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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門口的信箱里,我挑選出三封信,不打開就塞進背包里,等著在旅途上看吧。你立刻可以看得出來,那是幾封名副其實的書信,地址不是事先印好的,而是用手寫上去的(筆跡也不是打字機模擬的)。這幾乎是盛夏里的慣例。八月前兩個星期,正是人們可以有盼頭的日子,終于不受所謂的國家打擾了——即使你對此真的不抱什么希望。然而,這顯然是些書本上所謂的夏日書信,如果說這一刻之前還不是,那么此時此刻此地則名副其實。瞧瞧信封吧,那可不是什么常用的款式。信封紙帶有夾層,摸上去感覺非同尋常,沙沙地響,聞起來有股什么味道,有一種預示著某些東西的波動。信封上的兩三種筆跡,我認出了是幾個朋友的。同時,它們看上去與其他月份里寫的字體不同,更大,間隙更寬。不管怎么說:由此可見,他們還健在,這個或那個朋友。第三封信上沒有發件人的名字,只把我的地址寫作“無人灣”,不知道是誰的筆跡。在我的想象里,也不是夏日特有的筆跡。不過這封信也沙沙作響,讓你抱著很多期待,而且比其他兩封要重些。我恐怕會把它放到最后才打開。再說吧,我幾乎感到有點問心有愧。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多年來都是這樣,那個女郵遞員騎著郵遞自行車,必須從市政大街拐彎,前往林蔭大道盡頭的大門。這是她每天投遞路線上為數不多的地方之一,我心想。普通信件至少時不時還要送達這些地方。這期間,女郵遞員頭發漸漸變得花白,她不久就要當奶奶了。

市政大街上,再也看不到一輛小車行駛。也就是說,好像永遠會是這樣。同樣,周圍最后連那條狗也無聲無息了,不只是因為午后天氣酷熱。燕子們的尖叫無聲無息了。一整天,甚至一整月,那只雕也無影無蹤了。來年夏天再見吧——如果還有機會的話。而另一方面——為什么說“另一方面”?——這種寂靜并非無聲無息。籠罩在此時此刻的寂靜毫無聲息,作為沉默轉移到我的身上——一種非同尋常的沉默。這不是那種讓布萊茲·帕斯卡1感到毛骨悚然、空間無限的沉默,而只是此時此地這個空間彌漫出的一種沉默,一種普遍的沉默。它無論如何不是來自任何被妄加評論的無時性,而是來自時間的停滯和領悟。此外,它也在一秒又一秒地產生作用,作為物質,而非幻象,正是作為這個所謂的真實時間中的另一個真實時間。在這樣一些視野開闊的沉默瞬間,比起通常來,這樣的時間更容易讓人感覺到,更容易讓人穿越。一種沉默,它意味深長,光芒四射,從毛骨悚然是“人類最美妙的組成部分”這句話來看,也令人毛骨悚然。是的,的確如此:此時此刻,這種存在于天地之間的沉默是一種凝聚起來的沉默。它凝聚又凝聚,反反復復。可這也是一種如握緊拳頭一般的凝聚。當拳頭張開,一切變得明晰:握緊的拳頭不過是一種表象,是無比溫柔地張開前的瞬間。我依然站在敞開的花園門旁,心想,在皮卡第地區,在這片幾乎荒無人煙的大地上,我恐怕再也沒有可能領悟到這樣一種沉默了,哪怕是令人顫抖的剎那間,而且不只是在那里。這幾個星期,在四面八方的田野上,無論白天黑夜,收割機到處轟鳴,響徹大地。我的目光穿過花園,投向瓷釉做的房門門檻,那是我當年搬進來時專門定做的,連同上面的銘文,只有半句話,我相信出自約翰的啟示錄,是用希臘語寫的:Ho hios menei en ta oikia, eis ton aiona。兒子待在家里,直到永恒。——待在家里?回到家里?我走到門前,順手拉上門。后來,我甚至打算把門鎖起來,而且要鎖兩下,與平常截然不同。平常我只是把門掩上就是了,即使出門好久也一樣。然而,當我旋轉第二圈時,銹跡斑斑的門鑰匙斷掉了。這時,我不禁想起了從前一個夏日。當時,有人讓我這個半大小子拿著一把鑰匙去車里拿點東西,可我開車鎖時車鑰匙斷掉了。當我兩手空空、慚愧地走回去時,母親自豪地沖著周圍的人說:“你們瞧瞧,我兒子的手勁有多大啊!”此時此刻,面對這把斷掉的門鑰匙,我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偷水果姑娘恐怕也難以穿過這樣的障礙吧。”

