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缺指
- 雙生石
- (美)亞伯拉罕·維基斯
- 9247字
- 2024-06-03 14:37:29
醫院眾人皆知,托馬斯·斯通外表寡言,可是深具熱忱,神秘莫測。不過,醫院內科專家兼萬事通的戈什醫生對“神秘莫測”質疑,說:“當這個人連自己也不了解,怎么能說他神秘莫測呢?”同事知道別花太多心思揣測斯通的舉動,陌生人也許覺得他個性乖戾,實際上他只是異常害羞。在三號開刀房外面,他茫然又笨拙,在開刀房內則專注而靈巧,仿佛只有在開刀房身心才能合一,大腦的活動才能配合腦部以外的環境。
身為外科醫生,斯通以速度、勇氣、膽大、創造力、動作精省與處變不驚而著名。他曾在印度短暫行醫,然后又到埃塞俄比亞,治療信任他而又不出怨語的民眾,從中磨煉出上述的技巧。不過,當擔任他七年之久助理的瑪莉·普雷斯修女分娩時,這些本領全都蕩然無存。
我們誕生的那一日,托馬斯·斯通站在一名小男孩身旁,準備剖開他的肚子。他掌心翻開伸出去,手指展開準備接下手術刀,那恒常不變的姿態,永遠是他擔任外科醫生歲月時緩慢而莊嚴的舞步。沒想到,在他攤開手指的瞬間,鋼制品居然不是啪地放到他的手掌上,這是七年來的頭一遭。事實上,那怯懦的輕觸告訴他,站在他對面的并不是瑪莉·普雷斯修女,而是另有他人。有個痛悔的聲音解釋瑪莉·普雷斯修女身體不適,他聽了之后答道:“怎么可能。”在過去這七年,只要他站在這里,她就一定會在場。由于她的缺席,他一面手術,一面心慌意亂,仿佛汗珠就快落入眼中。
斯通頭抬也沒抬,下刀劃開一個小切口。皮膚,脂肪,筋膜,然后切開肌肉,再以器械做鈍式組織分離。當閃耀光芒的腹膜露出時,他對著腹膜再劃一刀,手指從此處切口探入腹腔尋找闌尾。然而,每進行一個步驟,他就必須停頓瞬間,或者揮開別人遞上的器械,等候另一件器械送上來。他牽掛著瑪莉·普雷斯修女,不過他不明白自己的掛心,也或許只是不愿意承認。
他把那個神經兮兮、厄立特里亞裔的實習小護士找來,叫她去找瑪莉·普雷斯修女,提醒她醫護人員沒有享受生病的奢侈權利。“叫她——”誠惶誠恐的實習護士嘴唇一面蠕動,一面努力牢記他的口信。“請問問她……”他的雙眼能夠自由望著實習護士,因為他的手指在小男孩的肚里試探,手指比眼睛還好用。“……問她記不記得,我動刀切除自己手指后的隔日,就回到開刀房?”
