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陸之行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10688字
- 2024-06-03 17:43:31
故事開始于盛夏的一天。到了這個季節,當你一年里第一次光腳走在草地上,蜜蜂就會蜇到你。一直以來,這事至少發生在我身上。這期間我得知,你第一次,甚至一年里就這么一次被蜜蜂蜇的日子恰好就是潔白的苜蓿花競相開放的時候。在離地面不遠的苜蓿花叢里,成群結隊的蜜蜂東奔西忙,時隱時現。
那是八月初的一天,又是一如既往的情景。不管怎么說,臨近上午時分,陽光明媚,但天氣還不太炎熱,高高的天空一片湛藍,漫無邊際,似乎變得越來越高。遠近幾乎看不到一絲云彩——即使出現一絲,很快又會散去。一陣陣輕柔而令人愜意的和風拂面吹來。夏日里,風大多從西邊刮過來,想必是從大西洋吹拂到無人灣。露水早已散去。一個多星期以來,清晨漫步走過花園時,赤裸的足底也感覺不到地面潮濕,更不用說腳趾間了。
據說,蜜蜂與馬蜂不同,只要它蜇了人,就會失去毒刺,并且必然會因此而喪命。我經常被蜜蜂蜇的歲月里——幾乎總是被蜇在赤裸裸的腳上——也多次目睹過這樣的情形,至少看到了那個仿佛是從蜜蜂肉體最深處被撕裂出來的、帶有三個尖角的鏢槍,如此細小,卻有強大的自然力,上面凸起某種團狀的膠體,也就是蜜蜂的內臟。此外,我眼睜睜地看著這生靈蜷縮起身子,顫抖,哆嗦,直到停止扇動翅膀。
然而,在這樣一個挨蜇的日子里,那只蜇了我這個赤腳人的蜜蜂并未因此而喪命。當時,關于偷水果姑娘的故事剛剛有了雛形。盡管那是一只豌豆粒大小的蜜蜂,毛茸茸的,色彩和斑紋也司空見慣,但它在蜇你時絲毫也沒損失毒刺,而且蜇完之后又逃之夭夭了。這是一次與之前任何一次都毫無二致的蜜蜂蜇人。它猛地一下,使出好大的勁兒,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而且遠不止如此,它好像憑借這次行動,渾身上下又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我覺得這次被蜜蜂蜇也沒什么不好,不只是因為蜇我的蜜蜂活下來了。其中還有別的原因。首先,人常說,蜜蜂蜇人跟馬蜂或大黃蜂蜇人截然不同,有益于身體健康,可以治療關節病痛,增強血液循環,或者諸如此類的好處。可像現在這樣蜇一次,恐怕至少會讓你越來越變得麻木,甚至讓毫無感覺的腳趾蘇醒一陣子。這又是我的一個想象,年復一年,這些想象變得越來越蒼白,越來越不管用。在一個類似的想象或幻想中,我每一次都赤手空拳,常常從黃土或石灰地里大把地拔出蕁麻,無論是在無人灣的花園里,還是遠在皮卡第的莊園平臺上。
出于第二個原因,我很樂意被蜜蜂這樣蜇一下。我把它當作一個信號。一個好信號。或者一個壞的?既不當作一個好的,也不當作一個壞的,甚至一個不幸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吧,反正當成一個信號。這一蜇給了你啟程的契機。告訴你上路的時刻到了。掙脫束縛你的花園和地區。快走吧。出發的時刻到了。
難道我需要這樣的信號嗎?在當初那一天:是的。這無非又是想入非非或夏天做白日夢吧。
我收拾好房子和花園里需要收拾的東西,特地也讓這里那里保持原有的樣兒,一動不動,熨燙了兩三件我覺得特別合身的襯衫——在草地上幾乎還沒晾干——裝進箱子里,帶上關于這個地區沉甸甸的旅游指南。這可不比去郊區小屋那樣輕而易舉。就在出發前,當我要系上高幫鞋時,鞋帶斷了;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雙配對的襪子;我把三十多張高精度地圖翻來翻去,直到發現一張我中意的。這樣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這一次卻不同,兩根鞋帶都斷了。我之前系了一刻鐘,連大拇指指甲都撕裂了。最終,我將一堆不配對的襪子一雙又一雙地套在一起,幾乎全無分別。突然間,我覺得不帶任何地圖踏上旅途相當愜意。
