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次出了差錯的,是個顧府的公子哥兒。
溫翎歌自嫁進顧府后,日常所見幾乎都是女眷。
老太爺已經臥病在床許久,成日不見人,房間里只放著他的蛐蛐兒和幾只貓兒陪著,連老太太都不怎么見。
大房二房兩位老爺成日在外頭做生意,時而在京城,時而在各地,便是得空回到了顧府也不怎么管著府里雞毛蒜皮的事,只負責銀錢罷了。
因此這回,大老爺除了將自己的寶貝大兒子用鞭子打了兩頓之后,一大早便出門急匆匆去金陵了,只得由老太太請了一屋子的女眷來教訓自己的孫子。
溫翎歌和顧青棠挨在一塊坐著,一屋子女眷都不敢說話。
大公子顧越舟低著頭跪在地上,與青棠莽莽撞撞的性子不同,他犯了錯倒是十分懂得低頭服軟。
老太太極少這么生氣,便是當時青棠大鬧,在她眼中也不過是女兒家胡攪蠻纏,只氣得將佛珠扔在青棠額頭上,砸出個血印子來。
這次可卻真正觸到了老太太的逆鱗,既然對長孫寄予厚望,愛之深,責之切。
她不斷抓起身邊趁手的東西,狠狠朝著自己的長孫砸去。
官窯的茶杯子、玉做的項圈子、手邊的佛珠子、熏香的小獸嘴爐子……
每砸一件,顧越舟都默默受著,已經被砸得頭破血流,他也仍每次都十分誠懇地道歉:“奶奶,孫兒對不起您。”
顧青棠湊到了溫翎歌耳邊,惋惜地感慨道:“嫂嫂,那可是塊極品老玉啊……”
“嫂嫂,多美的青花瓷??!可惜了?!?
……
溫翎歌哭笑不得,你大堂哥頭都流血了,你心疼的,竟然是那些東西。
老太太又伸手抄起了書桌上的一方硯臺……
大房大夫人坐不住了,她滿眼噙著淚水,看著自己的兒子卑躬屈膝地跪著,頭上、臉上、肩上都是累累傷痕,終于忍不住一個箭步撲過去奪下了老太太手中的硯臺,好家伙,那可是實打實的沉。
“老太太!你可不能在氣頭上就如此糊涂!這一個硯臺砸過去,你又要再死一個孫子,咱們家又辦一場喪事!”
便是親兒子犯了再大的錯,當娘的怎么舍得把他打死呢?大夫人隱忍了許久,如今終于克制不住自己淚流滿面,豁出去對抗著老太太,也得護一護自己的兒子。
她將那方硯臺死死捏在手里,然后幾近癱坐在老太太面前,伸手恨恨地將那方硯臺在地上來回砸個稀碎,哭喊道:“我便是不明白了!他犯的錯算得了什么?又何至于這樣呢?”
青棠又連連搖頭,在溫翎歌耳邊哀嘆:“嫂嫂,那可是歙硯啊!暴殄天物!”
大夫人瞧見了其他人的反應,冷笑著伸手指指顧青棠,恨恨道:“當時顧青棠不也失了身子,險些讓顧府淪為笑柄。老太太不過也只是教訓了她一頓,今日舟兒不過是犯了一樣的錯,為何老太太就如此偏心,罰舟兒就怎么都不肯罷休?”
大夫人又道:“更何況,那女子不過是個官妓,本就是干那些勾當的。舟兒不過是著了她的道兒,咱們淮揚郡的男人哪個沒逛過青樓,有什么稀奇的呢?”
溫翎歌轉頭擔憂地看著顧青棠,顧府上下已經許久都遵守共識,不再提起這件事了,就是怕青棠聽了傷心。
青棠的表情卻沒什么太大波動,反倒伸手握住了溫翎歌的手,示意她不必擔心,隨后青棠冷嘲熱諷道:“是呢,若是大哥和我一樣是個女孩子,想必奶奶今日也沒這么生氣?!?
隨后她又幸災樂禍道:“全淮揚郡的男人犯錯都沒關系,因為人家可以考功名嘛,不用靠推舉做官,便是天天逛青樓也不算什么?!?
這話將大夫人最后一絲臉面也戳破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老太太腳下,眼中帶著濃濃恨意看著顧青棠。
顧青棠不理嫂嫂的阻攔,繼續落井下石道:“別看我,我可決定不了大哥能不能被推舉?!?
溫翎歌來之前便聽青棠說了顧越舟要走的仕途,與一般學子不同。
大盛朝做官實行科考制與推舉制兩種,科考自然公平,只靠考試來選拔學子們。
而推舉制,則是由各大州郡推舉出寥寥無幾的候選人,再經由京官審核,最終遞給圣上,面圣考核之后若通過了,則可一路平步青云。這樣的機會自然輪不到寒門學子,各州郡的推舉人選基本都被大官、富商之子承包了。
但要真正成為推舉制的候選人,也并非那么容易。推選的條件十分嚴苛,不僅要求學識通過考驗,還要有天下名士門下的學習經歷,此外更要品行優秀,道德無瑕。
自然,官商之子中文采斐然的也不少,但能經受住秦樓楚館、歌坊酒肆、賽馬斗雞等等考驗的人,少之又少。
在前兩個月,便有公子哥兒因與人喝酒之后斗毆,不過出了兩拳,便被人看見報了上去,推舉榜上第二日就劃去了他的名字,功虧一簣。
在今日之前,顧越舟無論在顧府內外,形象都堪稱完美。
老太太恨鐵不成鋼道:“從小請了那么多先生教你,為了求那些隱居的名士收你做學生,你爹掏了多少出去!你若是再能忍耐三個月,過了圣面,咱們家這么多年的努力便到頭了。”
“可偏偏!在這風頭出這樣的事,淮揚郡多少人盯著你的一言一行等著把你拉下去,好騰出位子來,可你竟如此荒唐!”