穿過柏樹林蔭道,踏上國道。實際上,那不是一條公路,柏樹林蔭道也不是林蔭道。但是我說了算,為了這個故事,也超越這個故事,因為在我的自我意識中,時而也會出現一個名叫沃爾夫拉姆·馮·埃申巴赫的人,他的自我意識始終為我指點迷津。可以說,這樣說“合乎實際”:事實上,穿過林蔭道,緩緩上坡,接著就來到公路上。平日離家時,走上坡道,讓我覺得愜意,因為這使我實實在在感受到腳下的大地,也強健了我的膝蓋。當然在這滿懷疑慮的一天,走上坡道的愜意蕩然無存。這不只是因為鞋有問題。我現在才發現,面臨著遙遠且無疑也十分艱辛的路途,這雙鞋——真的是這樣!——顯得太輕薄了。回去換上一雙皮靴或一雙鞋幫高過腳踝、鞋底厚實、歷經幾十年考驗的John Lobb鞋?絕對不可能回去。天知道為什么。因為那把卡在門上的鑰匙?不:我似乎也可以穿過花園墻上一個隱蔽的、只有我知道的洞口回去。不為什么。此時此刻,可不是我說了算,而是這個故事。

林蔭道盡頭停著一輛車。車里沒人。“誰居然把車停在我的林蔭道上!”我突然變成了一個所有者,他要把這個外來的玩意兒從自己的領地上趕走,要拿一塊石頭砸破入侵者的車窗玻璃。當然這里只有小石子,況且它們都被踩得結結實實,嵌鑲在林蔭道地面上。天哪:你瞧瞧擋風玻璃雨刷上那個帶有七彩蛇標志的圓盤。這不是一位大夫的車嗎?大夫的車不會因為我而停在這里吧?難道我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于是我不由自主地要看看車后邊是不是載著一副擔架,上面有一條條皮帶,以便轉運時用來固定我。

這時,我恍然大悟,這是那個護士或理療師的車。幾年來,她一直上門護理患病的鄰居。每個星期來一次。鄰居家位于林蔭道與市政大街交匯的拐角。國道上沒有停車的地方,于是就這樣約定,護士把車停在“我的林蔭道上”。這甚至讓我受寵若驚。這樣一來,我就能夠以德來報鄰居之怨了。再說吧,如今已經習以為常了,鄰居也不會懷有惡意。當他身子骨還硬朗,甚至無比硬朗時,他總是對我心存不良。

就在鄰居患病前,我們彼此的關系已經變得親近了。他妻子去世了,一個像從娘胎里出來就滿臉皺紋的人。她是家里唯一一個——家里還有幾個孩子,他們很早就看不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童稚氣——時而會被看作另類的人;與其說她從家里出來、發動汽車、出門、回家、關房門、拉百葉窗時跟別人不一樣,倒不如說人家常常看到她不是坐在火車站酒吧前喝咖啡或喝酒,就是在大街小巷里蕩來蕩去,或獨自在無人灣的樹林里游蕩,從來都沒有丈夫和孩子陪伴。夏日里,恰如現在,正當歐洲黑莓成熟時,這女人邁著敏捷的步子,穿梭在荊棘叢中采摘黑莓,裝進一個像是隱藏在長袍下的鐵皮桶里,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仿佛這樣采摘黑莓對她來說有失體面。她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丈夫,還有幾個早熟的孩子。有一次,或另一次,她鬼鬼祟祟地朝我望過來,眼角里流露出某種同謀的神情,瞬間甚至是喜悅,小偷的喜悅。這時,我離她還有一段距離,一門心思埋頭于荊棘叢中,做著同樣的事情。其實我們干這樣的事,有失我的身份,也有失她的身份。

