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太平花外擺戰(zhàn)場

韓樂余眼睜睜地,見兩個護兵將李守白提去,又沒有法子去挽救回來,竟自站呆了。那廟門邊守衛(wèi)的兵士,見他站在那里徘徊著,便喝道:“干什么的?你也要我們一齊捉了來嗎?”

韓樂余也不敢惹他們,就垂頭喪氣地走了回家。二禿在一邊看到這事,早跑著回去報告了。

韓樂余只走到半路上,小梅已是迎了出來,老遠就叫著道:“爹,這是怎么了?那個李先生……”

韓樂余映著日光,向了她一陣亂搖手。小梅走上前,拉著韓樂余的大袖子,頓了腳,皺了眉道:“那個李先生讓人捉去了,不想法子去救他嗎?”

韓樂余道:“軍官把他捉去了,我們一個鄉(xiāng)下人,有什么法子!”

小梅道:“我們?nèi)タ纯匆埠谩!?

韓樂余看了他姑娘滿臉憂愁的樣子,便有惻隱之心,只得同了她再向關(guān)帝廟來。只走了幾步路,恰好軍隊里吹著一片集隊的號聲,各帳篷里的兵如群蜂出巢似的擁了出來。太陽光底下,高處一望,只見人影滾滾,地下的浮土隨著腳步,撒黃煙似的由下向上涌,這些兵手里,都是拿著槍的。

小梅有生以來,哪里見過。左手掩了口,哇的一聲怪叫,右手拖了韓樂余,就向回跑,一直跑到莊門口,才停住了腳。

韓樂余道:“你這是做什么?大兵當(dāng)前,不是玩的。”

小梅拍著胸道:“看了那些兵,我有些怕。”

韓樂余道:“你既知道怕,為什么還要我去救人。你看這種情形,我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救人嗎?”

小梅不作聲,噘了嘴,跟著父親回家。一走到堂屋里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也不說話,也不做事,一只手靠了椅背撐著頭,只是納悶。

韓樂余將兩手背在身后,在天井內(nèi)踱來踱去,因道:“是昨日認得的朋友,本談不上什么共患難,可是很奇怪,我見他被捕了,心里非常難過。”

父女二人,一個在天井里走,一個在堂屋里坐,都是皺眉不展。

小梅猛一抬頭,忽然跳起來,笑道:“哎呀,回來了。李先生回來了!”說著由堂屋里向外一跑,但是走到堂屋門口,她忽然停住了。韓樂余一回頭,也笑了起來,搶上前一步,執(zhí)著李守白的手道:“李先生,你怎么回來了?我們正在這里替你發(fā)愁哩。”

李守白是從從容容走到堂屋里來的,笑道:“我就為了怕韓先生掛心,所以先回來通知一聲。原來那個團長,故作驚人之筆,要嚇我一跳。我一見了面,和他都笑起來。原來那團長,是我的老同學(xué)鐵中錚。我只知道他在冷巡閱使部下,可不知道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前線來了。他介紹我和他們的包旅長見了面,倒很贊成我給他們宣傳宣傳,這正是貴鄉(xiāng)之福。這一支軍隊,不但不會禍害你們,他們最好的是一點虛名,說不定還要在貴鄉(xiāng)留下些德政呢!韓先生可以轉(zhuǎn)告貴鄉(xiāng)人,沒有什么事了。”

韓樂余笑道:“那就好極了!小梅,你趕快去預(yù)備早飯,吃了飯,我好陪李先生去看太平花。”

