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我期許與世人評斷:人生岔路后的身名裂》:項羽:一夫勇,百戰身,萬人敵,千古恨
- 盛名之下:歷史人物的真實與幻影
- 彭潔明
- 21619字
- 2024-06-03 16:43:42
左與右
——本章關注的是曾對歷史進程產生影響,已被蓋棺論定的重要歷史人物:他們在人生分岔路上,為何沒有作出后人所認為的“正確”的選擇?在歷史的偶然中,有他們心志的必然嗎?
許多年以后,面對舊識呂馬童,項羽或許會想起叔父項梁帶他去看秦始皇巡游隊伍的那個遙遠的日子。
那時他年過弱冠,力能扛鼎,身長八尺有余,站在人群中,總能輕易吸引眾人的目光。不過,以萬人之上的秦始皇的視角來看,一片攢動的人頭中,身材的高矮并不能使得其臣民的身份有本質的不同。當時,秦始皇正等著渡江的船,并未聽到那個目光熠熠的青年對其叔父說的一句話:“那個人,我可以取代他。”
項羽此言,幾乎是下意識說出口的。此時二十三歲[1]的下相人項羽,祖上世代是楚國的大將,因為其被封于項地,故稱項氏。項羽世家出身,從小心氣甚高,少年時學書學劍,都未有所成,頗有點文不成武不就的意思。項梁責怪他缺乏耐性,他卻回答道:“寫字,學到能記錄姓名就行了;劍術,只能與一人相敵。我想學的,是‘萬人敵’的功夫。”
“萬人敵”的功夫,就是兵法。因此,項梁便傳授項羽兵書。于兵法,項羽也只是學了個大概。直到他二十四歲隨叔父起兵,其軍事才能才慢慢顯露出來。
起兵八年,他響應陳勝、舉旗反秦、擁立熊心、大戰巨鹿、坑殺秦卒、屠戮咸陽、殺死子嬰、分封諸侯、縱敵鴻門、兵敗垓下。從寂寂無名到聲震天下,從位同帝王到窮途末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最終,他在烏江自刎,為自己短暫而傳奇的人生畫上血色的句號,也給歷史留下漫長的回聲。
01 狹路相逢“弱者”勝
項羽的對手,是比他年長二十四歲的劉邦。
項羽和劉邦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們都向往權力,不甘于平庸的人生。
早在項羽觀秦始皇巡游發出心聲之前,劉邦也發出過類似的感嘆。他在咸陽服徭役時,見到出行的秦始皇,“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這兩句心聲既相似,又有差別。項羽當時是脫口而出,未加掩飾,聲音恐怕也不小,所以嚇得在場的項梁急忙掩住了他的嘴,提醒他口出此等悖逆之言會被滿門抄斬;劉邦雖然心情激蕩,卻尚有分寸,只是低聲嘆息。項羽身為布衣,卻敢直言自己可以取代帝王,劉邦則對與自己身份有霄壤之別的帝王心生艷羨,口發喟嘆。前者是高自期許,后者則更重在對名位的追求。不過,不論所求為何物,在這條最終只能有一個勝利者的路上,他們必然會狹路相逢。
本來,如果只對比“硬件”,誰都會覺得項羽的優勢更加明顯。
論出身,項氏是楚國的貴族,劉氏是沛縣的平民。項羽祖上大將輩出,他名“籍”,字“羽”,以字行。按照當時傳統,字是男子冠禮之后父輩所賜,而冠禮是貴族所行的禮制之一,光由名字,也不難看出他出身的高貴。而劉邦的父母親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雖然憑著兒子名留青史,卻也只留下“劉太公”“劉媼”這兩個馬虎的代號。劉邦自己初名“劉季”,所謂“季”,只是一個排行,當劉太公給這個孩子取個“劉三”這樣的名字時,絕沒有想到他有一天會登鼎天下。
論個人素質,項羽身材高大,武力驚人,才氣過人;劉邦“好酒與色”,又喜歡呼朋喚友、玩樂謔浪。
論對戰能力,項羽一上戰場,就能以一當百。在會稽起事時,他一人擊殺了近百人;劉邦則并無超凡的個人戰力可言。
論軍事起點,項羽順陳勝、吳廣起義之勢,跟隨叔父一起殺會稽郡守、郡吏,項梁做了會稽郡守,項羽做了副將。隨后,召平又拜項梁為楚國的上柱國,請他帶兵西進攻秦。項梁叔侄便率領八千兵士渡江而西。
劉邦也是在陳勝、吳廣起義之時,乘著各郡縣殺官吏之勢,糾集近百名逃亡者,才有了自己的初始隊伍。不過,他并非主動興兵“謀反”,而是沛縣縣令聽說各郡縣都有殺官響應陳勝之事,為免殺身之禍,與主吏蕭何、獄掾曹參謀議后,決定派人召集逃亡在外的沛縣子弟來起事,劉邦就是他們看中的執行這一計策的人。
雖然都是借著陳勝、吳廣起義的東風,但是二人站在起點上的“姿勢”、所站的位置卻大不相同。不難看出,項梁叔侄是“造勢”,而劉邦是“借勢”。對他們而言,命運軌道的初次交會,是在薛縣。當時,劉邦攻打豐邑未果,想要借兵,適逢司馬夷攻打楚地,屠戮相城,劉邦與之交鋒不勝,退卻后引兵攻下碭縣,收整了數千兵卒。他聽說項梁在薛縣,帶領騎兵百余人去見項梁,請求借兵。項梁撥給他五千士兵,之后,劉邦才終于攻下豐邑。
此役后,劉邦做了項梁麾下的將領,此時,劉氏和項氏之間的強弱高低非常明晰。不過,多謀善戰的項梁,最終還是沒有逃過“驕兵必敗”的定律。在他擁立楚懷王之孫熊心為楚王、自號武信君之后不久,他在雍丘城下又一次大破秦軍。此時,宋義勸誡他小心敵軍反撲,他未曾在意。不料夜間秦將章邯帶著援兵夜襲項軍,項梁戰死于定陶。
項梁戰死時,劉邦和項羽正在攻打陳留,聞此噩耗,他們率兵向東,項羽駐軍彭城之西,劉邦駐軍碭郡。這一年,是秦二世二年(前208年)。踏著前輩頹敗的戰跡,項羽和劉邦都迎來了屬于他們的時代。此后,歷史風起云涌,項劉二人此消彼長,直到六年后,才最終分出勝負。
項梁死后不久,章邯帶兵向北渡過黃河,大破趙國。其后,他率四十萬大軍圍攻巨鹿。
楚懷王熊心命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率兵五萬前去救援趙國。軍至安陽之后,宋義駐扎此地四十六日,全無對敵之意。項羽主張渡河后正面對敵,宋義主張待其疲敝之后再尋機會。二人針鋒相對,項羽尋機斬殺了宋義,成為軍中首腦,后又派人將此事上報楚懷王,正式受封為上將軍。
其后,項羽破釜沉舟,領兵于巨鹿大破秦軍主力,敗章邯,殺蘇角,擒王離。戰勝后,先招降秦兵,繼而又在新安坑殺降兵二十萬。
此時,劉邦已受楚懷王熊心之封,為碭郡長、武安侯,項羽也受封為長安侯。當項羽率領大軍來到函谷關時,被駐守關口的士兵阻攔,此時項羽方知劉邦已經先他一步入關。劉邦入關時,秦王子嬰駕著素車白馬前來投降,劉邦受降之后,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由此安定了秦人之心,局勢漸穩。
從劉邦入關平定局勢,到項羽破巨鹿后抵達函谷關,前后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差。但這個先后順序十分重要——因為楚懷王曾與諸將有“誰先入咸陽誰就稱王”的約定,所以此時劉邦是這一賭約的勝利者。應對秦軍主力的是項羽,先入關的卻是劉邦,說起來,劉邦多少有點“彎道超車”的意味,但是對天下人而言,被楚懷王諸將擁護的是劉邦,受秦王玉璽的是劉邦,被秦人承認的也是劉邦,所以相較項羽而言,劉邦得勢,反而更“名正言順”一些。
