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年高估了事情的可行度。
由于時間是凌晨,這里地方又荒涼,她在冰涼的夜風里站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能打到車。
她看著身邊昏暗的路燈,上天似乎只給了她一個選擇,那就是怎么出來的,就怎么回醫院。
蕭年咬了咬牙,然后掏出了手機,打開了地圖——
她不回去。
打不到車,她步行也要步行到車站去。
也不知道天亮之前能不能走到……
突然,一輛全黑的車從蕭年身后開了過來,車燈驅散了周遭的黑暗。
蕭年嚇了一跳,率先看向車牌號——萬幸,不是孟寧越的車。
然而就在蕭年剛剛松了一口氣,把目光投向駕車人的時候,她猛地愣住了。
那一瞬間,有拜倫的詩在她的腦海里響起:“倘若我又見到你,事隔經年,我該如何致你,以沉默,以眼淚。”
凌晨兩點,空空蕩蕩的街道,老舊失修的路燈用盡最后的力氣閃爍了一下,然后啪地熄滅了。
唯一亮著的是兩束孤單的車燈,燈光里,蕭年站在路邊,呆呆地看著駕駛座上沉默的男人——
榮成宇。
他比電視上看上去要更清瘦些,眉眼深邃漆黑,只是碎發遮住的眼睛里透著顯而易見的血絲。他繃著嘴角,靜靜地看著蕭年,片刻后,他降下車窗,低聲道:“你去哪?”
蕭年躊躇了兩秒,不知道應該先遵循老同學見面的慣例,把“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這些套話拿出來過一遍場,還是直接了當地問他“你怎么會在這里”。
兩秒后,她放棄了,簡明扼要地回答了榮成宇的問題:“車站。”
榮成宇沉默了一瞬,然后道:“這里不好打車。”
他垂下眼簾,低聲道:“上來吧,我送你一下。”
蕭年只猶豫了一秒鐘就上去了,事到如今,她也沒什么別的辦法去車站。
坐在車后座上呆了一小會后, 蕭年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口罩一直被拉到了下面,她趕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把口罩拉上來,然而已經晚了。
前排的榮成宇收回看向后視鏡的目光,低聲道:“他干的么?”
本來蕭年已經覺得被孟寧越打腫的兩頰已經在冰冷的夜風中鎮痛了下來,結果現在不知道是被車內的熱氣還是榮成宇的目光一烤,她當即又覺得傷處火燒火燎了起來。
“沒有。”蕭年平靜而冰冷地說,“有點腫是吧?過敏了。”
榮成宇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蕭年坐在后座上,隔著一定的距離,她聞到了一點若有若無的香味,她吸了吸鼻子,確定,香氣是從榮成宇那個方向發出來的。
她悄悄抬眼望過去,發現榮成宇的駕駛座旁掛著一個車載香薰,若有若無的薰衣草味道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蕭年呼吸著薰衣草的氣味,感到一直焦躁不堪的心神漸漸平靜了一點。
凌晨的街上沒有什么車流,連紅綠燈似乎也格外通融,榮成宇的車開起來就幾乎沒有踩過剎車,很快就到了車站。
蕭年從車上下來,拍拍車窗。
榮成宇抬起頭來看著她,歲月呼嘯而過,曾經的靦腆沉默在經過歲月的打磨后,沉淀成了一種冷淡疏離的氣質,若有若無地環繞在榮成宇的周圍,使他看上去已經是高冷而成熟的男人。偏偏他的眼睛顏色偏淺,在車燈的光芒中看上去是清澈的琥珀色,又還像當年那個單純的少年。
“謝謝。”蕭年的手在車窗上敲了敲,“快回去吧,別耽誤你工作。”
四年了,她當然不會再抱有什么榮成宇對自己余情未了的奇怪想法,成年人對待舊情最好的方式不過是釋然,就像現在的他們這樣,有著恰到好處的友善和禮貌,就像一對再尋常不過的老同學。
蕭年走向了車站,她的背后,榮成宇熄滅了車燈,一個人坐在熄火的車里,流淌的夜色用黑暗將他整個人包裹了進去。榮成宇看著蕭年離開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林心兒的短信發了過來:“你到了嗎?蕭年知不知道你來了啊?你要找她的話先跟我說一聲,我幫你打個招呼,別太突兀了。”
榮成宇沉默著抿起嘴角。
說實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
他只知道在同學聚會上,他身邊的林心兒看了一眼手機后面色驟然慘白起來,然后驚慌失措地對周圍的同學道:“小年她出事了……”
周圍是一片震驚,大家的眼睛四下里亂看,最后居然全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榮成宇在眾人的目光里平靜地吃完了飯,極有風度地結了賬,直到他風度翩翩地離開時,周圍都愣是沒有一個人看出這個眼神清明的男人腦子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榮成宇完全是下意識地訂了機票,然后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
他甚至比林心兒都要早到達。
他沖到醫院里的時候腦子仍然一片混亂,隨手攔住一個護士就問:“蕭年在哪個病房?”
小護士眨巴著大眼睛反應了好一會,終于對上了名字:“噢噢,你說的是孟總夫人吧?她在三樓,已經沒有危險啦。”
小護士顯然是蕭年的崇拜者,被蕭年為愛獻身、不顧一切營救丈夫的愛情故事感動得一塌糊涂,滿臉興奮、添油加醋地給榮成宇講了一遍,末了才想起來正事,有點不好意思地收住話頭,問:“您要探視病人是吧?我給您安排一下……您是病人的什么人?”
她沒有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眼里的火已經一寸一寸地熄滅了下去。
問得對。榮成宇在心里默默地想。你是她的什么人?
他轉過身,沒有理身后一臉懵怔的小護士,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本來應該立即買好票離開這里的,然而他卻沒有,他每天開車來到醫院的樓下,關上窗,靜靜地打開車載音響放一支老歌,然后開車走人,直到今天。
榮成宇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并沒有去破壞別人的家庭,他只不過是在進行一場自我放縱。
放縱完了他就離開這里,就此解開這個心結,開始自己全新的人生。
但是……蕭年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什么過敏,這么多年了,她居然還當自己是當初那個她說什么自己就信什么的傻小子,根本不記得自己的專業就是生化醫藥,什么是過敏癥狀、什么是暴力痕跡,自己還看不出來嗎?
榮成宇打開發動機,轟鳴聲和車燈一起驅散了無邊無際的夜。
然而如果此刻有人看向這個男人的眼睛,就會發現在他的眼中,夜色愈發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