那件事發生在五年前,是斯通生命中的重大事件。他正在處理充滿膿汁的腹腔時,手上的彎頭持針鉗劃傷了右手食指,他立即脫下手套,拿起皮下注射器,往方向偏差的細針所割破的小傷口施打消毒劑,啶黃素溶劑稀釋到濃度千分之二,精準無誤地注射了一毫升。接著,他也將溶劑注射到周遭的組織,橘色染料將手指變成特大號的棒棒糖。盡管采取了這樣的應變措施,但在不到幾個小時后,緩緩擴散的紅潮從指尖往下延伸到手掌的腱鞘,于是他又口服了磺胺嘧啶。后來,在戈什的堅持下,他自臀部注射寶貴的盤尼西林,結果手腕竟出現猩紅色斑紋,那是受到鏈球菌感染的病征,而手肘后方的滑車上淋巴結也腫得如高爾夫球般大。他直打寒戰,牙齒格格作響,床鋪亦跟著搖搖晃晃(后來這成了他的著名教科書中的格言,讀者稱為“石氏學說”:“如果牙齒格格響,這是寒戰;如果床鋪晃動,這是嚴重的寒戰。”)。他當機立斷,決定趁著感染繼續擴張之前切除手指,而且要親自操刀。
實習護士還等著他把口信說完。這時,斯通把蟲子似的闌尾從切口拉出,身子打得直挺挺的,就像轉動線輪準備將漁獲拉上船板的漁夫。他用止血鉗把幾個出血處夾緊,像神槍手射擊忽然出現的鴨子,同時也鉗緊連接到闌尾的血管。他滿手污跡,用羊腸線把這些地方一一打結,最后移除所有懸擺止血鉗。
斯通舉起右手讓實習護士好好看一看。手指切除五年了,乍看之下,這只手跟正常的手沒有兩樣,而仔細一瞧,才發現原來食指不見了。手術之后,他的手還是很漂亮,關鍵在于他將掌骨頭(也就是切除的食指的關節)一并切除,因此大拇指與中指之間的虎口看不見殘留的指干,反而像是手指剛好往凹口旁挪了一挪,特制的四指手套更讓人誤以為他的手指正常。少了食指并沒有造成他的困擾,反而讓手掌更能順利通過他人無法自由進出的切口與組織面,中指也培養出食指的靈巧度,再加上中指實際上比原本的食指更長,于是他能夠在盲腸(大腸起點)后方的隱秘處找出闌尾,手法比現今任何外科醫生都更加厲害。光憑手指,他便可以確認肝臟最深處的硬塊位置,其他醫生則得求助于持針鉗。日后,他去了波士頓,大家都知道,他常常比出晉升到食指地位的“前”中指,對手下的實習醫生諄諄告誡:“Semper per rectum,per anum salutem.(拉丁語:永遠從直腸進去找,把手指放進病人的肛門里去。)手指不伸進去,你就準備搬磚砸腳吧!”
斯通訓練出來的人,絕對不敢忽視病人的直腸檢查,一來是因為斯通灌輸給他們一個觀念:多數結腸癌發生在直腸或乙狀結腸,大多可由手指查探發現;二來是因為如果他們犯了這個疏失,就準備走路了。多年后,美國流傳著某個斯通學生的故事。有個名叫天恩的男醫師在急診室替醉漢看診,把該處理的部分處理好,便回去值班室。準備休眠之際,他想起還沒檢查直腸,心生內疚,也擔心頂頭上司發現他的疏失,于是下床,離開醫院,在三更半夜里尋找病人的蹤影。天恩在酒吧找到了病人,病人愿意以一杯啤酒的代價,脫下褲子讓他用手指檢查,這時候年輕醫師才覺得無愧于良心。后來大家說這件事蒙受了“天恩”。
瑪莉·普雷斯修女分娩、我們誕生的該日,在三號開刀房的實習護士是個樣貌清秀——不對,是個模樣標致的厄立特里亞裔小姑娘,可惜的是,她個性嚴肅,用功向學,使得旁人忽略了她的青春與美貌。
實習護士并沒有停下來問問她要帶給瑪莉·普雷斯修女的口信是否得當,反而快步走開,前去尋找我的母親。斯通自然想都沒想過,這段口信恐會傷到人。戈什醫生說他是“社交低能兒”;不過,與靦腆的天才一樣,斯通在社交方面的冒失往往會得到他人的諒解。在攸關性命的腸道手術過程中,要是與這種個性的人之間出現溝通的鴻溝,大家會寬容以待,這種鴻溝并不會阻礙斯通,只是會激怒他人。
我們出生時,實習護士未滿十八。她往往顧著把字寫漂亮,病歷寫得工工整整的(因而討好到院長),以為這就是對病患的實質照顧。