林蔭道在我的莊園前終止了,但經過莊園后接下來是一條行車道,與一條平行于國道的小馬路相連。鄰居開車時把林蔭道當作連接道,以便接著在支道上行駛得更快些,因為市政大街上常常堵車。他沒有利用林蔭道的權利,這可是我的林蔭道啊!我親手修的!親手養護的!親手鋪的碎石!親手平整的!親手修剪的!(感嘆號是我加的。)他濫用權利,沒意識到這樣做不對,可也并非故意為之。就這樣,尤其是在林蔭道與連接道拐彎的地方,鄰居總是風馳電掣般開過來,猛地剎車,林蔭道上的石子和碎石隨之四處飛濺,路面因此也變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與莊園后的自然之作,也就是花園世界相比,這里呈現出一個迥然不同、連綿起伏的世界。面對被弄得坑坑洼洼的路面,每個星期我也就變成了修路工和養護工,又是耙又是挖,又是填又是平,邊干邊罵。只是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堆成直線的碎石丘和碎石坑一直延伸到正規的國道上,形成了另外的節奏。下雨時,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水洼和水潭波光粼粼,以原有的清新映入我的眼簾。

他妻子死后,一連數日沒有車駛過林蔭道,更不用說超速行駛了。只能聽到遠方國道上傳來的呼嘯聲。我向來對此中意,也喜歡時而響起的咆哮,甚至怒號。后來有一天清晨,花園門前的碎石路面上響起咔嚓咔嚓的刨挖聲,一直響個不停。響一會兒,停一會兒,很有規律,連續不斷。時而回響在林蔭道這兒,時而又回響在林蔭道那兒。怎么回事?到底發生了什么?突然間,也不用去看,我就明白過來了。我打開花園門,只見鄰居拿著釘耙,正在填埋整個林蔭道路面上被車碾壓的坑洼。他耙起來遠遠比我效果好。他手腳并用,比我在行多了。他邊干邊哭,默默無聲。他注視著我,繼續哭個不停,又是刨耙,又是平整。我向他走去,擁抱他。這時,他一下子放聲痛哭起來。我還從未聽到過這樣的哭聲。

有好一陣子,鄰居干脆就不開車了,生怕弄壞了林蔭道的路面。如果要出門,他就步行穿過林蔭道,經過門前時敲敲花園門打聲招呼。我也回應一句。后來,我甚至第一次看見他步行游走在無人灣里。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事。以前無論去哪兒,他都會開車,哪怕去只隔著幾棟房子的超市,去相距不遠的園藝工具和家庭手工藝品商店,去近在咫尺的不動產交易所,因為他天天都要在那里研究當地地產和房價波動趨勢。就是去僅有一箭之遠的無人灣教堂,參加為他妻子舉行的葬禮,他也要開車帶上幾個成年孩子,轟轟烈烈地穿過林蔭道。車后面還坐著另外幾個同他年齡不相上下的人。他們全都跟他一個模樣,如同一個模子里澆筑出來的。

有個奇特景象,他之后步行,總是光著腳,不戴帽子,簡直笨手笨腳,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他走在路邊上,手里拿著法國面包棍或者修好的鞋。他走在人行道上,甚至樹林里,離那片歐洲黑莓空地不遠。

之后又過了一陣子,我當然又聽到他開著車緩緩駛過林蔭道,慢慢悠悠,走一步是一步,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又過了一段時間后,他鬼使神差地又來勁了,開著一輛有可能底盤更重的車,飛馳過林蔭道上的碎石路面。他有了一輛專門為他配置的、發動機一啟動就突突叫的車。這樣一來,石子從林蔭道路面上又飛向四面八方,擊打著柏樹干——直到他患了病。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我突然間感同身受,覺得與他同命相憐。可在之前,我有時恨不得他早點死去才好呢(“一個不得好死的東西!”)。

后來,我從另一個鄰居那里獲悉,這個鄰居抱怨過我:他覺得受到了來自我家和花園里的寂靜的打擾。即便說不上是威脅,那也是一種寂靜打擾,一種寂靜折磨。

兩個鄰居在門前波浪似的碎石上擁抱,這事已經過去好久了。耙路的鄰居曾經是一家日本寺院的園藝師。在我的腦海里,這次擁抱并未留下什么值得回憶的東西。經久不變的,倒是某些另外的東西,時至今日依然揮之不去,而且還會——又是這樣確定無疑——繼續回響在我的耳際:不可見的釘耙(或鐵掃帚)的響動,還有擁抱之后接著繼續耙刨碎石的聲音。這時,我已經回到花園里,順手拉上了花園門。

