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淚珠之門
- 雙生石
- (美)亞伯拉罕·維基斯
- 9490字
- 2024-06-03 14:37:29
當瑪莉·普雷斯修女感到產前陣痛時,我后來稱之為“母親”的女子卡帕娜·赫瑪夏醫生遠在五百里外、十萬尺高的地方。在飛機右舷機翼后方,赫瑪見到曼德海峽如詩如畫的景觀,這道狹隘海峽的一側是非洲與也門,另一側是阿拉伯半島,數不盡的船只在此遇難,因此這里被稱為“淚珠之門”。從這般高度眺望,只看到埃塞俄比亞、吉布提與索馬里三國組成的非洲之角。赫瑪的視線沿著淚珠之門移動,它從門縫似的水道擴展成紅海,朝北延展到地平線。
赫瑪在印度馬德拉斯讀書,上地理課時,她必須在英屬群島的地圖上把出產煤礦與羊毛的地點標示出來。在教科書上,非洲是葡、英、法等國的游樂場,大衛·李文斯頓[1]在此發現了壯觀瀑布,將其命名為維多利亞女王瀑布,接著史丹利找到了他。日后,弟弟濕婆、我與赫瑪一同旅行,她將自學而得的實際地理知識告訴我們,指著紅海說:“想想看,那帶狀的水域像裙子的裂縫往上流,把沙特阿拉伯與蘇丹分開,然后再往上讓約旦與埃及分離。我想上帝是特意讓阿拉伯半島脫離非洲,為什么不呢?這一邊的人民與另一邊的人民有什么共同點嗎?”
就在這條長縫的最頂端,有道褊窄的地狹,那是西奈半島。它阻撓上帝的旨意,讓埃及與以色列相連,而人工打造的蘇伊士運河則劈開最后一刀,讓紅海與地中海相連,船只免去繞行好望角的漫長航途。赫瑪日后常常告訴我們,就是在淚珠之門上空,她經歷了改變一生的覺醒?!拔以陲w機上聽到呼喊,現在想想,我知道那是你們的呼喊?!卑肟罩懈窀褡黜懙臋C艙,怎樣想也不像是她能經歷神秘頓悟之處。
這是一架DC-3型飛機,菱紋機艙兩側各有一條長板凳,赫瑪坐在座位上,不曉得就在此時此刻,她這八年來工作的失迷醫院亟須她的專業能力。雙引擎隆隆的響聲持續不止,飛機飛行半個小時后,她覺得那股聲潮已經占領她的身體。長椅硬邦邦的,加上起伏不定的飛行,她的臀部開始冒出水泡。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感覺好像坐在牛車后面,讓牛拉她走過遍布輪轍壓痕的路面。
在這班自亞丁港飛往亞的斯亞貝巴的班機上,同行的旅客有古吉拉特人、馬拉雅利人、法國人、亞美尼亞人、希臘人、也門人,還有少數幾位無法根據打扮言談判斷出身的乘客。至于她自己,她穿著白棉紗麗、灰白色無袖短衫,左鼻孔嵌了顆鉆石。中分的頭發以夾子攏在后腦勺,拖了條蓬松的辮子在下面。
她側坐往外看,發現下方有道灰色的箭影,是飛機在海洋上的影子。她想象有條巨魚在海面巡游,與她以同樣速度前進。海水看似沁涼迷人,與DC-3飛機內艙相反,里面少了蒸氣,雜成的乘客氣味依然濃重。阿拉伯人散發出地下谷倉干燥霉舊的氣味,亞洲人提供了姜、蒜兩味,白人則是傳出漬奶圍兜的味道。
透過半開半掩的簾幕,她看見駕駛艙里的飛行員身影。每當他扭頭描一眼貨物,瓶樽綠的太陽眼鏡就像要吞下他整張臉,只有鼻子挺出來。赫瑪登機時,那副眼鏡卡在他的額頭上,她注意到他的眼睛與嚙齒動物一樣紅,口氣中的杜松子凸顯他對琴酒的喜愛,她對此人的反感油然而生,更何況他后來開口趕乘客上飛機,沖著他們厲聲說:“Allez!”(法語:“上去!”)仿佛他們不配做人。當時她隱忍不言,因為這不是別人,這是要帶他們升空的男人。
一張臉配上招風大耳,讓他看似孩童在廉價圖畫紙上涂抹的蠟筆人像,不過這樣的細節是孩童能力所不及的:臉頰上精密交錯的血管,似鞋油般黝黑的絡腮胡,瞳孔周邊一圈乳白的老化環,灰眉戳破他佯裝年少的欺瞞。她覺得奇怪,怎么有人照鏡子也看不出自己外表的荒誕之處呢?