小梅驚嚇了一早,這才笑嘻嘻地就下廚房做飯去了。

飯后,韓樂余陪著李守白提了相匣到極樂世界去看太平花。

出了莊子,向后山而去。這山恰是左右兩峰向前迤邐而下,右峰環(huán)抱過來,到左邊露出一個山口,兩峰之間,包著個小山岡,若在山口外遠處望,只有一點山巔露出外面。走到近處,反而一點形跡都沒有。及至走進了山口,一重圓圓的高嵐迎面而起,右峰下一道小瀑布,上面在嵐頭上露出一片白色,一直到這高嵐腳下,才露出一道由高向下奔流的山澗來。這澗上的泉水,沖到下面七八丈低的一個水潭里去,水滾著雪龍似的,隆隆作響。潭子三面高起,石壁上掛著許多青藤,映得潭水青隱隱的。一面下缺,卻是一條緩緩平坦下來的水道。水在山澗里,上下觸著石頭,曲曲折折地流到左峰腳下。左峰懷里,也有一道平溝,只流著一線清水,有時藏在青草里,有時又浮在白沙上,卻在山口,和石澗的水,合而為一。兩澗相會的所在,有一道石板橋,通到高嵐腳下。

李守白走到這里,連叫了兩聲好,笑道:“這就不必看什么太平花,單是這一點景致就是一幅畫圖了。我在貴莊看這里的山勢綿延,橫展到兩頭看不見,這樣的景致,大概不少吧?”

韓樂余道:“那倒也不多。這里還有一樣好處,出口便是敝莊,可以上大路。由這山里向上走,也有一條平緩些的山路,可以通到鄰縣去,這附近百十里路山腳,沒有像這條口子里面,深而平的。據(jù)父老相傳,從前這山里,有許多強盜落草為王過,有了這個廟,朝香的人,從山那邊,鑿了條山路通到這邊,開了后路了,所以就太平下來。不過這話是不見經(jīng)傳的,是否靠得住,可不能說。”

兩人說著話,渡過了石橋,就踏著石階,一步一步向高嵐上走。石路兩邊,竹子和松樹,不成行列,夾雜地生著。在樹下竹子下,亂草長得有上尺深,那草里面,左一叢右一叢的杜鵑紅,如火一般開著。在這清靜的山境里,增加了無限的幽媚。李守白見一樣,稱贊一樣。步行到了那個廟門口,一帶修篁,露出一條曲折的臺階,高處圓廟門聳峙著一方直匾,寫著“普渡寺”。

進了廟,第一殿彌勒佛頂上,一塊橫匾,就是“極樂世界”四字了。走了這些路,身上不免出著汗,口里也微微地喘著氣。但是一到這里,一點聲音也聽不到,只覺一陣幽涼的空氣撲上身來,精神為之一爽。寂靜的空氣里,仿佛有點佛香氣味,在空中盤旋。但是看那香爐里,只有一叢香棒,并不曾燃一根香。眼望殿后,一棵高出殿脊的樟樹,遮得陰沉沉的。樹枝下,垂著一兩根蜘蛛絲兒,絲上粘著半片落葉,打著回旋,漸漸地向下沉。樹上有一只不知名的山鳥,橫在小枝上打盹,人來了也不知道,真是人物兩忘記了。由彌勒殿穿過,再進一重院落,便是大佛寶殿。大殿之后,更有一幢小殿。在小殿前,一個四方的院子,中間有一座大花臺,遠遠望去,叢叢的白色在綠叢堆上蕩漾。李守白不用韓樂余告訴他,知道這就是太平花了。這花不同梨花、李花,更也不同梅花,分開四辦,其白如雪。那叢生的柔枝,上面簇擁著比柳葉短,卻比柳葉寬的葉子。那葉子現(xiàn)著春氣勃勃的嫩綠色,由這堆雪的花瓣一陪襯,仿佛那絕色的美女,略穿一點清淡的綢衣,真是“卻嫌脂粉污顏色”,飄飄乎欲仙了。清和的日光下,扇著微風(fēng),早有一陣幽香帶著微風(fēng)拂面,令人想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數(shù)了那花臺上的花株,一共是五棵,李守白笑道:“貴鄉(xiāng)很可以自豪哇!這樣可寶貴的東西,全國找不到幾株,這一個地方,就有五株,那真不能說是少數(shù)了。”

韓樂余笑道:“這也幸而是在敝鄉(xiāng)這一種不大出名的廟里,若是交通便利的地方,這花未必還能保留。”

李守白聽了他的話,不住地點頭,覺得他這話,很有一種道理。背了手,繞了這花臺,不覺連走了兩個圈圈。空氣里面,似乎有幽蘭之香,又似有橘柚之味,令人聞到,頭清醒一陣。點著頭道:“好!這花確是好,不能生在宮殿里,就應(yīng)當(dāng)生在深山古剎。唯有這樣,才不玷辱這一個‘寶’字。”

韓樂余笑道:“若是這樣,這彎子更轉(zhuǎn)大了。要有宮殿,就要有個太平元首;要有古剎,就要有個通慧的和尚。”

李守白笑道:“我們這話,不能再向下說了。有地利,有人和,還得要天時,現(xiàn)在的時節(jié),是開太平花的日子嗎?”