突然間,我也從糾纏其中的時間緊迫感里解放了,一種毫無理由的時間緊迫感。它一再侵襲我,不僅在啟程的時刻,因為這個時刻往往尤其令人窒息,而且在即將啟程的時刻,簡直讓人難以忍受。沒有任何一刻會比這個時刻更厲害。生命之書?無字之書。夢幻結束了。游戲結束了。
然而,出乎意料:時間緊迫感消失了,變得空空洞洞。突然間,我擁有了塵世間一切時間:比我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的時間。而生命之書:敞開著,實實在在,那一頁頁,尤其是尚未書寫過的一頁頁在世界之風中閃亮,在這里的大地之風中閃亮,在本地之風中閃亮。是的,我興許終于可以親眼看見我的偷水果姑娘了,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而是很快,非常快,作為人,作為完整的人,不只是零零散散的碎片,不只是幽靈似的片段。之前的歲月里,這些片段進入我這雙垂暮的眼睛,一再為我指點迷津。大多數時候,她閃現在人群里,遙不可及。最后一次?
是的,難道你忘記了,說“最后一次”就像說“最后一杯酒”那樣不合時宜?或者像你允許孩子們玩“最后一次!”(比如說蕩秋千或玩蹺蹺板)后,他們會這樣喊道:“再玩最后一次吧!”可隨后呢:“那就再玩最后一次!”喊叫著。歡呼著。可話說回來,難道你不是經常聽到孩子們這樣說嗎?是的,但那是在另一個國度里。若果真如此——
那個夏日里,我一本書都沒帶,甚至連我早上還看過的那本書也留在了書桌上。那是一本中世紀小說,寫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的人生。她自斷了雙手。之所以自殘,是為了讓那些不斷糾纏她的男人徹底斷掉想入非非的念頭。(自斷雙手?這只有在中世紀的故事里才有可能吧?)我也把我的記錄本放在家里了,把它們擱到一邊,就像我自己把它們藏了起來,強迫自己忍痛割愛,再也不去找它們,至少在未來一段時間不去找,禁止自己去使用它們。
出發前,我坐到花園里,坐到花園中央,坐到唯一一把看上去更像凳子的椅子上,把行裝放在腳前,遠離花園的幾棵樹,首先遠離那幾張桌子:一張在接骨木樹下,一張在椴樹下,一張在蘋果樹下。蘋果樹下的那張最大,至少尺寸是最大的。我無所事事地坐在那里,端端正正,蹺起二郎腿,腦袋上罩著一頂旅行草帽。在我的想象中,我的樣子正如油畫《園丁瓦利耶》(或者不管叫什么)中的園丁。在生命后期,保羅·塞尚一直偏愛畫園丁,特別是1906年,也就是畫家去世那年。在這些油畫上,園丁瓦利耶幾乎都讓人看不到面孔,不只是因為遮住額頭的帽子。或者說,我想象中的面孔,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也像被抹去了。此時此刻,在我的意識里,這個坐在花園里的人除了面孔輪廓,其余什么都看不到。然而,一個什么樣的輪廓呢?一個剪影,憑借它,臉龐上那片被它包圍其中的、幾乎空空如也的畫面則表現、表達和傳遞出某種東西,某種超越了現實中的相貌描繪所能傳達的東西——或者至少是某種另外的東西,并且呈現出從根本上來說完全不同的東西——某種不折不扣的游戲形式。要是有可能把《園丁瓦利耶》中的園丁那被我改變的名字翻譯成“勇敢者”,而不是“看守者”,不,“照看者”、“守衛者”,或者一言以蔽之——“警戒者”,連同那些似有似無、如同被抹去了的感覺器官,諸如耳朵、鼻子、嘴巴,尤其是眼睛,不就符合園丁瓦利耶的特征了嗎?
