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爺,東昌府衙門差人給你老送來一桌燕翅席面。你老看是下樓吃還是給你老送到房里?”客店的伙計隔著門問到。
閆武義睜開眼,喲!天都黑了。
女人坐起身,將散發在頭上挽了個髻。
“爺?”伙計又試探著問了聲。
“等一下。”閆武義起了床,腳在踏板上探到了鞋,趿拉著站起身問到:“來的人還在嗎?”
“在樓下候著咧!”
“不早說!還什么樓下吃房里吃!請來人稍等,俺這就下去。”
閆武義匆匆穿了衣,把鞋幫提上,開門下了樓。
樓下就一位頭上有紅繖的,閆武義一看,正是早上在城門洞攔他的那位,便朝他走去。那人也看到了他,一拱手道:“閆老爺,奉敝上的傳話,今日公宴,不能奉陪。特別讓廚房制備了這桌酒席,叫快送過來為閆老爺洗塵。太尊說,怕不中吃,請老爺格外包涵些。”
“哎!承蒙太尊錯愛!閆某如何擔得起!”閆武義連連拱手道:“今早匆忙,未及請教臺甫?”
那差人一揖,回道:“小姓方,東昌府的巡捕。”差人說完話,手一揮:“抬上來!”后面的兩個人抬著一個三屜的長方抬盒,揭了蓋,頭屜是一式兩份的碗碟、筷子和匙羹,二屜是燕窩、魚翅大碗,第三屜是一只熏鴨,一方扒羊肉條、一只燒小豬和兩個點心碟子。所有的屜都打開了看過,姓方的巡捕便叫道:“店掌柜的呢?”那掌柜的眼里正伸出兩根釘子盯著這桌菜呢,聽到二遍他才反應過來,忙應聲道:“在呢!在呢!”差人說到:“你招呼人送到廚房去。”
“一介匹夫,勞太尊如此費心,實在惶悚得很!”閆武義邊讓方巡捕坐,邊喚到:“茶房,沏壺釅茶來!”
茶房早已備好,麻利的給倆人上了茶。那差人連忙站起身,給閆武義請了個安道謝,說到:“聽太尊吩咐,閆老爺日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去巡捕房吩咐一聲,就過去伺候。”
“豈敢!”
差人站了起身喝了口水,一抱拳,說到:“俺這就要回衙銷差,先告辭。還請你老賞個名片。”
閆武義叫來茶房,從他那里先拿了四百文賞了挑盒的,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交給了方巡捕,并要送他出去。那差人再三請讓,閆武義仍然把他送出了門,看著他去了。
閆武義回身進門的時候,掌柜的已經笑成了一朵老花兒一般迎著他:“閆老爺,不是小的不著調的恭維你老,自打方巡捕領著你老進門,小的就知道不是俗人。你看看!太尊這不就送酒席來了么!不瞞你老說,小的這店在東昌府也算是住得下人物的,衙門也往這里送過席,可沒見著這樣的排場!來的不過就是個帽子上紅繖都沒有的戈什之類。今天這位,你老沒瞧見么?這個頭上還是有頂子的咧!像這樣的,俺這幾年還是頭回見呢!”
“哈!”閆武義一笑,“先不管他那些,這么多菜如何銷呢?”
“還真不容易!”掌柜的瞅了眼閆武義,道:“這么些個菜,你老和貴寶眷兩個人要銷了它是還不容易。吃不完有多可惜!”
閆武義走到樓梯邊,一手扳著柱頭,道:“掌柜的,那些菜等下讓廚房拿一份送上來,其余的,你們分吃了吧。”
“哎呀!太尊送的酒席,講起來比金子還耀人、捉眼睛呢!俺們這樣的草賤,哪里配吃呢!閆老爺不必擔心,這天氣冷,俺吩咐廚房把吃不完的收拾了用雪堆上,放兩天沒問題的。”
“比金子還耀人!”閆武義笑道:“那用這桌席跟掌柜的換兩金子如何?”
“老爺耍笑了!”掌柜的笑道。
“別的都還好說。那燒豬放上一晚哪里還能吃!”閆武義道:“這樣吧,那幾樣蒸煮按你說的,燒豬送半只上來。其余的你們分了。叫人上來把俺房里的澡盆拿走。”
“成!成!謝閆老爺的賞。你老請回房歇息,俺去安排。“
閆武義回了房間,綠枝已經把頭發稍稍梳了梳,仍然挽個髻,用根銀簪釬了。
“也不似孫壽愁眉(孫壽,東漢梁冀之妻,善化妝作態,如愁眉,齲齒笑、啼妝、墮馬髻、折腰步之類,風行一時。這句話本出自李清照《詠白菊》中一句,閆武義拿此與綠枝相謔。)。”閆武義一笑。
“爺,也不吃糧了,不如去考個舉人罷!”女人熟練的把眉掃了一下。
“還想做舉人老婆!你這婆娘倒挺會想!”閆武義“咯咯”笑起來。
女人回過頭來,白了他一眼。
“你看!戲言而已,”閆武義諂笑道:“就給俺白眼!”