說到這里,二人都不覺笑起來了。他兩人一笑,把這廟里管香火的凈修和尚笑出來了,由大殿上走去,對著二人,深深打了一個問訊,笑道:“原來是韓先生,好久不上山,今天難得來的,這太平花開得正茂盛,我泡壺茶來二位賞花吧。”

這和尚一張圓圓的臉,皺了許多紋,看出他有五十開外的年紀,兩道眉毛尖上,各涌出一撮長毛,倒有些壽者相。

韓樂余笑著將李守白介紹了,又告訴他林子上已經(jīng)到了大兵,這里不久要打仗。

凈修來不及由衫袖里伸出手來,只將兩只大袖子比著,連說了兩聲阿彌陀佛。依著和尚,要請李守白到方丈室去拜茶,韓樂余說就是花下好,于是凈修催著小和尚,泡了茶來放在花臺上,端了幾張椅子在花邊放下。凈修將一只藍花瓷杯,給李守白先斟了一杯茶送過去,笑道;“這茶葉還是小僧去年朝普陀,歸路經(jīng)過杭州,在龍井獅子峰上帶來的。這水是這廟后一道清泉,總也不能算壞。”李守白端了一杯茶,沾著杯子沿,正要緩緩地嘗這茶的滋味。忽然將杯子一放,偏著頭,側(cè)望著天上,仔細聽了一聽。聽了許久,便道:“是的,是的,是這東西來了。”

韓樂余和凈修都不知道他命意何在,倒呆望著他。他且不理會二人怎樣,昂頭對天空四周一望,將手向西一指道:“二位看,飛機來了。這不知道是這邊共和軍的,也不知道是那邊定國軍的?是共和軍的,倒無所謂;若是定國軍的,就怕他們帶了炸彈來,那可不是玩的。”

韓樂余和凈修,都不曾知道這飛機的厲害,都問飛機在哪里,爭著抬了頭向上看。李守白向西一指道:“那!那不就是飛機?”二人看時,果然見半空里有個大蜻蜓樣子的東西,遠遠而來。

李守白道:“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望著遠處,而且自己還可以藏得起來的?”

凈修道:“這后面石臺上,靠著石洞就好。”

李守白連忙請他引路,繞過后殿,就走上石臺來。這里向下一望,那安樂窩全林,猶如一個小模型,放在遠處。看得明白,西方飛來的飛機,這時一共有三架,到了村子附近,突然改了方向,在天空里,遠遠地繞著一個大圈子。

韓樂余離城市文明很久了,卻未料到戰(zhàn)場上的飛機,是什么性質(zhì),見飛機這樣繞著圈子,看了卻也有味。正看得出神,只見安樂窩村外,有幾十陣白煙,向半空里沖了起來,哄通哄通,有一陣響,大家全呆了。過了一會兒,那飛機一點響聲都沒有了,才定了一定神,問道:“李先生,果不出你所料,這是那邊的飛機,若是駐扎這里的軍隊,真和他打起來,那多么可怕?”李守白微笑道:“這就可怕嗎?這不過給貴村子里一點消息罷了。現(xiàn)在飛機走了,這片刻之間,總是太平的,趕快吧,讓我把這太平花照兩張相下來,也許飛機第二次再來,賞這花一個炸彈……”

凈修聳了聳眉毛上那兩撮長毛,連道:“阿彌陀佛!先生不要說這種話,佛菩薩保佑,我想他們不來的。”