不過,此時若論軍事實力,優勢還是在項羽這邊。項羽屯兵鴻門,有大軍四十萬,號稱百萬;劉邦屯兵霸上,有大軍十萬,號稱二十萬。雙方差距十分明顯。接下來,影響歷史車輪行跡的事件悄然發生:在鴻門宴上,項羽一時躊躇,放走了謀臣范增諄諄告誡他一定要殺之而后安的劉邦。
這是項羽未曾把握住的一個絕佳機會,也許數年后,在垓下追兵的吶喊聲中,他腦海中閃過的畫面里,也會有鴻門的這一幕。
在此之后,項羽還享受了一段時間權力帶來的恣意。他“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在他看來,以征服者的姿態任意而行,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在亂世中叱咤風云的他所“應得”的。但是在天下人心中,入關后安民定土的劉邦,比起殘虐好殺的項羽,已經占據了道義上的優勢。
若就項羽內心的真實想法而言,他在滅秦之后,是想要直接稱王的。不過他還是稍微克制隱忍了一番,先奉懷王為“義帝”,然后分封天下,封了十多位王,各劃封地,其中劉邦為漢王,封地為巴、蜀、漢中,其都城為南鄭。項羽則自號“西楚霸王”,統率九郡,定都彭城。將劉邦的封地定在較偏遠的巴蜀而非富饒的關中,自是項羽失信背約了,不過,劉邦此時還不敢直接發出異議。
項羽自己雖未稱帝,卻立帝分封,這自是已操位同天子的權柄。分封之后不久,項羽又做了一件震驚天下的事:他以“古來帝王都居于上游”為名,將義帝遷往郴縣,其后又派人將其殺死。
而劉邦的勢力則一直在壯大。他打敗了雍王,收降了塞王、翟王、河南王,并立戰功赫赫的部將韓信為韓王,儼然也有帝王之勢。
滄海橫流,群雄逐鹿。秦亡之后五年,天下終于有了一統之勢,而曾經號令天下的項羽,卻走到了窮途末路。
漢兵圍攻垓下,楚歌響起時,項羽的喪鐘敲響了。后來,他率八百人馬突圍,一路血戰,從八百騎隨從,到百余騎相從,到二十八騎相從,到最后與追兵短兵相接、血肉相搏。
最后,他其實仍然有生的機會——烏江邊,心向他的一位亭長停船江邊,意欲載他渡江,但是他斷然拒絕渡江的提議,最后與追兵血戰,搏殺數百人之后,舉劍自刎而死。
這場漫長的角逐,最后以劉邦的完勝終結。而最開始,明明是項羽擁有明顯的優勢。哪怕從項梁死后算起,項劉二人所擁有的戰場經驗、威望和兵力也算旗鼓相當,后來項羽還一度威震四海,位同帝王。那么,曾經離至尊之位僅一步之遙的項羽,為何卻最終落敗呢?
首先,項羽所依恃的是“力”,而劉邦所經營的是“勢”。
項羽初發跡時,殺會稽郡官吏近百人,以鮮血震懾一郡;兵敗自刎前,依然能以一當百,叱退敵兵,擊殺數百人;與敵軍交戰,常能在血戰、硬戰中取勝。其勇、其力、其氣勢,的確令人側目。
少年時,他對學書成儒、學劍成俠的道路都不感興趣,因為“儒”是通過立言來存名于世,“俠”雖然快意恩仇,但其影響范圍也往往有限,且俠客所重的,是行義,而非留名。
項羽想要學的是“萬人敵”,他想要過的是當下就能燃燒生命的能量、讓所有人都震驚于那烈焰的輝光的生活。
所以,他不屑于“曲線救國”“彎道超車”“避重就輕”,在他眼中,那并非豪雄所為。
所以,在亡秦之路上,他挑的是最重的擔子,總是直攖秦軍的鋒芒。
所以,他不愿忍氣吞聲,他為世人所詬病的殺已降的秦王子嬰一事,未嘗沒有負氣的成分——鴻門宴之前,劉邦麾下左司馬曹無傷偷偷告知項羽,說劉邦想要在關中稱王,以子嬰為相,將珍寶全部據為己有。而鴻門宴之后數日,項羽便西進咸陽,大肆屠戮,他殺子嬰、掠珍寶的舉動,實在像是聽信了曹無傷之言后內心憤憤不平所致。
為何他會這樣憤憤不平?在項劉二人進軍關中之前,楚懷王諸故將認為項羽殘虐,劉邦寬仁,所以把收整殘兵、西進咸陽的機會判與劉邦,而項羽在巨鹿打了一場硬仗之后,發現劉邦已經入關,他無法公然撕毀“先入咸陽者稱王”的約定,但心中不免忿然。
劉邦則不然。他善于借勢、順勢,在他的成功之路上,“心理戰”和軍事戰發揮了幾乎同樣重要的作用。
當時,沛縣縣令命蕭何、曹參找人糾集人手,以應陳勝、吳廣起義,免得被卷入“殺官”潮而遭禍。劉邦乘此機會集結了百人之后,縣令又反悔了,命令關閉城門,想要殺蕭何、曹參滅口。在生死存亡之際,劉邦當機立斷,析清形勢:如果拼實力,只有一幫烏合之眾的他毫無優勢,所以他用弓箭將一封信射入城內,以游說沛縣父老,稱:“天下苦秦久矣,如今諸侯并起,亂局之下,其實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果大家能一同誅殺縣令,那么起事之人就有機會被立為長官,不僅能保全家室,還有可能加官晉爵,反之,則有可能舉家淪為刀下亡魂。”
這段游說恩威并施,所顯之“威”,倒非憑空威嚇,畢竟秦末的亂局中,舉城被屠之事并不少見;所施之“恩”,其實是空頭支票,目下只不過是亭長的劉邦,其實并無“兌付”能力,不過,若是游說奏效,他就能大賺一筆,無本萬利,且不會失信于人。短短一段話,利用了眾人心中的畏懼和欲望,既是大棒,也是胡蘿卜,非深諳人性者不能為。果然,沛縣父老群起殺了縣令,開城門迎接劉邦,準備擁戴他為縣令。
這是劉邦汲汲以求的名位,之前他鋌而走險,不正是為此嗎?但面對自己心心念念的結果,接下來的一番“做作”,才真正體現出他作為一位政治家的謀略。他不受反拒,稱自己“并非吝惜生命,而是怕才不配位,不能保全家人父老,請大家另選賢能”。在場的“賢能”之士本要推蕭何、曹參二人,但他們作為文官,并無帶頭起事的打算,更畏懼起事不成株連家人,所以二人再度推舉劉邦。父老們也說此前聽說過許多關于劉邦的神怪之事,想來他并非常人,定能當此大任。話說至此,劉邦方款款接受。
劉邦以往的神怪之事,指的是什么呢?其一,據說劉邦之母劉媼曾在大澤岸邊休息,夢中與神相遇,此時電閃雷鳴,天色昏暗,恰逢劉太公去尋她,看到一條蛟龍趴在她的身上。不久之后劉媼就懷上了孩子,即劉邦。其二,據說劉邦當亭長時,常到武負、王媼的酒肆賒酒喝,醉后隨地倒臥。而據武負、王媼說,他們看到劉邦的上方有龍盤旋,于是,但凡劉邦光顧這兩家酒肆,聞風而來買酒的人就很多,使得兩家酒肆生意十分興旺。其三,據說劉邦有一次醉酒夜行,隨行者有十多人,途中路遇大蛇擋道,無法前進。劉邦乘著醉意,拔劍將蛇一斬為二。后面的人到了斬蛇的地方,見到一個老婦在哭泣,他們詢問原因,老婦自稱是哭子,她說:“我兒子是白帝的兒子,他化為蛇,擋在路中,被赤帝的兒子斬殺,所以我才哀哭。”其四,據說秦始皇是因為“東南有天子氣”而巡游芒碭,身負諸多“奇聞”的劉邦擔心“天子氣”這事和自己有關,所以躲進了山中,而妻子呂雉去找他的時候,卻總是能輕松尋到,因為他“所處的地方總是有云氣”,一望便知。
