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芙蓉閣，謝道清正在女官的教導下，認真學習著有關賬目跟管理的知識，為來日接手綾錦院做準備。
此時的謝道清神情非常專注，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站著一個人，還是抬頭從女官驚訝的神情中，才反應過來回頭一看。
“官家，你怎么來了？”
見到趙昀出現在自己身后，謝道清臉上浮現出一抹驚喜神情。
細算起來已經有半個月多沒見到官家，這段日子謝道清總是忍不住的想念，卻又怕辜負趙昀對自己的期望，只能按捺住內心的情感悸動。
“剛好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
趙昀笑著回了一句，然后看向女官問道：“這段時間道清學的如何？”
“回稟官家，謝夫人天資聰慧，任何條例幾乎是一點就通。”
“奴家才疏學淺，如果謝夫人能得到名師教導，將會更上一層樓。”
宋朝雖然已經有了內朝女官，但相比較外朝完善科舉制度殺出來的精英，學識跟才華方面依舊無法相提并論。
并且謝道清本身就出身書香世家文化水平不低，女官教導大半個月后下來，能教的都已經教的差不多，想要再繼續提升就只能依靠外朝大儒。
當然，女官不敢直言外朝教導，就只能用名師代替。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奴家告退。”
隨著女官的退去，屋內沒有了外人存在，趙昀便很放松的直接坐下，然后還隨手拿起了謝道清剛剛書寫的筆記。
“這是在學記賬？”
“嗯，想要管好工坊，首先就得賬目清晰。否則到時候一筆糊涂賬，誰知道是賺了還是虧啦？”
謝道清語氣很認真的向趙昀解釋，不過她這副模樣著實是有些小孩裝大人的可愛，讓趙昀忍俊不禁。
“官家，你笑什么，難道奴家說錯了？”
謝道清微微皺起眉頭，壓根沒意識到趙昀笑什么，還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么。
“沒有，你說的很對。”
緊接著趙昀拍了拍身側空位說道：“別那么拘謹，過來坐坐。”
坐官家身邊嗎？
謝道清看著趙昀那張長椅，遲疑了片刻之后，還是害羞的坐了過去。
“道清，如果是關于賬目方面的學識，朕倒是想到一個人很適合教你。”
“官家，誰呢？”
“戶部左曹侍郎董成健。”
趙昀入宮這么久，滿口之乎者也的大臣個個都是，唯有董成健此人是個異類，屬于在戶部是專業學識對口。
他那一手財政表格，放在后世肯定是不夠看，可放在宋朝這個財政賬目混亂的時代，稱之為頂尖記賬方式都不為過，教導謝道清完全足矣。
“那不是外朝官員嗎？”
“有何問題嗎？”
“官家，這不合適吧……”
謝道清面露難色的搖了搖頭，這已經不是什么男女有別的問題，自己身為后宮嬪妃怎能隨意接觸外朝官員，官家心眼就這么大的嗎？
見到謝道清臉上那難為情的神色，趙昀就知道她擔憂什么，笑著問道：“道清，你知道我為何要讓你掌管綾錦院嗎？”
“身為官家嬪妃，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那這份責任又具體指什么呢？”
面對趙昀追問，謝道清面露迷茫神情，說實話她真不知道自己掌管綾錦院有何意義。
“道清，這個世間絕大多數女子，終其一生都在相夫教子，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如果她們遇到一個諸如漢唐這樣強大且自信的王朝，還會有著一份籠中鳥的生存空間。可遇到大宋這般積貧積弱的朝代，自卑就會變得保守落后，女子就將被愈演愈烈的程朱理學給徹底禁錮。”
趙昀目前所處的理宗朝，正好處于程朱理學興盛的關鍵節點，從“理”這個謚號也能看出來，歷史上的趙昀便是推崇理學的罪魁禍首。
其實宋朝最初也曾開放且自信，好幾任皇后是二婚女子，這點放在后世很多人都接受不了，宋代朝野內外卻能做到毫不在意，就足以證明了這點。
可靖康之恥以及金國百年羞辱，讓大宋王朝喪失了開放包容的強者心態，把程朱理學種種“存天理滅人欲”的觀念，打造成為了道德準繩，最終套在了平民跟女子身上成為枷鎖。
并且帶來的連鎖反應，不僅僅是男尊女卑那么簡單，首先生產力就相當于憑空削減一半，導致數次資本主義萌芽被硬生生的打斷。
然后便是思維禁錮帶來閉關鎖國，沒有人敢離經叛道跳脫于程朱理學之外，歷代王朝徹底陷入了宿命的輪回之中。
如果不是洋人帶著洋槍洋炮前來，哪怕大清就算是亡了，下一個繼任王朝依舊是儒家理學治國，本質上沒有任何改變。