李守白道:“現(xiàn)在不要說笑話,我們還是去看看村莊上的情形,讓飛機嚇了一下子,鬧成什么樣子。”

韓樂余也是很惦記家里,急于要去看看,于是李守白拍了兩張相,二人就匆匆地下山來。到了安樂窩時,只見滿村莊的人,大家都在場地里紛紛議論,看見韓樂余,都搶著報告道:這真嚇死人,村子外,許多兵拿了槍打飛機,子彈亂放,倒幸而是沒有傷人。現(xiàn)在這里的旅長派人告訴我們不要怕,明天一早,他們就走,今天在這里耽擱一天,叫我們一家預(yù)備一百個大饃,三斤咸菜,限在下午三點以前,都要送了去。他們還說只要東西送了去,絕不派人進村子里來的。

韓樂余聽了,就向李守白道:“這一百個大饃,要多少面?我們這村子里,還不少窮人,這件事怎樣擔(dān)任得起?”

李守白對他所說,只是微笑而已。到了韓家,就笑對他道:“韓先生,一百個大饃,三斤咸菜,你就覺得窮人擔(dān)任不起嗎?我覺得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軍隊了。”

韓樂余笑道:“這或是因為這里的團長、旅長,都是你的好友,而且已經(jīng)托你給他們宣傳,所以談到他們就是好了。”

他二人這樣說著,小梅身上系著一條藍圍巾,手上拿了個搟面棍兒噘了嘴走出來道:“剛剛做完了飯,這又要做饃給人吃,真會氣死人。”一回頭看見李守白身上還掛了個照相匣子,便笑道:“李先生,這相可以隨便照的嗎?”

李守白笑道:“越隨便越好,就是這個樣子,我給你照一個。”一面說著,一面就打開鏡匣子,上好膠片,小梅笑道:“說照就照嗎?你等我去換一件衣服來。”她一手扶了堂屋門,一手拿了搟面棍兒,只這么一招,正待回身,李守白扭著匣子的快門,嘎的一聲,已經(jīng)把相照了。笑著向她點點頭道:“已經(jīng)照好了。”

小梅道:“我知道相片子還要經(jīng)藥水洗過一道才看得見的,你哪一天可以拿給我看?”

李守白道:“我只能照,我可不能洗,我今天下午到貴縣縣城里,那里一定有照相館,若是照得不錯,洗好了之后,我就派人送了來。”

小梅道:“怎么樣?你今天下午就要到縣里去嗎?”

李守白道:“昨天就該去的了,今天算是耽擱一天哩。”小梅聽了他這話,就像失落了一件什么東西一樣,臉上立刻現(xiàn)出不痛快的樣子來。

二禿由堂屋后面走出來道:“大姑娘,這一屜饃饃,已經(jīng)蒸好了,還要蒸多少?請你去看看。”小梅聽了這話,垂著頭自向廚房去了。

李守白也覺韓氏父女款待太好了,就這樣恝然而去,未免在人情上講不過去,因此閑坐在屋子里,卻沒有預(yù)備著走,也不曾吩咐腳夫去收拾行李。

到了下午,軍隊里已經(jīng)派了幾名兵士,挨家征收饃饃、咸菜,臨時又向各家要草稈、豆子,拿去做馬料。村里人望著他們,誰也不敢作聲,只呆望了他們拿去。征收東西到了韓樂余家的時候,李守白、韓樂余正在堂屋里談話,二禿將咸菜、饃饃,一齊送到堂屋里,死也不肯再送上大門口去。