失迷醫院護校有五名實習護士,屬她最為資深,她因此得意揚揚,在多數時候設法忽略一項事實:她資深,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她重讀了一年。戈什醫生說得妙,說這是因為她“參加長期培訓計劃”。
因為天花,實習護士自幼便成了孤兒,兩頰也留下若隱若現的月球表面。她在阿斯馬拉的孤兒院由非洲尼基西亞修女會撫養長大,自我意識甚高,自小篤志好學,意大利修女也鼓勵她多多讀書。年紀輕輕的實習護士發憤苦讀,那樣子看起來用功不只是她的優點,還是上帝恩賜的禮物,就像是長了美人痣或多生了根腳趾頭。頭幾年,她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在阿斯馬拉教會學校求學順利,除了跳級,還講一口講究的意大利語(跟多數埃塞俄比亞人從酒吧、電影院學來的意大利文不同,他們一概省略介系詞和代名詞),連十九乘法表[1]也背得出來。
實習護士人在醫院,可說是歷史造就的一樁意外。她的故鄉是厄立特里亞的首都阿斯馬拉,厄立特里亞這個國家打從一八八五年就是意大利的殖民地。一九三五年,在墨索里尼的指揮下,意大利人從厄立特里亞出兵入侵埃塞俄比亞,各國列強卻不愿居間調解。墨索里尼因為與希特勒合作,奠定了日后的命運,到了一九四一年,英國溫蓋特上校率領的基甸部隊打敗意大利人,解放了埃塞俄比亞。同盟國贈送埃國塞拉西皇帝一件非比尋常的禮物:他們讓剛解放的埃塞俄比亞將意大利殖民已久的厄立特里亞收為保護國。皇帝先前大力游說疏通,就為了得到這份禮物,好讓他的內陸國家能擁有海港馬薩瓦,美麗的城市阿斯馬拉更是不在話下。英國或許希望懲罰厄立特里亞人,或者懲治他們長久與意大利人合作,因為成千上萬的厄立特里亞步兵加入了意大利軍隊,與黑皮膚的鄰國人民作戰,戰死在白皮膚的長官身旁。
對于厄立特里亞的人民而言,把國土交給埃塞俄比亞,那是難以想象的創傷,猶如將解放的法國交給英國治理,只因為兩國人民都是白皮膚,都吃卷心菜。短短幾年后,皇帝并吞了厄立特里亞的領土,民眾立刻為自由而打起游擊戰。
厄立特里亞成為埃塞俄比亞的一部分,卻也是有好處的。這位實習護士得到獎學金,前來亞的斯亞貝巴就讀埃塞俄比亞唯一的護校:失迷醫院護理學校,更是第一位榮獲此項殊榮的厄裔人。她的求學歷程至此成績出色、史無前例,足以成為所有年輕學子的楷模,也因此招致命運之神伸出腳來絆倒她。
不過,開始從事臨床工作后,使實習護士陷入困境的不是命運,也不是她阿姆哈拉語[2]或英語講得結結巴巴,事實上她很快便克服了語言障礙,對答流利。她發現死讀書(院長說是“用‘心’去背”)對臨床工作一點幫助也沒有,她要辛辛苦苦才能分辨出什么是芝麻綠豆的小事,什么是與性命攸關的威脅。是啊,她能像朗誦祈禱文一樣,背出腦神經的名稱來穩定情緒。她可以快速背出醫治消化不良的祛風劑的成分(一克小蘇打,鹵精與豆蔻酊各兩毫升,生姜六毫升,氯仿酒精一毫升,以薄荷水調制到三十毫升)。可是,她就是無法培養出院長認為她所欠缺的能力——良好的護理判斷能力。看見其他的實習護士駕輕就熟,她苦惱不已。在教科書中,唯一提到這一點的那段話深奧難解,熟背之后,更顯艱澀,于是她開始相信那段話放在書中是為了與她作對:
良好的護理判斷能力比知識更為重要,而知識則能提升護理判斷能力。良好的護理判斷能力是無法明確解釋的特質,這樣的能力是無價之寶,缺乏這種能力則必須加以注意。將現代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之語換句話說,一名護士擁有書本知識,卻缺乏良好的護理判斷能力,如同海上水手搭乘禁得起風浪的船只,卻苦無地圖、六分儀或羅盤。(當然,沒有書本知識的護士根本不該出海!)
