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將至,淮揚郡熱鬧非凡,顧府中自然也張羅著熱鬧過節,老太太倚重兩位后輩把持大局打理諸事,分別是和離歸家的小姐顧蘭韶,及孫媳婦溫翎歌。
顧蘭韶雖身懷六甲,但風風火火,做事頗有條理,分擔了許多勞累之事,讓溫翎歌得了空也能歇一歇。
顧青棠在小院中守株待兔,好不容易見親近的嫂嫂歇了下來,忙捧出一卷書冊來,裝幀精美,圖畫炫彩華麗,經過細細上色,想來還是一本手工珍品。
“嫂嫂你瞧,這是我從外頭淘來的,據說是金陵一個饕餮食客走訪了千萬里路寫下來的,書商們爭相抄本繪畫,十分稀奇呢。”
溫翎歌接過顧青棠翻開的書頁,碧翠相映,隔著書頁都幾近感到兩頰生香。
這是一本精美的食錄,詳細記載了許多美味食物的形態、做法,用料列單,步驟詳細,連如何調味、如何烹熟都作了詳細的注解。
青棠歪著頭笑盈盈地看她,溫翎歌瞧著刻意翻開的這一頁,溫柔地笑了笑。
畫里,翠綠的竹筒還帶著幾片點綴的葉子,里頭放著些又白又糯的米粒,瞧著便如聞見了端午的氣息。
這一頁詳細描繪了如何自制美味的香粽,雋秀的蠅頭小字還注解了各地風俗下各種不同口味,如竹之清香、桂花香甜、裹夾海味等等。
青棠來回搓了搓小手,眼睛水汪汪地問:“嫂嫂,咱們也做些玩兒吧?家中買的,總不如自己的手藝好吃。”
溫翎歌瞧了瞧青棠那雙細嫩的小手,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何來的雅興去做庖廚之事?
她刻意逗青棠,“香粽不能多食,會積食的,咱們做出一鍋來,可給誰吃呢?”
青棠眼神更加渴望,她輕笑著道:“嫂嫂,我們也可以讓好友嘗嘗嘛!我可以送粽子給我那幾個狐朋狗友呀,你也可以喊煦哥哥來嘗嘗嘛。”
五月的微風拂過,已然是溫柔的熱風。
溫翎歌微微一怔,手中的書頁被風吹動,嘩嘩作響。
青棠知道有戲,忙補充道:“你想想,這么大的節日,煦哥哥一個人背井離鄉,沒人陪他過節,多可憐呢!”
青棠眼睛愈發澄澈發亮,溫翎歌笑了笑,伸手將書頁翻回香粽那一頁,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大方道:“走吧,咱們去小廚房瞧瞧材料去。”
溫翎歌上手極快,本就不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從小在家中也做了不少活兒,如今仔細烹調倒也容易。
青棠從未想過這件事竟然如此艱難,她削竹筒削得形狀古怪,淘米也總是淘不干凈,忙碌半天樣樣凌亂,卻把自己累得東倒西歪。
偏偏她還不讓人幫忙,小臉一股子倔強堅持,一邊引袖擦汗一邊道:“嫂嫂不必幫我,咱們倆各做各的,愿意吃的人自然不會嫌棄。”
溫翎歌瞧青棠難得如此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青棠最近倒是與李氏姐弟倆走得很近,女兒家的心事是藏也藏不住的。
香粽各出各的鍋,青棠的一鍋粽子夾雜了各種離奇的口味,什么鱖魚粽子、獅子頭粽子、赤豆粽子……酸甜苦辣都有,簡直集淮揚名菜于一鍋。
青棠滿頭大汗,期待地揭開溫翎歌那口鍋,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咦,只有竹子味嗎?會不會太單調了呀?”她湊上去仔細聞了聞,清香出奇地一致,每只竹筒都整整齊齊。
溫翎歌提了竹筒上的彩線,過了涼水后伸手打開一個嘗了嘗,也給青棠嘗了嘗。
青棠歡喜道:“好吃好吃!此粽只應我家有,只有哥哥有這樣的口福!”
