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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辦糧臺紳士家里會議

離開這王莊,約莫有二里路,是小曹村。儲丙元上縣城去,必得由這里經過。當他走到村子口上的時候,見路邊有個戴棗紅氈帽、反穿黑羔皮馬褂的人,手里扶了一支長到三尺多的加漆黑色旱煙袋,放在口里銜著,馬褂下露出棗紅袍子和黑緞薄底鞋子,都是上等的服裝。在這樣離城市遠的鄉村,會有了這樣華貴的人,他立刻就猜到,必是這村子里的主人翁曹金發老爹。他是個武舉人,家里有上千畝的良田,備他花用。他今年五十五歲,還不曾蓄胡子,身體十分健康。因為身體好,生下六個兒子四個女,整整十個,都十分結實。鄉下人都說他福氣好,竟能修得這樣的齊全。當地保的人,對于這樣有聲有勢的紳士,自然要盡量地透著親近,因之老早地就高喊著曹金老爹。口里喊著,那兩手也是比齊袖子,深深地作下幾個揖去。曹金發一手放在身后,一手扶了旱煙袋,慢慢地踱著步子,迎到儲丙元面前來,先噴了一口煙問道:“你帶了個燈籠走,要到縣里去嗎?”丙元笑道:“金老爹真是厲害,一見就猜著了。”曹金發噴著煙,臉上帶一點微笑,向他看了道:“哼!像你們這樣的人,我不用拿眼睛看,只用耳朵聽聽你們的腳跟響,我也能夠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丙元抬著肩膀笑道:“那是自然。你老爹頂著皇帝家的兩種功名呢,沒有一點能耐,就能爬到這種地位嗎?”曹金發吐出了旱煙袋,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是個勞碌的命,有能耐有什么用?你看,就是收這幾擔稻子,也非我親自上前不可呢。”于是將旱煙袋,向前面大路指點著。那大路上正有七八個挑子,籮里盛滿了黃澄澄的肥稻,向莊子里面挑了去。儲丙元笑道:“你老人家,真是發財的人。你看,這樣豐滿的稻子,成班的人,向家里挑了去。”曹金發笑道:“今年的年成,不怎樣好,收的租稻,要打個折扣了。我們這一鄉,沒有什么大富戶,所以鬧到我頭上,成了山中無老虎,猴子做大王了。我的開銷也太大,簡直是多不了錢。說到這個錢字,我也就覺得這些個佃戶實在可惡,往年稻賣得起價錢來,他們就用銀子來折價,稻留著到翻過年去賣,又可以掙一筆錢。今年謠言很多,他們都愿意把現銀子扣在懷里,這就把稻向東家送。哼!我是上了幾歲年紀,動不得了。若在早幾年,有了這樣的事,那我會喜歡得高跳起來,因為有了這樣的機會,我才可以盼到封侯掛帥呢。這些年輕的小伙子,一聽說造反的來了,大家嚇得魂不附體,那真讓我這老年人好笑。”儲丙元雖明知道他是個武舉人,可以抵得幾個人,但是大反的年月,傳說是有天翻地覆那樣厲害,卻想不到他是看得這樣的希望,這倒不能不向他問上兩句。因道:“金老爹,你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據你老人家看法,反得起來嗎?”曹金發道:“造反,你以為是件容易事嗎?”他說著,將那冷過去多時的旱煙袋,倒吸上了幾下。儲丙元道:“早些時候,我聽了這些謠言,我也不相信的。可是現在越說越是厲害,好像大兵就到了眼前似的,我也不能不信了。今天縣里點卯,恐怕也就為了這事。剛才據李鳳老說,怕是縣老爺要查訪四鄉的殷實情形,預備攤捐募餉。