實習護士相信她起碼已經出海了,而且下定決心證明她也有地圖與羅盤,因此將每一項交代下來的任務當作技能考驗,視為展現良好護理判斷能力的機會(起碼能掩飾缺乏該能力的事實)。
她一路奔跑,仿佛有精靈在后面追趕,跑過了連接手術房與醫院其他區域、為病患提供方便的穿堂。病患與該日開刀病人的家屬在通道兩旁,有蹲著的,也有盤腿坐著的。有個男人打著赤腳,與妻子及兩名幼子合吃一份餐點,把手指往碗里浸,扁豆咖喱就倒在排在碗內的酸面餅上,整個人藏在母親傳統夏瑪薄棉布里的嬰兒則吸著母親的胸脯。她跑過去,這一家人全露出警覺的神色,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在院子另一頭,她看見披著夏瑪白薄棉布、綁著大紅橘色頭巾的婦人擠在門診病患坐的長凳上,從這距離看去,像是雞舍里的母雞。
到了護士宿舍,她匆匆上樓朝我母親的房間跑去。她敲敲門,沒有人回應,不過門沒上鎖。在幽暗的房內,她發現瑪莉·普雷斯修女躺在棉被下,臉面向墻壁。“修女?”實習護士輕輕呼喚她。母親發出呻吟,實習護士聽了認為她是醒著的。“斯通醫生派我來告訴你……”還好,整段口信都還記得,她松了一口氣,然后等候修女的回應。母親沒有主動應答,實習護士還以為母親可能對她不高興。“因為斯通醫生要我來,所以我才來的,對不起打擾了你,我希望你身體趕快好起來,需要什么東西嗎?”她盡職地等候著,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由于沒有回話要帶給斯通醫生,她小兒科護理課的上課時間也快到了,她便沒有回去三號開刀房。
斯通醫生直到中午過后才上護士宿舍。他完成了闌尾切除手術,又替兩位潰瘍患者做了胃空腸造口吻合術,接著替三名疝氣病人開刀,然后是積水、甲狀腺部分切除手術、皮膚移植等三起手術。不過根據他的標準,今天的手術過程慢慢騰騰,簡直折磨死人了。他緊蹙著眉毛登上樓梯。他明白一件事情,他的開刀動作敏捷,深深仰賴著瑪莉·普雷斯修女的技術,仰賴的程度之深,則是他未曾想過的……他為什么得想這些事情呢?她人在哪里才是重點,還有,她什么時候才會回到開刀房?
他敲門,沒人回應。修女住在二樓的邊間,藥劑師的妻子沖了過來,大聲嚷嚷居然有男人膽敢擅自闖入。醫院里只有院長與瑪莉兩位修女,而藥劑師的妻子卻表現得好像有人不讓她遵守虔誠的天職。她前額纏著布帶,還戴著與左輪手槍一樣大小的十字架,看起來就像個修女。她自認是護士宿舍的半個舍監,是醫院童女的守護者,而且具有敏銳的第六感,能預知男人的腳步聲與領土的入侵者。不過,看清楚來者是誰之后,她就退下了。
斯通從沒來過瑪莉·普雷斯修女的房間,如果她要打字或替他的手稿畫插圖,她會去他的住處,或是到與門診中心相連的辦公室。
他轉動門把,嘴里呼喚著:“修女?修女!”一股熟悉而令人憂心的瘴氣當下迎面襲來,他卻沒有發現。
他摸黑尋找電燈開關,找不著,罵了幾句臟話,然后跌跌撞撞地往窗戶走去,結果撞上了衣柜。他把玻璃窗拉開,再將百葉木窗往外推開,陽光傾瀉到斗室里。
衣柜上方,一只厚重的寬口玻璃瓶吸收了光線的輻射,瓶內琥珀色的液體一路滿到了蠟封的厚實瓶蓋。一開始,他以為那瓶子裝著某種圣物、什么圣像,然而雞皮疙瘩由上而下布滿了手臂,就好像大腦還沒發現,身體就已經認出來那件物品了。在那里,懸浮在液體中的,是他的手指,脆弱的指甲抵著玻璃瓶底轉動,像是踮腳的芭蕾舞者。指甲底的皮膚如古老羊皮紙的質地,受到感染的指腹則出現紫污。他的右手手掌感到一波熱望、一股空虛、一絲搔癢,獨有截斷的那根手指能夠解除這些感受。
“我不知道——”說著,他掉頭朝床鋪看去,結果眼前的景象讓他忘了本來要說的話。