這樣坐著,醒著,同時又像是在夢境里,一種另外的夢境,有一個聲音突然回響在我耳際——近在耳邊,無法再近。那是偷水果姑娘的聲音,一個詢問的聲音,一個如此溫柔又堅定的聲音——不可能更溫柔,更堅定。她問我什么呢?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我們的故事已經又過去好久了),沒問任何特別的事,比如說:“你身體怎樣?”“你什么時候啟程?”(或者另一些詢問,此時此刻,記憶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她問我:“你為什么看上去愁眉苦臉的樣子,先生?你到底有什么憂愁呢?”偷水果姑娘直接面對面跟我搭話,在這個故事里也是獨一無二的一次。(再說,我怎么能以為她是第一次,也是獨一無二的一次和我以“你”相稱呢?)這其中不同凡響的東西僅僅是她的聲音,一種如今變得少之又少的聲音,或者也許從始至終就少之又少,一種體貼入微的聲音,一種絲毫也不會特別讓人擔驚受怕的腔調。但首先是一種忍耐的聲音。忍耐既是一種性格特征,也更為強烈地表現為一種行動,一種持續不斷的行動,也就是“忍耐”和“容忍”意義上的聲音:“我耐心等待,我忍耐你、他和她——我忍耐任何人,或不管什么事,毫無區別,千真萬確,持之以恒。”一生中,這樣一個聲音恐怕永遠都不會變成別的東西,更不用說會突然變成一個截然相反的聲音。在我看來,只要你聽一聽絕大多數人的(也包括自己的)聲音,尤其是女人的聲音,都與之完全不同。然而,這個聲音無疑始終處于越發沉默的危險中,永遠都有可能——絕對不會沉默!從我的偷水果姑娘嘴里突然迸出這句話,你們這些強權者!多年以后,這聲音依然不絕于耳,我心想。有一個演員,在一次采訪時被問道,他的聲音是怎樣幫助他在電影里去表現各種故事的。他回答說:當一個情景,或者整個故事“擁有完美的整體性”時,他靠的是感覺,這不只是發生在他身上。他也是這樣做的:在評價一個情景,甚至電影的真實性時,他看重的不是他看到了什么,而是他聽到了什么。接著,他邊笑邊補充道,看重的是什么東西瞬間會讓我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再說吧,我的聽力非常好。這是我從娘胎里帶來的。”他所說的,與偷水果姑娘的聲音如出一轍,一脈相承。
那是一個陽光高照的正午。這樣陽光高照的正午似乎只出現在八月的第一個星期。周圍的鄰居好像都無影無蹤了,而且不是昨天才消失的。仿佛他們不僅僅是在夏天移居到了他們位于法國鄉間或別的什么地方的度假屋或小木屋里。他們壓根兒就一去不返了,而且有多遠走多遠,遠離法國,回到他們祖先的故鄉,去希臘,去葡萄牙山間,去阿根廷大草原,去日本東海地區,去西班牙的高原,可首先會去俄羅斯大草原。他們在無人灣的房子和棚屋全都空空如也。可與之前的夏天不同,在我出發前的日日夜夜里,沒有報警裝置發出過警報,在那些為數不多、長久以來就停放在那里、已經沒了發動機的汽車里,狀況也一樣。
像黎明前一樣,整個清晨里籠罩著一刻接一刻不斷蔓延的寂靜,它越過一條條邊界或無人灣地區的邊緣,與其說不時被插曲似的、通常為三節拍式的烏鴉叫聲打斷,倒不如說更有可能被這樣的叫聲繼續承載著彌漫至遠方。然而,此時此刻,伴隨著正午時分到來,這種蔓延于整個地區的寂靜卻被包圍在一陣聽不見、從夏日的樹葉上也看不出的無聲無息的微風里。更確切地說,那是一陣出乎意料、靜止不動的氣流,一陣向外彌漫、可在你的皮膚上——無論是手臂還是太陽穴上——卻感知不到的空氣流。樹葉紋絲不動,哪怕是極輕薄的樹葉,比如椴樹葉。