他勸我不必瞞,也不要說哪個有錢,實話實說好了。”曹金發由嘴里抽出旱煙袋來,瞪了眼向儲丙元道:“什么?這是李鳳池說的話嗎?你是不是照著他的話去辦呢?”儲丙元一時猜不了他是什么用意,卻呆望著,答復不出來。曹金發道:“李鳳池是個活書呆子,他懂得什么?若是讓你去實說了。就以我們本里本甲而論,外面那些人胡扯,都說我收的租多,少不得攤起款來就派我一個大份子。丙元,你頭上長了幾個角?你敢到曹舉人家里來收款派差嗎?就是我們不難為你,你也是得了多少,呈繳多少,不敢沾一點油水吧?請問,你辦理這一趟差,能得什么好處?你應該想出這地方,懦弱無能,而且又出得起錢的人,你對他們,都把名字記上,到了縣衙里,老爺不問你就算了,問起你來,就把他們供了出去。到了派伕派款的時候,那就點請也好,善請也好,這幾個人是跑不了的。那時,有我曹家金老爹,和你一撐腰,你多多少少總沾些油水吧?丙元,你跟在我面前做事,我有什么事虧負過你沒有?”丙元笑著打拱道:“你老人家怎么能虧負我?那是笑話了。”

曹金發笑道:“你相信我那就很好。俗言道:淘渾了水就有魚吃。又說渾水缸里好摸魚。你今年也三十多歲了,你不趁著年輕力壯的時候抓幾個錢到手里,你還等待何時?若真有這樣的機會,那是十年難碰金滿斗的日子,你難道愿意錯過嗎?”這一篇話把儲丙元大大地提醒了過來,因就笑道:“本來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四鄉的人七嘴八舌,說得糊里糊涂,我也就把這個念頭擱下了。你老人家這樣一說我是如夢方醒。”曹金發將手上的旱煙袋倒捏了過來,在他肩上連連地敲了幾下笑道:“小伙子,你不行哪。”儲丙元道:“你老人家的話,我很明白了,不知還有什么話吩咐我的沒有?”曹金發將旱煙袋嘴子,向他勾了兩勾,便道:“既然如此,你算醒過來了,你就跟了我到家里去喝杯茶。我也要回去看他們量稻進倉哩。”儲丙元想到渾水缸里好摸魚這句名言,也就笑嘻嘻的,跟了曹金發進莊去。一小時以后,他方告別主人翁出來。在這一小時以內,他增長了不少的知識,他已經知道在渾水缸里怎樣去摸魚了。在次日相同的時間,他已經由縣城里回到了小曹村來復命。曹金發坐在他私人享福的屋子里,兩腳脫了鞋,光襪子底踏在銅爐蓋上。橫桌擺下了賬簿算盤之類,一支筆倒插在算盤格子里,可想到他正自算著賬,還不曾袖手呢。儲丙元在窗子外走著,他就看到了,立刻喊著進來。一進門,不等人問,儲丙元先就一拍手道:“金老爹,這事是不好了。縣里自昨日起,已經在修城墻垛子。我們算離城遠了,沒有到我這里來抽民伕。縣城四門外,五里路上下,家家都有人去。聽說修好了城,就要挖城外的壕,這不是情形不好的來路嗎?”曹金發籠住兩只袖子,坐了沒動,眼望了他道:“你先不要說散話,只說縣官叫你們去做什么呢?”儲丙元道:“果不出李鳳老所料,是叫我們地保問話,問各里各甲,有多少殷富之家。有幾個地保,不敢說實話,怕得罪了紳士,就說:大老爺明鑒,只查捐畝簿,就可以知道。說這話的,就挨了罵。王知縣說:捐畝冊何能為憑?賣田留畝的人,多得很。殷實的人家,也不一定田畝多。也知道你們這班地保,和紳士勾結起來,欺瞞官府。你們先說個底子,回頭我自要派委員下鄉去督查,若有不實,打斷你們的狗腿。大家聽得有委員會下鄉來督查,都不敢隱瞞……”曹金發兩手按了桌沿,站將起來,瞪了眼望著儲丙元道:“那么,你是說了實話的了。你把我報在第幾名?”