清香與冷冽在齒尖小心翼翼地觸及味蕾,隨后口齒生香,回味無窮。
書上寫道,竹之風味,清而不膩,淡而生香,初入口即化,后馥郁縈繞,再甜蜜交加,至口齒空空,食而不忘,余味無盡。竹如君子,淡漠疏離,以熱融之,芬芳難抵。
恰如那個人一樣。
她忍不住遐想起許京煦的模樣,總是一副淡漠疏離的模樣,也有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但他也總是默默伸出手,為她將那難以抵擋的烈日,擋那么一擋。
也在她面前曾露出那樣轉瞬即逝的委屈。
竹如君子,淡漠疏離,以熱融之,芬芳難抵。
如何算得上是……以熱融之呢?
恍惚遐想之際,青棠忍不住又拆了一個,喊道:“真香!”
溫翎歌也決定嘗一個青棠的粽子,雖然放的餡料稀奇古怪,但竟也是正經能下肚的粽子。
青棠期待地望著嫂嫂等著評價,溫翎歌頓了頓嗓子,指指鍋里七歪八扭、形狀各異的粽子,仔細斟酌了片刻才道:“可以吃。”
青棠得到了極大的鼓舞,高興地眉飛色舞,仿佛得了天大的夸獎,忍不住在溫翎歌肩頭蹭了蹭,隨后讓人將自己的粽子包起來,歡歡喜喜地準備換衣服出去見狐朋狗友了。
沒走出幾步,便聽見一聲悠長歡快的哨聲。
青棠在門口探個腦袋,笑盈盈道:“我把該喊的人喊來了哦!”
溫翎歌伸手擦擦汗,廚房燥熱,卻知道已經來不及再換衣裳整理妝容了。
索性便這樣見見吧,一絲不茍總是留給外人看的。
她心中恍惚地想,從何時起,她心里頭,許京煦竟已算不得什么外人了。
許京煦身著廣袖長袍而來,一襲白色清涼夏衣,輕紗如水。
在淮揚,他雖神通廣大,可在這樣臨近端午的節日里,他孑然一身,煢煢獨立。
大盛朝端午盛節,官商休沐,闔家團聚,連酒肆歌坊中也都在準備賽龍舟、斗花魁等諸大盛事,個個忙得連軸轉。
他淡漠地穿過顧府熱鬧忙碌的廳堂,喧囂與熱鬧仿佛在天外。
只有見到咫尺之間,溫翎歌站在一方小院內等著他來的模樣,心中無所安定的飄零才有了著落。
石桌上放著兩只香粽,走近了才聞得到那股內斂的清香。
天高云遠,他坐了下來,也不說話,只雙手拘在桌邊,也并不動手。
“青棠淘到了一本書,這是按書上寫的法子做的,我略嘗了嘗,想來你會喜歡這個味道的。”溫翎歌見他不動,便伸手提起粽子上的五彩線來。
“五彩絲,驅邪避禍,就算是不好吃,也算有個好彩頭。”
她伸出手指細細從竹筒中取出粽子放在盤中,推至他身邊,隨后又從自己的荷包中取出一條由五彩絲編成的繩結來,一并放在許京煦手邊。
“百姓之家,端午祈求福祉,都喜歡編織五彩絲繩結,佩戴于手腕上,愿他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許京煦只是怔怔瞧她,卻也不說話。
良久,他提了提袖子,伸出一段潔白手腕來,微微委屈,聲音低沉道:“從未有人送我這樣的東西,我不知該怎么戴。”
溫翎歌將五彩絲輕輕套在他的手腕上,細細為他打好了繩結。
他的手腕潔白細膩,卻也有一道引人注目的溝壑,似陳年的傷疤。
他瞧見了那一道目光,忍不住微微縮了縮手,不愿讓她看見他這見不得人的陰沉之處。
豈知溫翎歌并不在意,只是對著他溫柔地輕笑道:“戴上這個,以后就不要再受傷了。”
許京煦點點頭,不知為何,渾身都只覺酸澀難言。
他提起筷子將粽子入口,細嚼慢咽。
他吃得極慢極慢,仿若每一口都是世間最后一次品嘗美味,留戀不舍。
直至盤中干干凈凈,清香四溢,他才抬頭望著她,眼眸之中沒有一絲平日的淡漠,盈盈如水,聲音微弱道:“你或許不敢相信,夢川生前……從未吃過粽子。”
提起顧夢川,許京煦情緒便十分低落。