再說,此時此刻,耳邊響起了另一個嚓嚓聲,那是同一把釘耙或鐵掃帚的嚓嚓聲閃現在我的意識里。在這里,我要繼續講述它,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沒關系。這響聲不是我自己親耳聽到的,而是道聽途說來的,流傳下來的,是一個家庭故事。它說的是一個半大小子的故事。他當時幾乎還是個孩子。他是祖父母三個兒子中最小的。兩次大戰期間,他是個特別優秀的小學生,九歲學齡初就被送進了一所遠離家鄉的寄宿學校,并且成為家族中的第一個去上大學的人。過了幾個星期,有一天夜里,離天亮還很久(童年時,人家就是這樣給我講述的),留在村里的人,諸如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在我的想象中首先是這幾個人——被院子里掃地的嚓嚓聲吵醒了。那是從寄宿學校逃回來的兒子和兄弟。他想家心切,鄉愁與日俱增,于是夜里沿著當時無疑——尤其在這樣的時刻——沒有車輛行駛的公路,徒步跋涉了四十公里路程,回到村子里。他在漆黑的夜里打掃院子,以此表明他是這里的一員,別的什么地方都不是他的家。他命中注定無法享受到強加于他的“繼續深造”的機會,最終連同一個普通士兵的墳墓永遠留在了一片草原上。

之所以在這里講述和重復這個故事,并且把它與那個在我的地產上打掃、耙刨和鏟挖的鄰居的故事聯系在一起,是因為當他打掃路面的響聲持續不斷地回響在我的耳際時,我一下子恍然大悟,這些留在記憶里的東西,這些不僅值得流傳,而且也真的呼喚和吶喊著要繼續講述和流傳下去的事件畢竟會超越任何民族、國家和大陸界限。無論這樣一些通常微不足道的事件在人世間多么迥然各異,但同時——在所有強權統治的國家里?不,在沒有這樣的強權統治的國家里——又如出一轍,大同小異。

與此同時,還有一些事情讓我突然明白過來了:這樣一些至少在我的眼里波及世界的所謂小事件,除了為數不多的例外,我都沒親身經歷過。就像兄弟打掃院子的故事,即便不是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也是在我還年幼時,就有人給我講過,比如弱智姑娘的故事,它持久地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早早就為我指點迷津。弱智姑娘被一個農夫弄大了肚子,生了一個孩子。孩子在院子里成長,卻不知道這白癡就是他的親生母親。有一天,孩子被纏在綠籬里出不來,姑娘連忙跑過去,把他從綠籬中解救出來。這時,孩子問家庭主婦,也就是他以為是他母親的女人:“媽媽,為什么傻女人的手那么柔軟?”——這也不是我親身經歷的事件,而是道聽途說的故事。我很久以前就反復講述過了,并未添枝加葉,一切順其自然。在歐洲邊界之外,它變成了一支布魯斯民謠,比方說,在美國佐治亞州的鄉村,或在葉尼塞河以外的西伯利亞地區。

相反,自己所經歷和同時呼喚著要繼續講述下去的事件只是少之又少的例外,有可能比我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件還要稀少。然而,此時此刻,借助這個偷水果姑娘的故事,可以經歷什么呢?這個故事需要流傳下去?這樣一個故事真的連一次也沒被講述過?這難道不就是今天的一個故事嗎?或者?或者也不是?那就讓我們走著瞧吧。