韓樂余只好親自將一大藤籮饃饃和一大瓦罐咸菜,一齊送到大門口。只見有三輛大車,停在門口,車板上都用柳條圈子圍起來,在圈子里的白饃黑饃,像堆石頭一樣,堆得有三四尺高。有些饃饃不曾涼透,還是熱氣騰騰的。忽然一陣風(fēng)來,卷著一陣黃沙,向饃饃頭上一蓋,全沾在上面了。韓樂余看有十幾個兵士,都背了槍,站在大車兩邊,就像沒有看到這事一樣。駕著大車的三匹騾子,倒有兩匹同時撒起尿來。第一匹騾子,正當(dāng)了大門,稀里嘩啦一陣,猶如大雨中的檐水流一般,水花四濺,靠近騾子的一個大兵,手里正提了一只篾籃子,籃子里裝滿了咸菜,騾尿濺了不少在內(nèi)。他看了過意不去,便道:“老總,你站開一點吧,菜里頭濺了臟進去了。”那兵一回頭就笑道:“你就是說濺了騾尿了吧?到了火線上的時候,想這種好口味,還想不到呢,你盡管說這是騾尿腌的菜,你看有人吃沒人吃?”他說著,老實不客氣,就伸了籃子過來,接過瓦罐,將咸菜倒了下去。同時和另一個兵,提了那籃饃也向大車上一倒,倒得快一點,有幾十個饃,向地下亂滾,滾到騾尿里的,和尿帶土,加上一層黑漆。那兵將空籮向旁邊一丟,口里罵了一句“他媽的”,于是將那地上干凈的濕的所有的饃一齊撿了起來,向大車饃堆上加了上去,嘟兒一聲喝著騾子,拖了車子就走了。

韓樂余站在大門口望著他們,連搖了幾搖頭,提著空籮、空籃回家來,因道:“我們雖然破費一點,看了當(dāng)兵的是這樣吃苦,那就周濟周濟,也是惻隱之心了。”

李守白道:“他們?yōu)閷ν鈶?zhàn)事這樣受苦,當(dāng)然憐惜。現(xiàn)在對內(nèi)作戰(zhàn),不過為他們的領(lǐng)袖爭權(quán)力,他們受苦也算活該。”一說之后,滔滔不絕,竟忘了時間。

小梅提了一大菜筐子新鮮菜,剛從山澗里洗過,由外面進來。

韓樂余問道:“晚飯預(yù)備了什么菜沒有?我和李先生,還要喝兩盅。”

李守白呵呀了一聲,忽地站立起來,又將手表看了看,對著天井的天道:“天色真不早,我是淡忘了。今天還得趕到縣城呢,怎么來得及?”

韓樂余道:“今天是當(dāng)然來不及,就請在我舍下再談一晚,明天再去也不遲。好在并不是趕什么新聞,怕落后了。”

李守白道:“雖不用得趕什么新聞,然而徒然在這里閑過了日子,在自己天職上,卻也說不過去。”

韓樂余道:“好在總是一晚的工夫,也絕不能說是徒費工夫的。”

李守白好像是為人家的問詞所窮了,只是含著微笑,卻不能再去駁詰他的話。

他們在這里說話時,小梅提了菜筐子,站在堂屋門邊,呆呆地只管聽著,等他們說完了,低了頭一看,筐子里卻漏了自己一鞋子的水,她哎呀了一聲,提著菜筐子回廚房去了。韓樂余笑道:“我這孩子,真是淘氣,但是她不過粗魯一點,還沒有平常婦女們那種虛偽的習(xí)氣。”

李守白道:“這種天真爛漫的態(tài)度,我就很欽佩。都會里的姑娘,這種爽直的,未嘗沒有,但是有了這種爽直的人,可禁不住都市物質(zhì)的引誘,那是很容易流入浪漫一途的。”

韓樂余笑道:“據(jù)李先生這樣說,她倒成了個全才。然而我只有這個孩子,也很敝帚自珍哩。”說著,用手不住地去摸他的胡子。

李守白見韓樂余贊他的女兒,自己也覺有一種愉快似的,心里只管回味小梅那種憨嬉的樣子,似乎也就覺得比研究戰(zhàn)爭、賞玩風(fēng)景,都較為有趣,自己也忘了是個戰(zhàn)地的外勤記者了。這晚上,不免又和韓樂余夜話很久。次日一早,二禿又和昨天一樣,大叫著兵來了,韓樂余已經(jīng)有了一天的經(jīng)驗,就鎮(zhèn)靜得多,到門外來看,只見兩個兵牽了三匹大馬,站在門口。見韓樂余出來,卻笑著點了點頭道:“請問,你這里有個京城里來的李先生嗎?”韓樂余鑒于昨日事情,卻不肯貿(mào)然答應(yīng),猶豫了一陣子。那兵道:“你不用狐疑,我們不是壞意,我們包旅長有了一封信送給李先生,請他到前方去看看。”說著,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遞給了他。