這種寂靜一下子沉降在大地上,猛地一下,既柔和,又充滿力量,每年夏天僅僅發生在一瞬間。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過程:由于這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寂靜流,這片之前已經籠罩在寂靜中的大地隨之沉降或沉陷下去,但那熟悉的大地表面,那起伏不平、高高隆起和承載著萬物的大地表面依然保持不變。這種情形發生在聽得見、看得見和可感知的世界彼岸。然而它歷歷在目。
沉陷在大地中,這向來是我的一個白日夢。這個白日夢在這一獨一無二的夏日瞬間成真了。時至今日,年年如此,至少在我生活了二十五年多的同一個地方如此。
同樣在那一天,在啟程前往瓦茲省的時刻,在這個久久期盼的瞬間,在這無邊無際的寂靜中,這種更加寂靜的時刻降臨了。它一如既往,如約而至。然而,有一些東西卻并非一如既往,而是完全不一樣了。
當我之后抬頭望去時,像往常一樣,在我頭頂的天空上,我看見一只雕大展雙翅,劃起一道鐮刀形曲線,盤旋而上。時至今日,它依舊每次都如約而至,成了這一瞬間活生生的圖像。在接下來的瞬間里,雕在空中靜靜地盤旋。在我的想象中,年復一年,始終是同一只大雕。它飛離與獵鷹、,還有禿鷲和貓頭鷹共享的、位于西邊的朗布依埃森林的巢穴之地,扶搖直上,盤旋飛行在寂靜的無人灣上方,此刻向東,在巴黎邊緣上來回翱翔。一如既往,我也看到那只在我頭頂上方的鳥兒是一只雕,仿佛特地要在這個確定的地區劃定它的勢力范圍,盡管這或許只是——為什么說“只是”呢?——一只
或一只鳶。我一如既往,確信無疑地說:雕。“喂,雕!嗨,你怎么樣?Que-ce-que tu deviens?”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只雕飛得如此之低。我從未看見過它如此近在咫尺地盤旋在樹梢和屋頂上方。這些年里,甚至有一群燕子也翱翔在高高的藍天上方,就在離雕下方不太遠的地方。然而這一次,燕群卻沿著自己的飛行軌跡翱翔在雕的上方。我看到——這也和往常不同——它們不是飛行在自己的軌跡上,而是在高高的藍天上飛得很低,幾乎貼在雕的上方急速地穿上穿下,縱橫交錯,閃來閃去。
雖說周邊地區沉陷下去,以往許多年里,此地每每如此。但這一次,地面連同地下的一切卻未保持穩固和隆起狀態。在這個地區,我瞬間在其中經歷的不是那熟悉美妙的洼地或盆地,抑或我的沉醉,而是一種共同的沉陷,一種不只是威脅我一個人的轟然坍塌。
在那一天,這種夢寐以求的寂靜后來真的襲上我的心頭,作為一場遍及全球的災難沖擊波,哪怕僅僅一秒鐘而已。片刻間,我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是想象的原因,而是實實在在、確鑿無疑、不可回避的原因:周圍地區如此沉陷下去。此刻的寂靜不是指點迷津,而是咄咄逼人,讓人哀嘆悲傷,是一種危險、可怕和死亡的寂靜:可怕的寂靜,可怕的凝滯。
這種寂靜,它表明過去幾個月和幾年所發生的一切使人們遭受了什么樣的災難,不僅在法國,當然這里是災難的晴雨表。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可怕。在我看來,現在如此,第三個千年的第二個十年里仍將如此。同樣,這種情形在那一個瞬間既聽不到,也看不見,又摸不著。可取而代之的是顯而易見——別樣的顯而易見。瞧瞧那些白蝴蝶吧,它們各自為政,蜿蜒曲折地橫穿過寂靜的花園。我覺得它們好像會立刻墜落而亡。可接下來:在女貞樹綠籬后面,在鄰居花園里,響起了一陣叫喊,傳到我的耳朵里,如同一聲死亡的慘叫。