“他七歲那年,大盛朝頒布律法設端午節,官商休沐,闔家團聚。那一年五月五日端午佳節,他的生母曹氏瘋了,將他掐個半死,用雄黃酒灌他。”
“他的生母,說他是妖魔,是鬼魅。”
“他險些死了,被救之后,府中的人便躲著他,不肯相近。”
“有人說他中邪,有人說他天生克母。”
“自此后,因晦氣,顧府上下過端午節,便會將他關起來。”
“他也曾數次偷偷跑出來,想見一見自己的生母,想問一問,為何如此對待他。”
“曹氏的指甲很長,總是將他渾身掐出印來。”
許京煦望著手腕上由一絲一線編織出的五彩線來,思緒悠遠起來,提起這些,卻已然十分平靜,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他曾受過那樣的苦,若是他也有這樣的端午禮物,想必會很高興的。”
許京煦平靜地說出這些沉重的、令人難以接受的顧夢川的往事,竟只是喟嘆,幼時的顧夢川沒有得到這樣的厚愛。
溫翎歌眼角微酸,一提起顧夢川,她也幾近感同身受,那看似玩世不恭的小公子幼時竟受了這么多的苦楚,卻不如不要托生為這顧府中的貴公子。
“也不必感傷,這樣的厚愛,我就替他拿走了。”許京煦淺淺笑起來,那一雙桃花眼狹長冶麗,風華灼然。
溫翎歌與他相視一笑,輕輕點了點頭道:“好,那端午的香粽,你也替他一并吃了吧。”
許京煦忍不住追問道:“那只有今日有,還是明日也有,還是直到端午節……”
“只要你來,每日都會有。”
“那我便每日都來。”
許京煦頓了頓,又道:“淮揚民間端午節本十分熱鬧,顧府年年過得總是繁文縟節的,如今有顧蘭韶打理府里,你也不必拘在府里,我帶你出去過個新鮮的節,可好?”
他微微捏了捏手心,在來此之前,在手腕上系上這五彩繩結之前,他都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忐忑地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這是一段太不合常理的話,一段太令人不知所措的話。
一個京城公子,一個富商遺孀,端午佳節,同游淮揚,是何等荒唐之事。
他心中自嘲,自己竟說出這樣大膽的提議來,叱咤風云的許公子,何時又曾做過這般沒把握的事。
溫翎歌眼神明亮,并未猶豫,只是大方回應道:“好,自當奉陪。”
她看向許京煦微微驚喜的表情,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不在乎別人說什么。”
“人行走一世,若是并無外物桎梏,所求之事,就是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端午佳節,我想做的事,恰由你說出口。”
許京煦點點頭,細細說起了一些在外頭的見聞。
“你從小飽讀詩書,對天地萬物向往,卻奈何從前沒有機會瞧瞧廣闊天地,我便帶你去見識見識。”
溫翎歌細細聽著,他極少說這么多的話,只覺悅耳。
他自不知道,她想做的事,也不止是去外頭見見世面。
她也想,在這端午佳節,這孤身一人的公子能有人陪伴,看遍人間煙火。
旁人見許公子,冷如冰山。
她眼中的許公子,以熱融之,芬芳難抵。
暖風吹動,白衣公子淺蹙輕笑,徐徐道來。
衣袖輕揚,是風動,也是心動。
端午佳節,顧府大張旗鼓地在府里頭辦,主角自然是許久不露面的老太爺和大房二房老爺們。
其余女眷們都在旁伺候,孫輩們里頭,除了寄予厚望的大長孫,其余人在不在列也無人在意。
顧青棠一大早就換了身衣裳和李氏姐弟倆出去瘋玩,溫翎歌也被許京煦的馬車接走。
自有丫鬟瞧見了碎嘴嘀咕著什么,被顧蘭韶一個耳光扇來,訓斥道:“小姐和少奶奶出門,哪是你這蹄子能嚼舌根子的!”
