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女！乖女！你沒事吧？！”那個人爬到古婆婆跟前，抓著她的雙臂用力搖晃。

古婆婆搖了搖頭：“沒事。”

楊威驚訝得合不攏嘴，這個人……這個人不是剛剛跑出去跳海的闊太？

與闊太交際甚密的那位婦人也是一臉震驚的表情。

“我為什么要請那個女人當軍師，現在你明白了？”鳳爺沖著楊威抬了抬下巴，“這里多數都是笨蛋，包括阿正；聰明人就只有杜小姐了。”

杜春曉搖了搖頭：“鳳爺謙虛。”

秋風忍不住挑起了眉毛，厚單眼皮的眼睛也撐大了一輪：“咦？還有這種事？”

關乎古婆婆“通神”的把戲，杜春曉很早以前就在扎肉身上見識過，詐騙行當里講究“千門八將”，一場騙局得讓八個人來搞。但是有一些把戲，兩個人搭檔便可以完成，一個用來蠱惑眾人，喚作“正將”；一個用來“證實”正將的謊言，喚作“搖將”。顯然，這一對母女已是道中老手，戲演得特別精彩。可精彩歸精彩，在行家眼里，她們的修為還不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你何苦要回來救我呢？明明救不了。”古婆婆的表情未動，眼睛卻睜開了，還是兩只空洞。

古婆婆的母親，只是一個勁嚶嚶地哭。

“剛才勸你跳海，是真心話，你偏不聽，等一歇，死得更慘。”

古婆婆的表現，令杜春曉頗為意外，這孩子雖然是騙局中的一個棋子，卻臨危不亂，甚至還敢于面對現在這種局面，如果她能活下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傻孩子，縱是死得慘，只要你活下來，便無妨！”古母邊哭邊道，胸前已濕了一大塊綢子。

“這種騙局，本身便見不得人，也根本不需要。”古婆婆拿眼眶對準了鳳爺，“碰上這樣的人精，被拆穿也是早晚的事兒。你偏就不聽。”

“也算咱們倒霉，誰知道會碰上這樣的事。”

“也可以不碰上的，”古婆婆發出了深深的嘆息，“早兩天便跟你講，不該上這條船的，你不聽，講是去到臺灣可以安居樂業。你是怎么都不信我？”

“傻孩子……”古母輕輕啜泣起來。

“究竟誰傻呢？明明我就有那種能力，你偏不信，現在好了，要一起上黃泉路。”

古母聽罷，一把抱住了女兒的身體，道：“鳳爺，算我求你，我……我們床鋪上的箱子里，有……有十根大黃魚，還有兩串老古玉，你都拿了去，饒下我們的性命。如何？”

“你確定箱子里的大黃魚還在？”杜春曉笑了一笑，從懷里掏出一根大黃魚，擺在臺面上，指著艾麗絲道，“這是她給我的，你們的箱子，早就讓抄了。”

鳳爺抱著肩膀，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講，他樂于看這樣的戲，更樂于有人在他腳下哀號。

“鳳爺……”古母眼睛里都是乞求。

“鳳爺，”古婆婆的嗓音發干，“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說。”

“留下我一條命，我能幫你做很多事。”

“比如？”

“這條船要抵達臺灣，還得花上十天的工夫，這十天里，船上上百號人，保不齊什么時候會有人造反，你現在最擔心的，應該是你的馬仔人數——太少了。”

杜春曉看著古婆婆，滿心的贊賞，這姑娘看起來確實不簡單。

“你怎么知道我人少？”鳳爺看著自己手里的槍，看得非常專心。

“如果你的人手夠了，根本不會讓大副和二副活命。但是，光有這些人，加上杜小姐，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杜絕意外狀況的發生。”

“那么，你能幫到什么？你連自己走路走條直線都困難吧？”

“她能幫到的東西很多。”

說這話的，居然是杜春曉。

“古婆婆，我剛才聽你說——‘這種騙局，本身便見不得人，也根本不需要。’我斗膽猜一下吧，你那意思是說，即便沒有你娘的協助，你也能彰顯神跡，是不是這樣？”

古婆婆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能彰顯什么樣的神跡？”

“哼！”古婆婆面上浮起一絲冷笑，“和你一樣的神跡，看見所有人的命運。”

鳳爺大笑了幾聲，道：“杜小姐，這里有人搶你飯碗咧！”

“如何證明？”杜春曉也笑起來了。

古婆婆的證據出示得非常簡單，她讓杜春曉在現場隨便挑一個人出來，推到她跟前，距離近到可以握住對方的手。杜春曉想了一歇，便指向了那個蜷縮在丈夫懷中的老太婆。老太婆一臉茫然地被阿正搡了過去，古婆婆幾乎沒有任何試探的動作，準確地抓住了老太婆的手。

“姚夏美，是不是你的名字？”

老太婆抬起頭，用孩子般的眼神看著古婆婆，嘻嘻笑了起來。

“是不是啊？”阿正的槍口對準了老太婆的丈夫。

“是……”老先生點了點頭。

“你是十六歲那年嫁給現在的丈夫的，丈夫姓田吧，性情也如田原一般寬厚，勞碌命。兩個人白手起家，在荔灣開了一間面鋪，十五年間，那間面鋪擴張成了十六家，生了兩個女兒，她們都嫁得好，你們也挺放心。”

