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立林，冶鐵鑄劍是份力氣活，工匠往往得精壯結實，你覺得就軍器所南坊的這些軍匠們，能有力氣鍛造出好武器嗎？”

面對趙昀的詢問，馮立林額頭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站在身側低著頭一言不發。

等待了幾秒鐘后，對方還是沒有回答，于是趙昀開門見山道：“說吧，貪墨了多少?！?

趙昀畢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之前在皇城司營地已經領教過一回，知道憤怒或者繼續質詢毫無意義。

大環境如此，你不可能要求軍器所一個提轄官兩袖清風。

“回稟官家，臣沒貪！”

馮立林說這句話的時候把頭抬了起來，臉上表情依舊掩飾不住懼怕，可眼神卻充斥著一股堅定。

沒貪？

聽到這話，趙昀仿佛是自己聽到了一個笑話，身為軍器所南坊的提轄官，如今這里一片衰敗的模樣，馮立林居然有勇氣說出自己沒貪。

這到底是該稱贊勇氣可嘉，還是說不到黃河心不死？

“馮立林，朕再給你一次回答的機會，到底貪沒貪?！?

趙昀語氣冷漠了下來，一股帝王威嚴隨之噴薄而出。

“臣……沒貪！”

這次馮立林就連臉上的懼怕神情都褪去了，無比坦然的對視著趙昀。

趙昀不是什么察言觀色的高手，自認遠遠達不到那種一眼就看穿人心的境界。

但他能感受到馮立林回答這句話的毅然，除非對方是個影帝級別的官員，否則這種情緒是做不得假。

“那好，你來告訴朕，為何軍器所南坊會成這副模樣?！?

“官家，臣確實有疏忽失職之罪，可軍器所頑疾卻是多方原因造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馮立林可能是抱著一副豁出去的心態，也可能是趙昀“講理”的態度給了他勇氣，終于敢說實話了。

“說下去。”

再次得到趙昀的首肯，馮立林深呼吸一口氣，然后緩緩道出實情。

“官家，兵器所空額嚴重問題，首先是戶部撥款就存在先天不足。三千人的南坊俸祿，實際上撥款僅有八成，這八成里面還占有一半的交子?！?

“再經過各級官員層層抽扣，到臣手中本身就僅剩下三四成，根本就不足以維系軍器所南坊的運轉！”

“其次鍛造之術被視為奇技淫巧，朝廷跟工部各級上官不重視，導致軍器所提點官、提轄官、監造官大多乃尸位素餐之輩，他們壓根就不懂手藝，如何能管理好軍器所？”

如果說第一點馮立林的抱怨還算收斂著，僅是說出朝廷財政的一些潛規則，那么第二點就屬于有些不管不顧，直接把上官跟同僚都給帶了進來，直指朝廷管理機制混亂。

要知道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工匠就是屬于下九流的范圍，連帶工部這類官署的地位都極其低下，朝廷六部無論怎么排位，工部都屬于妥妥的末流。

這就導致了官員被安排來工部下屬的崗位，基本上是不受重視的那類，但凡有點實力的人才都不愿意進入軍器所這種衙門。

于是乎庸才成為了管理人員，真正懂技術的工匠卻受限于地位，壓根不可能當官，從此軍器所就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

想要遇到一個懂技術的專業人士，并且還能考過科舉來到工部軍器所的，簡直堪稱萬中無一。

終宋一朝，僅有魏丕、沈括等寥寥幾人。

“馮立林，朕聽你這話的意思，是懂得鍛造之術？”

“家父就是軍匠，從小耳濡目染，略懂鍛造之術！”

馮立林用著謙虛的詞匯回答，卻掩蓋不住語氣中的自信。

“好，那軍器所還有何問題?！?

“還有便是俸祿的克扣跟上官盤剝，導致軍器所民匠大規模流失，哪怕剩下的軍匠同樣要面臨公器私用或者挪作他用的問題?！?

宋朝軍器所的工匠，就如同廂軍一樣，說穿了就相當于服役的役夫。

當有編制的軍匠數量不夠的時候，朝廷就會從民間征調工匠來補充。但問題是鍛造本就是個體力辛苦活，發放的那點微薄俸祿還要被克扣跟拖延，工匠們拿什么去養活一家妻兒老?。?

于是乎沒有編制的民匠就大規模跑路，他們僅存在于軍器所的花名冊上，這就是為什么賬面上南坊有三千名工匠的原因。

空額這點趙昀能理解，畢竟他整治過皇城司吃空餉的問題，可馮立林有一段話他就不太明白了。

“你說的公器私用跟挪作他用是何意思？”

趙昀開口追問了一句，難道有人膽大包天到倒賣軍械？

“回稟官家，各大衙門官員經常會到官坊里面要人，幫助他們修繕房屋或者打造家具等等，更有甚至還拉到田莊里面去代替佃戶耕種?！?