“你就是嫌俺是當過······”女人掉下幾滴淚來。
“胡說!沒有的事!”閆武義一急,賭咒發誓道:“怎么會!天地良心!俺壓根沒往這上面想過!再說你個娘們兒什么時候見俺計較過你當過婊子?”
“真的么?”女人看著他。
“當然真的!你這娘們兒今天腦子里一定是哪根筋搭錯了!”
女人破涕為笑,一雙眼汪汪的看著他。男人心里正有點慌的時候,女人冷不丁站起身,湊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閆武義逢兇化吉般又驚又喜,摸著被親過的臉頰,道:“你這傻娘們兒!”
門外店伙計敲了門,閆武義嗔笑著開了門,伙計把澡盆之類弄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伙計道:“老爺,俺掌柜的讓俺問你老,菜熱好了,是不是現在就上?”
“上,上!添幾個戧面饅頭一起拿來,正經餓呢!”閆武義說到,“燙壺好酒!”
“好嘞!”
閆武義關上了門。
“俺還是第一次見識這么排場的席面呢!”女人道:“跟著爺見了世面了!”
“中看不中吃。”閆武義嘬著牙花,“幸虧有只整豬。俺情愿來一鍋好燉肉加兩張餅,吃得踏實。”
“這么多菜,”女人抿了抿上了紅的唇,又朝鏡子里瞅了瞅自己,“不知爺從何下箸呢?”
“嘿!”閆武義抹了把胡髭,看了看女人,道:“俺一個粗蠢武夫,自然從肉多處下筷子,燕窩魚翅俺沒那興趣。”
“那今晚可以放心一醉了。”綠枝笑盈盈的說到:“爺,不是奴夸自家丈夫,要早生十年,不說封侯拜相,弄個封疆必不在話下。”
“你手里還有多少?”
“什么多少?”
“糖豆啊!”閆武義大笑,“一會兒喂兩粒的甜俺!”
女人笑著,在他肩上輕推了一把。
這一晚閆武義并沒有往痛快了喝,只在女人的陪侍下慢斟慢飲。借著跟女人說話的機會,他把自己腦子里的想法捋了一遍。燒乳豬不知是燒制的手藝不夠還是客店廚房回爐的緣故,本應該松脆的豬皮送進嘴變得有些強項不屈。倒是那一方扒羊肉條很對閆武義味口。女人見他喜歡,便一個勁兒往他碗里夾。一壺酒喝下來,一方羊肉讓他吃得見了底。
“明天,”閆武義伸手拿了個饅頭,打了個嗝,他把饅頭撕了一半,在羊肉汁里一抹,就勢咬了一口,嚼了兩下咽了,梗著脖子白眼珠都翻了出來。手里捏著剩下的饅頭在空氣里比劃了半天才道:“明天一早你把老張的腳錢和車錢結了。俺出個門,尋個院子賃下來。”他把手里剩的那點饅頭又去蘸了些肉汁吃了,“等回拜了東昌府,俺們先把腳落了,住在旅店也不是個事兒。”
只隔了一天,衙門的戈什一早就到了店,請閆武義過去。
戈什把閆武義讓到花廳坐了,叫人上了茶,說太尊過了堂便來。
閆武義坐到屁股的肉都發硬了,洪知府才匆匆走進來,身上的朝珠都在發抖。他沖閆武義抱拳道:“實在對不住!讓足下久等了!”他朝打算站起身的閆武義作了個安坐的手勢,一邊往里走:“格老子!一早上就讓人動氣!奉茶了嗎?給閆老爺沏我老家寄來的蒙頂黃芽!請再稍微寬坐一下,我換身衣服就來!”