她審視自己在舷窗上的倒影,也是一張圓臉,兩眼生得開,鼻子如洋娃娃般俏麗,眉心一點朱砂尤其惹眼。底下鈷藍的海水映上臉頰,讓她增添了戰神似的神情,使那眸子的碧綠(印度人少見的眼睛顏色)更為明顯。“你的眼神吸引了所有男人,稀松平常的一眼,也讓人覺得親密撩人。”戈什醫生曾經這么對她說:“你似乎光靠眼神就能使我銷魂!”戈什愛開玩笑,話一說出口就忘得一干二凈,可是他這番話在她心中繚繞不去。想起戈什毛茸茸的手腳,她起了一陣戰栗。她不喜歡跟體毛親密接觸,起碼她是這樣以為,也知道這是印度女人要命的成見。他的毛發像大猩猩,胸毛從背心扎出,也從襯衫衣領偷偷跑出?!颁N魂?想得美,你這個色鬼。”她這時含笑罵了一句,仿佛戈什就坐在對面。
她不得不如此待他,假如她對男人凝目略微過久,會引來她不想要的過度注意,她戴金屬框大眼鏡多少也是這個原因,因為她認為眼鏡能縮小眼距。她喜歡自己上嘴唇明顯的唇線,不喜歡兩頰,覺得太圓潤了。能怎樣呢?她身形魁梧,不胖,但是個頭高大……噯,也許有點胖吧!她在印度絕對胖了一公斤,或者兩三公斤。只是面對母親出色的廚藝,她又能怎么辦呢?她告訴自己,還好身高夠,不顯胖,而且穿紗麗一定也能遮掩。
她哼了一聲,想起戈什醫生為她所創的專門形容詞:“放大”。幾年之后,印度電影與電影里的歌舞風靡非洲,在亞的斯亞貝巴的病房,小男孩喊她“印度媽媽”,那不是嘲弄,而是表達同名電影的尊敬?!坝《葖寢尅庇膳輪T納吉斯主演,感人肺腑,賺人熱淚,在帝國戲院連續上演三個月,然后改到阿多瓦電影院繼續播映,同樣沒有字幕幫助觀眾了解劇情,大家卻會聽到病院男童唱著“Duniya Mein Hum Aaye Hain”(“我們來到這個世間”),盡管他們半句印度斯坦語也不懂。
她說:“如果說我是放大好了,那我們要用什么字眼來形容你?”她繼續假想對話,從頭到腳審視老友。從一般角度而言,他的長相不算好看。“‘異類’如何?戈什,我可是把這兩個字當作贊美,我用‘異類’,因為你缺乏自覺,不注意自己的外表,對別人反而具有一種誘惑力。異類也能英俊瀟灑,我這么對你說,是因為你不在這里,有些人乍看之下并不覺得有什么自信,事實上是有自信的,這種人就很有魅力。”
奇妙的是,戈什的名字在假期中不斷在她與母親的對話中冒出來。雖然赫瑪對婚姻并不感興趣,她的母親依舊害怕女兒最后會與非出身婆羅門[2]的人在一起,例如戈什那樣的人。然而,赫瑪即將步入三十大關,她的母親開始覺得,什么樣的丈夫都好過沒有丈夫。
“媽,他皮膚白……比我還白,眼睛是咖啡色的,有孟加拉國和波斯血統吧!誰知道還有什么影響到眼睛的顏色?!?
“他是什么出身?”
“他說自己是高級馬德拉斯雜種?!彼敌φf。
母親額頭一蹙,作勢威脅要吞下她的鼻子,赫瑪便換了話題。
對從未見過戈什的人,實在也難以說明他的形象。她可以這么形容他:他的頭發梳得服帖,中分,看起來油亮光滑又整齊,頂多能在上午維持十分鐘,之后的一頭亂發猶如喧鬧的孩童。她也可以說,在一天的任何時候,就算才剃過胡須,他的下巴便冒出黑色的胡茬。她也可以說,他的頭型像波羅蜜果,往下壓得連脖子都看不見了。她可以說,他只是看起來矮,因為他走路時習慣身子后傾左右擺動,原本瘦瘦的肚子反而顯得大起來,更讓視線焦點偏離垂直的角度。還有他的聲音,那驚人的大嗓門,好像音量旋鈕固定在最高音量。這一切加在一起,不但不令他顯得難看,反而奇妙地讓他成了好看的男人。而她哪有辦法讓母親了解這一點呢?