近些日子自顧蘭韶回來掌家,雷厲風行的,脾氣上來立馬就能將下人拖出門去打個半死,這份威嚴,自然無人敢忤逆。
顧府無人再敢說什么,自然也沒有人敢提起顧青棠與溫翎歌出門之事。
溫翎歌特意穿著十分樸素,穿的是從前未嫁時的衣裳,都是些麻衣粗布,不比如今的錦緞絲綢。
即便如此,素凈天成的模樣也仍美麗大方。
馬車上,二人相視一笑,互相明白。
許京煦也穿了一身灰白麻衣,雖貴公子的氣度仍一覽無余,但在人群中總不會那么顯眼。
二人不約而同地想混跡于茫茫人群之中,去感受那普普通通、熱熱鬧鬧的煙火氣。
大運河上,數只豪華精美的龍舟在上表演,有百姓自己造的,有朝廷撥款造的,有胡商的,各式花樣,爭奇斗艷,好不熱鬧。
他們棄了馬車站在大運河邊,擠在人群之中看。
賽龍舟即將開始,敲鑼打鼓的,百姓四散擁擠,人群中,溫翎歌幾近要被擠散。
鑼鼓喧天中,一只冰涼的手緊緊捏住了溫翎歌的手,將她拉近身邊。
許京煦微微低頭看向溫翎歌,手并未放開,只是顧左右而言他道:“此處視角剛好,就站在這里看吧。”
隨后百姓們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便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在這樣的喧鬧之中,無人在意擁擠的人潮之中握緊的兩只手。
溫翎歌忍不住瞧他的側臉,見他卸下了屬于許公子的模樣,竟在這樣的喧囂之中歡快地笑了起來,還張嘴跟著別人一起大喊。
好冰涼的手心,她心想。
直至賽龍舟結束,人群散開,他的手才適時放開,解釋道:“人太多,我怕看不見你。”
溫翎歌擺擺手:“無妨,我們走。”
許京煦動了動手心,方才那股溫熱總是縈繞在此,如此溫暖,如此熨帖。
可惜,并不屬于他。
他們一同去人潮擁擠的集市,去喝了菖蒲酒,去瞧了別人斗草,去看了街上的少年郎們賽馬。
人間煙火縈繞,如此美好。
直至華燈初上,許京煦又帶著溫翎歌來到運河邊,胡商的畫舫之上有最近風靡揚州的表演,據說十分吸引人。
西市胡商請了他許多次,他都回絕了,并無興趣。
但今日不知為何,他很想帶著溫翎歌去看看,即使是這樣他認為無趣的事,只要溫翎歌在身邊,竟也變得引人期待起來。
畫舫上人聲鼎沸,胡商的場子素來不缺捧場的人,收費也極其昂貴。
因穿得普通,門口的小廝并未認出許京煦來,只將二人安排在堂座之中。
許京煦本想去二樓雅座,卻見溫翎歌好奇地四處打量,心中的不快驀然都煙消云散,只吩咐兩句,便在人最多的大堂坐下。
剛一坐下,就聽見兩個女孩子在嘰嘰喳喳地說話,聲音也十分熟悉,二人皆轉頭望去,只見顧青棠正與李氏姐弟倆坐在一桌,三人面前放著各式烤雞、烤羊等物,連葡萄酒都斟上了。
許京煦當即面色陰冷,顧青棠竟在外頭都喝起酒來了。
溫翎歌忙咳了兩句,朝顧青棠看去。
青棠抬頭瞧見嫂嫂,又瞧見許京煦,嚇得忙舉起酒杯,將里頭的葡萄酒不由分說灌給身邊的公子哥兒李秋明,擺擺雙手,小聲道:“哥哥,我不喝酒的。”
李秋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被灌了酒,臉緋紅一片,頭昏眼花起來。
溫翎歌被逗樂了,笑著問道:“青棠怎么如此怕你,瞧著比親哥還怕。”
許京煦面色微怔,搖頭笑道:“她許是怕你呢。”
一陣羌笛聲悠揚傳來,先是幾個胡姬開始跳拓枝舞,臺下一片喝彩。
幾支舞后,畫舫的胡商老板走上臺來,“今日端午佳節,承蒙各位捧場,今日的重頭彩可來了。我們得了一個奇物,帶來給大家表演表演,臺下若有喜歡此物的老板,自可參與競買,出價高者則可得了他!”