趙昀如今站在了時間節點，他必然不會讓歷史再度重演。之前他無法跟謝道清說這些東西，并且說了對方也無法理解，但今日他打算走出第一步。
“可這跟奴家掌管綾錦院有何關系呢？”
謝道清反問了一句，她感覺趙昀在恢宏敘事，卻沒有解釋清楚根本原因。
“你掌管了綾錦院，就意味著向天下宣示，女子也可以走向前臺，不用再身居后宮或者廳堂之中。”
“榜樣的力量，很多時候遠比想象中要強大。”
“另外綾錦院從你接手之日起，將開放招收女工，按照市面標準支付工錢。并且還不僅僅局限于綾錦院，文思院（綾作）、染院（染色）、文繡院（繡工）、裁造院（裁剪）等等工坊，將全面廢止廂兵徭役制度，引入招聘女工制度。”
“有了工作，有了收入，女子就能在這個世間獨立生存下去，道清這你明白了嗎？”
趙昀用最為簡單易懂的方式，解釋了他讓謝道清掌管綾錦院的理由。
至于更為復雜的促進商業發展、解放生產力、資本通流等等，就沒有必要跟謝道清說太多，畢竟這都是些超越了時代的理念。
以紡織業為代表的手工作坊崛起，曾是歷史上歐洲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一環，趙昀同樣想埋下一顆種子。
“奴家……奴家大概明白了……”
謝道清喃喃的應了一聲，不敢直視趙昀的眼睛，這些理念想要她瞬間理解，終究還是有些難為人了。
“沒事，以后就明白了。”
趙昀笑著回應一句，然后伸手摟著謝道清的肩膀，把目光望向窗外的一顆紅梅樹。
官家這突然的親昵舉動，讓謝道清本能的緊張起來，身體立馬僵硬繃直不敢亂動。但很快她就再度柔軟，甚至是輕輕倚靠在趙昀的肩頭，兩人享受著這難得的悠閑時光。
“官家，那便讓董侍郎來教導奴家吧，這樣能盡快接手綾錦院。”
不知為何，謝道清能從趙昀身上隱約感受到一股急切，仿佛官家在做著一些與時間賽跑的事情。
“嗯，你也可以讓小月跟著學，這樣多一個幫手。”
“甚至你要是在宮中發現聰慧的宮女，同樣可以教導她們學識。”
明朝對宦官開辦了一個叫做“內書堂”的機構，專門用來教導太監學習識字，從而幫助皇帝處理政務。
趙昀覺得自己在宋朝要是開辦一個類似的學習機構，擴充完善女官制度，應該還算合理。
“嗯。”
謝道清輕輕應了一聲，就閉上眼睛感受著趙昀臂膀的溫熱，以及這不多的片刻溫存。
不過就在此時，王忠卻走進了屋內，見到趙昀跟謝道清兩人的親近模樣，臉上出現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有話便說。”
“是，陛下。”
“史秋雨已經入宮，目前正在太后娘娘那里，官家要不要過去看看？”
來的真不是時候……
趙昀默念了一句，他算是明白王忠為何會欲言又止了。
“官家，史秋雨是誰呀？”
“新入宮的秀女，史相公的侄孫女。”
秀女？
聽到這個名詞，謝道清心臟“咯噔”跳了一下，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頭。
她雖然知道趙昀身為帝王，定然會出現后宮佳麗三千的場景，但卻沒想到這一日來的這么快，畢竟對方還是當朝宰相的侄孫女。
“那官家先過去看看吧。”
謝道清強顏歡笑的回了一句，然后默默放下挽著趙昀臂膀的右手。
小女生的這點心思，怎么瞞得過天天跟朝堂老油條打交道的趙昀，他站起身輕拍了一下謝道清的腦袋道：“別多想，有些事情哪怕就是我，也身不由己。”
“奴家知道。”
謝道清抬起頭，擠出一抹笑容給趙昀，皇帝自然有皇帝的難處。
“我走了。”
趙昀點了點頭，然后便帶著王忠等人前往慈寧宮。
望著官家離去的背影，謝道清眼神之中還是有著一抹掩飾不住的失落。
這時候丫鬟小月靠了過來說道：“姐姐，放心吧，官家肯定不會是見異思遷的人。”
“你又怎會知道？”
見到小月如此篤定的語氣，反倒是引起了謝道清的好奇。
“直覺！”
“還直覺呢，你之前不是說過官家很兇，連個好人都算不上？”
見到謝道清戳破自己，小月立馬辯解道：“哎呀，那時候不了解官家，又碰到他在訓斥大臣，才會覺得很兇。”
“現在不同了，官家是真沒什么架子，很多時候甚至讓人覺得不像是個皇帝。”
“死丫頭，你這么稱贊官家，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謝道清像是逮到了什么，朝小月開起了玩笑。
“哪有，我就是說說實話而已。”
“我看就有！”
“沒有！”
兩個小姐妹就這樣嬉戲打鬧起來，把之前的擔憂給拋之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