我從容不迫。當我到達柏樹林蔭道的盡頭時,女護士已經把車開走了。經過理療以后,或者不管怎么說,病懨懨的鄰居至少有了把女護士送到門口的體力,或活力。他此刻站在門前,站在最高一級臺階上,雙手緊緊地扶著欄桿。他裝了一只假眼睛,但是另一只真眼睛也深深地陷入眼眶里,看上去很呆滯,顏色也變得白晃晃的,好像與那只假眼睛的顏色挺般配,而非形成了反差。令人詫異的是,他在注視著什么。他的確在一只眼睛里感受到了國道和正在拐向那兒的我。他從門檻上向下和我打招呼。可盡管如此,他打招呼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從下面傳上來的,從一個地下室孔洞里,從一個深坑里。那是一種他用來愚弄我的聲音。患病前,這曾經是發號施令的聲音,盡管他只是習慣這樣說話,壓根兒就不是要命令什么,況且從來也沒要下命令的意思,無論如何在他的職業生涯中如此。這聲音聽起來(聽起來?)總是那樣生硬,如同機器人發出來的,在感情上也絲毫無色彩差別。然而,自從他久病不愈以來,他獲得了另外一種聲音,甚至許多另外的聲音,越來越豐富多彩。伴隨著病魔一次次發作,每次都有可能添加一個聲音。我出發那天,他和我打招呼,我當時就覺得,仿佛迄今我只有在夢里聽到過這樣一種聲音,一種特別像那一次的聲音。當它在做夢者的心靈深處響起時,他被驚醒了:此時此刻所發生的,簡直如出一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內心里是一種覺醒,一種讓你大吃一驚的覺醒。真的:那是一種死亡的聲音,微弱,乏力,無比乏力。然而:這樣一種聲音又生氣勃勃,多么有穿透力。盡管不像他以前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那樣,這聲音不會讓人感到痛苦。即使它會讓人感到痛苦,那也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痛苦。

此外,打招呼并非事件的全部。我問過患病的鄰居身體怎樣以后,他又補充說道,而且用的是“我們”這一人稱,仿佛他也是針對我說的:“我們還是能多活一段時間的,難道不是嗎?!”與此同時,在那一只睜得老大的眼睛里,持續地映現出夏日寧靜的市政大街。

這時,從我的角度來看,眼前出現了一個復像,一個與之相關的圖像,上面疊加了一個既不相關、又莫名其妙的圖像。這一個圖像是回憶,我們,不僅我們倆,還包括許多人,即使不像許多年前。當時,這條街上的鄰居全都圍在人行道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聚集在一起,因為這一年,環法自行車賽選擇了這條路,使之成為到達香榭麗舍大街目的地前的最后一站。而另一個圖像,一個莫名其妙地攪和進來的圖像?另一個鄰居,當年也是這村子里的人,一個遠近有名的惡棍和壞人,他撿起一只迷失在馬路中央的刺猬,用兩只手從左邊和右邊捏住它硬刺下面的柔軟部分,動作十分小心翼翼,與我們這些鄉村孩童眼睛里那個十惡不赦令人憎惡的人,那個該死的家伙的一切行為大相徑庭。他接著向前走了幾步,同樣十分小心翼翼地把小動物放到牧場上。

這條國道在一年中的其他時候都很繁忙,它也是通往火車站的必經之路,現在卻空空蕩蕩。于是我不用走在十分狹窄的人行道上,而是走在大道中央,逍遙自在地緩慢前行。盛夏這天,它確實是一條鄉間小路。可在平常,它充其量在午夜后和黎明前一個鐘頭會呈現為一條鄉間小路。而我在白天也只會偶爾想象它是一條鄉間小路。這條寬闊的國道,它在我背后緩緩向上,通往無邊無際、森林密布的丘陵地區。一個存在數百年之久的森林管理莊園就坐落在丘陵腳下。管理莊園早就廢棄了,里面荒蕪不堪,但似乎依然為國家所有。我悠然自得地沿著中間的隔離帶走著,腳下感覺到看上去平平展展的柏油路面如同一片僵硬的拱形,上面反射著蔚藍的天空。我一步接著一步走去,把隔離帶當作指針,不偏不倚地走下去。大道也通向附近的無人灣火車站,向兩個方向延伸到意想不到的遠方。與此同時,我也盡可能實實在在地踏上去,甚至跺著腳走,如同走在一條高高在上的羊腸小道上,使得腳下的柏油發出了回響。再說吧,這樣的情形也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發生。確實如此:伴隨著我的腳步,空蕩蕩的國道發出了回響,從無人灣的樹林里又傳來了回音。在我的幻覺里?

“違法!”這時,我就是這樣想的。說得更貼切一些:“一個違法者!”