眾人皆好奇,究竟是何等的壓軸戲,畫舫內鴉雀無聲。
巨大的紅綢蓋在鐵籠上,胡商將紅綢一揭開,籠子也被打開來,頓時鑼鼓齊鳴,琵琶聲鏗鏘響起。
竟是個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頭面上都嵌著各式彩環,身穿華麗鮮艷的奇裝異服。
胡商又大聲道:“此侏儒不同我大盛本地產的矮奴,此物是由海外運來,經舶司大人親手檢驗,這等品質的侏儒連京城都十分少見。他聰明可調,已經訓出了各種技巧。”
鑼鼓點點落,侏儒如訓練好般在臺上滑稽跳舞。
隨后,臺上又放出兩條體型巨大的惡犬,侏儒在惡犬夾擊之中左右躲避,跌宕起伏,引得臺下觀眾驚呼危險,又一次次巧妙躲避,最終將兩條惡犬捆了起來。
各式各樣的把戲眼花繚亂,侏儒全神貫注地完成每一個動作,在危險中茍且活命。
直至,臺上搬上來數十個巨大的火圈,上面的火焰熊熊燃燒著,侏儒要從這些火圈中層層躍過。
火圈一個比一個小,即便是侏儒,在面對最后幾個火圈,仍看著隨時會引火燒身。
眾人正屏住呼吸瞧,剩下的幾個火圈離臺下已經非常近了,可以看得更清楚,更刺激。
突然,侏儒被絆倒,身子一斜,將火圈撞出了臺子。
火圈朝臺下滾動而來,熊熊的火焰燃上了紅綢布,就著臺下第一桌灑掉的葡萄酒,砰地燃了起來。
一時烏煙瘴氣,眾人驚慌失措,爭相起身擠壓逃離。
許京煦和溫翎歌二人都站起來先朝青棠望去,只見李秋明一只胳膊護著自己姐姐,一只胳膊護著青棠,將二人死死護在身前,自己走在后頭擋著火勢,護著二人往外走。
人群如鳥獸般四散擁擠往外走,一時間尖叫聲呼喊聲不絕于耳。
許京煦也伸出胳膊將溫翎歌護在懷中,指著火勢的側邊道:“跟我來,我知道另一個出口。”
他將溫翎歌護在里側,自己緊緊貼著滾燙的火勢往里走。
“許京煦。”溫翎歌望著烈焰愈燃愈烈,忍不住問道,“我們一前一后走吧,這樣你會受傷的。”
明明可以都貼著船壁走,可他卻偏不。
他頭上冒著汗,卻只是云淡風輕道:“這樣的危險,還算不了什么。”
一直走到盡頭,果然有個隱秘的出口,通往大運河邊上,從這里出去的人也只有幾個人。
幾位攢了場子的胡商,淮揚的舶司大人江瀾,還有那被捆起來的侏儒。
胡商率先認出了自己的老主顧,忙賠笑道:“許老板今天也在,失敬失敬,都怪這個狗東西不夠機靈,辦砸了事,今夜的生意也泡湯了。”
許京煦自然清楚,侏儒稀少,從海外運回來之后,往往要亮相之后賣個好價錢,舶司大人也要分一杯羹。
說著,舶司大人竟抬腳狠狠踹了那侏儒的心窩,恨恨道:“運這么個東西回來,上下打點了這么多,誰知道竟然是個賠錢貨,今日看演出的已經是淮揚大部分感興趣的富戶,沒有人愿意再沾手這個晦氣了。”
許京煦搖搖扇子笑了笑,“我在京城倒是有個朋友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這樣,你們把他交給我幾日,教他怎么討我這個朋友的歡心。我寫信讓他來,等見了此等奇貨,他一定會高價收走。”
舶司知道京城公子與淮揚郡的紈绔子弟們愿意掏錢的水準還是大不相同,便直截了當問道:“既然如此,你想要幾分好處?”