老太太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下來,良久,她垂下了皮包骨的手腕,面如死灰般長嘆一聲。
“都毀了,全都毀了?!?
外頭客房里,還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十分難纏。
顧越舟跪著不停扇自己耳光,哭喊道:“奶奶,您且莫將事想得如此絕望。”
“這回是我一時酒醉,就在她那留下了東西。她如今知道了我的身份,若是真想狠狠敲一筆,便該知道,這事只有是秘密的時候才是個把柄。若是事情捅了出去,我也毀了,她對我也沒什么威脅了。”
老太太氣得手顫抖著指他,“你個糊涂東西,你出去逛窯子倒罷了,可不過灌了幾口黃湯,你竟敢將在推舉榜上給全淮揚郡露過眼的玉章子拿出來給那娼妓,讓人算計了,也是活該!”
大夫人頭發散亂,急得亂罵,罵了幾句娼妓后,又眉眼飛恨對著自己那坐得遠遠的兒媳婦唐幼澄,嗓音尖利罵道:“自己的夫君看不住,也不盡心伺候,才讓他沒得法子才去外頭尋那些狐媚子投懷送抱,你但凡用心伺候舟兒,他哪至于如此可憐去外頭尋花問柳!”
顧青棠又搖頭嘲諷道:“尋花問柳還可憐起來了,嘖嘖。”
溫翎歌聞言朝著那幾近坐在門口隱匿在人群之中的大嫂看去,她之前從未見過唐幼澄,只知道顧越舟的媳婦兒深居簡出,顧府諸事從不出面。
唐幼澄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瞧瞧自己無理取鬧的婆婆,伸手攏了攏耳邊發絲,冷冷道:“當年向唐家提親,不過是看中了我爹是個老儒,能給夫君帶來幾分好處。夫君從未喜歡過我幾分,我便是投懷送抱也是無用功,又談何用心呢?”
唐幼澄說罷,站起身便走了,沒有回頭。
顧青棠看戲般搖頭晃腦,“好一對夫妻離心的癡男怨女……”
顧越舟見自己媳婦兒走了,面上漸漸冷了下來,額頭上汗珠子細密地沁了出來,夾雜著傷口的疼痛,反倒讓他徹底冷靜了下來。
他抬頭,對上祖母的目光,眼神如鷹隼般露出一股殺氣,“奶奶,她不過是個官妓……”
“今日,她大早來顧府訛我們,一定是偷偷來的。現在她就在客房里吧,我們殺了她,夜里找個人將她扔到瘦西湖里頭,神不知鬼不覺……”
他早就想說這話,忍了許久,還是不想在唐幼澄面前說出來。
他向來如此,那些手段他都做得出來,但從不想讓自己媳婦兒看見。
殺個微不足道的、死了都沒人在意的妓女,對顧府來說算得了什么?
如此簡單的事情,本又何須這般婆婆媽媽扯這半日,只因為唐幼澄坐在那里,他渾身發疼也忍著不愿意開這個口。
所有人寂靜下來,老太太手心握緊了些,顯然是在思考這樣做有沒有風險,能否保全她長孫的名聲和前途。
溫翎歌突然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直直對著老太太的目光,嚴肅道:“萬萬不可。”
“老太太,若是做出這種勾當,開了一個口子,一件錯事就要其他錯事來掩蓋,錯上加錯,終有一天顧府會陷入深淵里,再也走不出來?!彼龍远ǖ負u搖頭。
更何況,她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她明白在顧家人面前說出來也沒用。
即便是官妓女子,那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顧府家眷,各有立場,即便是老太太衡量是否殺人平息事端的時候,所思所想也只是對顧家帶來的影響。
他們從出生后便錦衣玉食,住在這繡闥雕甍之下,坐擁鐘鳴鼎食之富貴,俯視眾生,怎么會將一條小小三教九流的草芥人命看在眼里。
大夫人剛瞧見拯救自己兒子的曙光便聽見溫翎歌反對,當即惱羞成怒,滿腔的恨意轉移在溫翎歌身上,嗓音沙啞嘶吼道:“你算什么東西!這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倒是青棠站起來鳴不平:“你憑什么說我嫂嫂!你這蛇蝎婦人!即便是官妓,那也是一條人命,我們家又不是當道的奸佞,怎可隨隨便便草菅人命!”
青棠將話已經說得如此難聽,老太太當下自然不便再對這主意點頭,她還不想立刻坐實“草菅人命”的名頭,但也惱溫翎歌和顧青棠攪了這個不得已的法子,皺眉道:“你們信誓旦旦不傷那女子性命,可她此舉,是捏著我們顧家的命脈來要挾!”
老太太深深看了一眼溫翎歌,頗有怨氣道:“舟兒的玉章子可是所有人過了眼的,如今章子在這娼妓手里,咱們一大早請進來就搜過了,她理直氣壯地說藏起來了。但凡讓外頭的任何一個人知道了顧越舟的章子在一個娼妓手里,那他的推舉就不中用了?!?
“我膝下兒孫沒幾個爭氣的,顧家往后要穩住跟腳,家里怎么能沒有做官的?其他的孩子如今已經指望不上了,舟兒的前途若是毀了,顧府也就全完了。你們看看外頭淮揚郡的官場,哪只眼睛不眼紅咱們家這皇商的位子,子孫輩無權無勢,家里就等著像崔家一樣被人整到滿門抄斬吧!”