“精壯結實的工匠要么逃跑，要么就是被上司挑走，剩下的自然是身形消瘦的居多！”

聽到馮立林的回答，趙昀簡直有些嘆為觀止，他一直認為南宋官坊最多不過是待遇差或者貪墨問題，萬萬沒想到還能這樣玩。

匠人拉到家里面變成仆人？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微臣已經盡力了?！?

馮立林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滿心委屈，他一個小小的提轄官別說面對各級上官，就算是同級官員里面都屬于墊底的那種。

疏忽失職這罪名他認，趙昀那句貪墨多少真是冤枉自己了。

馮立林確實給了完美的解釋，但趙昀向來不聽信一面之詞，于是乎轉頭朝著畢榮海問道：“畢榮海，最近皇城司從南坊更換領取了一批裝備，品質如何？”

“尚可?！?

畢榮海點了點頭，南坊出品的武器裝備，質量并沒有明顯下降。

得到畢榮海的回答佐證，趙昀大概對馮立林的話語信了七八分。不過他還是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堆放兵器的竹籃旁，隨手拿起一把鋼刀。

“刷”的一聲趙昀抽出腰間的佩劍，然后對著鋼刀就斬了下去，只聽見“哐當”一聲清脆落地，鋼刀居然被硬生生的斬斷成了兩截！

這一幕的出現，讓馮立林的臉色異常難看，自己哪怕說了再說的事實，面對軍器所這粗糙低劣的器械，依舊變成了一種狡辯。

“官家，這……”

畢榮海見到這一幕，順勢上前想要說兩句公道話。

軍器所打造的武器低劣是事實，但這怪不到馮立林的頭上。

一方面南宋開國以來，喪失北方礦場之后，鐵礦的原材料品質就下降了許多。另外一方面，就是趙昀身上配的御劍，乃是最為頂尖的西夏劍，尋常宋兵制式兵器斬不過很正常。

相反畢榮海這次從軍器所更換領取裝備，倒是比之前的質量還好了一些，他不敢說完全是馮立林上任的功勞，至少品質相對以前并沒有任何下降。

只是畢榮海剛說出口，趙昀就向他示意不用多言。

他知道畢榮海想要說些什么，并且趙昀也沒有怪罪馮立林的意思，之所以會對砍這么一下，就在于趙昀是想要親自驗證大宋目前的鐵騎，含硫量超標到底有多夸張，韌性有多缺失。

事實證明，僅通過短時間捶打的兵器，韌性幾乎就跟后世的生鐵差不多，連一般的熟鐵韌性都不如，更別說稱之為“鋼”刀了。

“馮立林，知道我大宋產出的鋼刀，為何斬不過西夏劍嗎？”

剛才馮立林曾說過他懂鍛造之術，現在到了驗證的時刻。

“回稟官家，西夏擁有上好的鐵礦石，通過冷鍛及工匠千錘百煉之后，擁有非常良好的沖擊韌性，保證不會輕易折損?！?

“況且官家這把御劍，更是西夏劍中的珍品，劍身花紋展示它乃天外隕鐵所鑄，非尋常兵器所能及！”

馮立林回答的自信滿滿，如果不是生在這個唯有讀書高的時代，他大概率會繼承父業成為一代鑄劍大師。

只是馮立林沒想到自己的回答，得到的確實趙昀微笑著搖頭。

難道自己說錯了？

這一瞬間馮立林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他不敢質疑皇帝，可絕不信趙昀能比自己更懂鍛造之術！

馮立林單從鍛造工藝上而言，確實沒有說錯，但是原材料上面說錯了。

趙昀手中的這把御劍，并非什么天外隕鐵所鑄，劍身表面帶有的花紋是典型的大馬士革鋼特征。西夏國通過西域獲得大馬士革鋼，然后鍛造成為最頂尖的寶劍，最終販賣到了大宋境內。

另外宋國鐵器品質降低，也不是世人認為的原材料問題，而是由木炭改為煤的冶煉問題。

當然，這些超出時代的知識，不是馮立林能夠知道的，他已經回答的夠好了。

“馮立林，西夏劍確實精良，但并非大宋刀劍不能及。”

“如果我有一個方法，能冶煉出不輸于西夏鐵的粗胚，你有細心鍛造出與之媲美的刀劍嗎？”

官家有冶煉生鐵粗胚的方法？

馮立林感覺自己是在聽天方夜譚，可君無戲言，官家不可能當著眾人面胡說。

他只能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態回道：“如果有不輸西夏鐵的粗胚，臣愿以性命擔保能鍛造出屬于我大宋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