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之上的趙昀看到董成健一邊高呼一邊拋灑熱淚,整個人瞬間懵圈。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前一個趙葵面對介入戰爭都穩如泰山,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后一個董成健僅詢問下糧食籌備情況,就宛如戲精上身,當場給自己來了出淚灑垂拱殿戲碼。
同樣是人,同樣當官,為啥差別就這么大呢?
“董卿,你可有什么難言之隱?”
對方都這狀態了,趙昀身為官家怎么也得關心一下臣子。
“官家……嗚嗚嗚……臣只是……只是有感于以后不能替您排憂解難,心中實在難受……”
不知是不是趙昀這句話給了董成健發泄契機,還是對方趁機來戲了,立馬嚎啕大哭表現的委屈無比。
這下可把趙昀給整郁悶了,滿朝文武大員皆講究一個喜怒不形于色,怎么還碰到董成健這個奇葩。
不過趙昀很快就反應過來,這年頭為官的哪個不是人精,董成健能擔任吏部左曹侍郎,更不可能是什么奇葩,他這番哭訴必然是想要傳達什么訊息。
日后不能替我排憂解難?
趙昀敏銳的抓住了這句關鍵詞,既然已經備好了一百萬石米糧,那就代表著完成了自己交代的任務,按理說是有功勞在身,那為何還會日后不能排憂解難呢?
明顯自相矛盾的話語,就是董成健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
吏部左曹侍郎乃從四品,放在宋朝體系里面依然算得上高官,要知道沒有榮譽加銜的情況下,六部尚書也不過才區區從二品,兩府執政為正二品。
這個品階想要動他,除了皇帝之外,恐怕也就宰相有這個權力。
這老小子真他娘的會委婉暗示……
“董卿何出此言,朕向來賞罰分明,只要此事你辦的好,日后必然重用。”
董成健演這出戲,想要的就是一個皇帝保底承諾,他本以為趙昀這個年紀的閱歷,怕是沒那么容易看出自己心中所想。
結果沒想到官家還品出來了,真是天生帝王。
“陛下圣明,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己!”
見到董成健一把鼻涕一把淚越演越入戲的架勢,趙昀心想差不多得了,于是擺了擺手回道:“董卿的心意朕知道,還是先說政務。”
“是,官家。”
得到了想要的承諾,董成健趕忙從地上爬起,然后擦拭了一下鼻涕眼淚拱手道:“回稟官家,臣這些時日廢寢忘食,統計了整個京湖地區的常平倉、大軍倉、惠民倉、義倉等等。”
“在不影響各地儲備的前提下,細算出來了每倉應當支撥的糧食數量,還請官家過目。”
說罷,董成健就從懷中掏出來一本奏章,然后轉交到站在一旁的王忠手中,最終呈放在趙昀的御案上。
說實話,趙昀之前是看過戶部賬本的,對于這個時代記賬混亂水準記憶猶新,那么自然就對董成健的奏章不抱指望。
但是當他隨手翻開一看之后,臉上的神情瞬間就變了,這份奏章里面的數目明顯要詳細清晰的多,并且董成健居然還制作了表格!
趙昀是萬萬沒有想到,能在這個時代看到數據表格,要不是依舊簡陋無比,他都有些懷疑董成健是不是跟自己一樣穿越而來。
“這是董卿你寫的?”
“是的,官家,可有問題?”
“奏章是沒問題,那為何會與戶部賬本差距那么大?”
“因為戶部賬本不是臣所寫。”
有道理!
董成健的這句話,差點沒把趙昀給噎死,官場何時出現了這種人才。
“董卿做的不錯,你退下吧。”
既然京湖地區統計糧草已有賬目,那么接下來就是支撥與運輸。百萬石不是一個小數目,趙昀打算好好思考下,如何能用最少的損耗把這批糧草運輸到利州西路。
不過殿內的董成健并沒有聽命退下,他猶豫了片刻后拱手問道:“臣多一句嘴,官家可有運輸良策?”