老太太又意味深長道:“你們不必在這里拿什么草菅人命說事,若是你們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來處理,那也別怪老婆子做主做出什么‘草菅人命’的事了,是她自己不長眼,專在虎口拔牙?!?
溫翎歌明白,老太太心里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事情解決不了,必然要取那女子性命,以絕后患。
她只覺得周身冰涼起來,有些聽不清其他人窸窸窣窣的低語,也看不見那幾道嘲諷、憎恨的鋒利目光。
隨后她抬頭,撐起精神對老太太說:“請老太太給我三天時間,我會妥善解決這件事。”
老太太頷首。
她回過頭,往外頭走,明明快要到夏天了,卻只覺得這正廳內陰森寒冷。
顧青棠牽起了她的手,氣鼓鼓地嘟囔道:“走,我和嫂嫂先想辦法?!?
走出了廳堂,顧青棠才恍然發覺,“嫂嫂……你怎么在發抖?!?
溫翎歌對著日光,想起前不久,崔家滿門抄斬一事。
那時雙方刀尖對刀尖,她必須站在老太太身邊幫她出謀劃策,可自然誰也沒想到墻倒眾人推,崔家竟能落得滿門抄斬。
為了保全顧家,總有許多事無法周全。
但這回不同,一個女子平白無故要做刀下冤魂。一旦沾染上這樣的血腥,顧府也將走上深淵。
一樁罪惡,就一定要靠著另一樁罪惡來掩蓋,終有一日,大廈將傾。
溫翎歌捏住了青棠的手心,堅定道:“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溫翎歌獨自一人跟著老嬤嬤去客房見那官妓女子。
蕙娘在里頭已經坐了一個上午,顧府對她十分怠慢,連口茶水都沒有上,見溫翎歌進來,她便十分不滿地冷嘲熱諷道:“偌大的顧府竟是如此待客,我在這兒呆了一上午,水也沒有,點心也沒有,又餓又渴的,若不好生招待姑奶奶我,可甭想知道顧越舟那命根子的下落?!?
溫翎歌面不改色差遣嬤嬤去好生準備吃食,“萬不可怠慢,蕙娘是我們的客人,今日我與她一起用午飯?!?
嬤嬤點頭出了門,在外頭卻啐了兩口,罵罵咧咧地去廚房了。
蕙娘瞧見這尊貴的女眷竟坐在了她身邊,自己的那份虛張聲勢的氣勢已經怯了下去,她忍不住坐得遠了溫翎歌幾分,將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往里攏了攏,好似生怕自己的衣裳不小心碰到溫翎歌。
溫翎歌只一眼便看出來,蕙娘年紀尚小,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第一次來到這高門大戶,心中也怕得很,只是嘴上嘴硬,可卻不敢相近。
她不由得心中感慨,蕙娘分明只是個小姑娘,也瞧著并非那么胡攪蠻纏。
“你不必怕我,我比你大不了幾歲的?!睖佤岣枭焓謹n住了蕙娘的小手,“我也不是來逼問你的,我是來幫你的?!?
“你好生告訴我,你拿著那章子來顧府,是想要什么?只要你提的要求不算過分,我定幫你實現。”
蕙娘忍不住用手蹭了蹭溫翎歌的手,心中竟然歡喜了幾分,得意道:“原來顧家尊貴的女孩子也有像我一樣,手上有繭子的……”
溫翎歌瞧她一副天真模樣,便笑道:“我不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嫁進來的媳婦兒,我娘家也是個貧寒人家。”
蕙娘更高興了,眼睛亮晶晶的,“原來如此!那我便有底氣了!我想要嫁給顧越舟呀,我知道我身份低,我也知道他有正房妻子,我要求不高的,我只要做他的一個小妾就夠了!”
溫翎歌卻怔住了,這女孩子的愿望,竟然不是金銀財寶之類的。
可若是真是要錢倒好辦了,要給顧越舟做小妾,偏偏是不成。
“蕙娘,你為什么想做個妾呢?你當真喜歡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顧府可以幫你買下妓籍,還你自由,賞你銀兩,在外頭瀟灑地過日子不好嗎?”溫翎歌柔聲問,她暫時還不敢說這件事全無可能,以防觸怒了這小姑娘。
顧越舟,一個要千方百計靠著推舉制走仕途的人,怎么可能娶一個官妓做妾。即便不是官妓,為了品行完美,恐怕他根本就不會納妾,老太太也絕無可能讓他在面圣之前納妾。
蕙娘雙手撐著腦袋,眼睛亮了起來,充滿憧憬道:“我們這樣的人,原本是不配說喜歡的?!?
“我七歲時被抄家,爹爹成了階下囚,后來也不知道死活了。我進了官妓坊,十二歲便開了苞開始接客,見過的客人多了去了?!?
“姐姐你是如此的幸運,你是永遠不會懂的。那些男人,有的在外頭吟詩作對,人人說他是大才子,可吹滅了火燭后便與畜生無異。也有的男人信誓旦旦說,要愛我一輩子,要把我娶回家,最后被他老爹打得頭破血流,扔下幾錠金子便再也不來了。”
“淮揚郡的秦樓楚館全國聞名,什么詩人才子、富貴公子,我們都見得多了去了。姐姐你別瞧我年紀小,可有許多人給我寫過詩,給我作過曲子,甚至為我吹笛彈琴?!?
“說過愛我的人,也多得說不清了。不過顧公子倒與旁人不同,他從來不說這些肉麻的話。”
“他很沉默,他第一次上我們坊,就看中了我。再后來,他就花錢包下了我?!?
“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可是他卻說過,他不希望別人再碰我一下。”
“姐姐啊,你不懂,有這樣一個男人能對我這樣一個賤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比多少甜言蜜語都動聽。我是不奢望他愛我的,但我想,他待我終究是不一樣的,我也要為自己搏上一搏不是?”
