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物權法概述
第一節 物權法的概念與特征
一、物權法的概念與調整對象
(一)物權法的概念界定
欲界定物權法的概念,需首先明確其調整對象。而關于物權法的調整對象問題,有兩種不同的認識:其一是側重于對物的靜態支配關系的認識,其在表述上又可分為占有關系說、支配關系說、靜態財產關系說、財產歸屬關系說,以及占有、利用、歸屬關系說等不同的概括。依此認識,物權法被界定為“調整人對物的支配關系的法律規范的總稱”。[1]其二是側重于對物的靜態支配與動態交易兩方面關系的0認識,認為物權法除了規范物權的種類和各種物權的內容外,還要規范物權變動的規則和由此涉及的第三人利益保護制度問題。故此,物權法的基本范疇和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可以歸納為“靜態秩序,動態安全”八個字。依此認識,物權法被定義為“是關于人對物的支配關系、物權變動以及物權交易安全的法律規范的總和”[2]。
本書傾向于后一種認識,但同時認為:物權變動和交易安全之維護,可以合并為對物的處分關系;而物的占有關系、歸屬關系、利用關系、處分關系等,均屬于人對物的支配關系及因支配所產生的其他民事關系。故此,可以對物權法作如下的簡略定義:物權法是調整民事主體基于對物的支配而產生的民事關系的法律規范總稱。
應當說明的是,我們通常所稱的物權法并不構成獨立的法律部門,而只是民法的組成部分。在民法法典化的國家,物權或物權法通常為民法典中的一編;此外,民法典物權編之外的編章以及其他法律規范中也有很多有關物權問題的規定。如同民法有形式民法與實質民法、狹義民法與廣義民法的分類一樣,物權法上也有相應的劃分。狹義上的物權法即形式意義上的物權法,通常指民法典的物權編或以物權法命名的單行法;而廣義上的物權法即實質意義上的物權法,還包括其他法律規范中有關物權問題的規定。我國2007年頒行的《物權法》(已廢止),2020年頒布、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的《民法典》第二編“物權”,即為狹義或形式意義上的物權法;除此之外,其他有關物權問題的法律、行政法規、司法解釋等,均涵蓋于廣義或實質意義上的物權法之中。本書所稱的“《物權法》”“《民法典》物權編”,特指狹義上的物權法;而在標題及一般原理闡述中所稱的“物權法”,通常指廣義上的物權法。
(二)物權法的調整對象
我國《民法典》物權編的首條(第205條)開宗明義地規定:“本編調整因物的歸屬和利用產生的民事關系。”其中所言“因物的歸屬和利用產生的民事關系”以及該編中所規范的物的占有關系、物權變動關系等,均屬于因人對物的支配而產生的法律關系。
物權法所調整的民事關系,可以分為四個方面:
1.物的占有關系
物的占有關系表現為人對物的實際控制而產生的民事關系。從法學角度來看,占有是一種非常復雜的現象:它可能是有基礎權利(本權)的占有,也可能只是一種控制物的事實狀態;占有還存在自主占有與他主占有、直接占有與間接占有、合法占有與非法占有、善意占有與惡意占有等多種不同的樣態,而不同的占有樣態在物權法上產生的效果也有所不同。物權法中的諸多制度和規則設計以占有和占有的移轉為基礎,而且,占有還常常表現為一種獨立的對物控制關系,非所有權關系及他物權關系所能涵蓋。因此,對占有關系的調整及對占有的保護應為物權法的重要內容。
2.物的歸屬關系
這是物歸屬于民事主體所有而產生的財產關系。基于物的歸屬關系,物權人得對其物直接支配并享有由此而生的各種利益。物的歸屬關系是物的利用關系、處分關系等發生的前提和基礎。自從有了國家和法律,物的歸屬秩序便成為法律調整的重要對象。調整物的歸屬關系的法律規范,構成所有權制度,它是維護和鞏固一定社會所有制和基本經濟關系的基礎性法律制度。應當注意的是,財產的歸屬秩序涉及范圍很廣,物權法上僅以有體的不動產和動產之歸屬秩序為規范對象,而債權、知識產權、股權等權利的歸屬問題不屬于物權法的調整范圍。
3.物的利用關系
這是指民事主體在生產、生活中對物的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進行利用而發生的各類財產關系。物的利用有自主利用與他主利用兩種情況,前者即所有權人對自有物所為的各種利用,此種情況已為物的歸屬關系所包容;后者即所有權人將其所有物交由他人為各種利用,此為發生他物權關系的基礎。應注意的是,物的他主利用并不限于物權性的利用關系,還包括債權性的利用關系(如借用、租賃等),物權法僅規范物權性的他主利用關系。因應生產的社會化和高效化的要求,現代物權法已從早期的規范物的歸屬關系為重心向規范物的利用關系為重心轉化,所以因物的他主利用而產生的他物權(用益物權、擔保物權)制度為物權法的另一重要內容。
4.物的處分關系