其實,項羽也天生異相:他與舜一樣,是“重瞳”,而“重瞳”是被古人視為超凡之相的。比起人皆可見的“重瞳”特征,劉邦身上的幾件奇事,要人為地制造出來并不太難,而對于篤信讖緯的人來說,這些神怪之事自然會讓其再三揣測,從而自行推導出那個結論:劉邦將會是真龍天子。而如果我們縱觀歷史,不難想起眾多時代風云中的弄潮兒,都有自神其道以鼓動天下人心的舉動。此類“預兆”或以童謠相傳,或以怪奇之物為載體,都是“心理戰”和“造勢”的良媒。劉邦的母親與蛟龍生子的傳說,似乎是《詩經》中“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一“原版”故事的翻版。而其余三件事情,也不難用現實的邏輯加以分析。司馬遷在作《高祖本紀》時,記述這幾樁奇事的筆調頗為微妙,如斬蛇之事:聽了他人見聞老婦夜哭之后,“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又如所避之處有云氣之事:聽聞呂雉所告之后,“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此二事,除可以闡釋為上天提前的“劇透”之外,似乎也可以解讀為劉邦與其親近者的自導自演,且其演繹效果甚佳。最有意味的是武負、王媼見龍一事,司馬遷寫道:“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劉邦的“異相”使得酒肆興旺發達,輕松擺脫債務,而劉邦自己也聲名初震。這件事如果大膽反推,似乎不難得出劉邦和武負、王媼共同做戲,各取所需的結論。劉邦一直重視“心理戰”,以弄喧搗鬼來暗示,以退避辭讓來獲取,也是他一直擅長的。
其次,項羽為人肆意任性,行事顧首不顧尾,而劉邦卻能為了長遠的利益隱忍,幾乎從未因小不忍而亂大謀。
項羽之所以被楚懷王諸故將目為“僄悍猾賊”,是因為他雖然能征善戰,對敵時卻毫不留情,不止一次對攻破的城池屠城。屠城是十分殘忍的行為,但在當時的戰事中并不十分罕見,如章邯曾屠相城,而劉邦在項梁麾下時,也曾和項羽一起奉命屠了城陽,自成勢力后,也屠戮過潁陽、城父。
楚懷王諸故將認為劉邦比項羽更“寬仁”、更有容人之量,其實并非劉邦的品性好過項羽,而是他比項羽更能立足于長遠目標,并不一味尋求“即時滿足”。
劉邦出身微賤,為人很有些粗鄙。他對儒生并無好感,有儒生戴儒冠來求見他時,他曾取下對方的帽子,當面在帽子里小便。謀士酈食其向他自薦時,他踞坐在床,任兩個婢女給他洗腳,態度十分倨傲。酈食其對他說:“你若是想要誅滅無道的秦國,那便不宜坐著接見有才能的人。”劉邦聞言馬上起身向他道歉,因為酈食其所言,正好點中了他的心事。他初見酈食其時前倨后恭,是因為對方展現了不同于俗儒的見識和魄力,所以他也當即放下臉面,一反前時的態度。對劉邦而言,為大事而放下臉面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最能體現“名”“實”二事在劉邦心中分量的是這樣一件奇事。項羽抓了劉邦的父親劉太公,架起一口鍋,把劉太公置于其上,威脅劉邦若他不投降,就把他爹給煮了。父親的生死操于敵手,常人一般都會方寸大亂,或急火攻心,或怒不可遏,那么劉邦是怎樣回答的呢?他說:“我和你都曾聽命于楚懷王,有過兄弟之約,我的爹就是你的爹。你要是把咱爹煮了,那就分我一杯羹吧。”項羽聞言大怒,想真殺了劉太公,但他手下早與劉邦私相授受的項伯勸阻道,像劉邦這種要天下不要父母的人,殺了他的父親也不會對局勢有任何幫助,反而有可能招致禍患,項羽便也作罷了。
這場交鋒,是比誰更能拉得下臉、豁得出去。劉邦父親的性命握在敵人手中,本是死局,他卻劍走偏鋒,用近乎無賴的態度向對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父親的生死。理性分析,這樣的態度在戰術上確實非常有效——對方讓你束手束腳,你就告訴他那繩子本是虛妄。可是世人行事,總是受到情感的羈絆,也難以徹底擺脫道德的影響,有幾人面對威脅要取自己父親性命的敵人,能夠笑顏以對,跟他稱兄道弟,表現得比他還要不在乎?有幾人能夠在衡量利弊得失之后,破除道德和心理的雙重負擔,坦然說出“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這等話呢?
此外,項羽和劉邦在得勢之后的舉動,也可以比并齊觀。劉邦在受秦王之降后,也曾一度飄飄然,想要在秦宮休息,體會下當帝王的滋味。其實,勝者的大軍入降王宮殿,基本上就是燒殺搶掠的開始,閘門一開,后果難料。何況劉邦只是楚懷王麾下將領,是奉王命前來討伐,如果以臣子身份行王侯之事,則名不正言不順。故而樊噲、張良立即勸阻,而劉邦也聽取其諫言改變了主意,下令將秦宮中的財物寶器封存好,撤回到自己的駐兵地霸上。
其后,遲來的項羽則完全成了劉邦“仁德”和“有遠略”形象的“對照組”。他先是燒宮劫掠,又因覺秦宮殘破,打算引兵東歸故鄉,稱“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后來他自封為西楚霸王,定都之處也在離下相不遠的彭城,直接失去了據守中原的地理優勢。大費周章之下,所謀求的只是他人知其富貴,實有目光短淺之嫌。
項羽的“臉皮”也比劉邦薄得多,在他放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之后,有人諷刺他沐猴而冠,項羽一怒之下,將此人煮了,似乎如此一來,就能絕塞天下人之口。而劉邦則不畏世人評斷,總是我行我素。他做亭長的時候,特意定制了一頂竹皮的帽子戴著。后來顯貴了,卻不嫌這頂與亭長身份相配的帽子與沛公、漢王的身份不配,還是常常戴著。久而久之,倒是引領了一股風潮,人們把這種竹皮的帽子稱為“劉氏冠”。
項劉二人的成敗原因,是后人爭相議論的話題。粗略來說,在這場拉鋸戰中,項羽不是輸在武力、輸在運氣,甚至歸根結底,也不是輸在人心的得失,而是輸在好勝恃強的他,碰到了善于示弱和弄權的劉邦;輸在只相信自己、上戰場總是靠用兵的天賦和性命相搏的他,碰到了能放手將權柄下移、能收納英才聽取意見的劉邦。這場交鋒,并不只是武力的交鋒,也是智慧、耐性、眼界、堅忍度的交鋒,武力占優的項羽,自然敵不過在其他方面占優的劉邦。如此看來,他的失敗簡直是必然的。
其實,《道德經》中的一些話,也可以作為項劉相爭成敗問題的參考。老子曾說,“柔弱勝剛強”,認為柔弱之物比剛強之物更具生命力。他又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認為天下最柔弱的,能駕馭、馳騁天下最堅強的。他還譬喻道,“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意謂人活著的時候身體是柔弱的,一死就僵硬了,草木活著的時候枝葉是柔脆的,一死就枯槁了。所以,堅強的屬于死亡,柔弱的反而屬于生命。由此他還得出結論:“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他自然沒有料到,若干年后,項羽和劉邦正好用他們的一生,給此語做出了注解。
02 放肆無忌與有所不為
當然,即使到了窮途末路之時,項羽也并不認為劉邦真的勝過了他。因為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還曾不止一次說自己的失敗出乎天意,非關人力。第一次,是面對僅剩的二十多個手下時,他說“天亡我,非戰之罪”——我走到今天,是上天想要滅亡我,而不是因為我不會打仗。第二次,則是在拒絕烏江亭長勸他渡江的提議時,他說“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上天都不給我活路了,我還掙扎什么呢?