“我提過做他的妾,可他不同意,只說他已有妻子。你可以說我不懂事,我賭氣,可我仍然不信邪,我想借此機會鬧他一鬧?!?
“于是我偷偷拿了他視若珍寶的章子,藏了起來。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秦樓楚館嘛,什么事打聽不到呢。我就想來讓他的家人都知道,外頭有我這么一號人,我也不圖錢財,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做他一個妾,便夠了。”
蕙娘說得動情,眼睛亮晶晶的,溫翎歌卻皺起了眉。
蕙娘如此眉飛色舞地描繪出的情郎顧越舟,一刻鐘之前還在老太太面前獻策要殺了她,輕蔑地說她不過是個小小官妓。
可見顧越舟與蕙娘從前那些無情恩客,并無區別。只是再歷經風月的女子,總也還會被情愛迷了眼睛,將自己的一切寄托在一個男子身上。
溫翎歌輕聲試探問道:“蕙娘,你就沒有想過,萬一他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萬一他與你所說的那些其他人……也一樣呢?”
蕙娘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那怎么可能呢?顧越舟可喜歡我啦……”
溫翎歌還沒想好怎么說,蕙娘如此擅長察言觀色的人物已經發現了溫翎歌面上的為難。
蕙娘忙小心翼翼道:“姐姐……你不會就是顧越舟的妻子吧?哎呀,你瞧瞧我,真是對不住你,我說了這些,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溫翎歌搖搖頭,剛想說什么,卻見房門被推開了。
嬤嬤提著食盒送了飯來,沒想到還跟著素面朝天的唐幼澄,顧越舟的妻子。
唐幼澄開口道:“我也過來瞧瞧蕙娘姑娘吧,說說話……”
話音未落,唐幼澄、蕙娘、溫翎歌三人都愣住了。
之前唐幼澄坐得很遠,溫翎歌沒有清楚地瞧見她的模樣,此刻才看得一清二楚。
唐幼澄和蕙娘的相貌,竟然有九分相似!
蕙娘站起身來,竟然沖動地跑到唐幼澄身邊,無禮地扯開唐幼澄的衣服,露出一片肩膀。
嬤嬤大喊:“你個狗娘養的娼妓,做什么欺負我們少奶奶!”
唐幼澄的肩膀上,有一塊淺淺的梅花狀胎記。
蕙娘扯開自己的衣裳,同樣的地方,鎖骨上面,竟然是一塊同樣形狀的疤痕。
蕙娘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兩步,聲音悲涼道:“他曾狠心用刀在我這里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他說,這樣,這個就代表我唯一屬于他。”
“他與我歡好,從不燃火燭,從不叫我的名字?!?
蕙娘望著唐幼澄那張與她像極了的臉,忍不住大笑起來,眼睛里卻噙滿了淚水。
她算什么呢?不過是個食不言、寢不語的替身。
她冷冷笑了笑,伸出袖子拼命擦去自己可笑的眼淚,努力鎮定,聲音卻依然沙啞顫抖。
“你就是顧越舟的妻子吧。那我們談談,我要做他的妾?!?
唐幼澄只是片刻震驚,隨后苦笑道:“我無意與你爭風吃醋,我也不在乎他納不納妾。不過,要他納妾,估計他是萬般不肯的。”
蕙娘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唐幼澄卻只是絲毫不理會這女人之間滔天的嫉妒,她坐下還仔細斟茶給三人,隨后淡淡道:“蕙娘姑娘,你不必這樣看著我?!?
“你不必太高看了顧越舟,他不會在乎任何一個女子,他只在乎他的前途。你既然能拿那塊章子威脅他,自然也是明白推舉制的規則。他怎么可能為了兒女情長破壞了他的名聲?”
唐幼澄似乎在描述一個陌生人,而非她的夫君,“要讓他納妾,還是一個官妓,這比殺了他都困難。你還是想個別的要求,我們也好幫你實現。”
溫翎歌見已經到了這份上,反倒松了口氣,如此破了這姑娘心中情障,或許她就想通了呢,便循著之前的話道:“蕙娘,你如今明白他對你并非真心實意有感情,那又何必非要死守做他的妾呢?不如出去痛痛快快做個自由自在的姑娘……”
蕙娘冷冷笑道:“你說得對,我這樣的賤人是不配談什么感情的。可是我需要逃離這個泥潭。我不想再做官妓整天被人凌辱,被所有人踩在地上,不光是身子,還有尊嚴。他們……包括顧越舟,都沒把我當個人看?!?
“少奶奶們,我不同你們這般高貴,我命賤,誰讓我的爹犯了滔天的罪,把我一個好好的官家小姐變成了一個千人騎萬人唾罵的賤人呢?可是誰天生就知道自己的命,即便如此,我也努力地活了這么些年了。我不要誰的愛,我只要從這地獄里出去,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除了彈個琴唱個曲兒、伺候人外,沒有別的本事??晌疫@輩子,卻也不想再伺候人了。你們說說,若是我不抓住這機會做個妾,一輩子哪里還有別的出頭之日?即便是你們賞了我銀子,那也總有花光的那一天。我又沒有別的營生,這大盛朝的女子,除了嫁個好人家,又有什么出路?”
唐幼澄搖搖頭,“你觸了他的逆鱗,小心他對你痛下殺手?!?
一時間,蕙娘愣了愣,她倒是從未想過,溫柔儒雅又大方的顧越舟,竟會對她起了殺心?