他的手臂上有疹子(其實是燙傷),手指卻性感非常。疹子是那臺老舊的凱利考特牌X光機造成的,只要想起那架“烤機”,赫瑪就氣得火冒三丈。在一九〇九年,孟尼里克皇帝聽說電椅能有效鏟除異己,便從國外引進了一臺,當他發現原來需要用電,就將它當作寶座。同樣地,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熱心的美國傳祭司帶了龐大的凱利考特機器前來,接著隨即明白一件事情,盡管亞的斯亞貝巴已有電力,但電力時有時無,電壓不足以啟動這臺敏感的大怪物。傳教的使命失敗,尚未開箱的珍貴機器就這么留了下來。失迷醫院缺少X光機,于是戈什將機器組好,另外加裝了適當的變壓器。
除了戈什以外,沒有人敢碰這臺“烤機”。電纜從大型整流器延伸到X光管,X光管則架在橫木上,可以往左移,也可以往右放。他研究標度盤與電壓桿,研究到火花在兩個銅導體之間穿梭跳躍,蹦出一聲霹靂。這場恐怖的演出害得一名癱瘓病人跳下擔架逃之夭夭,戈什說那是“爆破壓力療法”。這架烤機由他負責維修,當制造商破產三十年后,這架烤機還能使用。他靠著熒光屏,有時仔細檢查跳動的心臟,有時精準找出肺臟的空洞。他壓壓肚子,就能確定腫瘤是固定在腸道,還是緊鄰著脾臟。早年他使用機器時,不管是套上襯鉛手套或系上含鉛圍裙都嫌麻煩,于是在探索病情的過程中,靈巧雙手的皮膚便付出了肉眼可見的代價。
赫瑪想象戈什怎么對他的家人形容她。她二十九歲,對,我們是馬德拉斯醫學院的同班同學,不過她小我幾歲。我不知道她到底為了什么還沒結婚,我們直到在敗血癥病房實習時才熟了起來。她是婦產科醫生,出身名門,對,是馬德拉斯人,移居國外,這八年來都在埃塞俄比亞生活、工作。這些是定義赫瑪的標簽,然而僅透露極少的訊息,說了等于什么都沒說。她想,旅者的過去總是在迢遠的地方。
赫瑪坐在飛機上,闔眼想象自己學生時代的模樣:梳著兩條馬尾,一襲白長裙,紫色半身紗麗底下是白短衫。在麥拉波區扈德女士中學,所有女學生都得披掛這種半身式的紗麗,實際上不過就是拿張四方布料往裙子上纏繞一圈,然后別在肩頭固定。她討厭這身裝扮,穿上去不像小孩,也不像大人,像女人,也不像女人。老師都穿全身式的紗麗,可敬可佩的扈德校長則穿裙子。赫瑪提出抗議,激得父親訓了她一頓:你難道不知道,能夠念一所英國校長管理的學校,你已經很幸運了?你知不知道有幾百個人想要進去,拿出了十倍的錢,“嗚的女尸”還是拒絕他們,她只看學生成績。還是你比較想去念馬德拉斯市立學校?于是她每天乖乖穿上討厭的制服,感覺自己只穿了半身的衣服,覺得自己出賣了部分的靈魂。
偉魯是鄰居的兒子,本來跟她最要好,到了十歲時,居然變得討厭死了,就愛坐在兩家之間的隔墻上嘲笑她:
嗚的女尸的小姑娘,啪哩啪哩嗚?
嗚的女尸的小姑娘,啪哩啪哩嗚?
嗚的女尸的小姑娘,
還沒長大變女人,
叮咚叮咚,啪哩啪哩嗚!