司馬遷寫作《項羽本紀》時,記述完這段歷史之后,在文末“太史公曰”的部分中評論道:
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司馬遷認為,項羽在秦末風云際會中能一舉抓住機會,僅僅用了三年時間,就滅了秦朝,分封諸侯,自號霸王,權比帝王,是數百年來的杰出人物。但是,他后來在大好的形勢下又自毀長城,放逐義帝而自立,使得自己所言所行不正不順起來,僅僅五年就敗亡身死。可嘆的是,他敗而不自悟,還認為“天亡我,非戰之罪”,這實在是有些荒謬了。
司馬遷雖然在“太史公曰”的部分對項羽有“毀”,但其實縱觀《項羽本紀》,卻很容易看出他對項羽的“譽”并不少。項羽并未稱帝,其傳卻列入記錄帝王世系的“本紀”而不是列入記錄王侯事跡的“世家”,這是司馬遷對項羽的功勛和歷史地位的肯定;他在記述時筆調冷靜客觀,但冷靜之中又常常在某些細節、言語的刻畫上不遺余力地勾勒出項羽悲劇英雄的面貌,這是他對項羽人格魅力和歷史面貌的肯定。也正是借由他的生花妙筆,項羽才血肉豐滿地“活”了兩千多年。
在司馬遷的筆下,他是天生的武將,也是嗜血的屠夫;他是重情的英雄,也是易怒的首領。他可畏可恨,又可敬可憫。他雖然沒有劉邦那么深的城府,但其性格也很復雜。我們不妨先看看楚漢相爭之時,劉邦發出的檄文中所歷數的項羽的十大罪狀:
漢王數項羽曰:“始與項羽俱受命懷王,曰先入定關中者王之,項羽負約,王我于蜀漢,罪一。項羽矯殺卿子冠軍而自尊,罪二。項羽已救趙,當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懷王約入秦無暴掠,項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財物,罪四。又強殺秦降王子嬰,罪五。詐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王其將,罪六。項羽皆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爭叛逆,罪七。項羽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項羽使人陰弒義帝江南,罪九。夫為人臣而弒其主,殺已降,為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史記·高祖本紀》)
這十大罪狀,條條數來,令人心驚。而樁樁件件,又都是項羽做過的,并非聳人聽聞。這十件事大概分為三類:負約不信、殘暴不仁、背主不義。其中,“負約不信”一事尤其是劉邦斥責的重點,幾乎一半的罪名都與之有關。
若從這段文字看來,項羽幾乎一無是處,甚至都讓人疑惑他如此不仁、不義、不信,何以能夠踏上權力的巔峰,統率數十萬之兵,與劉邦一爭天下。
但是莫要忘記,不仁、不義、不信的事,劉邦也做過不少。屠城時,他并不手軟,而過河拆橋、背信棄義的事,他做起來也并沒有什么負擔。最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是他曾在逃命途中為了加快行車速度,把自己的親生子女推下車。
這件事發生在劉邦平定三秦、在彭城與項羽交鋒的時候。其時漢軍大敗,劉邦乘馬車逃跑,夏侯嬰為他駕車。途中他們正好遇到了劉邦的一雙兒女——后來的孝惠帝和魯元公主,夏侯嬰就帶他們上車一同逃亡。此時戰馬疲乏,敵軍緊追不舍,劉邦情急之下,不止一次將兩個孩子踢下車去,想以此減輕車馬的負擔,使其加速馳行。但夏侯嬰每次都下車將他們救上來。重新上車后,夏侯嬰總是慢慢趕車起步,等到兩個驚恐的孩子抱緊了他的脖子,才開始讓車馬疾行。面對夏侯嬰的違命“頂撞”,劉邦怒不可遏,多次想要斬殺他。不過,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他們也最終逃離了險境。
從這件事情來看,劉邦是一個沒有道德底線的人。哪怕是在“面臨生命危險”的特殊情況下,殘害自己未成年的親生子女也是超乎常人想象的行為。何況,劉邦面對被追殺的情況,就狠心親手將子女推下車,而夏侯嬰面對被追殺、被主公斬殺的雙重生命危險,卻還執意要救與自己并無血緣關系的幼兒,二人相比,真是有云泥之別。
說回項羽——他所行之事是否錯誤,其實不能單純用道德標準來評定,畢竟歷代叱咤風云的帝王將相,魄力總是超乎常人,而道德卻未必高于常人——項羽的錯誤,主要在于他的某些行為,使得自己失去了作為天下統率者的合理性,冷了想要跟隨、投效者的心,也灰了天下人想要一個安平時世的心。
不妨看看他爭雄路上的四次殺業:殺殷通、殺宋義、殺秦王子嬰、殺義帝熊心。
殷通幾乎算是給項羽“試刀”的人。當時身為會稽郡守的他,與項梁叔侄商議通過他們及桓楚來響應陳勝、吳廣起義。明面上雙方約好了,但實際上項梁叔侄另有謀算。項梁讓項羽持劍等候在外,對殷通謊稱只有項羽知道桓楚的下落,請命讓他尋找桓楚。殷通將項羽召入之后,項梁卻對項羽發出了動手的信號,項羽手起刀落,斬殺了殷通,之后又殺了其府中近百人。只此一事,就能看出項羽的膽魄,也不難發現,他行事并無太多道德負擔。
宋義原為楚國的令尹,熊心成為楚王之后,他被任命為楚將,其資歷地位高于項羽,被楚懷王派去救趙時,他是上將軍,項羽為次將。他之所以會為項羽所殺,是因為二人在領兵策略上有根本的分歧。宋義不愿進兵直面秦軍,在安陽停駐了四十多日,而項羽催促他速速渡河,與趙軍里應外合,宋義則堅持伺敵疲憊之機再突襲。他將自己和項羽作了一番比較:“如果論披堅甲、執銳兵在前線對敵,我比不上你;若論坐于軍帳之中運籌決策,你比不上我。”其后,他又下令說不聽將令之人一概斬殺。這種先說理、后立威的態度并未震懾到項羽,他斥責宋義不顧軍中糧草不足,任由士兵吃糠咽菜,自己卻飲酒高會,“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尋機斬殺了宋義。諸將懾于他的威勢不敢有異議,而他也給宋義扣上了“與齊謀反楚”的帽子,稱是懷王給自己下密令要誅殺他。諸將唯唯諾諾,其事初成。項羽派桓楚將此事上報楚懷王,木已成舟,楚懷王也只好讓項羽繼任上將軍一職。
如果說殺殷通、殺宋義是項羽人生上坡路上的重要里程碑,那么殺子嬰、殺熊心就是他人生下坡路上的重要事件了。
秦王子嬰即秦三世,是秦朝最后一位君王。他不僅知名度遠遠不及前任秦二世,命運也十分悲慘。他有名無實,有位無權,被趙高推上君位,僅僅做了四十多天秦王,就等來了劉邦的大軍。子嬰并非孱弱無能之輩,趙高本來將之視為傀儡,結果子嬰卻反過來設計誅殺了趙高,滅其三族。但是,面對手握重兵的劉邦,他實在無力相抗,只能選擇投降。他投降之后,劉邦身邊也有人諫言要殺掉他以絕后患,劉邦回答說:“懷王之所以派我入關,是因為我能容人。而且子嬰已經投降,再殺他的話,也不吉利。”但是不久之后,項羽進入咸陽,子嬰還是沒有躲過被殺的厄運。
殺投降之人,是項羽身上最大的爭議。他不僅殺了子嬰,還殺了秦國投降的兵卒二十萬人,原因是當時局勢不穩,降兵人心浮動,項羽為穩妥省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連夜將這二十萬人活埋在了新安城南。