可別這樣說:遠離死亡話題吧。這里與死亡毫不相干:叫喊來自年輕的女鄰居。她一聲不響地坐在一張藤椅里織毛衣。毛衣針扎到手指了。幾個星期前,就在女貞花仍盛開之時,那里彌漫著女貞花獨有的馨香。我透過樹葉,曾看見她坐在同一個地方,身穿一件垂到腳踝的淺色衣服,它緊緊地繃在這個即將分娩的孕婦隆起的肚子上。與其說看到了她輪廓清晰的外貌,倒不如說那是一種想象。從此以后,我再也沒看見過她的蹤影,直到剛才傳來這聲叫喊,接著便是一陣笑聲。看樣子,年輕女子似乎在嘲笑自己大驚小怪的疼痛。
此時此刻,隨著這聲叫喊,又傳來一陣哇里哇啦的哭鬧聲,又或者是一種呱呱墜地的叫聲。只有一個新生嬰兒才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沉睡的嬰兒被母親分娩的痛苦叫喊喚醒了。好消息!我就喜歡聽這樣的呱呱叫。年輕的媽媽給孩子喂奶,或諸如此類。綠籬后一片寂靜。我多么希望還能久久地聽到哭鬧聲,即便聽上去那樣微弱,就像是從一個洞窟里傳來的。等著下一次扎手指吧,年輕的繡花姑娘,明天同一時間!只是到了明天,我恐怕已經去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沒什么東西會在那個夏日一如既往?一派胡言:一如既往。一切?一切。一切都一如既往!這是誰說的?我。我決定如是說。我堅定不移地如是說。我表明:一如既往。驚嘆號?句號。后來,當我透過綠籬窺望時,我的目光碰到一只大眼睛,僅僅一只眼睛,嬰兒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回望我。我試圖也有樣學樣。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就這樣,每年到了這樣一天,總有一只蜜蜂會第一次蜇到我;就這樣,以同樣的方式,有一對小蝴蝶會如約出現在這里,取代了一群七零八散又大又白的蝴蝶,一如既往。我把這對小蝴蝶稱為“巴爾干蝴蝶”。它們之所以獲得這個名字,因為它們成雙成對飛行,形影不離,顯得與眾不同。當年我在巴爾干原野上漫游時,這種現象曾經屢屢映入眼簾。這又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然而,我之所以采用這個名字,或許也可以歸因于兩個小玩意兒看上去一點也不顯眼。它們時而晃晃悠悠地飛去,時而完全悄然無聲地落在郁郁蔥蔥的草叢里,讓人難以識別出來。
是的,一如既往,此時此刻,這樣一對巴爾干小蝴蝶今年第一次在這里相互追逐,翩翩飛舞。一如既往,它們翩翩飛舞時讓人可以看到那與眾不同的優雅,至少我未在任何別的一對蝴蝶那里發現這樣的情形。這是一種上上下下、縱橫交叉的飛舞,同時又分別如此相宜地就地停滯一陣子(接著又在別的地方同樣繼續飛舞)。在這個過程中,兩只小蝴蝶一個勁兒地回旋飛舞,形成了一個三體形象,讓你看得眼花繚亂。任憑你怎樣去觀看,也難以分辨清三體合一的圖像。而且你心里也明白,在這其中,你看到的不過是兩只真正的蝴蝶在那里彼此翩翩飛舞:不可能,浮現在你眼前的就是不可分離的三個形象。像此時此刻一樣,我從凳子上站起身,緊隨兩只飛舞的小蝴蝶,保持平視,要把這神奇的現象看個究竟:徑直就在我面前,幾乎離我的眼睛僅有一拃遠,兩只蝴蝶彼此嬉戲,互相繞圈,互相纏綿,難解難分,三體合一,讓你看得暈頭轉向。雖然它們突如其來,也許會瞬間分離開來,清清楚楚地呈現為兩只,甚至彼此不和,各奔東西。但是片刻間后,它們又旋轉著從眼前飛過,變成了三體合一的圖像。