唐幼澄依然淡淡地置身事外般描述她的夫君:“一個男人,只要他科舉入仕,道貌岸然,會作幾句詩,家眷面前端莊儒雅,一屋子的女人便都以為他是天大的好男人??伤澈竽切}齪心思,又有誰比我更了解呢?蕙娘姑娘,我還是好言相勸,你不要把老虎逼急了,他會露出尖牙要了你的小命。”
說罷,唐幼澄淡漠地離開了。
溫翎歌擔憂地說:“今天早上……他確實曾經出過主意,想殺了你,被我們攔下了……”
蕙娘跌坐在椅子上,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只覺得自己從頭到尾不過是個笑話。
溫翎歌突然想到了什么,攥緊了手心,艱澀開口道:“這么一想,恐怕你就是改要錢財,也很難安全了……你無親無故,不僅是那章子的事,你還有一張嘴可以說話,他們生怕一絲的風言風語毀了顧越舟的前途,只要放你走出這顧府,是怎么都不會放心的……”
蕙娘的心涼了下去,苦澀道:“這么說,我是必死無疑了?”
溫翎歌按住她的肩膀,鎮定地安慰她,“你先不要聲張,更不要動,我還有兩天時間,我定會想辦法幫你?!?
一大早,許京煦正在薛家與薛承安一起喝茶,外頭通傳有貴人求見許公子,他正好奇什么人竟然能找到這里來,沒想到見到的竟是溫翎歌與薛承安的大嫂。
薛夫人微微福身道:“許公子,冒昧打攪了你,我這位妹妹今日有事相求,我實在無能為力,便想或許你能幫上什么忙?!?
薛承安十分機靈,忙走過去恭敬行禮道:“嫂嫂不必多禮,我這位兄長素來最是神通廣大的,你們有事便直說?!?
這位放浪不羈的公子哥兒也只有在家中長輩面前,舉手投足才有那么幾分正經起來。
薛夫人退了兩步便道:“那還請妹妹與許公子商議,我就先告辭了?!?
薛承安見自己大嫂走了,忙走出來將溫翎歌推進了茶室,隨后對著許京煦使了個眼色,嬉皮笑臉道:“顧家嫂嫂來了,小弟實在招待不周,這就出去安排酒菜,你們先聊著。”
溫翎歌猜到了這就是與許京煦交好的薛二公子。
薛承安走的時候還特意關上了門,遣散了外頭帶路的小廝,還不忘大喊一聲:“您二位慢慢聊啊,我要準備很久的?!?
隨后,他十分散漫地將手背在身后,伸手逮住一個小廝,“走,陪爺出去跑馬去?!?
許京煦搖搖頭,解釋道:“不必理會他,他一向如此不著調?!?
他仔細瞧溫翎歌的模樣,一時失笑。
一向出門都將自己收拾得端端正正的溫翎歌,現下發絲微微有些凌亂,氣喘吁吁,手中還死死抱著一個錦盒,想必下了馬車進了薛府竟然是跑過來的。
此刻她一張臉紅撲撲的,發絲間的簪子也歪了,再瞧仔細些,眼圈周圍竟也發黑,像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有什么急事,慌成這樣?”他忙問,瞧著那搖搖欲墜的玉簪,竟忍不住想伸手將它輕輕扶一扶,只是抬手觸及她發絲那一瞬,卻覺不妥,終究還是收了手。
溫翎歌沒察覺到他的細微動作,只是著急道:“我今日有筆大生意,你愿不愿分一杯羹?”
“我可是押上了我的全部家當?!?
她坐下,將錦盒拍在桌上,打開來,竟是女孩兒家的金銀首飾、珠寶,隨后她十分嚴肅地看著他。
許京煦頭一回覺得笑意竟如此難掩。
他拼命忍著嘴角的笑,故作嚴肅道:“看來是一樁很大的生意,那你先說說,這般好事,薛夫人怎生就拒絕了你?”
溫翎歌將錦盒推至他手邊,正色道:“薛夫人沒有拒絕我,這里頭的首飾也有她的一份,但她不便出面,而我還沒有什么經驗,因此她才想到要我來說動許公子出面幫忙?!?
許京煦見她不似開玩笑,這才收了笑意,正經問道:“你怎么突然想自己做生意了?我知道薛夫人在薛家處境不大好,總要為自己多打算一些,那你呢?是顧府有人欺負你、克扣你的銀錢了嗎?”
他突然冷笑一聲,“夢川才走了多久,他們就這么急不可耐欺負你了?”
溫翎歌忙搖頭,“許公子誤會了,顧府并沒有虧待我。但是女子就只能守在深閨等著別人發月錢嗎?我想,女子也能有自己的路可走,安身立命。不必依靠誰,也能立足天地,養活自己?!?
許京煦心中一瞬泛起微微的酸澀,望著她一副認真又倔強的模樣,猛然想,她如今這般打算,是不是做好了準備,隨時離開顧府,離開……顧夢川?
那些念頭轉瞬而逝,他點點頭默許道:“如此也好?!?
一個已死之人,又何必囚著這大好芳華的女子……
“那么便說說看,這生意打算如何做,我又能幫得上什么忙。”
溫翎歌從錦盒最底下抽出一本書冊,翻開來。
雋秀的字與圖清清楚楚地寫著她昨日苦思冥想的一切。
她就著火燭熬了一整夜,幾番增刪,最終才有了這些內容。
之前青棠多次抱怨,偌大的淮揚郡里頭,想買幾柄上好的梳子、上好的脂粉、絕佳的頭冠、好聞的花蜜……要跑遍了東市所有的店鋪,也未必能湊齊所有想要的好東西。
溫翎歌此時正一字一句洋洋灑灑地描繪她想做的這樁生意,專為了淮揚郡中的貴女、夫人們做一間這樣的鋪子,其中販售全是女子喜愛的物件,從梳子、香薰等一應器物,至絕佳的胭脂水粉、頭面花鈿、金玉簪子首飾等。
淮揚郡中富商遍地,夫人和貴女們自然不缺銀子,缺的卻是那些絕佳的東西,缺的更是四處仔細挑選好東西的時間。
許京煦字字聽了進去,其中不乏伸手指點幾句。
二人竟說了許久。
待敲定了由許京煦出面陪同她、教她來盤店面、收攬小廝、聯系貨源等重要大事后,溫翎歌這才松了口氣,輕笑道:“多謝許公子肯如此出力,鋪面的分紅就如約定,咱們一定能做好?!?