瑪莉·普雷斯修女痛苦地躺在窄小的帆布床上,嘴唇發青,毫無光彩的眼睛盯著他臉龐后方看。她猶如死灰般慘白。斯通伸手探探她的脈搏——急促而微弱,七年前搭乘“卡蘭古號”的可怕記憶如潮水涌上,他想起了發燒不止、昏睡不醒的安潔莉修女。冰冷的感覺從他的腹部擴散到胸腔,一種難得體會的情緒讓身為醫生的他手腳發軟——他覺得恐懼。
雙腿再也無法支撐他。
他跪倒在她的床畔,呼喚她:“瑪莉?”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重復呼喚她的名字。瑪莉·普雷斯修女的名字從他嘴巴吐出,一開始的口氣像是在詢問,然后充滿了柔情蜜意,接著這兩個字吐露了愛的告白。瑪莉?瑪莉,瑪莉!……她沒有回應,她無法回應。
他伸出猶如癱瘓老人的雙手,觸摸她的臉頰,親吻她的額頭。在這個稀罕而無法停止的行為中,他明白了一件事情(由于傲慢還感到刺心),原來他愛她,原來托馬斯·斯通不是沒有愛人的能力,原來他已經愛她愛了七年了。假如他未曾察覺自己的愛意,也許是因為它發生得太快,在那滑溜的階梯上,他就對她一見鐘情了。她在“卡蘭古號”上照顧他,幫他洗澡,努力讓他恢復精神,就在那時候,愛苗已經滋長了。她抱著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把他沉重的身軀拖到吊床上,然后喂食他生命的活力,就在那時候,他便已經愛上她了。他們伏在安潔莉修女身旁時,他就已經愛上她了。當瑪莉·普雷斯修女來到埃塞俄比亞與他一起工作,這份愛已經到了最高點,從來不曾動搖。濃烈的愛,沒有起落,沒有頂峰深谷之分,甚至沒有任何波動,因而七年來他完全不知道這份愛的存在,反而將它視為天經地義,看作大腦以外萬物秩序的一部分。
瑪莉愛他嗎?愛,他確信她是愛他的。她愛他,不過聽從他的暗示,永遠聽從他的暗示,所以一句話也不曾說過。而這么多年來他做了什么?只把她的存在當成是理所當然的。瑪莉,瑪莉,瑪莉。即使是喊出她的名字,也為他揭發了真相,因為他除了喊她修女之外,不曾用過其他方式呼喚過她。他嗚嗚抽噎,害怕將要失去她,這種心情讓他發現自己的自私,更再度證明他需要她。他有機會彌補嗎?人竟然能愚蠢到這種程度?
瑪莉·普雷斯修女幾乎沒有感覺到他的碰觸,火辣辣的臉頰貼著他的臉龐。斯通掀起被單,發現她的腹部隆起了好大一團。
他有句格言:婦女的肚子若是隆起,除非證明是其他病況外,否則都要當作是懷孕。他的心卻推翻那個意見,不愿去深思究竟,再怎么說,對方是修女啊!他反而匆匆斷定這是腸阻塞……或是腹腔有游離液體……或出血性胰臟炎……某種腹部重癥……
他設法通過門框,盡量不讓她的腳撞上欄桿,哭泣聲變成了出力時的唧唧哼哼。他將修女從宿舍抱出來,穿過小徑往開刀房走去。斯通覺得她不該如此沉重。
當年在愛丁堡通過筆試之后,他到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接受面試,主考官提出一個問題:“病人休克時,怎么從耳朵進行急救?”他以一句:“說幾句安慰的話!”順利通過考試。可是這個時候斯通反而扯開嗓子呼喊求助,沒有出言鼓舞安撫病人,忘了以人性的方式協助她放松心情。
童女守護者也跟著他開始大呼小叫,驚動了所有人,連門房加布魯也從前門跑來看,咕啾嚕與另外兩條無名小狗跟在他的后面。
看見瑪莉·普雷斯修女嚴重的病情,院長心頭一驚,而眼前哽咽無助的斯通讓她同樣震駭。
老天,他又來了——這是院長頭一個想法。