趙昀本來是不想多言,既然對方主動問起,他點了點頭回道:“淮西安撫司參議趙葵前任利州西路,朕打算調他麾下德勝、雄懷二軍一同前往,順帶能押送糧草。”
趙葵雖是理宗朝的名將,但要去到邊境最前線,自然不可能光桿司令赴任。況且趙昀還打算讓他制衡四川制置使鄭損那個廢物,手頭上要是沒有嫡系兵馬,萬一歷史改變蒙古提前打來怎么抵擋?
德勝、雄懷二軍就是趙葵在淮西掌權的兵馬,加起來共計五千余人,恰好可以路過京湖的時候順帶把糧草給運輸過去。
趙昀本以為自己的計劃是一舉兩得,結果沒成想董成健聽到后卻搖了搖頭道:“官家,你可知將士負重多少,一路損耗又有多少?”
董成健這句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趙昀雖然有著歷史的上帝視角,很多大事件能看到走向,但對于具體數據就一無所知,比如從京湖到利州西路運糧損耗多少這種。
“董卿,朕愿聞其詳。”
很明顯對方面對皇帝既然敢提出問題,那么必然就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恥下問”這個成語趙昀還是懂得。
“那臣就斗膽了。”
話音落下,董成健便挺直腰桿,順帶清了清嗓子后,才繼續補充道:“德勝、雄懷二軍并非后勤部隊,駐防利州西路本身就有著眾多武器裝備需要攜帶,空余不出多少的人力、畜力運輸糧草。”
“另京湖到利州有數百里之遙,自古運糧損耗良多,往往抵達目的地后十不存半。臣建議采取民間承包的方式,把運糧任務交由商人,常平倉僅提供抑制短時間內糧價飆升的作用。”
民間承包轉運?
聽到董成健給出的建議,趙昀簡直是驚呆了,千年前的宋朝就有這玩法了嗎?
趙昀有些不敢相信的追問道:“董卿,何為民間承包?”
“回稟官家,如果此次運糧皆由朝廷承擔,那么就得調動各地廂軍,征召民夫徭役。大批量人員集結與來回往返,不僅耗時耗力,還會對財政造成極大的負擔。”
“這些年川陜跟京湖承平日久,民間還算是有些余糧,只需與商人達成協議,用略高于市場的價格購買糧食,并且要求在指定地點收貨。”
“那么商人在逐力的本性驅使下,他們必然會走街串戶,想方設法的收購糧食,并且組織人手運輸到朝廷要求的指定地點。”
“另外還可以把各地倉儲里面的棉麻錦緞、香料藥材、茶、鹽等物資低價支付給商家。一方面解決了倉儲跟兌換問題,另外一方面還能促進商稅收入,可謂一舉兩得。”
聽完解釋趙昀臉上表情十分精彩,仿佛是再一次認識了董成健。
如果說之前覺得他是個“人才”帶有貶義性質,那么現在幾乎實錘了官場臥虎藏龍,只看皇帝能不能發覺手底下人的特質并且正確使用。
知人善用這個成語,趙昀從未如今日這般切身體會。
“董卿真乃大才啊……”
趙昀忍不住稱贊了一句,這個自己眼中的上將軍潘鳳,還真有斬呂布的水準!
“那是官家開辟了承平盛世,臣這番謀略才有施展空間,大才稱贊真是愧不敢當。”
董成健連連擺手,臉上卻有著洋洋得意的笑容。
某種意義上來說,商人從民間收購糧食確實需要一個相對平穩的世道,并且官方有著足夠的儲備來抑制糧價,這招才有可行性空間。
否則大規模采購帶來的糧價飛漲,惡意囤積等等負面影響,嚴重甚至會造成國之動蕩。
另外還有一點董成健沒說,京湖地區最大的糧商是自己親家,這波操作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只不過這番拍馬屁聽在趙昀耳中,就顯得有種拍在馬腿上的感覺。自己這個新君登基才數月,開創了個屁的承平盛世,董成健擱這里尬吹呢。
當然在這種“君臣相得”的氣氛下,趙昀自然不會揭穿,反而還笑呵呵道:“董卿籌備糧草并出謀劃策解決運輸問題,真乃勞苦功高。”
“朕向來賞罰分明,今日便晉升董卿為給事中,專職處理糧草之事。”
“好好干,來日朕還會有重用。”
目前董成健的官職為從四品的權六曹侍郎,趙昀給他的晉升給事中,這是一個正四品的官階,相當于往上提拔的一級。
別看僅僅是一級,但對于朝廷中高級官員而言,跨越這一步往往需要數年時光,乃至于一輩子都有可能止步不前。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便是無論何等官職,只要加上了給事中的銜稱,即可出入宮庭,常侍帝王左右。
董成健相當于一步跨越成了皇帝的親信!