老先生的嘴巴慢慢張大了。

“可是，二女兒出嫁之后，你跟一個賬房先生好過，是不是？”

老先生的眼睛也瞪大了，阿正發出了淫蕩的干笑。

“你……你怎知？”

“有一陣，你們還想私奔來著，可巧那賬房先生時運不濟，到碼頭的時候正碰上大罷工，他被人當場踩死了，死的時候……腦袋都是扁的。你被撞在地上，起不來，那時候是你那火急火燎追到了碼頭的先生，冒死把你拉起來，頂著槍管、棍棒，和催淚彈，逃了出來……”

“我餓，要吃米飯……”姚夏美嘟起了嘴唇。

“夏美，別急，一會兒……一會兒就有米飯吃了。”

古婆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個病，便是你當時留下的，后來就老忘東忘西的。”

“餓……餓……”不知道為什么，姚夏美的眼睛開始濕潤，竟流下一行清淚。

“這一次去臺灣，是有人介紹講，那里的某位名醫可以治好你的病。對不對？”

“好了！”

鳳爺徑直走上前，“啪”一記拍在姚夏美的腦袋上，姚夏美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地上，手掌自古婆婆的掌控中脫了出來，宛若斷線的人偶，怎么都爬不起來。

“那我呢？說說我吧。”鳳爺緊緊握住了古婆婆的手，“你們這些千門中人，一個個都絕頂聰明，事先把頭等艙船客的事情都打聽清楚了吧？可惜呀，我本來不該上船的，說準了我的事，才算是真本事。”

“是，”古婆婆的身體在發抖，她從未握住過如此冰涼的手，即便男人的手原本要比女人涼一些，但鳳爺似乎是用初冬的雪筑起來的人兒，“本該在這條船上的，是一個要回鄉的老兵，你把人家的脖子折斷了。”

“還有呢？”鳳爺的手溫更低了。

“你剛才說謊了。”

“嗯？”

“你說，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是你在香港打劫的時候認識的，她幫了你，其實事情并非如此。那個女人背后，還有另一位大佬，對不對？”

鳳爺保持著握手的姿勢，僵了好一陣。

“你跑上這條船，不僅僅是要做一單買賣，你還想殺了你大佬吧？”

宴廳內安靜得連空氣流動都停止了，連一直表現松弛的秋光都露出緊張的神色。

過了好一會兒，鳳爺才把手輕輕地抽了出來。

失去了與鳳爺的接觸，古婆婆卻沒有停止她的神通：“你聽從于這位大佬，他掌控著你的命運，做這一單買賣，不是你的主意。”

鳳爺回過頭，面色白如霜雪，他看著一個人——艾麗絲。

“不是你說這個計劃沒問題嗎？不是你說那個老東西不會知道？”

他嘴里蹦出的每個字，都射向了艾麗絲。

“她騙你的，她在說謊！你要信我，阿鳳，我是好好地想跟著你，那老東西根本不知道我們上了這個船。”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古婆婆有些歇斯底里起來，“他早就知道了，不僅知道……恐怕，他還跟著你們上了這個船！”

杜春曉看了看秋光，發現秋光也在看著她，他甚至向她做出一個“吻”的表情，嘴巴嘟得高高的。這個人是什么毛病？這節骨眼上還敢悄悄跟她調情？

“你信我！你信我啊！”艾麗絲急得胸前的衣襟都快要漲破了。

鳳爺握緊了手里的槍，看看艾麗絲，又看看杜春曉，再看看阿正；阿正仍是沖他聳聳肩，道：“我看吧，這盲女是有兩下子。”

“那么，我大佬現在藏在哪里？”

“不知道。”古婆婆的聲音宛若自地獄傳來，“他很小心，小心到……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不……不……錯了。我看不到他，是因為你腦子里沒有他的模樣，你從沒見過他，是不是？他就像幽靈一樣，一直纏著你。”

“艾麗絲，該你上了，你跟大佬睡過，難不成還看不清他？”阿正一臉的幸災樂禍。

艾麗絲木然地走到古婆婆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古婆婆皺緊眉頭，僵了好一陣兒，又緩緩地松開了。

“他跟你的每一次，都戴著面具，你也看不清他；你們從來沒有完整地度過一個晚上。不，應該說，是他從來不在你面前睡覺。”

艾麗絲站起來，迎住了鳳爺的目光：“你看，我真的沒有騙你。”

古婆婆點了點頭：“是的，她沒有欺騙你，她心里最多的影像，都是你的臉。”

“好。”鳳爺擠出一絲微笑。

杜春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這個看樣子要“君臨天下”的男人，此刻眼底竟流過一縷柔情，他是真的喜歡艾麗絲？

“那么，接下來的十天，便有勞古婆婆幫忙了。”

毫不意外地，鳳爺接納了盲女。

“要幫忙，可以，請答應我一件事。”古婆婆有些得寸進尺。

“不用講了，到了岸，分你一塊大蛋糕咯。”

“不用，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古婆婆伸出細嫩的手指，點住了一個人，“幫我殺了她！”

古母看著那根指向她的手指，已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