儲丙元道:“本甲我報的是李家第一名,汪家第二名,沒有說出你老人家來,做晚的也正為了這件事為難,特意要和你老人說說,假使督查委員下來了,我要怎么樣圓過這個謊來呢?為了這個,我不能不先來和你老商量一下。你老總不忍我在這快要過年的時候,去挨上幾百板子吧?”曹金發仔細想了一想,點著頭道:“你若是替我瞞過去了,我不能讓你為難,我一定想法子給你圓過這個謊來。但不知道委員老爺什么時候下鄉來?”儲丙元道:“我看這情形是很緊急的,不出三天,委員一定會到。”曹金發道:“三天之內,我都不出門。假使委員下鄉來了,我就引到這里來,我替你張羅款待,先省掉你一筆用費,你看好不好?只要他肯到我家來,憑了我當過二三十年紳士的經驗,怎么我也可以把他打通一氣。”儲丙元聽他所說,已是做了這樣的硬保,就放心不少,又和他談了許多的話,然后回家去。卻派了一個人去轉告李鳳池,說縣里果然是要指派錢糧,只是自己太累了,已經病倒在家里了。李鳳池雖然也擔心時局,但在一個地保身上,卻也不怎么留意。他說病倒了,也就由他。過了兩天,滿鄉風傳著,老爺下鄉來了。鳳池聽到,卻是有些納悶,鄉下并沒有什么重大案情值得知縣下鄉的,而且外面風聲很緊,知縣也不應當在這時擅離職守,便特意鄭重其事,叫第三個兒子立青到地保家里去打聽。

一會兒工夫,立青紅著臉回來說:“來的不是知縣本人,是一個小委員。地保在半路上接住,就送到曹金老家去了。地保正派了伙計到各位紳士家里去,要請各位紳士到曹家去議事。這曹金發是我們鄉下第一等……”李鳳池立刻喝住道:“你小小年紀,懂什么?我們這兩甲,就是曹金老的功名最大,也是他家里布置得最齊備,把委員讓到他家去,那是很對的。委員下鄉來了,總要在一個人家下轎,這有什么使不得。既是委員在他家,我就去,你到房里去給我把大帽子拿來。”立青道:“他不過是縣衙門里的一個小差委,何必還同他這樣客氣?”李鳳池道:“這不是客氣,這是禮節。依著我的意思,必定要穿了套褂子去才好。不過要是那樣,恐怕人家疑心我是巴結官府。禮節這樣的事情,就是拘束人不要遇事馬虎。我望你們后生做事認真,就不愿你們忽略了禮節。”立青不敢多說,取出大帽,兩手捧住,交給了鳳池。他戴著帽子,用手扶正了一下,向立青正色道:“我對你說,現在天下惶惶,人心靠不住。我戴了這帽子,去見官府來的人,讓他們明白,我是個尊重朝廷的人。”說著,將煙荷包旱煙袋,都交給了立青。立青說:“我拿著煙袋跟父親同去吧?”鳳池道:“對了上差抽煙,那是失儀的事,不必了。”鳳池放下長袖子,將身上的衣服,撣了撣灰塵,然后向小曹村來。這時,曹金發堂屋里,不少的三四等紳士和隨著委員來的差人,燒著木炭火盆,桌子上放了整排的茶碗、水煙袋,上十個干果碟子,只這些,可見曹金發是如何地款待殷勤。那些人,見鳳池來了,喊著鳳老爹,都站了起來。金發的兒子曹秉忠,連忙搶上前,將鳳池迎到里面屋子里去。這屋子是曹金發自己享福的臥室,平常是不能隨便讓進來的。正面木床上,高疊著被褥,正中放著大煙家具,點著了油燈。曹金發和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橫躺在那里吸煙。床前擱了兩只火箱,正好擱腳。腳上另蓋一床大皮褥子。煙盤子旁邊,擺有一壺茶、兩碟上等點心。這里桌上,還另擺了桌盒,地下燒有火盆。汪學正的父親汪孟剛,他卻銜了旱煙袋,斜靠了桌子坐著,望那床上抽煙的人。

