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槍響劃過耳畔的時候，夏冰正要把剛剛睡熟的甜寶放到床鋪上。那一槍傳來，他下意識地縮起了身體，用胸口和右手捂住了甜寶的耳朵。還好，女娃并沒有睜眼，這讓飽受失眠折磨的他備感欣慰。

可是，在后兩聲槍響傳來之前，甜寶還是被驚醒了，是艙門被粗暴敲響的聲音弄醒的。他打開艙門，就看到頭上飄著羽毛的艾麗絲惶惶地站在那里，高挺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快逃命吧，出事了！”艾麗絲那帶繭的嗓音充滿了恐懼。

“什么事？剛才還聽到槍響。”夏冰探出頭看了看旁邊幾個艙門，都關得好好的，只是不停傳來拍門聲。

“有人……有人打劫了這條船。”

“啊？”夏冰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忙問，“春曉……我太太呢？她還在那里？”

“她暫時沒事兒，但是保不齊那些人是要趕盡殺絕。”

夏冰注意到，艾麗絲那口東北腔已經不見了。

“我去看看。”他無心糾結于艾麗絲的口音問題，只想著杜春曉。

“別去啊，危險呢。”艾麗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這讓他愈加焦慮起來。

“那要怎么辦？”

“那幫人，手里都有槍，喊打喊殺的。”艾麗絲喘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躲一躲，等躲過了再去找她，也不遲。”

“不遲什么？！”夏冰的聲音大起來了，甜寶在床鋪上亦哭得更兇，“也不定什么時候她便挨子彈了！她這個人，天生不拿命當回事，活到現在全是老天爺的功勞！”

“那就再信老天爺一次。”艾麗絲抓著他的手更用力了。

夏冰遲疑了片刻，便脫開艾麗絲的手，走回底鋪，拿一塊毯子包起甜寶，甜寶最近發了奶癬，頭皮上坑坑疤疤的，看著讓人心疼。

“走吧。”夏冰走出艙門，將門輕輕帶上的時候，兩記槍響一前一后傳來，讓他背上發毛。

甜寶的哭聲回蕩在甲板上，夏冰不停拍哄，身體有節奏地震顫，然而完全沒用。他本可以給她唱首歌的，可是夜里的海風刮在發燙的面頰上，如刀刺針扎，他便怎么也唱不出來。艾麗絲走在前頭，發上的羽毛被風壓彎，幾乎要碰到她裸露的脊背。夏冰看著她的背影，那背影特別年輕，風塵氣也重，令他想起鳳爺講起過的那些上半身功夫了得的西洋娼妓。

對啊，鳳爺呢？他不是與杜春曉一起去的宴廳嗎？他們要找的人不正是艾麗絲么？為什么只有她逃出那里了？是誰要打劫這條船？又是誰開了槍？這些記憶碎片還沒來得及在他腦子里拼出完整的答案，目前他知道的只是——已經出了大事。

四聲槍響一股腦兒夾帶著海風傳來，夏冰突然站住了。

“快一點兒！”艾麗絲轉過頭，看了看墨藍色的云層，又看了看夏冰。

夏冰回過神來，疾步跟上。

艾麗絲引領著夏冰，推開三等艙的門，一股濃重的煙熏氣迎面撲來。不，不僅僅是煙熏氣，那可能算得上是這里最正常的味道了，還有腳臭氣和尿臊味兒。

從外往里看，搖擺不定的黃色燈泡正照在密密麻麻的高低鋪上，每張鋪上似乎都躺著人，又像是空的，安靜得出奇；唯獨床鋪下面零零落落的舊鞋子，透露出一點生活氣息。每兩張高低鋪中間，都擺了一個小木柜，柜子上放著竹編殼的熱水瓶。柜門或緊閉、或半開，半開的可以瞥見里頭露出的草紙和痰盂。發動機的轟鳴聲擠滿了船艙，熱氣也在空間里不停奔流，這里的人確實不可能對槍鳴有感覺，耳膜早就被別的雜音包上了。

“為什么是這里？”夏冰緊緊抱住甜寶，護著她的頭顱，想把她的啼哭聲壓得小一點兒。

艾麗絲已緊張得臉色發白，道：“還不明白？這批人是求財來的，哪會打三等艙的主意？”

這時，有一張床鋪動了一下，從上頭跳下來一個瘦如竹竿的年輕男子，只穿一件破如絲瓜巾的白汗衫，下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平角短褲，他打了個哈欠，坐在下鋪的床沿上，壓下上半身，自鋪底拿出一只痰盂，拿腳踢到柜子前，走過去，對著柜子撒起尿來，聲音極響。

夏冰怔怔地看著那男子，艾麗絲從他臉上瞧出一些蹊蹺，便也回頭去看。

她這一回頭，身體便整個撲入了艙內，艙門“咣”一下很響地關上了。她回過神來，急忙去推，卻怎么也推不動艙門。

撒尿的男子轉過頭來，看到夏冰跟艾麗絲，抖了抖身子，露出一口黃牙。

不能信這個女人！

夏冰將一個拖把棍插在三等艙鋼門環上的時候，心里只有這一個想法。杜春曉在船艙里跟鳳爺講過的話，每個字他都記在心里，這個女人愛說謊，身份不明，目的不明，她把他們一家牽連進來，肯定抱有濃濃的惡意！尤其是這女人跟他講，劫匪不可能對三等艙的乘客下手，那完全是放屁！夏冰憶起在中俄邊境被風雪阻路的那列火車，他們的箱子破得不堪入目，卻還是被偷走了。這種世道，無論窮人富人，多少都會給自己留個底。而只要是壞人，洗劫的時候也從不體諒被劫者的身份。二等艙所有的門都緊閉，里頭傳來的拍門聲已經清楚地在告訴他——這里的人被囚禁起來了；三等艙之所以現在還算平安，兼因還未搶到這一層罷了！

他一面思量，一面抱著甜寶在甲板上狂奔，要去宴廳，要去救春曉！

不，還不行……

要等，等那個女人走開。

“你敢敲門，我現在就告訴這里的人上面出事了，到時候局面失控，你也好不了！”夏冰將嘴巴貼住艙門，壓低嗓門道。

外頭的拍門聲果然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夏冰終于確認艾麗絲已經離開，他抽掉門上的拖把，走出了三等艙。踏上鐵梯的那一刻，夏冰猶豫了，因為懷里的甜寶動了一下。微弱的廊燈照在女兒臉上，她在對他笑，這是許多天以來，她第一次對父親微笑，兩只眼睛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竟笑得手拍腳蹬的。

是啊，要救妻子，更要保證女兒的安全。

夏冰咬了咬牙，從鐵梯上下來，垂著頭往回走。周邊全是海水，咸腥氣嗆人得很。他要逃去哪里才對？想到這一層，他的心開始涼起來，腳下還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體險些往前撲倒。

回頭一看，是甲板上露出的一個鐵環。

謝天謝地，還有這個。夏冰的眼睛亮起來了，他知道每艘船都有地下艙，運貨運人運豬牛都是有的，現在這恐怕是唯一的出路了。

于是他片刻都不遲疑，將甜寶放到一旁，兩只手牢牢握緊了鐵環，用力往上一拉，一大塊木板被掀了起來，露出一個方形的洞，順著洞口往下看，里頭是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