閾值指標之一,這意味著我們的文明已經達到了他們所期許的層次。就像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這樣,遭受損壞的監視器迅即向母星發出了報警信號。”約曼斯急切地說著,但與此同時,似乎又有什么地方讓他隱隱地感覺到不合乎邏輯。

“‘坦普爾1號’輻射出的X射線究竟有多強?”約曼斯驀地停頓了下來。

克梭聳了聳肩,“并不算強,它的輻射量甚至不及太陽一次普通電磁爆的千分之一。”

約曼斯能夠理解克梭的言外之意,他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起來。這種能級的X射線信號根本無力穿越星際間的距離,它將在傳播中迅速衰減,變得異常微弱。

當然了,除非對方擁有在他智力層面上無法理解的天線接收技術。但還有更要命的,如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樣,X射線真是作為信號的載波,那么信號將必然是以光速在太空中傳播。千萬億光年外的那個頂級文明會愿意等上千萬億年嗎?

“難道說X射線攜帶的信息并非是要傳回母星?”約曼斯無比困惑地喃喃自語道。在長久的思索后,他突然像被一束光亮擊中,恍然一驚,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先前的推論遺漏掉了極為重要的一環,“快!快讓我們的望遠鏡立即搜索太陽系,特別是小行星帶!”約曼斯一邊大聲叫道,一邊像著了魔似的飛奔出辦公室。

H

從外觀上看,這只是廣袤的小行星帶中數以萬計的小行星中普普通通的一顆,然而就是這顆“小行星”在過往的數億年中暗暗地承負著非凡的使命,作為監測系統的母艦,它統籌控制了整個系統的運行。每一艘飛近地球的監探子艦都會將探測到的信息送至這里進行數據處理,因此,這里存儲下了有關地球文明龐大而詳盡的信息。

而在此刻,這艘正懸浮于木星附近區域的母艦接收到了“坦普爾1號”發來的指令,它啟動了內置的報警程序。

在墨黑太空背景的映襯下,以全功率運行起來的“小行星”逐漸通體明亮起來,就像是一顆漂浮在黑暗之海的炫目光球。在它的體內,一對質子與反質子在瞬間被加速至超高能級,接著在高度精密的操控下完成了對撞,巨大無匹的能量被精妙地壓縮進了一個電子大小的微小尺度中,就這樣,一個壽命僅為萬分之一秒的微型黑洞產生了。

微型黑洞被立即釋放,搖晃著滑向不遠處的木星,在其還未完全蒸發消失的一瞬抵達了木星的表面。在黑洞可怖的吸引力下,巨量的金屬氫從木星內部涌出,被吞噬進了微型黑洞。微型黑洞如同一粒獲得了充足養分的種子,在多維空間沿著初始狀態所預定的引力線迅猛地生長、蔓延,準確地連接上了多維空間數十萬光年外的某一點。這期間,從“小行星”發射出一束密集的激光,注入了黑洞視界。

就這樣,這束激光負載著五十六萬個人類名字的編碼,跨過了星際之門。

光電火石間,黑洞完成了它的使命。緊接著,它高速地遠離了木星,急遽蒸發,飛快地結束了其短暫的生命。

……

I

這是五月后平常的一天,此前彗星撞擊事件對于人類社會造成的沖擊已逐漸退去。畢竟,對于地球上的蕓蕓眾生來說,太陽并未因此而熄滅,他們所能感知的世界也未發生絲毫改變,善忘的他們仍舊按部就班地生活著。

易隕依然一個人生活在C大校園中。事實上,這一年來,他始終沒有離開過這里,考研失敗的他大學畢業后仍選擇留在C大,繼續準備來年的研究生入學考試。盡管此時,他的絕大部分朋友都早已離開了這座城市。

當神跡降臨的那一刻,易隕正走在從食堂返回自習室的路上。他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中變得麻木,他只是漠然地走著。夜已深了,他頭頂上方被光霧覆罩的夜空仍是一如既往地昏暗不清。忽然,他感到四周一下子亮了起來,他不由得抬起頭,這一刻,他看到了一輩子都未看到過的滿天繁星,如同無數粒閃爍的沙礫,密密麻麻地疊嵌在深黑的蒼穹。由群星閃耀出的光芒傾瀉在大地,整個世界恍若變得透明起來,天與地仿佛連為一體。