許京煦見她如此上心,心中仍是莫名多了分傷懷,終是忍不住問道:“你如此認真籌謀,連我都自愧不如。往后能靠自己立足,便也……不那么需要顧府了吧?”
便也,不用再守著夢川了吧?
這樣的話,他終是說不出口。
溫翎歌卻搖搖頭,“離開顧府的事,我暫時還沒想過。我答應過夫君的事,還沒完全做到?!?
隨后她娓娓道來,說了官妓蕙娘的事。
“我便心想,女子憑什么不能憑著自己立足呢?既然大盛朝不讓女子科考,那士農工商,總有一件事是女子也可以做的。薛夫人尚且能做好一個鋪子,我又為何不能?這也不光是想幫蕙娘,更是想為我自己和其他像蕙娘一樣的女子,鋪一條能走的路出來?!?
“我愿為她們披荊斬棘,開條路出來?!?
許京煦聽得心中微微顫動,他果真小瞧了她。
說著說著,溫翎歌眼中漸漸閃起了淚光。
“上一回崔家的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曾十分后怕,我有時會想,我親手遞出去的刀子竟然如此鋒利。”
“行走在高門大戶之中,稍有不慎便是你死我活。我也明白,那都是為了守護顧家,世事無常,站在自己的立場,總難以周全所有人??蛇@一回,本不必用那樣的手段就能解決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個無辜的小姑娘命喪黃泉……”
許京煦突然伸手,拇指輕輕拂過她的眼角,將那隱忍的淚水拭去,溫柔的淚水落在了自己指尖上。
“崔家的事,不是你的錯?!彼p輕地說。
他更大膽了些,伸出冰涼的手捧起了她的臉,抬起她的頭,與她目光相視。
“有時候將刀子遞給別人,我們只是希望別人能有力量保護自己??墒蔷烤褂媚前训蹲幼鍪裁?,那是他們的選擇,與你無關?!?
“你只是在保護她,可她要決定如何保護自己,那是老太太自己的選擇,那些亡魂,也怨不得你?!?
許京煦又伸手拭去了她順著臉頰滑下來的豆大的淚,“你聽我說,崔三公子得到那顆珠子之后,也可以選擇不去陷害顧家的,可是他仍然那么做了?!?
“可送他珠子,替他獻策的人,或許從未希望,他當真會這么做啊?!?
溫翎歌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這個人面冷心熱,竟能如此理解、支持她。她的眼神愈發堅定:“你說得對,因此,我要謹慎地做出每一次抉擇。這一回,我要走出自己的路來?!?
他松了手,對著她,鄭重地點點頭,“你放心,我會幫你。”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扶好了那支簪子,難得溫和地笑了笑:“既然你將自己的籌謀毫無保留地告訴我,我們如今也算是一間鋪面的東家,我便也坦誠地帶你去瞧瞧我的私產。”
還沒說是什么,薛承安突然沒忍住破門而入,他已經在外頭跑了兩圈的馬,回來在門口偷聽著。
他一臉難以置信、氣沖沖道:“喂!哥,你可不能……”
許京煦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后半句硬生生憋了回去,隨后嘟囔道:“那地方也是能隨便告訴人的嗎?這可不像你……”
許京煦臉色淡漠起來,良久,淡淡道:“她不一樣?!?
眼珠子骨碌一轉,薛承安突然噤聲,恍然大悟。
許京煦點點頭,伸手扶溫翎歌站起來,伸手為她攏了攏發絲,這才退開兩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馬車轟轟烈烈載著三個人到了一處喧鬧之地,外頭叫賣聲不絕于耳。
許京煦伸出折扇掀開簾子,指指外頭一座清雅又恢弘的樓宇,上書三個大字:平康坊。
平康坊,一個淮揚郡聞名的娼妓坊,往來都是達官貴人,不少詩詞傳揚。
“這是我的私產,見不得人,從前不敢讓你知道?!痹S京煦放下簾帳,“等你的鋪子開業了,我叫她們好好捧場,在平康坊放出話去,好好宣傳宣傳。”
“再喊幾個文人寫幾句酸詩,保準你的鋪子三日內被淮揚郡所有貴夫人知道。”
溫翎歌微微震驚,連她和顧青棠都是聽過平康坊大名的。
平康坊名聲遠揚,時常舉辦詩會,據傳這里的姑娘個個絕色,多才華橫溢,多少文人雅士爭相追逐,大盛朝許多名詩都是從這里流傳出去的。
她怎么能想到,這座名坊的幕后老板竟然是許京煦。
她瞧許京煦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深沉,此人真是神通廣大,在淮揚郡竟有這樣通天的勢力。
“等你有經驗了,不妨與我入伙,幫著打理打理平康坊也好?!痹S京煦面不改色道。
薛承安震驚地看著許京煦,腮幫子氣得鼓了起來,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死纏爛打,想求一個插手平康坊的機會,許京煦從未答應。
薛承安擺了擺手執意要下馬車,自己騎馬回家,臨走仍賭氣般喊:“我就不打擾二位了。”
溫翎歌也看出來薛承安多少有些誤會,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
馬車搖晃間,她看著許京煦那副波瀾不驚的臉,手心竟然微微發了汗,竟也覺得雙頰微微發燙。
她察覺自己一時失態,忙低下頭不再看他,自己不是什么深閨小姑娘了,已嫁作人婦,卻萬萬不能,再對男子有什么旖旎心思。
沉默中,許京煦開口道:“以后若需要找我,不必去薛家?!?