打坐進這花廳,閆武義喝了五六道茶,早上出門喝進肚里的那碗餛飩和兩個呱嗒的油水早讓這幾泡茶消了個沒影。他嘴里都寡出了鳥。趁洪知府進去換衣,他往痰盂里呲了口清口水。硬木椅子把他的屁股也硌得難受,他只好左邊坐一會兒又換右邊坐坐。正有些坐不住的時候,洪知府換了身五成新天青色緞面大襖,罩了件猞猁猻毛皮一裹圓的馬褂出來了。比起剛才那一身官服,倒還多顯出幾分清朗雋逸。
閆武義趕忙站起身,彎腰深深揖了一揖,道:“小民閆武義給太尊大人請安。”
今天的閆武義,比起前天在茶樓初見時謙恭了許多,言辭間隱然有一種掩蓋鋒芒,刻意拉開距離的意味。
洪知府眉一抬,略略一皺,眼神里一縷不快的驚訝一閃而過。他淺淺的回了一揖,自己先坐了下來,對閆武義做了個請坐的示意,道:“老兄是久歷疆場的人,不必效顰那些酸腐自抑。洪某也非尋常俗吏,以后請教的地方還多。快請坐!”
閆武義詫異的看著洪知府:“太尊何以知閆某曾為武夫?”
“哈!”洪知府端起茶淺呷了一口,眉稍稍一揚:“這還不容易嗎!尋常耍兩下把式的,大多起架勢,立門戶,虛張聲勢,不肯動真。猶如腐儒寫酸文章,空耗筆墨,拉拉雜雜半天尚不知所言。何故?一個是手上沒真功夫,一個是肚皮里沒真見識。老兄則不同,不出手則已,出手能見分曉。不是處過死生之地的人,如何曉得拿捏利害?老夫雖不精武道,真假有無還是看得出來的。”
“太尊燭照之下,巨細無遺。”閆武義站起身,深深作了一揖,道:“并非有意隱瞞,在下的確是前嵩武軍軍官。”
“哦,哦!勤果公麾下!坐,坐。”洪知府笑著做了個請坐的手勢,“不必這么多禮節,使人不能相近暢談。看足下春秋仍在鼎盛,國家如今多事,真是建功揚名的機會,怎么就歸田了呢?”
洪用舟聽到嵩武軍后以這種熟絡的口氣將之歸回到張曜麾下,閆武義聽得心頭揪酸,復又一熱(其實張曜撫齊治河的時候,洪用舟的孫洪爾振正是張曜下僚,洪用舟自己在山東官場也是老資格了,自然熟悉)。
“慚愧!”閆武義簽坐側身抱拳道:“在下去年隨章高元、楊壽山兩位軍門奉命馳援遼南。蓋平一戰,楊軍門殉國,俺重創后在營口洋人設的醫院里撿了條命。東洋人占營口,俺也成了俘虜。今年方由營口放回。”他嘆了口氣,“講起來去關外之前不覺得,在營口再睜開眼的時候頓覺身心俱疲,甚難振作。想來想去不如解甲回家,過幾天清靜日子算了。”
“哦!”洪知府點了點頭,眼睛往上看了看,“誰都沒想到一場仗會打成這個樣子。想起來,大概慈圣真是人老倦勤了。也難怪,文宗爺大行之后她老人家就沒過過一天清靜日子。今上大婚以后,她老人家想頤養天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把軍國大事驟然付諸孺······哎!”洪知府本想說“孺子”,剛說出個“孺”字,自己都被這砍頭的大不敬叫法嚇了一跳,趕緊換成口嘆氣,“老君煉丹般搞了二三十年,沒想到仍是個樣子貨,一投手就碎個稀巴爛!足下親與此役,若無忌諱之處,不知是否可以給洪某講講以西法訓練二十年的勁旅何以這么快就敗在新起的東洋人腳下?”
閆武義端起茶碗的手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茶碗又被放回到桌上:“大人所問,正是在下心中塊壘。既然問及,在下也不憚將這半年來所想的一吐為快。”
“足下果然不同老夫平常所見。如此甚好!”洪知府哈哈一笑,“我這里正有好酒,可以一澆塊壘!”洪知府對守在外面的戈什喊到:“去!把夏夫子請來!要廚房把我那壇瀘州老窖開了,弄幾樣可口,沒有就去外面買!”
閆武義覺得這位太尊還有點意思,不似他以前見過的那些文官,見著他這樣的武職,里里外外都會透著股不屑,要么是俯就的意味。
“讓他們去準備,”洪知府沖方巡捕伸出手,方巡捕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恭恭敬敬遞給了他。洪知府對閆武義道:“你隨我來,帶你去看點東西。”
閆武義跟在洪知府身后來到后院,洪知府拿鑰匙打開一間廂房的門,那屋子里顯然很久沒住過人。閆武義一看堆了半屋子的箱子,就知道那些箱子里必定是槍支。他沒說話,只是由著洪知府開了一只最上面的箱子。箱子一打開,閆武義就聞到了那股他既熟悉又久別了的味道。
果然,箱子里都是油封完好的步槍。
他湊到箱子跟前看了看,又看了看洪知府,洪知府也看了看他。他便從箱子里拿出一支槍來。
“哦!呵呵!”閆武義抓起一枝操在手里,熟練的把一只手伸進扳機護圈里,一揚,槍“嘎啦”響了一聲。他眼睛在槍身上反復的走,仿佛周圍沒了別人,“哈哈,沒想到在這能見到‘十三太保’!”