韓樂余一看,果然寫著“專送”的字樣,便拿了進來遞給李守白。他看了一看,笑著拍手道:“這算大功告成。韓先生,我要告辭了,你請看這信。”

韓樂余接過信看時,上寫是……

守白先生閣下:

……昨日晤談甚快。戎馬倥傯,無可招待,當(dāng)能原諒!敝部于昨夜開拔,今晨三時,安抵尚村。據(jù)探報,敵亦正向此路進犯。敝部現(xiàn)與永平中路軍隊聯(lián)絡(luò),不分星夜,構(gòu)筑防御工事。在三五日內(nèi),敵當(dāng)不能前來,正式接觸,似尚有待。先生欲觀前方狀況,最好于即日來此,既可從容研究,且無危險。現(xiàn)派秦余兩護兵前來歡迎,乞簡裝命駕為盼。倚馬成書,草草不恭,諸容面敘,即頌文安。

弟 包去非 頓首

韓樂余道:“他們真走得有這樣快,此地到尚村有五十里路,不知他們是什么時候開拔的,三點鐘就到了。到了還不算,已經(jīng)有了軍事上的布置,而且又派人走回五十里,送信來了,哪有這個樣子快!”

李守白笑道:“我們這位老同學(xué)鐵中錚團長是喜歡開玩笑的,不要是和我鬧著玩吧?”一面說著,一面向外走。

那兩個護兵認得他,便問他去不去?

李守白道:“我當(dāng)然去的,不過昨晚上好半夜,你們的軍隊還在這里,怎么現(xiàn)在就到這樣遠的所在去了,而且二位又回來了?”

那護兵笑道:“莫非李先生不相信我們的軍隊走了,你且到林子外邊去看,這里還有我們的一個弟兄沒有?”

李守白也要看個究竟,當(dāng)真邀了韓樂余一同走出村莊來。只遠遠一看,昨天大路兩邊所扎的那些帳篷,果然一點痕跡都沒有,一切都恢復(fù)了原狀。

好幾千人,突然來了,大家不知道;突然去了,大家也不知道。這種軍隊的訓(xùn)練,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今日看到,令人不能不佩服。

李守白站在村門口,連連贊嘆了幾聲,軍隊不壞,只可惜槍口朝內(nèi)。因?qū)n樂余道:“他們這種軍隊的作戰(zhàn)法,一定是與平常軍隊不同的,我的運氣好,恰是和他們的軍隊相遇,又得了他們將領(lǐng)的許可,讓我去參觀戰(zhàn)地,這是一個極好的材料了。我所有的大件行李,就都存在老先生這里,我只帶一點輕便東西,馬上就走。”說著,和韓樂余一同進屋,將腳夫打發(fā)走了,便告辭韓氏父女出門上馬。

韓樂余和小梅,都送到林子外,兩個護兵騎馬在前引導(dǎo),李守白一人騎馬在后隨著。走了許久,回過頭來,見韓氏父女兀自在村外立著,將手上的馬鞭子舉起,在日光里搖了兩搖,讓他們進去。然而他們始終不曾先進去,只是馬走遠了,不看見而已。

走了一二里路,兩個護兵在馬上笑問:“可能快跑?”

李守白一想,平常的人,怎樣可以和軍隊里人比馬術(shù),只笑說是不能跑。但是那護兵說:“若是慢慢地走,那就比害病還難受,稍微快一點走吧。”

李守白也不愿太示弱,就依了他,稍稍快起來。在路上走了一半路的地方,休息了一會兒,吃點東西,一直到下午三點,才到尚村。

那地方是一帶平原之中,高起一塊土坡來,土坡里面便是村莊。村莊外兩邊都是樹林,更連著高粱地,兩個護兵到村外陪著李守白下了馬,還不曾進村子,只見村子里的鄉(xiāng)人,男女老少不分,背的背,抬的抬,將箱籠柜器,紛紛地搬走。那些人臉上的顏色,都成了死灰,只是搬了東西走并沒有什么人說話。見著李守白進村去,都遠遠地避到大路邊,讓他們牽著馬進去。

