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終于過去了，眾人拿著按了手印的空白紙，心滿意足地離去。

老屋里，除了父母的尸身，夏百簡也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具失去心跳的尸身，疲憊，寒冷，親人的萬點傷害讓她失去呼吸。

直到大娘進屋，夏百簡才開始大口大口地喘出一聲氣兒來。

“孩子，你沒事吧？”大娘是親戚中，心最善的，從小也算疼她，“剛剛，我被你大伯鎖在家里，不然也不會讓他們這么對待你……”

“大娘……”夏百簡撲向大娘，終于哭出了聲，“我真的不是爸媽親生的嗎？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大娘輕拍她的脊背，“百簡，你聽大娘說，雖然你不是親生的，但你爸媽從小對你比親生的還疼愛，他們生前一直說，你是個好孩子，聽話，孝順，他們現在創下的家業都是為將來的你準備的，甚至……甚至前兩天還跟我說，希望你大學畢業后能找個入贅的人回來，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夏百簡痛不欲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既然我爸媽都這樣說了，那大伯他們……”

“他們是貪心，也是無奈……”大娘撫了一把夏百簡凌亂的發，“你看我們家，你堂兄都30多了，一直晃著沒做事，也沒娶上個媳婦，就是因為太窮……還有你小叔家的老二，一直想在大城市創業，你小叔小嬸這都過了幾十年了，也不過是每天幫別人跑跑腿，出出力，連條漁船都買不起，哪來的錢給兒子創業？”

“所以他們是想，分了我父母的家產，來給他們的兒女謀利？”

“人不為已，天誅地滅。”

“可是大娘，你是知道的，這家產是我父母辛苦打拼出來的，他們也說將來留給我，你是聽到的呀！”

“所以，我才被你大伯鎖在家里，不讓我出來……”

“可是……大堂兄只知道賭錢，多少都能輸光，小堂兄雖然在大城市，也不過是個沒文化的保安，他們談什么創業，不過是白扔錢……”

“孩子……”大娘打斷她的話，“你聽大娘一句勸，離開吧。”

“大娘也覺得，我應該放棄財產，離開夏家，是嗎？”

“當年你父母把你從海邊撿回來，養活了20年，如今你大學畢業，也該知足，這財產雖然他們不該爭，但也爭得名正言順，畢竟你不姓夏，況且……你還是個女孩子，難不成，你真的要帶著你父母的財產嫁給別人？那豈不是更便宜了外姓？也好在，你是個女孩子，隨便到哪，找個男人嫁了，都能有個家……”

緊握大娘的手，在那一刻猝不及防地松開了，夏百簡終于明白，何為一家人。

再親，也抵不過那份血緣里的休戚與共。

而自己，終究是外人，沒有血緣的陌生人。

心灰意冷，莫過于親人齒寒。

夏百簡尚在糾結要不要放棄財產，成全真正的夏家人時，夏家人拿著偽造的“放棄財產證明書”反倒想把她迅速趕出去。

這次出馬的，是從小一起長大，且口口聲聲喊她妹妹的小叔家的堂姐夏涼菊。

過去是姐妹，如今卻是路人，自然不會待她有多少情。

“外姓妹妹，你聽我一句勸，趕緊走吧，再不走，怕這……”看一眼依然停在老屋中的尸身，堂姐一臉得意，“怕他們會臭在這老屋里，到時候我們想賣這宅子也不好賣了……”

外姓妹妹，倒也叫醒了夏百簡，不配姐妹相稱的人，直呼名字倒也更加利落。

“夏涼菊，有事你就直說。”

“夏百簡，哦，應該叫你百簡，那我就直說了，大伯和我爸他們可說了，如果你不離開，他們就不安葬我二叔他們，這大夏天的，你就不怕……”

“什么？”

“現在財產雖然跟你無關，可這老屋也不能留你呀，我們不能直接趕你出去，畢竟還有那么多鄉親看著呢，希望你自己走出去，以后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所以說，你們是想拿這個威脅我，是嗎？”

“你打小就比我聰明，學習又好，不會連句話都聽不明白吧？”

“就算我不是你們的親人，可我爸媽都是吧？真是太絕情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讓我二叔二娘這么能干，撇下上百萬財產呢。”

“你們太過分了！”

“是放棄財產過分？還是讓養過你20年的兩個老人得不到厚葬過分？自己好好想想吧。”夏涼菊不無鄙夷，“況且我實話告訴你吧，你現在收養證明被大伯撕了，而我們手上又有你蓋了手印的放棄財產證明，趕你出夏家是正大光明的事！”