殺義帝熊心是比殺秦王子嬰更讓項羽陷入道德劣勢的一件事——群雄爭霸時,自己未必恪守道德,但常常將道德用作約束甚至控制他人的工具。熊心本是楚國貴族。秦滅楚之后,他從貴族淪落為平民,隱匿身份,以牧羊為生。他本以為此生要終老草澤了,卻被項梁派來的人尋到,被奉為楚懷王,在秦亡之后,更被奉為義帝。
項羽對這位項氏加封的君王并無敬畏,但之前雙方利益一致,還能維持表面的和平,而入關一事使得矛盾爆發出來。本來懷王和諸將就有“先入咸陽者王之”的約定,項羽遲一步入關,但又想要稱王,于是他寄希望于懷王,希望懷王能違約封自己為王,但他派去刺探懷王心意的人,卻帶回來了懷王“如約”二字的回復,這恐怕是最激起他殺心的事情。
接下來,他分封諸王,尊懷王為義帝,并自封為西楚霸王。據《史記·項羽本紀》所載,在尊懷王為義帝時,他發表了這樣一番言論:“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于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而《史記·高祖本紀》中的版本,更顯出他的放肆無忌:“懷王者,吾家項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約!本定天下,諸將及籍也。”他說懷王本來就是得勢于項氏,而其名位能夠存續,得力于項羽等將領在戰場上的勝績。這段話把大家心知肚明但一直藏在臺下的事挑到了明面上,雖然不失坦率,但實在太無忌憚。舉旗定天下,當然取決于戰力,而非旗幟是否鮮艷。但是剛定了天下就把旗幟踩在腳下,稱其華而不實、徒有其表,未免讓人覺得反復無常、刻薄寡恩。
不久,項羽又將義帝流放到長沙郴縣,暗中命令義帝途經之地的九江王、衡山王、臨江王擊殺他。后來,九江王英布麾下將領追擊義帝到了郴縣,殺之。
項羽的肆意之舉,卻給劉邦帶來了立“人設”的大好機會。劉邦聽說此事后,袒而大哭,并為義帝發喪,又派使者曉諭諸侯稱:“天下人共同擁立義帝,而項羽卻將他放逐、殺害,如今我為他發喪,全軍上下皆縞素。”并以此為由,號召諸侯發兵征討項羽。其實,連年幼的子女都能推下車的劉邦,又豈會真心為死去的義帝哀痛呢?宋元之交的詩人吳龍翰曾作《烏江項羽廟》一詩,感嘆項羽殺義帝的錯誤被劉邦所用一事:“蓋世英雄只恁休,千年遺恨大江流。漢提義帝作張本,當日君輸第一籌。”誠如其言,劉邦滾落的淚珠和征討項羽的文書,分明是天下人不能拒絕的道德法令。
宋人陳普的議論更加深入,他的《詠史》其三說:“牧羊義帝實妨賢,猶有三綱共畏天。樹楚擊秦宜奮發,惡名何事苦爭先。”詩下的自注里引用了前人的說法:“項羽弒義帝,是為高帝做了不好事。”詩歌即就此意闡發,說義帝在項羽、劉邦的眼中,都是他們王霸之路上的絆腳石,但是礙于禮法,出手“弒君”并不容易。而項羽終于忍不住出了手,擔上了這個惡名,不僅讓劉邦得到了博取美名的機會,還為劉邦的稱帝之路除去了一大障礙,對他自己而言,真是得不償失。
群雄逐鹿,玩的是背棄禮法、賭上生死的“游戲”,但再怎么搏得面紅耳赤,那個把桌子一腳踢翻,讓所有人暗藏在笑面華服下的兵刃都露出來的人,還是會被當成眾矢之的;或者換一句話說,有始無終、推翻自己曾遵奉之人、事的人,也背棄了人們心中最不能背棄的原則,必然自嘗苦果。
項羽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作為他對手的韓信,對他了解得十分深刻。韓信初入劉邦帳下時,曾與劉邦有過這樣一番對話:韓信問要是論勇敢、強悍、仁厚、兵力各方面,劉邦認為自己和項羽孰強孰弱。劉邦默然良久,回答道:“我不如他。”韓信也說他認為劉邦在這些方面并無優勢,不過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重點:
信再拜賀曰:“惟信亦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史記·淮陰侯列傳》)
韓信認為,項羽有“勇”,“喑噁叱咤,千人皆廢”,但其“勇”是“匹夫之勇”,因為他雖然擅長力戰,卻不能任命賢能為屬將;項羽有“仁”,平素待人恭敬慈愛,但其“仁”是“婦人之仁”,因為他在面對患病的士卒時,雖然能“涕泣分食飲”,表面功夫不讓人,但到了封賞部下的時候,卻拿著印璽把玩良久,舍不得賜給對方。韓信又歷數項羽的幾大過錯:背義帝之約、分賞諸侯時不公、放逐義帝、屠城殺戮,指出眼下他所至之處臣民拜服,只是懾于其武力,而非心服,項羽“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
韓信的剖析可謂鞭辟入里,洞察關竅。項羽其實并非全無心眼、只任情性的單純之人,他也是在戰場和亂局中淬煉出來的人杰,也有七竅玲瓏心,也有“表演”能力和謀策。但是比之劉邦,他的情還是太重,克己的功夫還是不夠,適時壓制欲望的能力也不夠,尤其他還經常弄錯重點——馭下的重點,在給予他們實利,而非只是表面的關心;收復民心的重點,在于給予他們安穩的生活保障,而非恃力強壓;而作為身在血火相交的生死場的人,一念之仁更是要命的事情,往往在瞬息之間,形勢就改變了。
對于項羽而言,這個瞬間就是在鴻門宴上他看到劉邦的手下樊噲的那一刻。
本來,項羽的謀臣范增已經反復告誡他,鴻門宴是殺掉劉邦的最好機會。但已經受了劉邦好處的項伯幾句“沛公不敢背項王”的進言,便讓項羽的耳根子軟了下來。此時項羽擁兵數十萬,而劉邦只帶了百余人赴宴,隨之進入軍門的更少。當項羽猶豫不定之時,張良瞧出情勢危急,便讓樊噲入內相助: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盾上,拔劍切而啖之。(《史記·項羽本紀》)
樊噲的到來,為劉邦贏得了生機。樊噲見到項羽后,怒發沖冠,頗有攻擊性,項羽先是忌憚他而按劍待發,繼而又生賞識之心,令人賜酒肉。酒還尋常,肉卻是一扇生豬的肩膀,這就明顯是給他出難題了。樊噲把彘肩放在盾上,用劍切了,毫不猶豫地吃起來。如此一來,項羽更是欣賞他的膽識氣魄,又請他喝酒。樊噲趁此機會,直斥項羽之過:
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史記·項羽本紀》)
樊噲毫不顧忌此處是項羽的“主場”,責他不守信約,欲殺功臣,不仁不義。此前,項羽面對嘲諷自己沐猴而冠的人,應對方式是“烹之”,而此時面對樊噲如此犀利的言辭,卻并未發怒,反而為之賜坐,這自然是對他惺惺相惜、青眼相待了。換句話說,項羽其實不是沒有容人之量,只是他能容的,只有他欣賞的人。而他這一刻的寬仁,卻使得劉邦借機遁出,虎歸山林。
數年之后,項羽身死,劉邦稱帝。作為最終勝利者的劉邦,有了細細回顧前事的閑情。他向諸將發問,問他何以得天下:
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史記·高祖本紀》)