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斯通自從來到醫院之后,曾有三四次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他難得喝酒,熱愛工作,覺得睡眠會讓人分心,只有經人提醒才會上床。像這樣一個男人會有這樣的舉動,令人相當不解。這些意外事件如流感般突然,似著魔般恐怖。上午開刀名單上的第一位病患已經躺上了手術臺,準備接受麻醉,但就是不見斯通的蹤影。他們第一次出去找他時,在他家找到一個衣冠不整、口齒不清的白人正在來回踱步。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他不闔眼、不進食,三更半夜溜出門補充蘭姆酒的存貨。最后一次,這家伙爬到他房間窗外的樹上,在上面待了幾個小時,像雜種雞一樣唧唧咕咕。萬一從那高度跌下來,腦袋大概會開花吧!院長看見那雙貓鼬般的充血眼睛從上往下盯著她瞧,馬上逃離現場,留下瑪莉·普雷斯修女與戈什通宵守候,設法說服他下來,讓他吃些東西,別再喝酒了。
他這著魔的狀況來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兩天,最多不超過三天,就沒事了。斯通睡了長長的一覺后,就能回到工作崗位,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也從來不曾提過他對醫院造成的麻煩,將那段記憶抹得一干二凈。此外,也不會有人對他提起,因為另一個斯通——幾乎滴酒不沾的斯通——聽到這樣的詢問或指責,大概會心靈受傷,覺得受到羞辱。另一個斯通的工作成果可抵三個全職外科醫生,因此這樣的意外事件只是不足掛齒的代價。
院長靠上前去。斯通的眼睛沒有充血,身上也沒有散發酒精的惡臭,原來他是因為瑪莉·普雷斯修女的健康狀況才心神失常,這是理所當然的。院長的注意力從斯通轉到瑪莉·普雷斯修女身上,心底還隱隱約約地感到滿意:起碼這人流露了靈魂,為他的助手流露了情感。
院長不管斯通語無倫次地說著什么腸扭結、腸阻塞、胰臟炎、結核性腹膜炎等,“到開刀房去。”她說。進去之后,她又說:“讓她躺到手術臺上。”
斯通把修女放下,院長看見了七年前她曾經見過的一幕:鮮血浸濕了瑪莉·普雷斯修女恥骨一帶的衣服。院長的心思急轉回到瑪莉·普雷斯修女從亞丁港剛抵達失迷醫院的時候,修女袍上的血污也引起類似的牽掛,院長未曾直截了當地詢問那個十九歲的女孩,是什么造成了她的流血,那時不規則的血跡還吸引了目擊者解讀形狀的意義。院長發揮了想象力,編出無數的故事情節解釋那團謎題,其后的幾年,記憶已經將不解之謎變成了神秘之事。
因此,院長趁著斯通把瑪莉·普雷斯修女放下時,趕緊看了一眼她的手掌與胸口,好像有幾分期待見到與基督身上的釘傷類似的流血傷口,仿佛第一次的神秘事件已經發展出第二樁。不對,流血的部位只限于陰部,除了大量出血,還有深色的血塊。鮮紅色的細細血流從大腿淌下,血滴到地板上,這時院長已經確定了,這次的流血與宗教無關。
院長在瑪莉·普雷斯修女的兩腿間坐下,眼光還刻意回避前方腹部隱約的隆起。修女的私處充血發青,院長戴上手套,手指輕輕探進去,發現子宮頸竟然完全張開了。
血流如注。院長拿起紗布擦拭輕拍,扳開陰道后壁好看得清楚些。當病人肺腔吐出凄慘的嘆息,院長手上的窺腔器險些掉落下去。她的胸口撲通撲通,兩手顫顫巍巍。她往前靠過去,再次歪頭往陰道內凝視,里面有個東西像泥穴底的巖石,有顆心一般的硬石,那是一個嬰兒的頭顱。
當院長總算恢復說話能力時,她說:“天啊,她——”她倒抽一口氣,那褻瀆神祇的字眼好像要噎著她,卻又無法留在她嘴里。“懷孕了。”
后來與我談過話的每一名旁觀者,都記得在三號開刀房的那一刻,當時空氣凝滯,手術臺對面響亮的時鐘凍結,隨后是冗長而無聲的停頓。