鳳池一腳跨了進來,這就把床上兩個人驚了起來。金發連忙引見那個漢子,就是縣里來的委員丁作忠老爺。他身穿藍綢羊皮袍,外套一字琵琶襟緊身背心,頭上戴頂緞子瓜皮帽,一個極大的紅繩頂子,在帽子前面,綻了兩塊綠玉牌子。像這樣的人,簡直沒有一點委員氣了。看他的年紀,不過二十七八,臉上慘白,在眼圈下,還帶著兩道青紋。他倒是不搭什么官排場,右手三個指頭,夾住了煙簽子,把住左拳頭,向鳳池拱了兩拱。他一見鳳池戴了大帽子,又笑道:“李兄太客氣了。慢說是兄弟下鄉來了,就是敝親他自己來到,也不必這樣客氣。請升冠吧,我們可以隨便說話。”鳳池聽到他口稱敝親,這倒有些明白了,聽說縣太爺有個妻舅,在衙門里當錢谷師爺,很有些權,諒必就是他了。這一見之下,心里便有三分不高興。不過他這回下鄉來,總是辦正當事情的,不能夠得罪他。也就拱拱手道:“不妨不妨。”丁作忠笑道:“李兄不玩兩口?”鳳池一面拱手,一面坐下道:“兄弟不會,臺端請便吧。”他也點點頭道:“好!等兄弟過足了癮,再來暢談。”他說畢,又倒下去抽煙了。汪孟剛和李鳳池隔了桌面子坐著的。他將醬色馬褂大袖,斜撐了桌子,那只手依然扶了旱煙袋,卻斜過眼睛來向他看著,臉上皺起了無數的歪紋,冷冷地帶了微笑。鳳池心里可就想著,無論這委員怎樣的不成器,總是由縣里來的,而且也不知道他懷了什么鬼胎來的。得罪了他,少不得讓這兩甲的百姓吃苦了。這就向汪孟剛點了點頭。那丁作忠在床上燒著煙泡,眼望了燈火,也是很閑的,就問道:“李鳳翁,你知道上游的情形很不好嗎?”李風道:“雖然風傳一二,究竟息影田園的人,這些外事,是不易清楚的了。”丁作忠道:“漢陽漢口,早已失陷了,聽說武昌城,前些日子,也丟了。賊兵排山倒海一樣越來越多,看那樣子,絕不愿意小干。省里蔣撫臺,曾接二連三地去湖北安徽交界的地方打探。前些時候,他們由縣里經過,敝親也曾款待他們,探聽些消息。據說,賊心不小,打算用劉玄德坐荊州的那個辦法,殺到長安去,在那里建都。究竟以前孔明六出祁山、姜維九伐中原,哪里成功了?我們也料著這烏合之眾,像當年李闖、張獻忠一樣,總是要滅亡的。不料這半個月以來,天天有探報路過,和前大不相同。那賊頭洪秀全,自命為朱洪武再世,要建都金陵,決計調動他的軍隊,順流而下。安慶六屬,是賊兵必經之路,貴處百姓,就不能像半月前那樣漠不關心了。前天省里來了公文,本縣三橋石牌三處。都要成立糧臺,叫潛懷兩縣不分畛域,日夜趕辦。本縣產米的地方,都在東鄉,貴鄉與仁長厚四里共四十甲,要捐兩萬石米、十萬斤柴草,限十天之內,都要辦齊。我知道你三位,不但是本里本甲的大紳士,而且也是東鄉的大紳士,所以特意來請教請教!”汪李二人都不作聲,靜靜地聽他說。他說完了,曹金發睡在床上先道:“草柴呢,多把人工總可以到山上去找出來。這兩萬石米,攤在四十甲,每甲是五百石,年終歲畢,恐怕老百姓很難呵!”丁作忠道:“不能那樣說呀。養了兵,把賊人打跑了,這一方無事。萬一不好,賊兵來了,你想,那會雞犬不留的,豈是一甲五百擔米而已哉?不過我是來請教的,也并非一點不能商量的。”汪李二人,始而聽到每甲要攤到五百擔米,不由各吃一驚。每甲也不過五六百戶,這差不多是每戶要攤出一擔米來。隨后聽到丁作忠說,也可以商量的,這才把心放下去。