君臣之間的問答,拼湊出一個矛盾而復雜的項羽:他對身邊人有多過上級的仁愛,卻對天下人缺少君王的慈悲;在戰場上他是完美的雄鷹,有最尖利的喙、最雄勁的翅膀,但在政治上,他又是不能容下同類的孤狼,對有才有功之人暗生嫉妒猜忌;他是不世出的豪杰,在末世尤其光芒四射,但他作為政治首腦,卻缺了識人之慧、用人之才、容人之量,所以哪怕能夠輝煌一時、威震四海,卻不能獲取百年基業。
這些話項羽是聽不到了,但是他若聽到,多半還是不認可的。他的固執輕信、剛愎自用,與他的錚錚鐵骨、勃勃雄心,本就是一體兩面,不可拆分。他是千年政壇弈局上莽撞、任性的闖入者,從不按規矩下棋,也始終不肯認同規矩。
03 一個浪漫主義者的死亡
當然,項羽最不按常理出招的事情,還要數他的死,尤其是他選擇的死亡方式。從來沒有哪一個末路的英雄,能把一曲悲歌唱得如此蕩氣回腸、余音不絕。
垓下的楚歌響起時,項羽回顧了他的生平,覺得平生盡情盡興,死也不算虧。死亡絕非他所畏懼之事,只是眼前,他仍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他沉郁地唱出一首楚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歌直抒胸臆,其中的哀情使人動容。歌罷,他淚下數行,左右從者也都流下淚來。
但動搖和哀傷的眼淚只流這一次。隨后,他上演了一場絕佳的英雄落幕戲。他乘著夜色率領八百騎突圍而出,漢軍在天亮后才發覺,劉邦派灌嬰率五千人追擊。項羽一路奔逃,渡過淮河之后,還跟著他的只有一百多騎了。到了陰陵,他們迷了路,向一位農夫問路,對方卻故意給他們指了錯誤的方向。如此一來,漢兵追上了他們,項羽只能率兵東逃,到東城時,麾下只剩二十八騎人馬。
己方二十八騎,對方追騎逾千,項羽明白這次沒辦法逃脫了。電光火石間,他做了決定:既然性命已不是自己的了,不如最后再證明一次。于是,他對手下說了這樣一番話: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史記·項羽本紀》)
在他的心中,此時最重要的事情,是要證明如今困在這里,是“天之亡我”,而不是自己的過錯。證明的方式幼稚而浪漫:要與敵軍再度交鋒,“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他再度強調,“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令世人知自己為何人,項羽并不十分看重;令身邊的人知自己為何人,便算他在乎的事了。但是他最在乎的,還是他視自己為何人。如今,命可以不要,但“我是何人”的信念,他始終不能丟。這樣的證明,對只重結果的人而言,并沒有實際價值,但對于人生只余一戰的項羽而言,它意義重大。
于是,項羽將寥寥二十八騎分為四隊,分別馳往四個方向。漢軍將他們包圍后,項羽對隨從者說:“我為你們取漢軍一將的性命。”隨即高呼馳下,漢軍當者披靡,他果真斬殺了對方的一位將領。漢軍被他虛虛實實的陣仗弄昏了頭,只能分兵為三路來包圍,項羽又發起沖鋒,殺了漢軍一位都尉、幾十個士兵,這才將手下兵將重新聚集,清點人馬后發現,這場“表演賽”只損失了他們兩騎人馬。此時,項羽“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不難想象,雖然性命已在旦夕之間,但項羽詢問手下“何如”時,臉上一定有志得意滿又舉重若輕的笑意。
《史記·項羽本紀》寫此戰時,還忙里偷閑寫到了這樣一個細節:“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與其騎會為三處。”不妨先記住這位“赤泉侯”,因為他在后面還有戲份。
接著,項羽的故事到了悲劇的最高潮。他到了烏江邊,得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求生機會。烏江亭長早就停船相候,勸說他渡江,說江東雖然不大,但“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也足以稱王了。且如今只有他有船,漢軍就算來了,一時也無法渡江相追。此時,一直奔逃的項羽卻突然平靜下來,拒絕了他的建議。他自稱原因有二:其一,他認為落到這般田地是上天的意志在主導,如此說來,不如順應天意;其二,八年前,他率領八千江東子弟西渡烏江,謀取大業,如今八千人已成白骨,若他一人歸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光從這句話來看,就知道他的“仁愛”并非假裝,哪怕是曾有屠城的惡行,如此生死關頭的“重情重義”,定然全無矯飾。他拒絕渡江,除了有對情義的看重,還有對“自我”的看重,而這一點——邏輯的自洽、自我形象的傲然挺立,也是項羽一生所重,為此,他能付出一切、舍棄一切,當年因樊噲的出現而一時不忍,縱了劉邦,不也是基于這一點嗎?
做了這個決定之后,項羽反而輕松了。他將之前放心不下的烏騅馬送給了亭長,作為對他在自己末路之時還能雪中送炭、相憐相惜的酬謝。接著,他令隨從們下馬步行,與追兵短兵相接,一人就擊殺了數百追兵,自己也身受數處創傷。
混亂中一回頭,項羽在敵軍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似是舊識。項羽對他說:“你不是我的老熟人呂馬童嗎?”呂馬童嚴陣以待,并將項羽指給身邊的王翳,告訴他這就是項王。項羽卻說:“我聽說漢王以千金之賞、萬戶之封懸賞我的首級,既然如此,我就給你做個人情吧。”
這應該算是史上最重的“人情”了,他隨即自刎而死,把自己的頭,送給了并非至交好友、如今也已是敵人的舊相識。
雄獅已死,但鬣狗的爭搶才剛開始。劉邦許下的千金萬戶的封賞,讓眾人豁出命去搶項羽的尸體,一場混亂由此而生,對此,《項羽本紀》如是寫道:
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為了爭搶浮現在眼前的財富名位,漢兵瘋狂相爭,以至于自相殘殺,死者數十人。最后的“勝者”并非一人,而是五人。至此,司馬遷的筆調依然冷靜,只是行文看上去有些啰唆,他把五人的名字、封號一一列出,這樣真的只是為了客觀、詳細地記述嗎?其實,褒貶已經暗含其中。讀到這里,讀者才會恍然間領會,前文已經出現的被項羽一喝就心膽俱裂的“赤泉侯”楊喜,原來是通過爭搶項羽遺體才得到侯位的。他對敵怯懦,對自己人卻能悍然殺之。這種小人,在項羽死后,靠他留給呂馬童的遺澤,竟然一躍成為侯王——英雄身死,庸人得志,這本已讓人感嘆;而庸人的成功路,還是用英雄的肢體鋪就的,這更是歷史的諷刺。其實,若將《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合觀,也許還能發現司馬遷在項劉之間,其實是更欣賞項羽的。那么,在這一小段“歷史記錄”中,是不是也包含了司馬遷對楚漢興亡、項劉成敗的一聲嘆息呢?
