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趙昀預料的那樣,當聽到官家想要任命杜杲擔任馬軍司都指揮使的時候,史彌遠猛的抬起頭望向他,眼神凌厲無比!
確實史彌遠萬萬想不到,趙昀出招的角度會如此刁鉆詭異,硬生生把目標從防范忠義軍,轉移到了夏震的三衙禁軍指揮權上面。
并且邏輯還如此融洽,讓人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這到底是早有企圖,還是說臨時起意,前者除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后者的話這份隨機應變的能力就太過恐怖了。
讓史彌遠都不由想起鄭清之的警告,天生帝王,莫過于此!
“臣認為萬萬不可,杜杲不過一介區區鎮監,如何能越級提升為馬軍司都指揮使?”
兵部尚書宣繒當即跳出來反對,哪怕不算他史黨成員的身份,皇帝這項任命也太過于離譜。
確實站在這個時代的視角,杜杲屬于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雖說是出身官宦之家,但其父杜穎仕途頂點,也不過就擔任了江西提點刑獄,還不足以讓他一步登天。
另外夏震掌管三衙十幾年,趙昀這一聲不響就想用個新人分割軍權,傳出去同樣難以服眾。
但趙昀面對宣繒的反對卻笑而不語,如果說趙范、趙葵等人僅算是理宗朝的名將,那么南宋中后期有三位真正世出的名將,撐起了“北宋缺將、南宋缺相”的俗語,杜杲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兩位為大名鼎鼎的孟珙跟余玠!
這三位在巔峰蒙古的攻勢之下,硬生生續了南宋五十年國祚,直到將星隕落后繼無人,才最終走向國之覆滅。
只不過如今這三人,除了孟珙繼承了其父孟宗政的“忠順軍”,算是小有地位之外,其余兩人都還處于默默無聞的青澀期。
但想要施予知遇之恩,就必然得在對方處于微末的時期就出手,達成慧眼識英雄的伯樂成就,否則單單錦上添花就不足以讓對方效死。
于是乎趙昀強調道:“宣卿,人才就得大膽提拔,況且杜杲并非毫無功績。”
“嘉定十二年,金兵圍攻滁州,杜杲帶兵救援臨危不亂,展現出其將帥才華。”
“嘉定十四年,杜杲調任江山縣丞,單騎平息當地兵亂,舉止可謂有勇有謀。”
“嘉定十七年初,杜杲接納榆林數萬金兵請降,處理得當沒有發生一絲騷亂。”
“以上種種,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杜杲之才?”
趙昀幾乎是如數家珍一般,把杜杲的戰績一條條陳述出來,給宣繒聽的是目瞪口呆。
自己一個樞密院事兼兵部尚書,對武事的了解居然還不如繼位半年不到的新君,著實是讓他有些不敢相信。
如果說這是趙昀提前準備好的說辭,那他為何偏偏選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杜杲呢?
就在宣繒想不明白為什么的時候,薛極站出來拱手道:“依照官家所言,杜杲確實稱得上人才二字。可這等戰績對于掌控馬軍司依舊遠遠不夠,三衙乃國之重器,挑選馬帥還需慎之又慎!”
趙昀幾乎是在薛極話音落下的瞬間,就立馬展開了自己的反駁。
“國之重器更應該把它用在刀刃上面,三衙禁軍這些年荒于武事,早就不復當年之勇。
“任何蛻變都需要新鮮血液的注入,杜杲就是那個攪局者。況且前方還有趙范的兩淮兵馬盯著,此時不大膽啟用新人,那更待何時?”
“難道看著就在一片暮氣沉沉中沉淪嗎?”
趙昀沒提夏震的名字,可言語卻是句句意有所指。
分奪夏震軍權不僅僅因為他是史彌遠的人,還有便在于他本身就能力不足。
當年北宋還有禁軍輪換制度,時不時要戍邊參與戰事,到了夏震掌權這十幾年,整個南宋禁軍系統幾乎全盤荒廢,三衙兵馬從未踏足過邊關,更別說親上戰場與敵軍廝殺。
趙昀有時候都懷疑,三衙除了殿前司這群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悠的樣子貨,步軍司、馬軍司實際情況,恐怕不會比之前的皇城司營地景象好多少。
等蒙古兵馬殺過來,靠這群三衙禁軍戍衛天子,那還不如早早趕到崖山往下一跳算了。
“官家,馬軍司都指揮使一職位高權重,現在就下定奪是不是有些輕率,要不召集中書門下跟樞密院大員再從長計議?”
鄭昭先看到氣氛有些凝固,就站出來試圖打個圓場。
但趙昀卻很清楚,現在一鼓作氣拿不下這個職位,等朝廷大員共同商議那就徹底沒戲。畢竟史黨成員占據了朝堂七成以上位置,再怎么從長計議都玩不過史彌遠。
“此事有何好商議的,如若看走了眼杜杲是個庸才,朕來承擔全責!”