她不理他。偉魯膚色深,而她膚色淺,他便說:“嘖嘖,皮膚白就了不起啊?小心哦!猴子咬你的嫩肉,以為那是波羅蜜樹上的波羅蜜果!”當時她十一歲,準備出門上學,站在拉斐腳踏車旁顯得個頭矮小。她與偉魯一來一往針鋒相對。她以流蘇背帶將書本背在肩上,帶子剛好卡在胸部中間,那個姿勢,那種從容的踩踏動作,已經暗示出她個性里某種程度的恒定不變。
原本又高又危險的腳踏車,轉眼就在她的身體底下縮小。她的胸部從流蘇帶的兩側隆起,兩腿間的毛發長出(假如偉魯說她沒有變成女人是這個意思,她證明了他是錯的)。她成績優異,在籃網球隊[3]擔任隊長,也是高年級的級長,婆羅多舞[4]也跳得出色,只看過一次,就能重復跳出錯綜復雜的舞步,發現了自己的天賦。
她覺得沒有必要跟大家混在一起,也不曾沖動想特立獨行。一個親近的朋友告訴她,說她看來總像在發脾氣,她聽了心頭一震,同時也有幾分的興奮,原來她可以成功哄瞞他人。上了醫學院(穿全身紗麗,并且改搭公交車),這樣的個性特質更為顯著,她不是乖戾,而是格外顯得獨立,造成他人的錯誤印象。有些同學認為她傲慢,因為她會吸引別人像跟班跟在身邊,最后跟班卻發現她并不要人陪。男生喜歡順從自己的女性朋友,她則無法為了他們忸怩作態或佯裝愚昧。圖書館里,有情侶躲在大本解剖圖集后面依偎,喁喁細語,談情說愛,她看了總覺得有趣。
我對這樣的蠢事沒興趣。不過她卻有時間閱讀以城堡和鄉間別墅為背景的無聊小說,里面的女主角居然還叫作柏娜黛特。她幻想寒森、鎖林與節松叢里的瀟灑男子,那是她當時的煩惱,她要的愛情比在圖書館中展示的更偉大。不過,她也一心想追求與愛情無關的野心,無以名狀的野心,她究竟要什么呢?她的野心不讓她爭取或追求別人同樣想要的東西。
在馬德拉斯醫學院求學時,赫瑪在不知不覺中欣賞起治療學的教授。印度已經獨立,在一個全職教授多為英籍的學校,這名印度教授顯得形單影只。無形之中,他的慈愛、他對學門的專精感動了她(面對現實吧!赫瑪,這是迷戀)。當她發現自己希望走上跟他一樣的研究領域,而教授也有所鼓勵,她便刻意選擇了另一條路。她討厭賦予任何人那樣的權力,她沒有選擇他的領域,反而挑了產科、婦科與內科。如果說這位教授的領域是無限的,需要淵博的知識,從心臟衰竭到小兒麻痹癥都要了解,中間還有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癥,她則選了具若干界線且須手藝(即開刀)的領域,其中所需的本領不多:剖腹生產、子宮切除術、子宮脫垂修復手術。
她發現自己具產科的巧手與天資,擅長推測嬰兒為何在骨盆內遲遲不肯落地。別的婦產科醫生所恐懼的,也許正是她所喜愛的,就算蒙著眼,她也能分辨左右產鉗,睡了也能操作。她能想象每位病患子宮曲線的幾何圖形,在產鉗悄悄伸入的同時,將子宮曲線與嬰兒頭骨的曲度相互配合,接著將兩只把柄拉攏,自信滿滿地將嬰兒用力拉出。
由于一時興起,她來到異鄉,然而離開馬德拉斯依舊令她心碎。有些夜晚,她想象雙親坐在戶外椅上,在炙熱而沉悶無比的日子,等著海風在薄暮中吹來,想著想著,她落下了淚水。她之所以離開,原因在于婦科依然是男人的天下,起碼在馬德拉斯是如此。事實上,在印度獨立的前夕,那是英國人的天下,所以她完全沒有機會在公立教學醫院擔任公職。她、戈什、斯通、瑪莉·普雷斯修女,都曾經在某段時間于馬德拉斯市立綜合醫院受訓或服務,這件事情說來很奇妙,她想到便覺得心里甜甜的。一千五百床的病人,床底與床間還有兩倍之多的病患,醫院本身就是座城市?,斃颉て绽姿剐夼浭悄抢镄逻M的見習修女兼實習護士,或許她們曾經擦身而過。難以置信地,托馬斯·斯通也在市立綜合醫院短暫任職,不過婦產科在獨立的樓層,斯通與赫瑪大概未曾有過錯身的機會。