許京煦抬手一笑,“江大人果然是個明白人。我要的不多,一成就好。”
這買賣就這樣說定了,許京煦手上提起鎖著侏儒的鎖鏈,便告辭了。
一路上溫翎歌都有些微微低落,她嘗試與侏儒說幾句話,可侏儒一言不發。
侏儒乖巧得如大戶人家鎖著的一條狗一樣,并不反抗,也不說話。
直到許京煦將他一直帶到興國禪寺的客房,關上房門,竟將侏儒身上的鎖鏈解開了。
侏儒眼中閃過一絲震驚。
他一路被海運過來,除了上臺表演,沒有人會解開他的枷鎖。
許京煦蹲下身來,扶起跪在地上的侏儒,也并未起身,而是平視著侏儒,淡淡道:“你做得很好,我知道火圈是你推的。”
溫翎歌終于忍耐不住,也微微蹲下身來,這樣與侏儒平視,至少讓人感到該有的尊嚴。
溫翎歌與許京煦對視一眼,這才嘆道:“我從未想到過,所謂的表演,竟然是如此折辱一個人,你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許京煦亦嘆道:“江瀾是舶司,手上握著淮揚郡海運的大權,他權勢通天,連活人都能成為斂財的貨物。”
侏儒經海運和訓練至此已經至少半年,早已能聽懂漢話。
他恨恨道:“舶司,覺得我們低等。低等,不是笨。我們,聰明。親人,被殺;男人,被船裝走;女人,玩弄。”
他又怯怯道:“你,差點燒死,該打我。”
許京煦搖搖頭,“我不會打你的,我會救你。”
侏儒伸出一只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手,指指許京煦被烤黑的衣服一側,愣愣道:“你救我,我燒你,我錯。”
許京煦被侏儒逗樂了,這樣被踐踏在地的人,竟然如此單純。
溫翎歌替他解釋道:“你是需要尊嚴和自由的,任何人只要活在世上,都應當有為自己活著的權利,是他們剝奪了你的自由,你很勇敢,你沒有錯。”
侏儒死灰一般的眼睛如星辰般亮了起來。
許京煦叫了寺廟中的齋食,侏儒平日都在籠子里吃豬食,第一次吃人的飯,狼吞虎咽。
溫翎歌坐在桌邊,依舊震驚于今晚的見聞。
許京煦泡了一壺茶,冷笑道:“你讀再多的書,也想不到官場里,有的是比這腌臜可怕的事。”
“最可怕的是……他們全都習以為常。”溫翎歌接話道,突然想起許京煦在他們身邊也能游刃有余,心緒便微微低落。
許京煦自然察覺到了她情緒的低落,心中一酸澀,便問道:“溫姑娘是否覺得,也許我其實也與他們差不多,都是一丘之貉……”
溫翎歌咬著牙沒有說話,只是久久地看著他的眼睛。
許京煦心中的酸澀越發涌上心頭,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何嘗不是沾染了許多臟污血腥。
他算得了什么好人呢?不過也是道貌岸然,也是見不得人罷了。
他何德何能,又想奢求些什么呢?
溫翎歌突然開口,聲音微微艱澀道:“我在想,你究竟吃過多少的苦,才能在這些人中保護自己,獨善其身。”
許京煦一愣,抬頭望向她。
溫翎歌眼角微微發紅,“我還在想,許公子平日憂郁深沉,究竟還要再費多少的腦筋,再多么苦思冥想,才能繼續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可以……我想,如果許公子哪天需要幫助,我也很愿意伸手。”
“也讓許公子不會被人潮沖散。”
“也讓許公子危難時有人保護。”
“也讓許公子有個能倚靠的人。”
許京煦眼角微微發紅,只得轉過身去。
來這世上,他遇見過太多痛苦的事。
他努力活下來,他努力為自己鑄造了堅硬的外殼,任憑誰經過,他都能云淡風輕,將其把玩于鼓掌之間。
從未有一個人能如此柔軟地走進他的世界。
已經許多年未再流過的淚怎么也忍不住,可他并不能如此失態。
侏儒不明所以地指著許京煦,不解地大喊:“你哭。”
許京煦背著身子,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頎長,他仍是不肯回頭,聲音干澀嘶啞道:“溫姑娘,你先回吧,我叫馬車送你。”
馬車轟隆隆離開,許京煦這才從黑暗中轉過身來。
滿臉都已被淚痕填滿。
距他上次真心實意地流眼淚,也已經有十年了。
他蹲下身,對著一個心緒簡單的侏儒自言自語道:“我是如此的想接近她,總忍不住一步一步走近她,可當真如此近了,我卻明白我是不配的。我不敢再近一些了,我不配。”
侏儒也為了討喜專門學過一些好詞兒,大聲反駁道:“天造地設!天賜良緣!”