汪孟剛淡淡地一笑道:“若是這兩萬擔的數目,不能商量,這事也少不得扎手,哼!”他說著話,把臉先漲紅了,然后將煙嘴子吧吸了幾下,鼻子里不住地呼吸出氣。李鳳池倒不著慌,就從從容容地問道:“這兩萬擔的數目。不知是省憲定下來的呢?還是縣尊定下來的呢?”丁作忠一個翻身,由煙床上坐了起來,帶了微笑道:“那當然是敝親定的數目,若是上憲定的數目。誰敢商量什么?”他因為躺著燒煙,把頭上戴的帽子,擠著上前,罩到眉毛頭上來。說話時,鼻子里兀自噴著濃厚的煙。汪孟剛道:“縣尊既是我們這一縣的父母官,我們這一縣的百姓,是怎樣一種情形,他當然知道。請問這區區四十甲的地方,要在十天之內,出兩萬擔米,辦得過來嗎?兄弟雖然是屢試不第的老書生,只可以說是八股做得不好,若說不知道忠孝,不達時務,我不認賬。這樣的數目,我要替一鄉人請命。”丁作忠雖知道他在鄉下是個紳士,然而他不過是個布衣,料著他沒有多大能耐。他這一篇話剛強不阿,卻是暗罵著縣尊,那自然也更瞧不起縣里派來的一個小委員。當時紅了臉道:“姓汪的,你怎么說出這種話來?你要知道,縣尊辦糧臺,是為了朝廷軍隊剿匪之用。若是在這時有心耽誤辦軍糧的大事,那是形同造反!”李鳳池連忙起身來,笑著搖了手道:“丁老爺,你言重言重!汪孟兄不過是性子剛愎一點,卻也居心無他。”汪孟剛叼著旱煙袋噴出幾口煙來,咯咯地冷笑了一陣,然后站起來向丁作忠道:“丁老爺,你還在青年呵!為什么這樣血口噴人,說我行同造反?閣下總知道這造反兩個字,是誅九族的罪名,怎可以隨隨便便地就向小弟頭上一套?”曹金發當他們起爭論的時候,只管在床上燒煙,不置可否,現在這事情說得太僵,恐怕不好收場,這才站起來,向大家拱手道:“請坐請坐,有話好說。我們一不是講官事,二不是托人情,這是地方公事,見仁見智,盡管說得不同,我們總也可以慢慢地商量,誰也不必發急。”丁作忠道:“我何曾發急,早就說破了,事情還可以商量呢。”說到這里,那口氣,各人都算忍了下去,于是重新坐下。李鳳池道:“我們不用談什么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是作老百姓的人,誰也有個身家性命。納一點捐,能保住了身家性命無事,哪個又不肯做?據丁老爺說,賊兵要犯南京,我們這里,恰是首當其沖,就地辦糧臺,那是少不了的事。只是老百姓他們絕不懂得這層利害。禍到臨頭,他們整治家產,也可以丟了不顧。但是禍還不曾來的時候,苦苦播種出來的糧食,那便是一粒米也舍不得糟蹋了的,猛然要他每戶出一個五斗,實在不容易。就是我們應承了丁老爺的尊諭,也要慢慢去和百姓商量。因為如此,所以在數目上,總要仔細想想。”汪孟剛淡淡笑道:“若是要兩萬擔米,一粒不可少,哼!那不用等長毛來,就會有事。”那曹金發向汪李二人一看,感到一個書呆子和一個草包,一輩子也想不透這兩萬擔米的數目,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向汪孟剛拱拱手道:“孟老,來,我和你借一步說話。”于是就拉著他的袖子,拉到房后面的屋檐下站定。這里是曹家擱灰池放尿桶的所在,也就是曹金發秘密交際的所在。汪孟剛也是嘗過這種滋味的,一到這里來,先就呆望了道:“怎么樣?發老,難道這樣的地方大事,還有什么手腳好做嗎?”曹金發笑道:“你先不用高興。我跟你都是常走衙門的人,縣尊和這位丁老爺是什么脾氣,你難道還不知道?”汪孟剛低聲,可是張大了嘴問道:“難道說這樣的軍機大事,也能在里面玩戲法嗎?”曹金發笑道:“你為人很精明,也跟著做起書呆子來不成?世上辦皇差種皇糧發財的就多著啦。丁老爺所說兩萬擔的數目,那是說給老百姓聽的。不把口開得大大的,先把老百姓嚇倒,那就小的數目,他們也是不肯出。當然對了這樣大的數目,面子上若是不爭論一番,怎樣落得下價來?但是你盡管笑著說也好,正經著說也好,千萬不要認真。