“怎么可能?!”斯通說。這是那天他第二次驚呼這四個字——雖然這句話不當,也不該說出口——但是大伙聽了,又能開始呼吸了。
院長卻明了自己說得并沒有錯。
她必須自己接生這個嬰孩,因為赫瑪夏醫生(大家喚她赫瑪)此時休假,不在醫院。
院長接生過不知凡幾的嬰兒,她提醒自己這一點,盡量別驚慌失措。
只是現在她不光要推開憂懼,還要擋住困惑,她的基督新娘居然懷孕了!不可思議,她的心思不肯把這一點好好想清楚,可是證據就在眼前,一個嬰兒的頭顱冒出來了。
同樣的念頭讓刷手護士、光腳的護理員與麻醉護理師雅斯嘉修女心思狂亂,在手術臺四周手忙腳亂,絆倒了對方,撞翻了點滴架。只有實習護士沒有停下來狐疑瑪莉·普雷斯修女是怎么懷孕的,反而因為上午探望她時未發現她病情危急而覺得慚愧。
院長一顆心急得仿佛要從胸口蹦出來。“主啊!你能創造更惡劣的生產情況嗎?這樣的懷孕是不赦之罪,即將為人母的她就像我的親生女兒,這么大量的流血,死灰的臉色……”在這種危急情況下,失迷醫院唯一的婦科醫生赫瑪居然不在,她不光是埃塞俄比亞的第一把交椅,更是院長所見過能力最好的。
中央廣場那里的巴伽利最起碼還能接生嬰孩,不過此人在下午兩點以后就靠不住了,他要是拿“出診”做借口外出,他那厄裔的情婦就要疑神疑鬼。尚恩·崔恩住在政府社區,是法越混血,什么都會來一點,總是掛著微笑。不過就算能聯絡上他們,不管誰來,都還要等上一陣子。
不行,院長必須自己來。她必須把修女懷孕所暗示的事情拋到腦后,她必須深呼吸,集中精神。她必須正常接生小孩。
不過在那個午后與夜晚,沒有一件事情是正常的。
斯通張著嘴站在一旁,看著院長,等她的指示。此時,院長面對陰部坐著,等候嬰兒落下來。斯通一會兒把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一會兒垂到身側。他發現瑪莉·普雷斯修女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雅斯嘉護士用恐慌的口吻大喊血壓,“收縮八十,摸得到。”斯通搖搖晃晃,好像快要昏倒了。
院長觸摸瑪莉·普雷斯修女的肚皮、觀察她扭曲的表情,知道子宮正在收縮,子宮頸也全開了,可是孩子完全沒有動靜。嬰兒的頭顱在產道上方,子宮頸像墊圈平貼著頭,這樣的畫面向來會令院長想起主教剃去毛發的頭皮,可是這個主教留在原處不動,同時血還是一直流!手術臺上已經積了一攤深色的臟水,陰道汩汩流出一波波的血渦。血之于產房與開刀房,就如同渣滓之于內臟加工廠,盡管如此,院長覺得這里簡直血流成河了。
“斯通醫生。”院長呼喊著,她的嘴唇在顫抖。斯通困惑不解,不明白她為什么呼叫他。
“斯通醫生。”她又喊了一聲。對院長而言,具備良好的護理判斷能力,表示這位護士了解自己的極限何在,我的老天,她需要剖腹生產,不過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怕說了會對斯通產生負面的影響。她反而放低聲音垂下頭,壓著自己的大腿撐起身子站起來,讓出瑪莉·普雷斯修女兩腿間的位置。
“斯通醫生,這是你的病人。”她對人人都相信是我父親的男人說,不但把他選擇疼愛的女人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中,也把他選擇憎惡的兩條生命托付給他——我與弟弟的生命。
注釋
[1]即將九九表擴充至十九乘法表。
[2]Amharic,埃塞俄比亞的官方語言,使用人口約有九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