她離開馬德拉斯,撕下種姓制度的標簽,來到“婆羅門”一詞沒有意義的天涯海角。在埃塞俄比亞工作期間,她盡量每三年或四年回家一趟,此時她才自第二次的返鄉之旅回來。坐在嘈雜的飛機上,她不由自主地重新思索自己的選擇。在過去的兩三年,她幾乎能指明是什么樣的無名野心,將自己推到了如此遙遠的地方:不惜代價地避開逆來順受的人生。
初來乍到時,失迷醫院讓她有種親切感,它與位于印度的市立綜合醫院一樣,只是規模小了許多。民眾同樣排列等候,家屬同樣在樹下野營等候,除了等候外,幾乎別無選擇,因此他們擁有無窮的耐性。從第一天起,她就忙個不停。坦白說,她私下享受緊急事故,在心臟蹦到喉頭的情況下,在分秒必爭的情況下,在母體性命垂危的情況下,在子宮內胎兒缺氧需要大膽搶救的情況下,她樂在其中。在那樣的時刻,她不再對存在心存疑慮,生命的焦距清楚起來,就在她不去思考意義時,生命有了意義,那些為人母、人妻、人女者突然失去身份,濃聚凝定成岌岌可危的一個個體,而赫瑪化身為拯救她們的必要工具。
不過近來她有種感覺,非洲的醫界與以英、美為首的科學醫療新領域間有鴻溝。就在那年,明尼蘇達州的里拉海開創了心臟手術的新紀元,找出心臟停止時輸送血液之道。小兒麻痹癥疫苗也已問世,只是尚未傳入非洲。在麻州的哈佛大學,喬瑟夫·墨雷醫生順利完成第一起人類手足腎臟移植手術,在《時代》雜志的照片中,他是個長相平凡、神色謙遜的男子,赫瑪看到這張照片吃了一驚,因而想象這樣的偉大發現是每一個醫生能力所及的,是她能力所及的。
她向來喜歡巴斯德發現細菌或李斯特試驗消菌法的故事,每一個印度學童皆渴望跟拉曼一樣,以簡單的光學實驗贏得諾貝爾獎??墒?,她現在居住的國家,沒有幾個人能在地圖上找得出來。(她總是這樣解釋:“位于非洲角上半邊的東岸,就是看起來像犀牛頭的那一塊,面朝印度?!保┲廊骰实鄣娜烁伲退闼麄冇浀盟且痪湃迥辍稌r代》雜志年度風云人物,也想不起他是為了哪個國家的訴訟案在國際聯盟上抗辯。
如果有人問起,赫瑪會這樣回答:沒錯,我從事的正是我想從事的工作,我很滿足。否則還能怎么說呢?每一期《手術與婦產科》月刊出刊數周后,會以海運寄到,牛皮紙包裝已經破爛又骯臟,她覺得里面的創新手法讀起來像是小說,讓人興奮又泄氣,因為這已經是舊聞了。她告訴自己,她的工作、她在非洲辛勤的貢獻,以某種角度來說,和《手術與婦產科》里描述的發展有關,只是她內心知道這不是真相。
咯咯咯,新的聲響傳來,是木頭在金屬上刮擦的聲音。機尾有兩大箱條板箱,還有成疊的方形箱,體積較小,用錫帶捆著,里面是茶葉,外頭印了“龍來斯產業,南印度”等字樣。結網勾在細竿上,防止貨物砸到乘客,卻阻止不了貨物滑來滑去。赫瑪與同機乘客把腳擱在膨脹的黃麻布袋上。地板與銀色機艙上印刷的軍徽顏色逐漸褪去,駐北非的美國軍隊曾經坐在這里盤算自己的命運,帶隊的巴頓將軍也許搭過這架飛機,這也可能是法國在索馬里或吉布提殖民地留下來的老東西。這條新開的航線利用現成的老飛機,又由高齡的機師來負責,大概是臨時才決定要載客吧!她看見機師對著麥克風爭辯,打打手勢,停下來收聽回答,然后又發怒斥喝??拷{駛座艙的乘客皺起眉頭。
赫瑪再次引頸,看看能否見到自己那箱裝了根德牌收音機的條板箱。每每想到自己放肆采購,她心里就一陣罪惡感,但是就是因為買下了這臺兼具錄音功能的收音機,她才能勉強度過在亞丁港的那一晚。在休火山口打造的城市,如人間煉獄,那就是亞丁港,不過起碼那里免稅。噢,還有,詩人韓波曾在那里住過,而且從此筆下不曾再寫出詩句。
她已經想好要將收音機放在客廳里的什么地方,應該放在甘地紡棉那張裝框黑白圖片下方,她得替圣雄甘地找個更靜謐的地方。