我看到自己是一個違法者。這當然不是第一次發生在我身上。意識到我的違法行為,也來自我的所作所為,但這只能另當別論了。當一個“不法分子”,一個一意孤行的人,這決定著我的整個人生。為什么?不為什么。只有這樣的情況:在一個個就像今天的日子里,就在力圖實施,也就是實現一個早就秘密——對任何人都守口如瓶,不露一絲風聲——籌劃的打算之前,我想當一個違法者,要干一些違法亂紀的事情的念頭變得更加強烈了。我在這里無須夸大其詞,凡是我覺得什么是被禁止的事情,事實上不過是些不得體的事情,是些涉及我本人不許做的事情,我就是一意孤行?沒錯,事情就是這樣,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是不得體和不合適的。但是我并未言過其實:我覺得不合規矩的東西與被禁止的東西是一樣的,在我看來是同一個東西。而正是這一點突然又讓我心動了,出發了,終于出發了,光明正大地決定干違法的事,而不認為我的所作所為對什么都沒好處,將會“徒勞無功”,正如我弟弟說的,也就是一句鄉村諺語說的: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的違法行為,它恐怕會將我排除在人類之外。每次都這樣,無一例外。如果說我迄今看到了自己又被人類世界接納,一個盡管與那個非常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且常常發生在正在行動的時候,那么天知道怎么回事。此時此刻,我擔心的是,當我走在這空蕩蕩的城郊公路上,準備乘車前往內陸腹地時,這就意味著我被徹底排除在外了。可與此同時,這又增加了我此次違法之旅的興致。我心想著,大多數守法者的所作所為是什么,從早到晚,白天黑夜,年復一年,這個追殺那個,持續一個人類世紀,而今只剩下專門靠追殺而生存的時代。這時,有某種東西攫住了我,比如說,不是我愚蠢、幼稚,甚至罪惡的傲慢,而是一種在上世紀被稱為慷慨激昂的東西(天知道,在未來的世紀里,還會被如此稱呼嗎)。

這種慷慨激昂的情緒是作為一種推動力出現的。雖然我一瘸一拐地走著,不只是因為那只被蜜蜂蜇了以后腫脹起來的腳,但我的行走卻變成了闊步前進。此時此刻,這是史詩般的腳步。也就是說:包括許許多多腳步在內的腳步。我不是獨自一人行走在天底下。我跟著一起行走。跟誰呢?跟什么?我跟著一起行走。我如此自由自在,理所當然。難道我不是把偷水果的姑娘視為同路人嗎?

突然間,公共汽車陸續出現,一輛跟著一輛。我退到人行道上,目送著遠去的車流。公共汽車全都空無一人,正前往附近的凡爾賽宮。曾經的宮殿前廣場上,游客們等候著車來接。最近有許多來自中國的游客。就這樣,在目送著車流——目不轉睛地盯著,無論是什么,這是我幾年來十分鐘愛的行為——的時候,我想象著,不要乘車去北方,去皮卡第的韋克桑這個至少第一眼看上去如此不招人喜歡、缺少歷史底蘊,不,缺少標志性特征的高原地區,而是向西去相距兩三公里的凡爾賽,在那里為來日訂一間旅館,靠近圣路易斯廣場和大教堂前的廣場。那里有兩個酒吧,名為“埃斯佩朗思”和“普羅維登斯”。至少正是兩個酒吧名現在吸引著我前往曾經的王城。一而再,再而三,而且在最近幾年里,興致一次比一次高。我要在那里行走,我覺得如此有必要在那里漫游和閑蕩,尤其在條條或多或少通向王宮(我至今還沒有進去過)的大街上。要是在別的地方,這樣的街道則更令人討厭,因為它們是嚴格按照幾何形狀規定走向的。這時,我發覺,這樣做,連同我活動在一個逝去的、消散向四面八方的世界名勝里,活動在某些“當年的氛圍”里的感覺一起,使我在這瞬間,并超越這個瞬間,青春煥發,返老還童,腿腳充滿力量,眼睛炯炯有神。可太陽穴上:嗡嗡作響——心啊,你還想要什么呢?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會渴望任何國王或王國——至少不是外來的——復活。在我看來,任何一個王朝的回歸都是絕對不可思議的。有多少次,我站在相比之下顯得精致的宮殿前的巨大廣場上,望著所謂的太陽王騎著駿馬高高在上的塑像,還有利劍和像晨星閃亮的馬刺。路易十四(不是我在數)快馬加鞭,要奔向下一場殺氣騰騰的戰爭,一場接一場,連續不斷,迎著太陽奔去。這時,我心想著:永遠不要再有一個國王!永遠不要再看見一個國王!然而,除此之外:啊,煥發青春。啊,青春閃亮的世界。