不過,項羽若是知道他的遺體為此五人鋪就了“飛升”之路,想必也并不會在意。他已經完成了所有能完成的事,送出去的東西,就是送出去了,他們蹂躪爭搶也好,當成進身之階也罷,都已與項羽無關。
項羽的身后,議論聲并未止歇。項羽成敗之關鍵何在?對他的敗亡,該說咎由自取還是該撫膺嘆息?這都是眾人談論的話題。
有人贊賞項羽氣概過人,感懷他轟轟烈烈的一生。如清人彭孫遹的《烏江渡》寫道:“艤舟近沙岸,西風吹野戍。傳是舊烏江,項王曾此駐。夜驚垓下歌,曉失陰陵路。氣盡恥見憐,臨江不肯渡。誠哉烈丈夫,天亡乃非誤。荒祠降神鴉,濁浪吞津樹。至今二千年,江流有余怒。”他吊古傷懷,遙想二千年前,此地曾響起過項羽的末路悲歌,西風野渡都見證過他拼死的抗爭,江岸邊也立過他不屈的身影。千秋而下,戰跡全銷,荒涼的祠廟似乎還暗藏他的遺恨,撲岸的浪濤似乎還在應和著他的悲嘆。彭孫遹將項羽視為“烈丈夫”,且認同他“天亡我,非戰之罪”的結論,對他極為推崇。
有人哀憫項羽英雄末路,著重表現他走向毀滅的悲劇性。如清人黃景仁的《烏江吊項羽》云:
憤王遺像黯承塵,已事空悲五裂身。
百二山河銷赤炬,八千子弟走青燐。
好尋鬼母揮余淚,自有獅兒作替人。
王氣東南來尚早,不須亭長在江濱。
黃景仁以虛寫實,先從項王蒙塵的遺像,聯想到他死后被五人分其五體之事,又將項羽當年征伐天下,將反秦的戰火燃遍山河的畫面,與他率領的八千子弟已經身死成塵、空留鬼火的畫面兩相對照,前者偏實,后者偏虛,虛實相映,將戰火之“熱”與鬼火之“冷”、將項羽的得志和失意作對比,不發一言議論,而感慨自出。他還想象項羽如果尚有遺恨,已至黃泉的他,也只能向傳說中的“鬼母”訴說自己的萬古愁,而人間的輸贏還在更迭、故事還在上演,自然也有新的人杰取代他的位置——天道無親,光陰無聲,在歷史的長河中,哪怕是英雄的悲哭笑罵、生死成敗,也只占一瞬的光景。最后,他借項羽不渡烏江之事來發出對項羽的評論,說項羽畢竟未占東南的王氣,沒有稱帝的氣運,既然他選擇以死亡作為此次失敗的終結,那么他拒不渡江后自殺身死,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不過,并非人人都認為項羽是可敬可憫的。古往今來,不少詩人對他持冷峻的批評態度,甚至直斥其非。
有人認為,他的失敗是短視無謀所致。如宋人陳洎的《過項羽廟》云:“八千子弟已投戈,夜帳猶聞怨楚歌。學敵萬人成底事,不思一個范增多。”陳洎并不動容于項羽的末路悲歌,他認為項羽有如此結局不算冤枉,作為想要爭雄天下的人,只會“萬人敵”的兵法還遠遠不夠,不能識人、用人,再勇猛無敵也是枉然。劉邦身邊良才濟濟,而項羽只有一個范增還不能信任倚重,勝敗早已分明了。宋人梅堯臣的《項羽》與之觀點相近,而語氣更重:“羽以匹夫勇,起于隴畝中。遂將五諸侯,三年成霸功。天下欲滅秦,無不慕強雄。秦滅責以德,豁達歸沛公。自矜奮私智,奔亡竟無終。”他直言項羽所恃的是匹夫之勇,能得一時之勢,是他用強力壓服了眾人,但他自矜攻伐、奮其私智,所以最后的敗亡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有人認為,他的失敗是殘暴不仁所致。據元李東有的《古杭雜記》記載,宋時,江南有一座項羽廟,因附近的街市失火被延及而燒毀,所以有人作了一首詩感嘆此事:“嬴秦久矣酷斯民,羽入關中又火秦。父老莫嗟遺廟毀,咸陽三月是何人。”這是一首“借題發揮”的作品,將眼前被燒毀的項羽廟和一千多年前被項羽燒毀的秦朝宮室相聯系,說當年受苦的是久受暴秦荼毒的百姓,他們才送走豺狼,又迎來虎豹,所以今日的火災,也算是一報還一報吧。明人張吉《江北紀行》其五《烏江觀項羽廟》說:“天挺雄豪殄暴嬴,喁喁四海望更生。卻忍操脂投烈焰,自干天紀望何成。”也是持相似的觀點。在斥責項羽殘暴不仁的詩作中,宋人錢舜選的《項羽》是非常有新意的一首:
項羽天資自不仁,那堪亞父作謀臣。
鴻門若遂樽前計,又一商君又一秦。
他說,后人常常將項羽作為失路的英雄來憐憫,卻不知他的心志在于問鼎天下。他的失敗如果脫離現實去考量,或悲或嘆都不要緊,但是世人有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天資不仁”的人,如果在鴻門宴上聽取了范增的計謀,他日真的奪取了天下,恐怕又是一個秦皇、一個商君,和一個換了國號的暴秦了。
也有不少詩人既有批評,又有感嘆,立于褒貶之間。如清人嚴遂成的《烏江項王廟題壁》:
云旗廟貌拜行人,功罪千秋問鬼神。
劍舞鴻門能赦漢,船沉巨鹿竟亡秦。
范增一去無謀主,韓信元來是逐臣。
江上楚歌最哀怨,招魂不獨為靈均。
詩歌的首聯就明確了態度:“功罪千秋問鬼神”,褒貶善惡,非一言可盡。頷聯,詩人寫了項羽鴻門宴上不取劉邦性命一事,也寫了項羽破釜沉舟、大破秦軍的光輝時刻,此二事著重表現的是項羽的能力和氣魄。贊揚之后繼以批評,在頸聯中,他說項羽有勇無謀,論文士,項羽不能用范增;論武將,項羽不能識韓信。在嚴遂成的筆下,項羽是有瑕疵的英雄,也是應被作為“反面教材”的前車之鑒,詩歌既有冷峻的批評,也有動情的哀嘆。他說項羽末路的楚歌滿是哀怨,其綿延千古的遺恨,不比屈原少。
清人王蘇作有一篇七言古詩《烏江》,對項羽的一生且悲且嘆:
楚歌四面天茫茫,數行泣掩重瞳光。君王豈特萬人敵,淮陰自將十萬當。東城僅存廿八騎,猶能斬將夸身強。大澤掀泥走辟易,神騅難踏波汪洋。泗上亭長逼兄弟,烏江亭長須君王。江東雖小尚足王,一語氣已吞蕭張。曷不用之作舟楫,漢兵后至無帆檣。貨寶婦女委棄盡,縱不富貴宜還鄉。胡為刎頸贈故舊,實乃自暴非天亡。至今遺廟向江涘,塵土滿目春風涼。階前舞草何旖旎,貞魂不屑為鴛鴦。……鴻門一誤烏江再,杜默何緣涕泗滂。
王蘇此詩選取了一個較為特別的角度:從烏江亭長切入,重點寫項羽之死。他說項羽用兵如神,勇不可當,哪怕只有二十八騎相從,還能隨意斬殺敵將。可惜,項羽在澤中走錯了路,到了烏江邊,哪怕有神駿的烏騅馬,也無法凌波飛渡。項羽落到如此境地,是被自稱為兄弟的泗水亭長劉邦所逼迫,而在此危急時刻,卻有素不相識的烏江亭長在此等候,想要助其渡江。如此一番鋪墊引出烏江亭長之后,詩人又說烏江亭長那句“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的話,氣勢甚至勝過蕭何、張良這樣的謀臣。詩人認為,既然有如此良機,自然應該渡江,縱然此次是落魄還鄉,也好過“刎頸贈故舊”,同時,詩人也批評項羽是“自暴”,亦即咎由自取,而非為上天所亡。在詩歌的結尾,詩人再次感嘆,鴻門宴上放走劉邦是項羽的一大錯誤,而烏江自刎,則是項羽的第二大錯誤,徒令后世重英雄者嘆息。
王蘇的詩,其實還涉及關于項羽的話題中關注度最高一個:如何看待項羽不渡烏江、自刎而死的舉動?