然而,它們為什么要分離開來?它們為什么要讓人看看它們實際上是什么樣兒,也就是兩只而已?啊呵,時間。大量的時間。
我坐下來,繼續觀看這一對蝴蝶飛舞。啊,兩只飛舞的蝴蝶變成三體合一圖像時總是閃閃發光。美好的一天,巴爾干。嗨,你們告訴我吧。你們會變成什么?旅程快樂。——為此,我后來第一次發現,兩只小蝴蝶飛舞時不斷快速地變換位置,這多么像在整個巴爾干地區的人行道上廣受歡迎的小帽子游戲呀。騙局?幻覺。——又是為此:果真如此的話。一切順利。
現在出發吧!之前依然是一圈習以為常的告別,繞著房子,穿過花園,時而也會反方向走。習以為常?這一次,我走了一圈,其中沒任何東西可以說習以為常。或者:我圍著房子轉一圈。當我考慮到長時間不在家時,常常都會這樣。然而,我這一次圍著房子轉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前所未有,情不自禁,油然而生:一種離別的痛苦,雖說一再出現,但此刻已經強化為一種永遠揮之不去的痛苦。
花園里沒一棵樹不是我親手栽的,至少沒一棵果樹不是我親手栽的。(更確切地說,是馬馬虎虎隨隨便便栽的——如果說“馬大哈”是一個屢屢出現在我腦海里的自我稱謂,那么它向來恰如其分,且不只是涉及我的栽樹手藝。)在那棵長得彎彎扭扭的核桃樹上,我習慣數一數為數不多的核桃,抱著揮之不去的希望,除了在樹葉之間發現了四個,最終肯定還會看到迄今被遮擋起來的第五個。看來看去,一無所獲。甚至連第四個也找不到了。至少還有那棵小梨樹,本來就結了六個梨,現在仍清晰可數。這應歸功于它的葉子稀稀拉拉的,老早就卷曲起來了——一夜之間,六個梨好像眼看著就長大了,變得圓鼓鼓的,跟市場上賣的梨樣子不相上下。與之相反,那棵榅桲樹前一年掛果還創下了紀錄,可今年樹葉上蟲眼斑斑,枝頭連一個果子都看不到。對偷水果姑娘來說,今年看來毫無指望了。盡管如此,自從滿樹的白花落去后,我幾乎每天早上都挑釁似的站在榅桲樹前,抱著某些與希望截然不同的念頭:抱著一種決心,要在眨眼間找到一粒隱藏于樹葉最深處的榅桲,哪怕是孤零零的一粒,與梨的樣子如此兩樣、與黃色榅桲如此不同的一粒,絕無僅有的一粒。
在滿懷疑慮的這一天,我抱著如此的決心——“現在我會發現它,在這棵好像連一粒果實都沒掛的樹上發現一粒迄今被視而不見的果實!”——而且越發強烈了。一步似一步地圍著榅桲樹繞圈,走走停停,抬頭仰望,看來看去,走前退后,馬不停蹄。我要有所發現的決心升級為一種狂熱的意志,要依靠自己的眼睛深入到頭頂上的空無里,窺見那個不存在的果實。我要憑著自己的目力,在樹冠上一個即便十分狹小的間隙里,讓“那樣一個”從密密麻麻的樹葉尖里露出真面目,讓它現在,也就是此時此刻向前探出頭來,變成圓鼓鼓的模樣。剎那間,這個魔法好像成功了:它就掛在那兒,那粒果實,沉甸甸的,又彌漫著芳香。接著當然……但我畢竟——我沖著自己說——望來望去,這樣讓脖頸強壯起來了,接下來還會派上用場。接著:停止數果實。“計數者”、“計數的人”:你們的上帝的九十九個別稱之一?抹去“計數者”,其實就等于抹去全部九十九個名稱,尤其是“仁慈的”和所謂更全面的“全能的”。讓“全能的上帝”見鬼去吧!或者還是給上帝留一個名稱:“見證者”,“證人”。也許還可以是另外那個,也就是你們的名單上的第九十九個:“受難者”。說來說去,依然離不開數字?畢竟不是這樣:一個名稱,又一個,還是一個。難道花園里這一棵和其他樹上的蘋果就數之不盡——不計其數?