話音未落,許京煦突然捉過了她的手。
他的手極冰涼,她的手卻十分溫熱,手心還沁著些莫名其妙的汗。
他在她手心放了一個長條的哨子。
“我養了一批灰鴿子,若是它們聽見了這哨聲,就會飛向吹響哨聲的地方?!?
“下次想找我,就在顧府后院里吹這個,我看到了鴿子往顧府飛,就會來找你的?!?
“你只要在那里等著我就好,我會盡快趕過來?!?
溫翎歌盯著那只通體碧玉的哨子,一時竟傻傻問道:“那若是顧府其他人吹的……你怎么分辨是來找我?”
許京煦瞧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旋即輕輕笑了笑,“這支哨子,全淮揚郡只有你有?!?
溫翎歌怔了怔,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馬車頓然停了下來。
她只得匆匆告辭,狼狽不堪地跳下馬車,甚至不敢去想他說的話。
語焉不詳,讓她微微有些受寵若驚,又有幾分驚慌。
她回頭望了一眼,馬車又晃晃悠悠走了。
她轉念一想,也猜了猜,解讀他所說的話,全淮揚郡,他或許也沒什么真正的朋友吧。
蕙娘再見溫翎歌時,溫翎歌已經將蕙娘的妓籍花高價買了下來,隨后當著蕙娘的面撕了個粉碎。
“往后,你不必處心積慮去做誰的妾。你跟著我打理鋪子,掙一份堂堂正正的工錢。既是跟著我,自然也算是在顧家做事,不要在外詆毀顧越舟一句,我定保你平安,你可愿意?”
蕙娘淚流滿面,她沒想到溫翎歌真的給她帶來一個營生,一個真正靠自己養活自己的營生。
蕙娘自然同意,她也信守承諾,將顧越舟的章子尋來還給了他,卻執意再不肯和他說一句話,只對著溫翎歌釋然道:“我和他所有的事,我全部都忘得干干凈凈啦?!?
有溫翎歌作保,蕙娘在她手下做事,大夫人還頗有微詞,老太太卻按了下來,威嚴道:“我這孫媳做事,我最是放心?!?
溫翎歌保證道:“老太太放心,孫媳定能讓蕙娘牢牢忠心,絕不會詆毀大哥半個字。”
顧越舟此后也并未再看蕙娘一眼。
一場鬧劇,他只覺得荒唐,去自己的小院內尋妻子唐幼澄說話。
他們夫妻二人,已經許久不再說話,像陌生人一樣活著。
他滿眼恨意與追悔,喟嘆道:“幼澄,自我七八歲做了你爹的學生,我便喜歡你,喜歡你那么多年,終于娶到了你……”
“我們也曾舉案齊眉過,你也曾紅袖添香。那時的我們,多好啊……”
唐幼澄苦笑著看他,惘然道:“是啊,從前,我們也有許多好時光??赡阈郧榇笞?,再也不肯對我有好臉色。便是我再熱的一顆心,也終究數次被撲滅,看著你的所作所為,起初只是無能為力,后來便只余絕望?!?
顧越舟恨恨道:“我們是如此地相愛,可是你爹,居然不肯為他最得意的學生、他的親女婿,寫一封推舉信。那年我只得四處再找名士求學……我怎么能不恨他,又怎么還能與你粉飾太平般一如往常?”
唐幼澄震驚地推開他,眼中淚水漣漣,片刻,竟像蕙娘當時知道真相后那般震驚又絕望地大笑了幾聲。
“你原來是因為我爹不給你寫推舉信,便莫名其妙冷落我這些年?任我怎么求你,怎么想挽回你,都不肯告訴我原因,讓我猜來猜去,在這府中做了個心如死灰的怨婦?!?
唐幼澄伸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顧越舟,你不配愛我。你更不配做我爹的學生?!?
“我告訴你他當年為什么不肯寫推舉信,那是因為你并不知道,我爹當年辭官不做,反倒跑到山里做個大儒,那是因為他得罪過人,朝廷里至今還有一群狗咬著他不放!為了不連累你,他這才不肯寫這推舉信,千方百計想讓你找個底子干凈的老師,他生怕你被別人害了半分!”
“你后來的那位老師,是我爹一把年紀去人家面前磕頭跪告求來的,可你總是那么自以為是,以為是你花銀子買到的?!?
“我爹下葬那天,你甚至都那么輕蔑地轉身走開?!?
“顧越舟,你這個小肚雞腸的男子,你這樣的胸懷氣度,你真的配做推舉出來的官員嗎?”
沒出七日,顧家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顧家長孫顧越舟的媳婦兒,書香門第名儒之女唐幼澄,執意去剃度,竟出家做了個尼姑。
福寧庵在興國禪寺后的大明山頂上,要上此庵,須踏過八千八百八十八個臺階。
溫翎歌和顧青棠曾去了好幾次,努力爬上山,去給這位長嫂帶些東西。
唐幼澄的心情倒是好了許多,能與兩個妹妹好生說上些話。
有時候,顧青棠從福寧庵中踏出來后,喟嘆道:“我覺得長嫂還是沒有看破紅塵的,她只是還在生氣?!?