“十三太保?”
“你看,”閆武義眼睛看著槍——他忘了是在跟一個從四品的文官說話——伸出只手,“拿子彈來。”
洪用舟從旁的彈藥箱里取出一包子彈遞到閆武義手里。閆武義接過手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禮。他趕緊把槍和子彈一擱,一抱拳,道:“在下無狀,請大人恕罪。”
“無妨,無妨,”洪用舟笑笑,“何謂十三太保?”
“大人看,”閆武義撕開包子彈的紙皮,抓出一把子彈放在手里,數著數一顆一顆往槍膛里填,一直數到十三,停了下來。
“哦!哦!原來如此!不意如今一支槍肚里可以裝這么多顆彈子!”
“對呀!俺當騎兵最喜歡這個。”閆武義心里的花綻放在了臉上:“即便是后來的德國槍,也沒他好用!”
閆武義一副逗親兒子玩的表情“嘎啦”“嘎啦”擺弄著手上的步槍。
“鑒堂(山東巡撫李秉衡,字鑒堂)中丞送過來二百條,”洪用舟看了看閆武義,“東洋人在榮成灣上岸,要我募勇增援。也不派個會的人來教,我這里可沒人會用這家伙!放在這里比燒火棍好不了多少!”洪用舟又看了看閆武義,“那個方巡捕,”他自己先笑了:“說起來還是個參將銜!弓、刀、抬槍興許還能舞動幾下,這些洋玩意兒,他以前碰都沒碰過!要不是今天看足下裝‘十三太保’,我還以為他說的是真的!”
洪用舟說的話這時對于他來說,不過是不會招引人的過耳微風。
“哎!沒想到在這里還能摸到它!”閆武義摸著槍身,扣在護圈里的手一抬,做了個瞄準的動作,不自覺說了句口頭禪:“娘的!”
“好槍?”
“嗯嗯,俺之前一直用它呢!”
“試射幾發如何?”
“好啊!”閆武義把退出膛的子彈又裝了回去,再次想起是在和一個知府大人在說話,他靦腆的笑了笑。
“來人!”洪用舟喊到,“打多遠?”
閆武義跨出門看了看,這屋子離簽押房也才十幾二十步。他又四周望了望,后衙的范圍對于步槍的射程來說都過于逼窄。
他把槍往遠處的枝頭上瞄了瞄,沒什么明顯的目標。
“地方不夠是么?”洪用舟似乎看出來了閆武義在找什么,他招手把下人叫過來嘀咕了幾句,道:“酒菜未齊。正有時間。不如移步校場箭道一試如何?反正來回快得很!”
“好!好!”閆武義正技癢,快活的回道:“聽憑大人安排。”他突然想起懷里還有幾枚大子,便摸了一枚出來,對洪用舟道:“讓在下試下槍如何?”
“請便。”洪用舟頷首捋須,做了個請便的手勢,然后喊道:“叫老方,去箭道立個箭靶!”
閆武義把大子遞給下人,對他說道:“去空地,盡你最大的氣力往天上拋!”
下人接過錢,走到空地中間擼起了袖子,做出個準備的姿勢望向閆武義。
閆武義把槍抵在肩窩,喊道:“扔!”
那當差的使勁兒把錢往天上扔出去。“啪!”槍跟著就響了。
洪用舟什么也沒看見,雖然有準備,仍然被槍聲嚇了一跳。
閆武義收了槍,對洪用舟一揖:“大人,俺們走吧。”
那當差的看著那枚銅錢好像在天上翻了幾個滾,卻不知飛去了哪里。他還傻不愣登站在原地,閆武義走過去,沖他指了個方向:“去找吧!”
“這樣能打中?”洪用舟驚訝道。
閆武義臉上泛出只有以前在軍營里比武獲勝時才會顯出的笑意,舌頭在嘴里彈了個響。
“快去找!快去找!老夫要看看!哎呀!”洪用舟興奮起來,“哎!我那個參將喲!”
“大人,俺們去校場吧。”閆武義道:“這一會兒他怕是還找不到呢!”
“也好!也好!”洪用舟嘴上應著,卻極想先看看那枚錢,頗有些置身魚和熊掌之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