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一瞬間，劉引能明顯感覺到，眼前這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被家族的重擔給壓得喘不過氣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吶……”在心中默嘆一聲后，他也立即附和道：“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輔佐長史，保我大晉疆土，為朝廷建功立業！”

聽到這番表態，沈勁滿意地點了點頭。

此番北上，對劉引這員悍將他肯定要多加倚重，就眼下的局面的來看，什么門第之分已經不重要了。

而劉引在經過一夜的恢復后，終于將記憶的碎片歸攏到了一起，勾勒出了他們這次兵發洛陽的背景。

眼前的這位沈長史，出身吳興沈家，與義興陽羨的周家，也就是周處的家族并稱為“江左之豪，莫強周沈”。

本來以這樣的出身，對沈勁來說根本不可能在四十多歲的年紀，還在一個小小的冠軍長史的位子上蹉跎。

但可惜他的老爹——沈充當年站錯了隊，在王敦之亂中拉起了一支隊伍，堅定的跟王敦一條道走到了黑。

中間雖確實風光過一段時間，甚至還跟著把義興周家給滅了滿門。

但等到王敦病死后，部眾便作鳥獸散，沈充在逃回老家的時也被舊時部將吳儒所殺。

作為首惡的王敦出身瑯琊王氏，但瑯琊王氏樹大根深、盤根錯節，朝廷對其的懲處也不過是浮光掠影，意思一下罷了。

而作為次一等士族的沈家，就沒這么好的運氣了。

本來沈勁按律應該連坐，最后是靠著同鄉錢舉的藏匿才躲過一劫，后經大赦才免去了死罪。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作為亂臣賊子之后他，從此就被斷了出仕的念想。

雖然沈家在地方上仍頗有勢力，沈勁甚至還殺了名義上的朝廷功臣——吳儒滿門為父報仇，但家族的衰落仍不可避免。

當年的沈充，輕輕松松就能募兵萬余造反，能讓皇帝親自寫信勸說，甚至還能自己鑄錢以充軍費。

現在的沈勁，拉出一支千余人的隊伍都有些費勁，說話做事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遭人猜忌。

但這些還不是最要命的，更要命的是家族地位的滑落。

盡管這個年代門第森嚴，但高門寒門之間也并非一成不變。

即便是頂級士族，如果家中連續三代無人出任高官，那也不會再被視為高門。

與之相反，若是寒素之家連續數代都有人身居高位，久而久之便也會躋身高門。

當然，士族們一般都掌握著最好的資源、最核心的權力，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從高門滑落到寒門很難發生。

但吳興沈氏因為當年的過錯，已經蟄伏了足足數十年了……

不管是于自身計，還是于家族計，沈勁都必須要搏上一把。

他要趁著現在和瑯琊王氏，和那些高門士族還能說上點話的時候，趕緊打破這個禁錮。

所以洛陽即便是個九死一生的火坑，他也必須要往里跳。

他要用這個機會來一雪家族之恥，來向朝廷證明——沈家也有忠義之士存在！

拉回思緒，劉引看到同車的沈勁正拿著幾張紙念念有詞。

認真的神情，仿佛前世中那些即將參加面試的考生。

劉引偷瞟了一眼，紙上的文字晦澀難懂，他也看不太明白……

盡管有些好奇，但自家長史如此用功，他也不好打擾，便也只能眼觀鼻口觀心，繼續默默為自己未來的發展方向進行推演。

吳興郡的治所正是烏程縣，距離他們扎營的太湖邊并不算遠。

行出半晌后，沈勁終于將那幾疊紙放下，小心收好。

撩開簾子問道：“此去烏程還有多遠？”

“約莫還有五六里地，長史！”

沈勁聞言，重又坐下，疲憊的揉了揉眼睛，朝劉引微微一笑。

“烏程快到了，這謝太守也曾是你的恩人，今日再見，做何感想？”

盡管對方只是隨口一問，但劉引還是鄭重答道：“太守之恩固重，但而今長史您才是我的恩人。”

“何況太守、長史皆是朝廷忠臣，我追隨長史于疆場奮勇殺敵，便是對太守、長史之恩最好的報答。”

這番話算是說到了沈勁的心坎里去了，見對方微微頷首，劉引便又繼續加大力度。

“屬下看長史在行路途中仍手不釋卷，比之祖劉二人聞雞起舞亦不遑多讓，實在是讓屬下這個后輩汗顏。”

“只可惜……我是個不通文墨的粗人，想步長史之后塵亦不可得。”

劉引這話看著是在拍馬屁，但實際上是在暗示自己想識字的需求。

“你這般談吐，竟不識字？”沈勁有些詫異。

“認識一點，但不是太多……”劉引如實答道。

不過沈勁也沒有太過深究，而是繼續說道：“既如此，行軍之余我可以抽空來指點你一二，回頭我再著人去取些入門的書來，有不懂、不認識的地方你自可來問我。”

“那……弟子就多謝恩師了！”

一聲恩師喊得沈勁眸光微微發亮。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勇武不必多說，孝義也是郡中知名，更兼有上進之心，雖出身卑賤，但卻也是個可造之材。

此番前往北地與胡虜交兵，正少不了此人襄助。

他本來還在考慮該怎么進一步親近、延攬劉引，但沒想到剛想睡覺對方就主動送來了枕頭，竟給雙方又加了一層師徒關系。

若是以往，以沈家的地位自不可能看上這等身份的人，但今時不同往日啊……

況且一層師徒關系可比干巴巴的上下、主仆要強的多了。

稍稍平復一下內心的波動，沈勁沉聲應道：“嗯……如此也好，不過師徒只可咱們私下相稱，在軍中該怎么叫還是怎么叫。”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個道理你要懂吶。”

“是，弟子謹記于心。”劉引恭敬答道，接著便順勢問起，“恩師，我看您方才那么認真，看的是什么東西，可是關于軍務的相關消息？”

馬上要打仗了，劉引對這方面的信息還是比較上心的。

倘若能多搜集一點信息，很可能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機會。

但沈勁聞言卻有些赧然。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后，說道：“與軍務無關，也罷，咱們都是自己人，為師就先給你上一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