在易隕的身旁,所有人都驚恐地停下了腳步,就像是一尊尊沐浴在燦爛星光中的雕塑,充滿敬畏地仰望著詭異的天空。更為奇異的是,這些燃燒的星辰似乎正呼嘯著向他們洶涌而來。是的,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在變換著焦距,整片天幕的星辰疾速地分散開來,轉瞬間,易隕頭頂上的星辰數目愈來愈少,而形體卻在急劇增大——他發現這些星辰已不再是一個個簡單的閃亮的圓點,它們逐漸具有了某種細微的結構。最終,它們停止了變化,清晰地凝固在了空曠深邃的夜空中。

天啊,易隕驚奇地看到,閃閃浮現于夜空中的竟是一串串長短不一的英語字母!他注視著滿天空的幾十串字母,其中有一串字母似乎很是熟悉……天,那不是自己名字的拼音嗎?這個發現讓他一陣戰栗,他癡癡望著自己的名字在夜空中熠熠生輝,先前的驚奇與恐懼全然消失了,一種超然塵世的空靈感覺蕩漾在他的心中。他回想起了一年前那個心情紛雜的夜晚,在一家昏暗的網吧中自己敲下了那幾個字母……

這不是他夢想已久的時刻嗎?

與此同時,在樸誠靖生活的城市,夜幕中也夢幻般排列著幾十串英文字母。正在加班的樸誠靖帶著滿身的疲憊走出了車間,抬眼望去,在夜幕的中央,他瞥見了自己的名字,這一刻,他很難分辨出自己是身處夢境還是現實。是的,這很像他過去做過的一個夢,在一個沉寂的深夜他終于如愿捕獵到一顆新彗星,于是乎,這顆將以他名字命名的彗星驟然演化成為他的名字,如一個忽閃跳躍在夜空的精靈……此刻的他已不想去弄清這究竟是否只是一個宏大虛幻的夢境,他只愿全身心地沉醉其中,靜靜體味此時漲滿心中的各種滋味。奇跡,生命的狂喜與刺痛。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的美國,時值清晨,約曼斯正在駕車趕往實驗室的路上。十點鐘有個會議,會議的主題依舊是離奇的彗星撞擊事件。時至今日,人類仍無法理解木星怎樣在一瞬之間神秘地失去了其十分之一的質量,以及背后隱藏的深層次緣由。約曼斯打算在會議上提議進一步搜索小行星帶。

他入神地思考著,直到陷入停頓的交通使他不得不停下車。他走出車子,呆住了。東方的太陽如一團水漬般隱去了,半透明的天空中密集地閃現著一個個人類的名字,通體閃爍著純凈明亮的藍光,給城市的水泥叢林染上了一層迷幻的亮色。馬路上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人,他們惶恐萬狀地注視著天空,很多人打開了收音機,渴望能收聽到能讓他們心安的消息。

“他們終于來了。”約曼斯在心中對自己說。他凝望著顯現在天空中的浩繁人名,它們究竟承載著什么樣的寓意呢?他尋思著。忽然,他覺得自己似乎領悟到了對方的用意,他靜立在原地,一種深深的寧靜降落在他的身上。

在離他不遠的車內,收音機正在沙沙地響著:“……深空網剛接收到了從停泊在冥王星軌道上的外星飛船發來的信息,外星文明正式邀請人類加入銀河系文明大家庭。對方要求人類派遣五十六萬名代表接受星際聯盟的文明試煉,此刻出現在世界各地天空的人名,正是所在地被選中的對象。試煉的最終結果將評估出整個人類的種族特性,進而決定人類文明未來將要提升的方向……”

這一刻,紛繁忙碌的世界停止了轉動,人類就如同一個懵懂的小孩子,站立在璀璨的星門外,忐忑不安地等候著一個答復。

注釋

[1]根據文章設定時間,沒有學位證書也可以考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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