權利主體在對物進行處分時所發生的物權變動及由此所產生的法律關系,通常被歸入動態的財產關系之中。動態的財產關系,不僅由合同法來規范,物權法在其中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在現實生活中,物權經常處于運動狀態,對物權的發生、轉讓、物權內容的變化以及物權因某種原因的出現而消滅等現象,法律必須加以規制,方能維護物的歸屬秩序并促進交易的發展。對于物權變動中的問題,債權法中的合同規則并不能全部解決,甚至不能解決其中的主要問題。因為在基于民事法律行為(如買賣合同等)而發生的物權變動中,都存在物權變動的原因事實與結果事實這兩個不同的法律事實,合同的訂立并不能當然引發物權的變動,物權變動的結果必須依賴于不動產的登記與動產的交付。合同法上的規則所解決的,只是原因事實方面的問題,如交易是否符合當事人的真實意思、合同訂立的過程及合同是否能有效成立、合同的履行、違約責任等;而物權變動的結果事實問題,如物權變動的公示、物權變動的時間與效力的確定等,只能依靠物權法自身特有的規范即物權變動的規則來解決。對于非基于民事法律行為而發生的物權變動,合同法則無能為力,而須直接由物權法來規范。對物的處分所發生的法律關系,不僅涉及雙方當事人的利益,還經常涉及第三人的利益和交易安全的維護問題。[3]因此,物權變動關系,是物權法所調整的社會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物權人對物的處分規則和第三人利益的保護、交易安全的維護等也是物權法上重要而基本的問題。
二、物權法的性質
(一)物權法為私法
自羅馬法以來,法學傳統上將法律劃分為公法與私法兩大基本類別。大體言之,凡規定國家或公共團體為其雙方或一方主體者之法律關系,而以權力服從關系為基礎者為公法;僅規定私人間或私團體間之相互關系,而以平等關系為其基礎者為私法。[4]民商法為私法,民法典為私法之基本法或普通法,已為共識。物權法既為民法之組成部分,性質上當然應界定為私法。唯有兩點值得予以說明:其一,物權法雖屬私法,但其規范內容亦常涉及社會公共利益。如果以區分公法、私法標準之一的“利益說”來衡量,則物權法實非純粹的私法。不過,近代以來,公私法之分類往往具有相對的性質,謂某一法典整個為私法而不許有公法之成分,或整個法典為公法而無私法之成分,殆不可能。因而僅可大體上說某一法律為公法或私法,而不可將其絕對化,物權法也不例外。相對于民法其他部分而言,物權法的公益性更強一些。[5]其二,物權法中含有不少經濟行政法律規范。對物的歸屬、利用與處分關系的調整,不僅要依靠民事法律規范,而且還須借助一些體現國家干預經濟原則的強制性法律規范,如不動產登記制度、土地和其他自然資源的歸屬和管理規定,禁止流通物或限制流通物的規定,農業用地改為建設用地的審批、土地使用權以及海域使用權、采礦權、漁業權的取得方式規定等,都是調整有關物的支配關系所必不可少的法律規范。從性質上說,這些規范屬于經濟行政法的范疇,但從廣義物權法的角度來理解,它們也是物權法的淵源。因為這些公法性質的規范與物權法中規定和保護各種物權的私法規范是不可分割地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只有將這兩類規范結合起來,才能對物權關系進行更為全面、系統的調整。因此,盡管物權法中包含不少經濟行政法律規范,但并不能因此而改變物權法整體上屬于民法、私法的本質屬性。[6]
(二)物權法為財產法
自羅馬法以來,民法之內容有所謂財產法與身份法的之分。規范經濟生活、保護財產秩序的法律為財產法;規范倫理關系、保障身份秩序的法律為身份法。[7]我國民法調整的社會關系分為平等主體之間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兩大類,物權法以規范人對物的占有、歸屬、利用、處分關系為內容,這類關系顯然屬于財產關系,物權法在性質上也當然屬于財產法。
財產法的各部分因目的與作用之不同,再分為財產歸屬法與財產流轉法,物權法主要調整人對物的靜態支配關系,其關于物的處分和物權變動的規則也主要在于解決物權變動之結果所產生的新的支配關系,故物權法整體而言應屬財產歸屬法范疇,此與債權法因主要調整財產的動態流轉關系(側重于流轉過程)而屬于財產流轉法正相對應。
三、物權法的特征
(一)調整的財產關系之靜態與動態結合性
物權法與債權法(尤其是合同法)同屬民法中財產法的基本組成部分,二者所調整的財產關系既有聯系,也有區別。我國21世紀以前的民法理論一般認為,財產關系可分為靜態與動態兩種形態,“物權法規定和調整財產關系的靜態,合同法規定和調整財產關系的動態”[8]。“物權法的重心在保護所有權不受侵犯,旨在維護財產的‘靜的安全’;而債法的重心乃在于保護和促進財產流轉,旨在維護財產的‘動的安全’。”[9]近年來的物權法理論和立法,則對上述傳統觀念進行了矯正,認為物權法的調整對象既有靜態的物之歸屬和自主使用關系,也有動態的物之處分及他主利用關系,或者說是“靜中有動”。