“就那么一點財產，你們……”

“那么一點？那可是上百萬！”夏涼菊突然抬高聲音，“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嗎？就是你從小總有花裙子穿，有好吃的，更有新款玩具，而我們就因為家里窮，什么都要撿你用剩下的！明明你是外來的叫花子，吃的穿的卻比我們好！再說了，我比你大2歲，也到了訂婚嫁人的時候，就我們家那一貧如洗的樣子，媒人上門介紹的也都是同等貨色！要是我家和大伯家各分個幾十萬，加上房子和鋪子，一下子成了富戶，將來我也能嫁個富裕人家！”

原來，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賬。

是不是屬于自己的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是伸手搶，也要搶回去給自己當依靠。

如果說，叔伯堂兄們的無恥算計讓夏百簡傷心的話，那從小姐妹相稱，甚至自己寧愿不吃也要先讓她吃的這個堂姐，算是徹底寒了夏百簡的心。

親情一旦被利益驅使，它就成了屠戮人心的東西。

“好吧，我答應你們，凈身出戶，只希望你們隆重一些，厚葬我父母。”

漁鎮上的規矩，夏百簡還是懂一些的。

生老病死，都是一個家族的人共同進行的，特別是親人去世，還要有家族長輩親自操持，才顯隆重。

為了讓父母走得安心，她選擇了退讓。

“反正我生來就是被人扔棄的，反正我來時一無所有，反正唯一能為父母做的就只有這些……”一次又一次，她在心里這樣勸自己，然，眼淚，卻總是一行又一行。

她恨，恨自己成長太慢，沒有盡一點孝。

她恨，恨自己沒能早一點知道身世，如果知道，她會在父母活著的時候，對他們更親，更好。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慚未報主人恩。

夏百簡終是讓了步。

她對不再是大伯的人提出了兩點要求：“一，葬禮必須隆重，該有的必須有，不能圖省錢。二，父母的碑文上，必須有自己的名字。”

一眾人商量過后，算是同意了。

本以為，這些人還算有點良心，卻沒料想，當地規矩停尸三天都被他們改成了“當天下葬”，理由是“天太熱，怕生變”。

其實夏百簡心里明白，怕生變的，不是別的，而是她這個外人。

父母的葬禮之上，吹吹打打，人人喊著叫著，披麻戴孝，倒也熱鬧，甚至在眾人臉上，夏百簡還看到了一行行眼淚，外人看來，骨肉親情，只有她才明白，眾人表面哭，心里笑，難過的不是父母的意外離世，而是盼著下一刻的財產分割。

安葬之處，是離鎮20里地外之外的涼石山上。

葬禮雖然匆忙，但父母的墓碑倒也用的最好石料，仿玉石釉，閃著輕微的藍光，黑字隸書刻寫父母的名字，石碑左下角處，密密麻麻一團人的名字，從大伯到小叔，還有幾位堂兄弟，名字都有上面，連夏涼菊的名字都在其上，而自己的名字，湊近了，夏百簡尋了兩圈也沒找到。

最后，還是有人指引，這才看清，夏百簡三個字，竟然，在墓碑的背面！

墓碑背后寫著一行小字：不孝養女百簡泣立。

連姓都不能冠！

那一刻，夏百簡哭到笑，笑到哭。

她哭，父母的恩情未報。

她笑，這一眾人的虛偽。

哭哭笑笑間，所有人都罵她瘋了，匆匆散了葬禮，棄她而去。

涼石山之上，處處荒涼，風吹可見祖輩墳塋，與海遙遙相望，曾經跟著父母也來拜祭過爺爺奶奶，猶記那時，父親一直對著爺奶奶地墓碑說道，咱家有個聰明又乖巧的孫女，她叫百簡，可漂亮了。

如今，言猶在耳，人卻杳杳，自己也不再是夏家子孫。

喧鬧過后，四周安靜下來，夏風吹來，眼淚直接干在了臉上。

“爸，媽，我該怎么辦？我該去哪兒？”夏百簡內心迷茫，自問。

除了山風，誰能應答？

夏百簡撲下身去，抱住父母墳塋，像只流浪小貓一樣偎依在墓碑之上，“爸，媽，你們知道嗎？本來我是想帶個人回來給你們看看的……”說到這兒，她突然記起來，自己還是有希望的。

希望來自于愛情。

誰說無處可去？喬布川，不正是自己的最好歸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