有個婦人,懷里抱著小孩,手上牽著小孩,含著一包眼淚,懷里的小孩,哇哇亂哭。走的小孩子,左手提了一籠雞,右手牽了一只羊。那一籠雞有五六只,小孩子不過七八歲,走一步將籠子在地上拖一下。后面牽著那只羊,又極是淘氣,沿路吃青草,不肯上前,小孩子拼命地拉著。還有一個老頭子,有七十多歲,背彎著,左手扶了一根短拐杖,右手提了一籃子瓦缸、瓦罐之類,背上卻背了一大卷破棉絮,走一步,哼一步。

李守白看了,老大不忍,看著他們向村外魚貫而行,倒呆住了。

那些逃難的鄉(xiāng)人,直走到村子外老遠,才回過頭來,向村子里看,走了一些路,又回過頭看看,那種依戀不舍的情形,好像也就是自己別離家鄉(xiāng)一樣,恨不得一個一個上前安慰他們一頓。兩個護兵看出來了,便笑道:“李先生,這還算好的啦。設(shè)若我們陡然在這里和敵人遇到了,鄉(xiāng)下人逃得出村去就算幸事,還能這樣從從容容搬東西嗎?”

李守白垂頭不語,和他二人進了村子。一個護兵取過包裹,一個護兵先上前去通知,那鐵中錚團長,就由里面迎了出來,握著李守白的手笑道:“戰(zhàn)場上和老同學(xué)在一處,這是多么痛快的事呀!這個時候,我們旅長閑著,我陪你先去談一談,以后他就沒有工夫會客了。”說著,在前引導(dǎo)將他引到一叢矮樹的所在。這樹外是一個菜圃,地里的北瓜、王瓜藤,正沿著架子,長得不見天日。在瓜棚下,高高地有個土堆的,堆一面,開了一個小門,有三尺多高。門外兩個全副武裝的兵,夾門而立,那兵向鐵團長行了軍禮,鐵中錚便對他道:“你進去報告一聲,那位李先生來了,在哪里會?”

一個衛(wèi)兵進去,包去非卻由門里迎了出來,笑對李守白道:“李先生難得來的,請參觀參觀我的辦公室。”說著,向門外一閃,讓他進去。

李守白走進,原來是個大地洞。由門內(nèi)下了幾層土階,下面開闊起來,約莫有五尺高、見丈寬的一個洞。這洞一直正中,一個尖角,折轉(zhuǎn)向右,又是另外一個洞,洞邊斜斜地向外開著兩個窟窿,放進光線來。一個很大,可以走人,似乎是另外一個小門了。洞中有四五根大樹干,當(dāng)了柱子,柱子上托著厚板,撐住了洞頂。洞中兩張小方桌子并了一個公案,上面鋪了好幾張地圖和一副文具。一個軍用電話機,由地洞上牽了許多線到桌上。桌上倒放了三個耳機,桌子邊放了兩條板凳,大概是旅長自用的。土洞的四周,壁上都刮得很平整,還有幾張標語。賓主相見,談了幾句話。電話機響,包去非便親自接電話,鐵中錚和李守白都避出洞來,走到洞外,包去非也追了出來,笑道:“李先生,我們正面的戰(zhàn)壕,已經(jīng)有一處完事了,你若是愿意去參觀,我請鐵團長陪你去。”李守白自然是贊成,就跟著鐵中錚走。經(jīng)過一從矮竹籬,馬上現(xiàn)出一條大橫溝。這大橫溝之中,有一道寬三尺、深約五尺的溝,挖成了大波浪式,漸次向前。據(jù)鐵中錚說,這就是交通溝了。后方有什么東西要運輸?shù)綉?zhàn)壕里去,都是走著這一道溝的。由這一道溝,鉆過了村外的土坡,約有五十步路,便通到了戰(zhàn)壕。這戰(zhàn)壕比交通溝又寬上了一兩尺,一個人在溝里站著,勉強可以伸出頭來,望著對面。沿溝壁向外,突出去挖著四方的大洞,洞上面堆著二三尺深的土,土上又蓋著面板,這便著蓋溝了。洞朝前的地方,剛剛高出地面的所在,就挖兩個小窟窿,乃是向外放槍的。