歷來敬畏和憐憫項羽的人不少。有人覺得,項羽的自殺不能用成敗量之,他是可敬的英雄,該被世人正視、緬懷。持這一觀點的作品中,最有名的莫過于李清照的《夏日絕句》,人所共知,此不贅述。在贊同項羽此行為的詩歌中,汪元量的《烏江》可謂獨樹一幟:
平生英烈世無雙,漢騎飛來肯受降。
早與虞姬帳下死,不教戰血到烏江。
詩人采用了正話反說的方式,說項羽自殺自然是正確的選擇,只是這個選擇他還做得有些晚了。要是前一夜在嘆息“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時候,他就與虞姬一起自刎而死,怎么還會有次日多余的血戰、掙扎呢?汪元量是南宋末的一位宮廷樂師,擅鼓琴、詩詞。宋亡之后,臨安陷落,他也被擒往元朝都城大都,入侍元主,還曾探望被俘虜的文天祥。十二年后,他以出家為道士的方式獲準南歸,晚年四處飄蕩,終老于湖山。正如李清照《夏日絕句》感嘆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英雄氣概,含有對靖康之亂后君臣倉皇渡江的現實映射,汪元量在《烏江》中感嘆項羽自殺得遲了,也是對自己在亡國時不能一死,致使多年遠離故土、臣事敵主的身不由己的狀態的感喟。正因為詩中的感嘆融入了他自己的生命體驗,所以十分沉重。對項羽不渡烏江而自刎一事,持否定、反對態度的詩人實在不少。但他們否定、反對的原因各不相同。
此類詩作中最有名者,當推杜牧的《題烏江亭》:“勝負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杜牧的詠史懷古之作向來好作翻案文章。此詩說,項羽不應拒絕亭長的提議,因為成大事者往往能夠忍辱含垢,何況江東子弟人才輩出,如果用心經營,卷土重來未必不可能。
杜牧此詩非常有名,但是平心而論,杜牧的這番勸說,完全無法說到項羽的心坎上。此詩是從現實的角度來分析,而項羽在垓下悲歌之后,已經放下了一切現實層面的追求,名利也好,生命也罷,他都不再眷念。此時他唯一想要捍衛的,是自己的人格和尊嚴。頭顱尚且可以贈與故人,虛渺不可知的來日成敗,他還會在意嗎?
不過,此詩還是給后世歌詠項羽故事者帶來不少啟發,他們或正說,或反說,各自發表自己的見解。響應杜牧的,如宋人李新的《項羽廟》,其末二句“自古功業有再舉,何不隱忍過烏江”幾乎是對杜牧詩的重述。而明人何士颙的《項羽》雖持同樣觀點,卻更有新意:“忍辱從來事可成,英雄蓋世枉傷神。但知父老重羞見,不記淮陰胯下人。”他用韓信的經歷為例,說明“忍辱能夠成事”的觀點。他說項羽只擔心無顏見江東父老,怎么不想想韓信在未成名時,還甘受胯下之辱呢?
不過,也有詩人用杜牧詩意,卻得出了和他相反的結論:
當筵不決猶留玉,骨肉翻為反間臣。
草具聽讒謀已拙,鴻溝許割計非真。
韓彭舊屬皆歸漢,龍范先殂孰與親。
縱過江東重卷土,也應還作問津人。
這是明人饒相的《過烏江謁項王祠》。他認為,項羽這一生犯過太多的錯誤,他耳根子軟、不會用人、謀略有缺、已失人心,這些都非偶然所致。那么,哪怕他東渡烏江后再卷土重來,恐怕也不會迎來成功,而只會把之前失敗的路重走一遍。
除了從現實成敗的角度來否定、批評項羽的決定,也有不少人就他“無顏見江東父老”一事展開聯想。唐人李山甫的《項羽廟》說:
為虜為王盡偶然,有何羞見漢江船。
停分天下猶嫌少,可要行人贈紙錢。
李山甫此詩筆調十分犀利,甚至有些狠辣。他說成或敗本是充滿偶然性的,就算輸了,有什么好慚愧不安的呢?如果項羽對踞兵江東、做一方之霸都要慚愧不安的話,那他有沒有想到,在烏江自刎,做了孤魂野鬼,連正經的祭祀都享用不了,只能讓過路人給他燒燒紙錢——這難道不是更丟臉、更讓人羞愧嗎?末句的設想以反問發出,用筆如刀,絲毫不留余地。
宋元之交的詩人林景熙則從“無顏見江東父老”聯想到另一個項羽應該愧對的人。他的《項羽廟》末二句說:“江東父老猶羞見,地下如何見范增。”項羽因為陳平的反間計,對忠心于他的范增諸多猜忌。范增哀怒交加,只能懇求告老還鄉,在回鄉路上毒瘡發作而死。所以,詩人不禁要問項羽一句:“你到了地下,是否也會無顏見范增呢?”
元人李昱的《詠史》其四又在項羽“愧對”的名單上添了一人,詩歌后四句說:“孤忠亞父頭空白,扶義懷王血尚紅。俛仰君臣多愧色,豈唯無面見江東。”李昱說項羽不僅對不起“孤忠”的范增,也對不起“扶義”的懷王,他“良心債”的債主,豈止江東父老呢!
這綿延數千年的遺音,項羽無法再聽聞。他是寫就故事的人,這故事里善惡攢雜,宮商齊震,悲歡交疊,血色斑駁;故事里的他,勇猛如虎,殘虐如魔,多情如詩,慷慨如歌。在諸多歌詠項羽其人其事的詩歌中,清人蔣士銓的《烏江項王廟》,也許是與項羽的人格、氣魄、情志最相稱的一首:
喑嗚獨滅虎狼秦,絕世英雄自有真。
俎上肯貽天下笑,座中唯覺沛公親。
等閑割地分強敵,慷慨將頭贈故人。
如此殺身猶灑落,憐他功狗與功臣。
蔣士銓自然是贊賞項羽的。他贊賞項羽喑嗚叱咤的英雄氣,贊賞他滅亡暴秦的蓋世功業,贊賞他作為英雄的那份真氣。他說項羽在鴻門宴上不殺劉邦,不僅是為免貽笑天下,也是對劉邦有英雄相惜之情。他贊嘆項羽勢蓋群雄,卻能不獨霸天下而分封諸侯,他更贊嘆項羽在走到絕境時,能果斷地把對對方而言象征著名利、對自己而言含蘊著生命的頭顱割下,慷慨地送給故人。他的落幕如此瀟灑、坦蕩、悲愴,比起“打敗”了他而最后被劉邦一一剪除、憋屈死去的韓信諸人,他可真是高明多了啊。
蔣士銓此作感慨悲歌,態度也十分灑落。他點出了項羽人格和氣質上最具魅力的一點:真。項羽是一個有瑕疵的真人,他不夠“道德”,但足夠真誠;他不夠“成功”,卻足夠真率;他不夠完美,卻足夠真實。在充斥著以現實利益為尊的勝利者的歷史長河中,這樣一個灑脫浪漫的“失敗者”,算不算“絕世英雄”呢?
注釋
[1]本書中提及人物年齡時,皆循古制,以虛歲計;涉及年月,以農歷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