她想象戈什啜飲白蘭地,院長、托馬斯·斯通與瑪莉·普雷斯修女則飲用雪利酒或咖啡。她假想爵士樂《搭乘A號列車》的迷醉曲調從收音機流瀉而出,戈什一聽倏地站起身。接著放肆的歌聲傳來了,你完全料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難解的曲調,然而那最初的旋律……在心底繞梁不去,她千方百計想驅走它們!印度人只會欣賞外來的事物,她對同胞盲目的熱誠感到深惡痛絕,可是卻在夢里聽到這些音律,于沐浴時不知不覺地哼哼唱唱。現在,她也在機上聽見了這些旋律,奇異的刺耳音符丟在一塊,缺乏音律的和諧,卻莫名描述了美國與科學,表達出一切與美國有關的事物,大膽的、冒失的、無畏的、刺激的(起碼在她的想象中,美國具有這些特質)。音符從一個黑人腦袋中傾注而出,他的名字叫比利·史崔洪(Billy Strayhorn),strayhorn,這名字直譯的話就變成了“走失的……喇叭”!
她在戈什介紹下開始聽爵士樂,也是因為他才知道《搭乘A號列車》這首歌。當她頭一回聽到和弦之后的合音,戈什說:“等等……注意聽!有沒有?你一定會笑,你無法不笑的!”結果他是對的,旋律如此悅耳順口,活潑開朗,那曲調帶領她首度接觸嚴肅的西方音樂,這真是太幸運了。不過,她開始把這首曲子看成是自己的歌、自己的發明,想到其實是戈什介紹給自己認識的,她就覺得氣惱。她多想討厭戈什,沒想到反而如此喜歡他,其中的不可思議讓她笑了起來。
然而就在那一刻,就在她想著這些事情,盼望抵達亞的斯亞貝巴……她頓然忍不住呼喚濕婆神的尊號,因為這架DC-3飛機,這架在邊陲天空值得信賴的駝色飛機,仿佛嚴重受損般開始震動起來。
她往外一看,在她這一側的螺旋槳急促轉動了幾下,然后停止運轉,厚肥的引擎罩噴出一陣煙。
飛機猛然往右舷傾倒,她不由自主地貼著窗戶,身邊的乘客一一放聲尖叫,一只保溫瓶從艙壁彈開,嘩啦嘩啦潑出茶來。她四下摸找可以抓手的地方,接著飛機扳正,好像停在半空中,而后開始急劇下降。不對,不是下降,她的胃部告訴她正確答案,是墜機。地心引力伸出觸手,抓住圓柱狀銀色飛機懸凸的兩翼,看來是要在水面上降落了。也許應該這么說,既然飛機有的是輪子,不是浮筒,看來是要墜海了。機師大聲嚷嚷,不是出于慌恐,而是因為憤怒。赫瑪沒有時間思考這情況有多么詭異。
多年后,她回想改變的這一刻,從親身經歷客觀分析(她的教授說得好:“一點一滴挖掘歷史!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究竟是怎么開始的?初始代表一切!診斷結果就在病歷中!”),發現自己其實在過去好幾個月已經開始轉變了。不過,直到自曼德海峽上方的天空墜落,她才明白改變已經發生了。
一個印度男童摔到她的懷抱中,是飛機上唯一一對馬拉雅利人的兒子,這對夫妻想必在埃塞俄比亞教書,她看一眼就知道了。膝蓋外翻的小孩有五歲大吧,也許是六歲,穿了條過大的短褲,從上飛機開始,手里便抓著一架木制飛機,對它百般保護,好像那是黃金打造的。他的腳卡進兩包黃麻布袋間,當飛機恢復正常水平,人便跌到赫瑪身上。
她抱住小男孩。男孩迷惘的面容忽然迸出淚水,露出痛苦的神色。赫瑪發現他的小腿呈弧形——他的骨頭太年輕,就像彎折的嫩枝,所以不會啪的一聲干凈利落地斷成兩截。她的身體知道他們正在下墜,高度越來越低,縱然情況如此緊急,她依然看出了這孩子的問題。
還好,一名亞美尼亞裔的年輕人采取實際行動,在慌亂中把男童的腿拔出來。真不敢相信,這個亞美尼亞人臉上還掛著笑容,嘴里對她說著什么,大概是安撫一類的話吧!她大受震驚,當四面八方傳來的乘客驚呼讓情況更顯惡化,居然有人的態度比她還冷靜。
她把小男孩抱到大腿上,腦里的思緒清楚卻不連貫。男童的腿變直了,然而一定已經骨折了,而飛機正在下墜。她把手掌伸得遠遠地,阻止男童受到驚嚇的父母過來,又捂住他號哭的母親的嘴巴。她習慣以冷靜面對緊急情況,可是心底明白這份熟悉感是假的,因為她自己也處于生死關頭。
“我來抱他?!闭f著,她把手從那婦人的臉上拿開?!跋嘈盼遥沂轻t生?!?