許京煦苦笑道:“天賜良緣……若真是天賜,可該多好。”
“可惜連那良緣都是騙局。”
他跌跌撞撞站起身來,惆悵地打開一瓶胡商送的波斯葡萄酒。
他心想自己竟如此荒唐,竟想在興國禪寺這片凈土中,和一個海外侏儒一起喝個爛醉如泥。
如此,便想不起來那些無盡吞噬自己的黑暗。
人若總處于黑暗,便也并懼怕黑暗。
可若但凡有一縷光進來,他就害怕那縷光終有一日會見到這萬般的黑暗,最終從手中溜走。
這份擺脫不盡的黑暗,配不上那樣的光。
自端午過后,溫翎歌便再無許京煦的消息。
那一晚她說了那么多大膽的話,可他無半點回應,只是溫和地讓她離開。
溫翎歌難得一夜失眠,輾轉反側,思來想去,心知自己說出那些話,雖是心里話,卻越界了。
她閉上眼睛,想起顧夢川的臉。
沒錯,她是顧夢川的妻子,他是最掛念顧夢川的好兄弟。
她很承認自己對許京煦動心了,但他們二人的身份,終究如天塹般隔在這里。
至少現在,她還有許多沒有完成的事,她還無法打破這樣的身份。
即便動心,那也不是必須要尋死覓活留在一個男人身邊。她仍舊是溫翎歌,她仍需要打起精神做自己的事,就像他也需要做自己的事一樣。
那么便冷靜一段日子吧。
想通了這些,溫翎歌便不再去理會那些紛亂的思緒,仍舊有條不紊地開始處理一切,重歸于忙碌。
那支哨子,也有數日沒有再吹響過。
即便青棠又想來吹,也被她嚴厲制止,青棠只得吐吐舌頭,也不敢再多說幾句。
顧蘭韶來瞧了幾次,欲言又止,終有一日,走了進來說了幾句私話。
“蔣佩云突然從京城過來了,又死皮賴臉上門瞧我,還帶了東西。”
顧蘭韶早已不在意這些,只是小心翼翼道:“妹妹,他倒是還有另一件事,說是……京城那位許公子托他進府幫忙帶一件端午禮物給你。”
聰明如顧蘭韶,早知溫翎歌與許京煦之間說不清道不明,也不再多說什么,放下錦盒便走了。
溫翎歌平靜地打開錦盒,竟是一條五彩絲繩結。
那條她親手編織,親手戴在那雪白手腕上的繩結,就這樣,原封不動地被退回來了。
她平靜地合上錦盒,閉上眼睛,聽著風聲,許久都不說話。
她其實不太敢睜開眼睛。
她也還是個小姑娘,她會哭的。
沒出十日,淮揚郡突發大消息。
據說,在一場胡商畫舫宴會上,京城闊公子蔣佩云一擲千金買下一個海運來的奇異侏儒。
蔣少爺心中高興,按往常慣例帶著侏儒四處設宴,為在場官商們挨個倒酒。
后來,那不懷好意的侏儒在給舶司江瀾大人倒酒時,竟從口齒間拔出一小把藏著的鋒利刀片,一刀割斷了舶司大人的喉嚨,血濺當場。
眾人大驚失色時,那侏儒不知何時便準備了自己脖上鎖鏈的鑰匙,開了鎖鏈自顧自跳進了大運河內,從此再無所蹤。
蔣佩云生怕惹禍上身,連夜收拾東西跑回京城去了。
官府在大運河打撈那侏儒整整三日,也沒有找到侏儒的尸首。
蔣佩云一時被推至風口浪尖,許多人都懷疑是他指使,可這位早已在京城的右相公子,也無人敢傳喚他。因此,這樁眾人眼皮子下的命案,竟成了懸案。
倒賣侏儒的幾個胡商怕惹禍上身,都躲了起來閉門不出,也去求許京煦保密。于是口供中,這些胡商只是在舶司江瀾的威逼利誘下提供了畫舫而已。
官府查來查去,只能查到舶司大人利用自己的權勢背地里做這倒賣海外侏儒的生意,死后還增添了罪名。
淮揚郡也不乏沉浮官場多年的人,聽聞此事,諱莫如深。
誰都知道舶司江瀾由太子一手提拔,雖不是什么大官,但淮揚郡財源滾滾,油水豐厚。
此事偏僻有蔣佩云卷入,眾人眼中,右相的立場,不言而喻。
沒多久,案子匆匆了結,也無人敢再查下去了。