聽到趙昀這句話,史彌遠神情終于有了些變化。
李全反叛,身為當年歸順的主導者,朝野內外肯定是把矛頭指向了史彌遠,他必須承擔起失察之責。
但現在趙昀卻主動站了出來,來日兩淮要是出現什么變故,那這個鍋就將扣到皇帝身上。史彌遠只需要權衡,用馬軍司都指揮使這個職位,來賭趙昀功虧一簣的幾率有多高就行。
賭輸了,史彌遠對皇帝的威脅將大幅降低,連帶夏震都將地位不穩。
賭贏了,趙昀個人聲望將降至谷底,甚至是被扣上昏君的頭銜。如果能操作得當的話,平穩廢立新君也不是不可能。
思索再三,史彌遠做出了決定,用著微不可察的動作,向一旁的宣繒點頭示意了一下,后者立馬心領會神站了出來。
“既然官家堅持要任命杜杲擔任步軍司都指揮使,那臣等自當順從。”
史彌遠妥協了?
說實話趙昀心中的成功把握并不高,他甚至料想到兩府執政會激烈反對的場面,結果就這么順利同意了。
“好,那就暫定如此,淮東那邊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呈遞到御案。”
“諸卿退下吧。”
趙昀說完后擺了擺手,長時間的官場斗智斗勇,確實很消耗精力。
“是,臣等告退。”
殿內朱紫大員紛紛拱手行禮,然后便退出了垂拱殿。
宣繒離開大殿就跟在史彌遠的身后,兩人非常默契的同時放慢腳步,特意讓真德秀等人先行離開,直至望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
“史相公,您在殿內暗示同意杜杲的任命,放棄在建康的馬軍司是不是風險有些大了?”
史彌遠的命令宣繒是執行了,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理解,很明顯馬軍司這數萬兵馬重要的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史彌遠冷哼一聲,眼神之中閃過一縷狠戾。
“宣執政,樞密院簽發任命之時,你順帶以本相的名義書信一封給徐晞稷。告訴他盡可能滿足李全的要求,包括且不限于糧草、軍器,甚至是戰馬!”
小皇帝不是說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嗎?
史彌遠倒想看看經過徐晞稷的養寇自重,還有沒有滅亡忠義軍的本事!
趙昀曾說過相權對抗皇權有三招,陽奉陰違是對國家危害最大,同時也是最為卑鄙的一招。
商議好的對策就這樣在執行過程中被篡改,導致局勢朝著不斷惡化糜爛的方向發展,最終失敗皇帝背負全責身敗名裂,現在史彌遠就打算用上這招了。
聽到史彌遠這番吩咐,宣繒臉色大變,他明白史彌遠想要做什么,更清楚這樣做會導致怎樣的后果。
猶豫片刻之后,他還是滿懷忐忑的問道:“史相公,萬一忠義軍借勢做大無法剿滅,與朝廷分庭抗禮怎么辦?”
“那就放棄楚州跟淮河一帶,防線退縮到長江一線,淮東撤去制置司視為羈縻州,剛好免了重兵把守那塊地方連年征戰。”
史彌遠很隨意的給出了回答,不過還有一句話他沒說,那便是到時候趙昀將承擔失土之責。
啊?
宣繒整個人懵在原地,就算淮東現如今成為黃泛區,可好歹算得上江南故土,說放棄就放棄了嗎?
并且防線后撤到長江一線,那建康就成為了邊城,臨安成了天子守國門。
金國或者蒙古萬一攻勢猛點沒防住,第二個靖康之恥簡直指日可待……
雖然心中感到萬分震驚,宣繒這些擔憂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而是選擇成為幫兇拱手道:“下官遵命。”
歷史上也確實是如此,史彌遠面對忠義軍接二連三的事變,以及蒙古對于山東十二州縣的進攻,害怕引火燒身。干脆把兩淮地區給甩了出去,防線直接后撤到長江,通過這種方式徹底斷了當地義軍的糧餉。
歷史時間線改變了,處理方式也改變了,可走向卻陰差陽錯的朝著既定終點前行。
可能這便是歷史滾滾巨輪帶來的慣性,想要扭轉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翌日,趙昀廢除“嘉定和議”的消息傳遍了臨安城的街頭巷尾,大宋百姓得知后可謂是萬分空巷,很多人甚至忍不住張燈結彩,來慶賀這洗刷恥辱的歷史性時刻。
要知道南宋立國接近百年,始終處于被金國各種不平等條約的羞辱中,誰能想到新君登基還不到半年,就當著金國使臣的面廢除了“嘉定和議”?
短短一夜之間,趙昀的個人聲望就達到了頂峰,百姓把他視為文韜武略的明君,幻想著大宋能再度揮師北伐,重返那中原故土。
相比較民間的群情激昂,趙昀宮中得知后卻十分平靜,他知道廢除“嘉定和議”屬于歷史大勢,自己無非就是順手推舟了一把。
真正要應對的大敵,是背后正在崛起的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