李守白在洞里看著,便道:“真快呀!怎么就造成蓋溝了。”

鐵中錚道:“這是一個樣子,做了讓民夫照樣蓋的。全部成功,恐怕要半個月。我們對于這防御工事,也只好做到哪里算哪里了。你且上溝來看看。”

李守白果然爬上溝來,這一望不打緊,不由他不吃一驚。這左右兩邊,拉長一條線,在地上挖戰(zhàn)壕的民夫,就如螞蟻一般,挖的挖,堆的堆,非常忙碌。正看著有點感慨,只聽見一片喊聲:“大家散開,敵人飛機來了!”只這一聲,就見那些民夫,滿地里一陣亂跑。

李守白立刻也聽到了飛機軋軋之聲,抬頭一看,遠處一個黑點,越飛越近,正是飛機到了。看到這個,立刻抽身就想飛跑。鐵中錚一手將他拉住道:“千萬跑不得,你還跑得贏飛機嗎?”一面說著,一面將他拉進地洞來。

李守白也不知道是如何走進洞來的,這時定了一定神,只聽得那飛機軋軋之聲,已經(jīng)飛到了頭上,接上轟的一聲,大風(fēng)撲了一身的沙土,似乎這地都有些震動。接上又是嘩嘩一陣民夫驚號之聲。

在這種聲音之下,李守白不能不心里跳起來,遠遠地離著前面那個窟窿,向外面張望,偏是不先不后,飛機上第二個炸彈又落了下來,那炸彈所落的地方,也只好離著這蓋溝十來丈遠,狂風(fēng)一卷,滿眼煙灰。一時身上覺得麻木,向蓋溝里復(fù)跌進去,人就昏了。

鐵中錚搶了上前,兩手將他扶住,向他身上看時,見滿身都是土屑,臉上也黑了一塊。連忙問道:“守白,你受傷了沒有?”

李守白靠著他站了起來,也問道:“我哪里中了彈?”

鐵中錚仔細看了一看,他身上卻是沒有中彈,因笑道:“你不要害怕,沒事,飛機已經(jīng)走了。”

李守白聽時,果然軋軋之聲已遠,手扶了洞壁,慢慢地站定,然后才拍去身上的土,勉強向著鐵中錚微笑道:“生平第一次,我不料飛機有這樣厲害,我真嚇糊涂了。這真是個笑話。”

鐵中錚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拍著他的肩膀,微笑道:“朋友!你幸運啦。幸是有這蓋溝,不然,我們早無葬身之地了。現(xiàn)在沒事了,我們出去看看。”

李守白淡笑著,望著他搖了一搖頭。

鐵中錚笑道:“我說沒事就沒事,你盡管出去,你不聽到外面許多人說話,這就是大家恢復(fù)工作了。”

李守白雖然聽到,又在溝眼里向外張望了一下,這才隨著鐵中錚走了出來。果然民夫們又在挖壕了。一看戰(zhàn)壕的前后兩方,都有一個地穴,有桌子寬大,凹下去有三四尺深。這便是炸彈落下來炸的大洞。

李守白望了那塊穴出神時,鐵中錚呀的一聲驚呼起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揭东县| 安化县| 南召县| 莲花县| 延津县| 马关县| 顺昌县| 天柱县| 洛川县| 收藏| 西平县| 永吉县| 镇巴县| 和硕县| 云龙县| 太保市| 吉林省| 河南省| 中江县| 齐河县| 仁寿县| 略阳县| 调兵山市| 西贡区| 铜鼓县| 呈贡县| 确山县| 随州市| 山东| 沿河| 大邑县| 亳州市| 新丰县| 宜良县| 敦煌市| 泾川县| 青神县| 阳江市| 建平县| 静安区| 噶尔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