其實單說我們這興九興十兩甲,有一二百擔米,事情也就過去了。譬如說,作定了一百八十擔,我們報縣里,少是一百擔,多是一百二十擔,還有那六十擔,我們和小丁二一添作五把來公分了。我們雖不在乎幾擔米,但是這里有幾層好處,第一是我們自己身上,應攤的捐米,可以擠得別人代我們拿出來,自己不用出了。第二層,小丁是縣尊的小舅子,這條路子若是打通了,以后無論干什么事,都有個里應外合。若是像你這樣一杠子抬到底,這事就糟了。合著兩萬擔米算,我們兩甲也要出一千擔,到那時,真到百姓頭上去榨油不成?”汪孟剛道:“哦!原來如此。但是他既是來和我們通氣做事的,就不該在我們當面,打許多官話,甚至說我行動造反。我想王知縣不能那樣糊涂,會要我們一鄉出二萬擔米,這必是他自己的老虎口。”曹金發皺了眉頭道 :“若要是像你這樣的說法,這件事一定要弄糟。還是把書呆子也請來商量吧。”于是高喊了兩聲李鳳老。李鳳池聽了他們在房后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話,他就有些不高興,覺得這并非鄉下作中作保的事,何必這樣鬼鬼祟祟地去交談,于是故意和丁作忠談說了一些消息,好攪亂他的心思,免得他把二人的話聽了去。這時,曹金發也叫起他來,他倒覺得很窘,怎么大家都去說私話,把委員老爺一個人丟在這里呢?便笑道:“不可以在屋子里談嗎?”丁作忠倒是極不介意,站了起來,向他拱拱手道:“這沒有什么要緊,請便請便。”

李鳳池想著,他既說不要緊,說明了,也無非是大家商量怎樣減少捐米罷了。只好紅著面皮,輕輕地咳嗽了兩聲走到房后來。曹金發把剛才和汪孟剛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李鳳池偏了頭,手摸了下巴,微閉著眼,沉思了一下,將頭前后搖了幾下,正色道:“遇到這樣大禍臨頭的時候,我們對于鄉黨鄰里,本來要開誠布公,才是作紳士的人本等,再要把大話去嚇老百姓,良心上也是不忍。不過曹金老也說得很對,若是把這位丁老爺得罪了,他勢成騎虎,硬派我們這一鄉要出兩萬擔米,那也不好,只要能把老百姓的擔子減輕一些下去,總也可以遷就他一點。不過我聲明在先,我絕不想絲毫好處,就是兄弟名下,應該出多少捐米,兄弟寧可多喝幾頓稀粥,也要拿出來,萬不能在這個日子擠老百姓的血汗,替自己納捐。我覺得地方上有了事,窮人該出力,有錢的人更要出力。”曹金發紅了臉,淡笑道:“李大哥是圣人,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是我的想頭就不這樣。接官跪府,擔驚受怕,替老百姓講情,替老百姓免災,都是作紳士的事。做紳士的人,吃了自己的飯,應該這樣去替老百姓賣老命的嗎?不說別的,就是這委員歇在我家里,款待官差的酒飯,款待各姓族長房長的茶煙,哪樣不是錢?事情說不好,少不得還要到官,我總是個武舉,又少不得把我擠在前面說話。縣尊訓誡下來,算我頂了這大石臼。說好了,滿鄉老百姓,也不會說我一個好字,為什么我不應當在里面占些便宜哩?若是李鳳老不愿我多這事,好!我就不管這事,請你把丁老爺接到你府上去說話吧。”他說著話,那嘴唇皮子抖顫不定,想必是氣急了,于是這場交涉紳士們自己就弄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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