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花園門口,轉過身來,進入地下室。在那里,我久久地站在土豆袋前,站在木鋸、鐵鍬和釘耙——我還記得只要釘耙撞到地里的石子,便火花四濺——前,站在變得搖搖晃晃的桌上足球臺前,站在沒墊子的嬰兒床前,站在裝著祖先證件和相片的箱子前。這時,我再也想不起來到底是什么東西鬼使神差地把我引到地下室里。但心里明白:我要在這里做什么,完成什么心愿,料理什么事情,獲取什么東西,某些我需要的東西,特別需要的東西,而且迫不及待。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發現自己就這樣站在某些東西前,無論是在廚房、走廊,還是整個房間里,并且問自己,我站在這空間里,無論如何要尋找什么東西,或完成什么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多少次,我就這兒站站,那兒站站,站來站去,始終站在空虛之中,一次又一次弄不明白要尋找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有必要實施的行動是什么,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另一方面:有意愿做什么,應該做什么。此時此刻,在地下室里,我一定要行動起來——只是什么行動,怎樣行動?與此同時,面對一切事情,我覺得,這與我從巴黎邊緣啟程前往皮卡第地區的情形幾乎如出一轍,只要深入到內陸腹地,無論哪兒都一樣:在那里,有某些確切的心愿要完成,有某些確切的東西要獲取,有某些確切的事情要辦理。在走向花園門口的路上,我還心知肚明是什么。只是:在這個瞬間,我想起來了。與此同時,某些東西與之息息相關——即使并非全部,總歸是千絲萬縷。剛才還確鑿無疑的東西一下子就變得不確定了。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它變得不那么緊迫了。這樣一來,它似乎變得越發緊迫了。尤其是它讓人憂心忡忡,就像站在這地下室里讓我忐忑不安一樣。歡迎,不確定的東西?!歡迎,忐忑不安?!
最后一瞥,扭過頭去看,朝著已經敞開的花園大門,望著莊園,我的莊園。我的?面對這一切財富,惡心與疲倦沆瀣一氣,攫住了我。財富,與我的地產相比,它是某種根本不同的東西。或者是這樣:我的地產與這些屬于我的、我可以要求占有的玩意兒——此時,我這樣思忖——毫不相干。我的地產,我既無權占有它,也不能指望它和依賴它。可盡管如此,雖然各自的情況不同,占有的方式不同,它畢竟是可以獲得的,同樣也是可以弄到手的,可以要求獲得的,可以轉讓的。
也就從那時起,每當我望著通常被稱為“作品”,至少是所謂“我的”作品的文字時,都會以同樣的方式感到厭惡。只要一聽到“書房”甚至“工作室”之類的詞,就覺得不堪入耳。幾十年來,在家里的每個房間里,在廚房里,甚至在外面的花園里,我干了我的事。但我自己不向那些地方望去,不向可能存在著危險的地方望去,哪怕只是匆匆一瞥。那里存在著危險,只會讓昔日多多少少的痕跡,或者我曾經工作所帶來的結果映入眼簾。絕對不可這樣。盡管如此,還是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我的目光時而會違背我的心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所謂的“得意之作”上去,讓我親眼——短暫地!——看到它,拿在手上掂一掂,諸如此類。可話說回來,這樣做還是可以忍受的,其過程也不會帶來什么后果。在那玩意兒上窺來探去,甚至會讓我十分開心,即使不是讓我激動,甚至觸及我的心靈,但總會增強我的信心。