現在夠了,別再說什么煥發青春,青春活力,年輕有為了。要說青春活力,只有一個人名副其實,那就是偷水果的姑娘。她真的充滿青春活力。這個故事就是圍繞她展開的。的確如此,不管怎么說,對她這個年齡來說,她付出了很多心血,而且早已付出了。當我邊走——并未停住腳步——邊把手伸過一道籬笆,從靠著街邊的一棵果樹上拽下一個蘋果時,我看到偷水果姑娘就在眼前。這是一種早熟蘋果,果肉是純白色的。雖然法國的蘋果種類繁多,但這樣的蘋果卻如此罕見。名副其實,它七月份就成熟了。我看到了面前的偷蘋果姑娘?是的,但是看不到臉,壓根兒就沒有圖像,只有一個動作:和我不一樣,她把手伸過籬笆之前,反而先在空中放松一下手指。我也看不清她的手指,只見它們在空中飛舞,時而伸直,時而叉開,時而彎曲,時而分開,時而交織——如果說呈現出一個圖像,那就是一個符號圖像,宛若一個樂譜圖像。她恐怕也不會邊走邊順手摘下早熟蘋果。她會為此停住腳步,這又和我不一樣。她恐怕不會把手偷偷摸摸地伸過籬笆去,似乎不會讓人看到任何偷偷摸摸的樣子,任何鬼鬼祟祟的神氣。與我不同,她恐怕不會立刻把蘋果藏到什么地方去。與我不同,偷水果姑娘在實施了偷竊行為以后不會快快離去。而是?那就讓我們走著瞧吧。至于說我,不管怎樣,我穿過馬路,來到街對面。

在那里,望著一家家如今火車站附近鱗次櫛比的商鋪,我或許也不過是裝模作樣而已。那里幾乎也沒什么可看的,因為商店和作坊在八月前兩個星期幾乎全都關上鐵卷門了,而有一家商店已經徹底廢棄了,櫥窗上沒任何遮擋,已經沒必要拉起護欄。大塊裸露的櫥窗玻璃從上到下就像被飛沙糊住似的,全都布滿了從街上噴濺的泥污——一塊塊玻璃則安然無恙,甚至連細小的裂紋也沒有。在我看來,它們是一種特殊意義上的“櫥窗”。久離家園時,在前往火車站的路上,我習慣了特意停在一家櫥窗前,短暫地朝里面望一望。在十多年來不知消失到哪兒去的亞美尼亞鞋匠和鎖匠作坊里,一臺臺式制鞋機器(或者叫什么呢?)、一堆鑰匙和鞋底(或許是這樣)、一臺金屬打磨機(?)等奇妙而雜亂地堆放在一起,不僅沒人動過,而且隨時可以啟用。透過布滿飛沙和泥污的櫥窗玻璃,與其說是看到的,倒不如說是隱約揣測的。這樣說當然很內行:打磨機放在工作臺上,旁邊累積了一大堆從鑰匙齒上(或無論從哪兒)剝落和銼削下來的銅鐵屑,一個由細小的金屬顆粒和碎屑堆起來的圓鼓鼓的丘陵,即使沒陽光照射,也依然在被廢棄的作坊里持續不斷地閃爍。接著再走幾步遠,便是拐角酒吧。一年多來,那里的鐵卷門徹底關上了。年邁的店主是個柏柏爾人,回老家了,回到卡畢列,奉真主的旨意。但是到了這里,我仍習慣停住腳步。可為什么呢?——揮起拳頭,擊打百葉鋼窗,短一下,長一下,傾聽著從空空如也,或許不完全空空如也的酒吧里傳來的回聲。回聲?至少我想象會傳來一道回聲。那是還要斟上酒的酒杯的響聲,還有冰箱的當啷聲,因為里面放著一兩瓶還剩下一半的葡萄酒。柏柏爾人酒吧獨家零售這種既無商標——沒關系——也糟糕透頂的劣酒。回聲,又被墻上那個同樣一年多來無人照看的貓洞放大了。很奇怪,貓洞位于齊肩高的墻上。孤寡的店主養過許多只貓。它們總是不得不高高地跳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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