溫翎歌聽見了此事,心中微微顫動了一下。
許京煦在這些傳聞里從未露面,一干二凈。
但她不用想,也知道這幕后是誰的手筆。
她突然想明白了,為何許京煦對她突然有了那樣拒人千里的態度。
時隔許久,她第一次吹響了哨子。
他并沒有來。
溫翎歌去了一趟興國禪寺,站在興國禪寺院子里的樹蔭下,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踏過二十四橋每一寸,也仍舊沒有他的身影。
他就像刻意躲起來了一樣。
溫翎歌對著空蕩蕩的瘦西湖,平靜的湖面無一絲漣漪。
昔日炎炎,她大聲道:“你做了什么,我明白的。”
“可是我并不害怕你。”
“我也不覺得你是錯的。”
“不管你聽不聽得到,我都要告訴你。”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湖面泛起一絲漣漪,可她再抬頭,卻什么都沒有看到。
溫翎歌走后,面色蒼白的許京煦才從一顆大樹后面走出來。
薛承安為許京煦撐著傘,扶著他的胳膊,方才就是他扔出去一顆石子進湖,卻還是沒被當場識破。
“哥,你連著醉酒這么多天,醉了就把自己關起來,這可不行啊。”薛承安連連搖頭嘆氣。
“殺個把人又怎么樣呢,咱們再壞事做盡,那也比顧夢川已經死了強,怎么看她跟了你都更好……”
薛承安胡言亂語地說著,許京煦卻只是面無表情。
一入夜,這家伙就拉著薛承安,葡萄美酒夜光杯,夜夜笙歌的,在平康坊點了十余個佳麗,卻看都不看人家一眼。
薛承安每每崩潰道:“這么多美人我一個人也消受不起啊。”
胡商成箱成箱地將酒搬來,銀子大把大把的賺,薛承安趕人趕了好幾次,揮手罵道:“去去去,你們就欺負我哥喝醉了不說話,愣坑他錢。”
許京煦日日醉酒,但與旁人醉酒不同,他醉酒后一言不發,任身邊如何喧囂,他只如行尸走肉般,雙目無神,嘴唇緊閉,一句話都不會說。
一日,連藏在平康坊地下生活的侏儒都看不下去,偷跑進了許京煦與薛承安喝酒的房間,語無倫次地說著些什么。
“女人,不敢走近。懦夫,喝酒。編繩,看不懂。”
“殺人,我做的。報仇,爽。不難受,不關你事。”
許京煦醉倒在地,手腕垂了下來,赫然是一串五彩線編織成的繩結,牢牢地套在手腕上。
薛承安伸手要瞧瞧這是個什么東西,被許京煦一巴掌推開,將手腕護在懷中,不肯讓人觸碰一下。
薛承安無言以對,“什么破玩意兒當個寶貝……我哥真是醉得傻了。”
侏儒又胡言亂語:“他編繩,瘋了。”
沒人聽得懂侏儒在說什么,侏儒很是郁悶。
世上只有他這個侏儒知道,大興國禪寺的某個小小的禪房里,放著一大堆五彩線,五彩線編了一大堆繩結。
有的歪歪扭扭,有的長短不一,有的十分難看,有的粗細不均。
那云淡風輕的貴公子連著好幾日喝醉酒后,一句話也不會說,只是癱坐在地上瘋了一樣編織那些五彩線。
他終于編出了最好的一條,輾轉求人送了出去。
他腦子里總回蕩著那些話,讓他輾轉難眠,讓他時隔十年,又一次如此痛恨自己。
“也讓許公子不會被人潮沖散。”
“也讓許公子危難時有人保護。”
“也讓許公子有個能倚靠的人。”
……
他不敢肖想說出話的那個人。
他多希望那個人能佩上他這雙臟污的手用盡全力編織出的圣潔。
他沒別的奢求,他只希望那個人能夠像她給他的祝福一樣。
歲歲年年,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