“我們知道?!蹦型母赣H說。
他們擠進赫瑪身旁的長椅上,男童沒有大哭,只是嗚嗚咽咽。他的臉色蒼白,還驚魂未定,緊緊靠著赫瑪,臉頰貼在她的胸口。
相信我,我是醫生。她覺得很諷刺,這句話將是她的遺言。
透過舷窗,赫瑪看到白色的浪峰越來越靠近,越來越不像是藍布上的蕾絲。她一直以為自己有很長的時間來挖掘生命的意義,這下看來只剩幾秒的時間了,就在明白這一點時,她有了一番徹底的頓悟。
她俯身偎近這孩子時,了解到死亡的悲劇完全在于未竟的理想。她慚愧極了,這么些年來居然看不穿如此簡單的道理。讓自己的生命變得美好,這不就是瑪莉·普雷斯修女奉行的格言嗎?赫瑪的第二個念頭是,她接生過無數的嬰兒,她拒絕父母希望她走入的那種婚姻,她覺得世界上孩子過多,所以不急于增加那個數字。這樣的她首次明白一個道理,原來擁有孩子可以躲避死亡,門即將關上了,孩子伸出腳卡在門底,帶來了渺渺茫茫的希望:經由投胎轉世,還能前往某個人家,做狗、做老鼠,做活在人體上的跳蚤也可以啊!假定院長與瑪莉·普雷斯修女的信仰為真,人死后會復活,那么孩子鐵定能看見雙親蘇醒,當然,前提是這孩子沒有跟著你一塊墜機身亡。
讓自己的生命變得美好。這個抽噎的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眉毛長長的,頭偏大,亂發有小狗狗的氣息……人類幾乎制造不出比他還美好的事物。
同機的乘客看樣子和她一樣驚恐,只有那個亞美尼亞人微笑著對她搖頭,像是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赫瑪心想:好一個大白癡。
另一個年紀較大的亞美尼亞人可能是他的父親,無動于衷,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登機時,他的臉色陰郁,這時心情沒有轉好,也沒有變差。赫瑪忍不住驚訝,在這樣的時刻,她竟然留心起此等瑣碎的俗事,她不該分析他人的面孔,該要做好撞海那瞬間的準備才是。
騰騰海浪打高,準備迎接飛機,這時戈什浮現在她的腦海,滿腔的柔情蜜意朝心頭涌現,她心頭震了一震,猶如是他快墜機身亡,猶如是他在醫界的大冒險與悠哉生活即將終止,而完成他最大心愿的機會也將隨之化為烏有,那個心愿是——與赫瑪結婚。
注釋
[1]英國探險家大衛·李文斯頓多次入非洲探索,在第三度進入非洲尋找尼羅河源頭時失蹤,英裔美籍記者史丹利組隊前往搜救,十個月后終于找到了李文斯頓。
[2]印度種姓制度中最高階層,概略分成四個階級,分別為婆羅門、剎帝力、吠舍、首陀羅,最低階層則是賤民。
[3]Net ball,一種節奏快速的球類活動,以女子參與居多,無籃板,籃筐只可容納足球般大小的球。
[4]Bharatnatyam,以幾何圖形為舞踏基礎架構的印度傳統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