然而,當我埋頭于曾經做過的東西里,完全徹底地沉浸于其中時,它很快就失去了它本來的價值,首先是它的芬芳,而且不止是瞬間。那個你所成就的作品失去了芬芳,而我在其干涸成粉末的旋渦中變得虛弱,變得虛弱不堪。于是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無論什么時候都會繞開家里和花園里那些昔日的工作場所,甚至還遠遠躲開曾經在那里工作過的樹林里的“無名池塘”、“林中新空地”、“心不在焉之路”等。或者干脆從它們旁邊偷偷地溜過去,就像是經過一些有可能讓你養成惡習的場所。只有當我知道這些空間和地方是白紙一張,不存在我當年的所作所為留下的一絲痕跡和結果,那么從它們旁邊走過,才不再是偷偷摸摸地溜過去了。相反,我會大搖大擺地放慢腳步,把目光投向它們。雖說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會被虛弱征服。但是,我所經受的這樣一種虛弱,不是可怕的虛弱,也不是讓你失去主心骨的虛弱。它感染我,像一種渴望。這是衰老過程中全部如此截然不同、彼此抗爭的渴望中的最后一個,也是留給我的經久不衰的一個,我感到是這樣。這個渴望與恐懼息息相關,有時候也難解難分。渴望與不安。
與之相反,不說什么“作品”和“財富”,以“自然之作”取而代之,這讓人心情多么輕松自在啊。在過去的二十五年里,這個地區的土地到處被挖開來,堆起來,填上去,弄平整。唯有我對這塊土地,這塊花園之地一動未動。多虧我懶散,或者多虧別的什么。這樣說無論如何又是我的想象。你瞧瞧這里:在這幾十年里,多虧水和天氣的力量(又是“多虧”),這塊我接手時還完全平整的草地被改變成了一塊別致勻稱的小丘陵,一個既被動向外延伸,又主動向外漫游、連綿起伏的世界,有高山,有低地,錯落有致,簡直就是連綿不斷的微型山谷和丘陵,直延伸到四面八方的地平線(鄰居綠籬的地平線)上,呈現出一派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這塊土地變成了波浪形,高低起伏,年復一年,波浪越來越強勁有力,呈現富有活力的節奏感,不僅讓人一目了然,而且在你游走、游歷和不間斷地漫游時也銘刻在你的腳下、你的膝蓋間,直到你的肩膀上。是的,你瞧瞧:大自然,其偉大的力量讓平整的草地生機勃勃地煥發出錯落有致的節奏感。為此我想象著,偷水果姑娘就在里面翻山越嶺,來回奔波,正好停在一個山包上,用手遮住眼睛,為了遠遠地眺望。或者她正好躺在草地上,像當年我們這些孩童一樣,從一側滾下去。是的,這就是我的地產。而在它的深處,同時閃現出卡斯特地區一個確定的村莊圖像,靜靜地,立刻又消失了。只有一面墻,昔日我在那里游走時它便出現在我眼前,直到現在,我才感受到了。直到現在,它才活躍起來。這幅圖像。從那以后,它就深藏在我內心什么地方,深藏在細胞里?深藏在什么樣的細胞里?隨時準備浮現出來,翩翩飛舞到我眼前。它們一再閃現出來,燃燒起來,今天依然如此,不可思議,莫名其妙。這些無聲無息、總是空無一人的圖像瞬間,它們來自過去,來自通常早已流逝的過去,與任何日常事件毫無關聯。無論是記憶,還是刻意的回憶都無法把它們呼喚出來。它們會自然而然地閃現出來,燃燒起來,發出光芒,很快又消失了。無法用時間測量,幾個星期不見蹤影,然后又閃現在我的心里,僅僅持續一天,一片紛紛揚揚的圖像流彩,沒任何意義,或者并不意味著什么。然而,我每次都在感受它們,歡迎它們出現,尤其是在久久不見蹤影以后,在內心苦悶的日子里,即使它們不燃燒,僅僅在閃爍,在冒煙,在發出黯淡的光亮。一言以蔽之:“也就是說,它們依然意味著并非一切都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