得到這個封賞,董成健張大嘴巴臉上神情寫滿不可置信,他之所以臨時選擇投靠趙昀,純粹是覺得皇帝年輕能熬死已經年過六十的史相公。
就算得罪宰相丟掉頭上烏紗帽,來日等史相公掛了還有起復的可能,得罪皇帝那這輩子就真沒希望了。
結果萬萬沒有想到,皇帝會出手如此大方,直接提拔自己為親信。這下抱住大腿了史彌遠算哪根蔥,來日我董某人未嘗不能封侯拜相。
反應過來之后,董成健再度跪下聲淚俱下歌頌道:“官家真乃圣明神武,雖堯舜無以加之。臣敬仰之至,唯有肝腦涂地,以報皇恩!”
董成健這拍馬屁的功力,再度給趙昀上了一課,他趕忙擺手制止道:“董卿別高興的太早,朕的封賞是方便你面圣,隨時匯報戶部財政數據。”
“一旦被朕發現出了紕漏,那站的多高就摔得多慘,董卿可得心中有數。”
恩威并施才是帝王常態,董成健這種老官油子不警告一番,背后還真擔心他會搞出什么小動作。
“是,是,是,臣知曉。”
見到趙昀一臉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董成健趕忙擦干眼淚點頭稱是。
……
就在趙昀處理糧草運輸一事的同時,殿前司下屬監獄中,夏震正在對皇城司的案子進行審問。
說是審問,實則在牢房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前親事官夏康恩以及諸營指揮使大吃大喝,夏震僅是面帶微笑的望著眾人一言不發。
“弟兄們看到沒有,有我伯父在場什么事情擺不平?”
夏康恩臉上那一巴掌的瘀腫還未完全消褪,說話都有些口齒不清,但不妨礙彰顯他此時得意猖狂的氣焰。
能在殿前司監獄中有如此排場,甚至堂堂殿帥親自設席,恐怕也只有我夏康恩有這個面子了!
“那是自然,殿帥乃當朝柱石,官家也得給三分薄面。”
“對頭,背后還有史相公發力,貪點銀子算個什么事?”
“等老子出去,得整死那幾個敢舉報的刺頭,真是活膩歪了!”
諸營指揮使也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能得到殿帥的親自接待那必然沒事,只能說真不愧是親伯父,家族血脈關鍵時刻還是頂用啊。
得到眾人吹捧,夏康恩的虛榮心也得到極大滿足,他放下手中酒杯看向夏震問道:“伯父,我什么時候能結案出去,昨日在這過了一夜,簡直是睡得腰酸背痛,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畢竟是關押犯人的監獄,哪怕獄卒再怎么優待夏康恩,這里環境也不可能跟府邸軟榻相媲美。
面對夏康恩的詢問,夏震笑著點頭道:“快了。”
快了?
面對夏震這模棱兩可的回答,夏康恩有些不明所以。
另外伯父平日里一向豪邁爽朗,怎么今天坐在這里沒說幾句話,總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
夏康恩想不明白為什么,這種情況下又不好明著問夏震,只能招呼著皇城司這群一同入獄的同僚繼續吃吃喝喝。
就在酒過三巡之際,夏康恩突然感覺五臟六腑傳來一陣劇痛,并且喉嚨里面傳來一股腥甜。他抬頭下意識看向眾人,剛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一股黑紅血液噴口而出。
不僅僅是夏康恩一人,桌上其他指揮使們,幾乎狀態是一模一樣,嘴中不斷的噴涌著鮮血。
“伯父……伯父……”
夏康恩伸出手,掙扎著想向夏震求助,對方卻坐在椅子上不為所用。
直至夏康恩感覺眼前逐漸黑暗下來,整個人“砰”的一聲倒在桌案上,夏震這才站起身來到他的身邊,用著低沉的語氣默念道:“侄兒,你現在就能回去了。”
這就是夏震之前說“快了”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