在此還應當說明的是,物權法與合同法雖然都調整動態的財產關系,但其側重解決的問題是有差異的,不能理解為在動態財產關系的調整上物權法與合同法發生了重合。物權法關于所有權轉移、他物權的設定等物權變動規則中所涉及的動態財產關系,側重于物權變動的要件、結果及確定物權變動的時點;而合同法上的規定則側重于合同締結的過程、合同的內容及其約束力、合同的履行與不履行的違約責任等。另外,物權法中也要規范一些合同關系,如土地使用權出讓合同、土地承包經營權合同、地役權合同、居住權合同、抵押合同、質押合同等,這些合同本質上也是反映交易關系的,只是由于其旨在設立、變更或移轉物權且與物權變動的規則緊密聯系在一起,故從法技術角度考慮,未在合同法(《民法典》合同編)中作為有名合同來規定,但在合同的訂立、效力等方面仍要適用合同法的規定。[10]
(二)法律規范適用之強行性
從法律的適用程度來看,可以將其分為強行法與任意法,前者不考慮當事人的自由意志而須絕對適用,后者在適用中則可依當事人的意志加以協商變更。由于物權為對世權,具有絕對性與排他性,關乎當事人之外的第三人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以及交易安全,因此物權法實行物權法定和物權公示主義,通常不允許當事人依其協議而排斥法律規定的適用。也就是說,物權法的規范多屬必須絕對遵從的強制性規范,物權法整體而言為強行法。此點與貫徹契約自由原則因而整體上屬于任意法的合同法顯有差異。故此,一般而言,在物權法領域,當事人的約定違反法律規定的,不能發生物權的效力;而在合同法領域,當事人的約定與法律規定不同的,原則上仍為有效。物權法上未置可否亦未授權當事人自由約定的事項,原則上應作禁止或否定之解釋;而在合同法上則貫徹“法無禁止皆自由”的原則,即只要是法律未明確禁止的事項,均可由當事人自由約定且受法律保護。
當然,謂物權法為強行法、合同法為任意法,只是從整體上而言的,不能將其絕對化。物權法既為民法的組成部分,而私法自治為民法的基本理念,因此在物權法上也有任意性規范和當事人自由意志發揮的空間,如是否為他人設定物權、設立什么物權、對價如何、標的物具體是什么等,均可由當事人自由約定;在《民法典》物權編中,不少條文中也有“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之但書規定,明確授權當事人可以另行約定。因此,物權法的強行法性和物權法定原則的采行,并非絕對排斥當事人的意思自治。[11]
(三)規范內容之固有法性
物權法調整物的歸屬、利用等關系,最直接地確認和體現了一定社會的所有制關系,反映和保護著一國的經濟基礎和經濟制度。而由于各國的基本經濟制度(尤其是土地制度)有著明顯的差異,加之一國之物權法還受本國歷史、地理、文化、民族傳統和法律文化繼受等方面的影響,因而各國的物權法(尤其是其中的不動產物權制度)都具有鮮明的本國或本民族的特色,互有差異,從而形成物權法的“固有法性”(或稱本土性、土著性、民族性)。[12]故此,一國的物權立法不能簡單地直接移植他國的制度,而應重點依據本國國情和需要作取舍、損益。我國建立在公有制基礎上的物權法,較之私有制國家的物權法自然會有更多的特殊性。這是我們制定、解釋、研究我國物權法律制度時應當特別注意的一個問題。
物權法的固有法性,與債權法或合同法的規則具有的普適性也形成了明顯的區別。合同法是反映財產流轉關系的,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財產流轉的規則、交易的習慣具有被所有交易者一體遵循的需求。不唯如此,隨著國際貿易的發展,在合同法領域還形成了許多國際公約和國際慣例。因此,合同法的規則具有普適性、國際性的特點,各國的合同法差異較小且日漸趨同。
(四)維護利益之公共性
自然資源和社會財富歸誰所有、由誰支配,關系著物質資源的分配和全體社會成員共同的生活保障條件,尤其是土地,其為有限、稀缺之自然資源,是人類生存之本,是“一切財富的原始源泉”,[13]在國家的經濟生活中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與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密切相關。土地所有權也因此而具有了社會的、公共的性格,[14]土地所有權之行使須不違反公共利益,甚至須有利于增進社會的福祉。因此,物權法所調整的財產關系并非純屬私人關系,而常涉及第三人及社會公共利益,具有公共性。物權法一方面要維護物權人對其財產的正當支配利益,另一方面也要對物權進行適當的限制,防止物權的濫用,以維護他人之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此點,與合同法也有明顯不同。由于合同法所維護的利益具有私人性,通常僅關涉當事人雙方的利益而不涉及第三人的利益及社會公共利益,因而法律對其限制較少。[15]