不過有時候,她們也在庵外頭看見了同樣一步步踏著八千八百八十八個臺階上來的大哥顧越舟。
顧越舟消瘦了許多,也變得沉默了許多,見了親眷也只是輕輕頷首打個招呼。
有時候,他逃離那些官場斡旋,大儒爭辯,他每次捧著一卷書冊,跋山涉水而來,站在這庵外,輕輕地讀書,卻也從不踏進去,不擾她安寧。
唐幼澄自然不知道他在門外頭如此小心翼翼地想挽回著些什么。
就像她也不知道,那么多悶著氣的日子里,顧越舟那樣一個絕不允許自己德行出錯的人,在坊間吃酒,一不小心抬頭看見了與妻子十分相似的蕙娘。
蕙娘百般對他奉承,他卻覺得厭煩。他憎恨蕙娘頂著那樣一張臉四處賣風塵,于是他包下了蕙娘。
卻也忍不住總是將蕙娘當作自己的妻,他的愛意恨意都在吹滅火燭之后加諸在蕙娘身上,他愛妻,他恨妻,交雜起來,他無法面對真正的妻。
顧青棠遙望著自己的大哥,搖頭道:“也不知這癡男怨女何時能得償所愿呢。”
她又說,“其實大哥這個人,在外人面前好得不得了,儒雅、斯文、品行無瑕,可其實他只在乎他自己。這也是我為什么討厭他的原因?!?
“小的時候,我和川哥哥一起玩,不小心在假山前碰了碰他,他正在寫名帖,一個字便劃了一筆亂墨。于是,他抄起手邊的石頭,便砸在了夢川哥哥背上,砸出了血來。奶奶過來瞧,他卻先哭了,說我們毀了他的名帖,他又得重寫一遍?!?
“那時我便不喜歡他,別人都流血了,好像還沒他寫的一幅字重要?!?
溫翎歌嘆了嘆氣,世上大約就是有這樣的人,從小到大習慣了以自己為標準,從未在乎別人的感受。
直到他真正失去了重要的東西,這才追悔莫及。
許京煦遙遙望著那兩個攜手從高山臺階上下來的女子,手中慢了一步,馬球便被薛承安一棍搶了去。
薛承安朝著他的目光看去,臉上浮起一絲恍然大悟的微笑。
他們二人所在的馬球場恰好在大明山下,是一片私密的馬球場,平日只有達官貴人的公子包場子。
上次也就是在這,薛承安笑瞇瞇地單約了崔霽嵐來打馬球,送上了珠子,獻上了計策,他笑里藏刀地說自己有個法子整死顧家,崔霽嵐立馬興奮地上了鉤。
薛承安將馬球一扔,笑道:“這塊可真是風水寶地啊,上次整死了崔家,如今還能方便許大哥瞧瞧喜歡的姑娘?!?
許京煦回頭看他,面色淡漠。
薛承安擠眉弄眼道:“嘖嘖,兄長不必如此克制嘛,其實也沒什么的。你尚未娶親,她如今又是個寡婦……”
許京煦不想同他解釋些什么,只淡淡道:“這些話就別亂說了,顧夢川是我兄弟。”
薛承安不屑道:“再是兄弟,那也已經死了。而且,我感覺人家姑娘也對你有意思,你想想,她遇到事兒,第一個想的,竟然是來找你幫忙。”
“你許京煦是什么人物呢,拒人千里,坐擁平康坊里三千絕色美人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冰山,你冷冰冰的模樣哪個姑娘敢接近,也就她敢這么使喚你了……”
“你也不必掩藏著心意,我什么看不出來的?什么開給貴婦們的小小鋪子,你從前眼里哪看得到此等的小事……”
許京煦不說話,薛承安見他破天荒沒訓斥自己,更是膽子大了幾分,滔滔不絕道:“就算和嫂子好上了,那也不算對不起咱夢川兄弟不是?那是替他照顧人呢,還不好嗎,顧家那大染缸里頭也沒幾個好東西,你真就放心她一直呆在顧家嗎?”
“再說了,指不定,嫂子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夢川兄弟新婚夜就沒了,那會兒身子已經那樣了,估計那方面也不行吧……”
薛承安說得越發大膽,許京煦一個眼神瞪過來,薛承安只覺得周身開始打冷戰,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趕忙打了自己兩下,賠笑道:“我錯了,哥……”
許京煦緩緩開口,“她和夢川的事,別再提起。她是夢川的妻子,我與她也絕無你想的那些可能?!?
“她不是你可以開玩笑的人?!?
薛承安謹記在心,忙點頭哈腰道:“對對對,她不一樣,她不一樣……小弟記下了……”
許京煦騎在馬上,遙遙望著那兩個還在緩緩地、艱難地下臺階的身影。
今天他無事,一早來此打馬球,便見到了她們上山的身影。
直到現在夕陽日落,已經這樣久了。
他原本不會在這樣一個無聊的地方消磨太久的時間,以至于薛承安還在嘟囔,“今天也不知道發什么瘋,一下子打這么久,我腿都酸了?!?
許京煦卻仍不動彈,只是一直瞧著那兩道身影下了山,直到再也瞧不見。
夕陽日落將他騎馬的影子拉得頎長,他難得對薛承安輕輕笑笑,“走吧?!?
“謝謝你,今天我很高興。”
薛承安摸不著頭腦,只能受寵若驚地跟著他走,莫名其妙。
許京煦吩咐道:“承安,最近把這場地包下來吧?!?
“我不一定有時間來,但不許別人來?!?
薛承安莫名其妙去掏錢了,噘著嘴道:“無所謂,小爺有錢,任性?!?
她是夢川的妻子,他是夢川的兄弟?,F在的他不能對她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他可以不刻意接近她,但是能看到她,就很好。
這就已經,足夠了。
許京煦對著那空落落的山路,看著夕陽的影子斑駁交錯,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